作者:黃嘉儀
學(xué)校:長沙市一中
“你一天做的得了幾把傘?。俊?/p>
他的手在竹間翩飛,一旁販賣陶藝的老李看得入神,泥巴吧嗒吧嗒地掉到地上,成了個小小的泥洼。
“三天一把,十五元?!彼麖牟继桌锾统鼍砗玫臒煵?,放在嘴里叼著,風吹過。
“……”
樹一定要質(zhì)地堅硬,竹子一定要老熟,桐油一定要熬一整天,傘衣一定是界頭鄉(xiāng)的棉紙,粘傘衣的一定要是純天然的塔枝油,傘骨、傘頭和傘眼都要有三十竹簽車出來……他執(zhí)著些許分叉的毫毛筆,自己繪彩花,刷清漆,每個工序都親自過手,也只能他自己來。
“老人家,您這傘怎么賣?”來了個梳背頭的中年人。
他瞥了瞥,拇指摩擦刨下的竹青,從身后取出昨天完工的油紙傘,仰起腦袋把漏在手上的油蹭到褲上,零零星星的油漬落下,“十五元一把,下雨天打出去,執(zhí)起傘把子,回到家輕輕轉(zhuǎn)一圈,雨水就能飛走?!彼竽X勺,再憋不出話來。
“老人家,您給我套五十把?!狈蚀蟮氖种赋瘟藥谆巍?/p>
“喲,俺哪兒找去,你這不耍嘴子呢,先拿五把湊合?!笨罩袧夂谀尿v生,余暉照得背頭臉上的橫肉油光溢彩,“那自然是極好的,都拿來,都拿來!”他一層一層的拿報紙包好,頗為緩慢地遞過去,沉甸甸的油紙傘—一張百元鈔票癱軟在地上“老人家,別找了?!?/p>
背頭拈著傘把,眉毛輕微地皺了一皺。軟綿綿的猩紅的鈔票。
他弓著身子坐在堂前的木札上,叼著卷起好的煙草,鍋里燉著濃郁的桐油,咕嚕咕嚕炸裂開來,散落的木竹屑,堆積在屋里讓人無處落腳,他使勁瞇著眼睛,滋滋的火舌潦落地舞動,抵擋不過這席卷的黑暗,索性他閉上眼去,順著傘架邊緣次第將棉線埋下。風穿堂而過。
“老人家,這油紙傘乃中華之瑰麗物也,不如你我二人攜手將它發(fā)揚光大,您意下如何?”背頭大清早的到來讓堂內(nèi)狹小了許多,橫梁上懸著大小不一的油紙傘,綻放,延展一篇篇清麗雋永的詩,道是無情卻低吟幾代人的歷史沉浮。他不知道背頭在嘀嘀咕咕個啥,拍拍身上的粗布衣,抖抖密匝匝的竹青,“俺以后給你供貨可以,不過俺三天才做一把,你要等得?!毕朐僬f什么,又憋不出了。桐油翻涌,熱氣騰升,背頭直勾勾地盯著老人,哈著腰,提起嘴角“這都好說,自然依您?!笨諝饣貧w寂靜,風輕悄悄地。
背頭買斷了他的傘,錢三七分,給他三十,背頭的買傘快得很,每每催得緊。可忽地從哪天起,背頭來的沒那么勤快了,老李還說有個什么高級玩意兒在偏僻的后山頭,吵得很,他叼著煙,樹窸窸窣窣。
晌午,機器在后山頭轟隆作響,像野獸用槽牙碾碎骨頭的聲音。好家伙,忒大一個鐵疙瘩,他還從未見過,來不及驚嘆定睛一瞅,這不是油紙傘嘛!“老人家,你聽我一勸,這機器傘和手工傘模樣無二,成本又低上三倍,說它是手工的,賣價不會低,對你我都有好處,豈不快哉!”背頭滿臉堆笑,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黝黑的臉漲得赤紅“你在這瞎講個什么玩意兒,就這坨鐵疙瘩?做油紙傘?你甭說笑,哼!先別說它不會描花,它熬油都不會,呸!機制傘!”他在空中揮舞著拳頭,大聲嚷嚷,機器一陣陣的發(fā)出巨響,背頭也不爭論什么,端起茶裝模作樣的劃動著茶蓋,笑嘻嘻地看著他,他有時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什么,感覺聲音打在棉花上,沉悶悶地。最后他站起身子往那富麗堂皇的桌子很狠狠地砸去,甩開凳子就走,空氣燥熱沉悶,迎頭就給他來了一棒子,他頭也不回就走了。
后晌,他照例從草屋中搗騰出那些做傘的老家伙,每一樣都用油墨報紙包好,給捋得服服帖帖。肩胛上挎著舊板凳,斜歪著身子提著沒賣完的傘,在拐彎落下腳。他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著,遠處半圓紅日散發(fā)余熱,沉入灰青的老街里,他回到那油黃的長板凳上,吸足了氣,振臂一呼,嫻熟地架起傘骨,全然忽視了匆匆寥落的行人,一手拉著鉆頭,一手握住傘骨打眼,雙手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長滿老繭的雙手并未失去靈巧與協(xié)調(diào),孔武有力的臂彎纏繞著棉線,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不久老人的小攤前,便里三層外三層了,老李常幫著點,兩人忙得團團轉(zhuǎn),一把十五元。
背頭這邊也還好,還有幾只麻雀常來光顧光顧。
后來不知怎的,人們漸漸地也不在他攤前晃悠了,也好,慢工出細活,不用那么趕了,他腳底生風,穿過堂去,把鍋底灰和草木料用木椎子鑿磨著,灰綠漸漸暈開,浸覆了石碗內(nèi)槽的老痕。坐了老一會兒,抄起木扎“走咯,去賣傘勒?!弊咧咧?,有些細細碎碎的聲音傳入耳朵“我說他怎么賣那么便宜,原來是機器傘?!?/p>
“就是,看起來沒什么兩樣,可一細看啊,那真正是商場里的別致。那才是純正的手工傘!”
他坐在那個拐彎的地方,老李也陪著他坐,一下午,再沒一個人來。
他從兜里摸出一卷煙草,小口小口地嘬著,自言自語地說著“樹一定要質(zhì)地堅硬,竹子一定要老熟,桐油一定要熬一整天,傘衣一定是界頭鄉(xiāng)的棉紙,粘傘衣的一定要是純天然的塔枝油,傘骨、傘頭和傘眼都要有三十竹簽車出來……”
后來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
據(j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