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貴
五叔會算卦,方圓幾村的人都服他。
在山上放牛的時候,五叔常跟我說:這也是一門手藝。
五叔原先在大隊里干會計,干了十多年。只因會算卦,才被削職為民。其實五叔算卦從不收人家的東西,這誰都知道。可五叔在批斗會上當著上千人的面說他收了多少多少東西。
攔上牛的時候,我常央求他也教我?guī)资?。五叔虎著臉說:“小孩家不學好!”然后就長長地嘆口氣,拄了放牛棍,呆呆地望著遠處那幽幽群山,眼里慢慢濕潤起來,一串淚珠掛在臉頰上,聲音凄然:“都怪俺爹,讓俺學了這門手藝?!?/p>
我羨慕地說:“可鄉(xiāng)親們都很感激你哩”
五叔忿忿然:“感激個屁!如今誰替我說句好話?!”
我同情地望著他那張痛苦不堪的臉,說不出幾句安慰他的話。從此再也沒有惹他傷心過。
可是后來,五叔還是因為給人算卦被打斷了腿。聽說是老實巴交的玉田爺爺在場院里看門丟了麥種,去給五叔下了跪。五叔不答應,他就長跪不起。五叔如何受得了?!結果掐指一算,果真按著方向就找到了。
偷麥種的是玉田爺爺一個沒出五服的兄弟玉河,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只因一家人肚子餓了好幾天。村里民兵持槍去抓他時,一家人正圍在鍋臺旁吃著白面饅頭。玉河后來被判了十年徒刑。
過了一年,五叔在一個漆黑的夜里被人一悶棍子打倒在地上。
五叔從此瘸了腿。
五叔發(fā)誓不再給人算卦。
五叔瘸著腿,仍每天和我一起放牛。
轉眼幾年過去,我和五叔都不再放牛了。村里的土地分到個人手里,五叔卻種不了,只好拖了棍子挨村去要飯。正是盛夏,火辣辣的日頭定在頭頂,知了沙啞著嗓門叫。五叔戴了一頂破草帽,帽檐耷拉著,正好遮掩了額頭,腦門上就那么亂亂地披出幾縷,悠悠地掛著幾根草棒。一條化肥袋子,斜背在肩上,鼓鼓囊囊地盛滿了冷餐剩飯,隨著一拐一瘸的走路聲,顫悠悠地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孩子們卻很稀奇,一路上跟著看,幾只卷了尾巴的小狗,蔫蔫地低垂著頭跟在后面,懶得去叫。
五叔每到一戶人家,總是把帽檐拉得低低的,然后顫抖著伸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叩向門環(huán)。小青年說:“現在是啥年代了,還要飯?”五叔臉上閃過一絲很不安的苦笑,頭低得更厲害了些,怯怯地說:“……沒得……吃……”“你沒地?”五叔不再言語,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愣愣地站立著。好在他們并不多問,不管是煎餅饅頭,都給得多。五叔吃不了,日積月累,竟攢了好大一攤。五叔覺得爛了可惜,就裝進一口大缸里,過幾天,發(fā)成了醬,那香味飄出四五里地。于是,不斷有人端著碗來盛些去,閨女回娘家也帶些,親戚們串門也捎些,附近幾村的人沒有不知那要飯的瘸子是個釀醬的。見五叔再去,把門一關,誰也不打發(fā),都說;“你要飯不是吃,是去釀醬?!?/p>
五叔便經常餓肚子。常常無奈地站在大缸旁,臉色很是難看,后悔地嘟囔著:“早知道這么著……真不該……真不該……”然后就去翻出那幾條袋子,拿到光亮處,雙手撐大了口,瞇起眼睛窺探著……
突然有一天,五叔的門口停了一輛小轎車,偷麥種判了十年的玉河提前出獄了。他身后跟著一個人,樣子挺威嚴,又不像押解玉河的民警,因為他身著夾克,也沒戴大蓋帽。圍觀的人們好一陣猜測議論,最終也沒猜出什么結果。
玉河當年的案子就是這個人辦理的,審問時問他怎樣被抓的,玉河說村里有一神算,他是被算卦五叔算出來的。那人不相信,說你這是迷信,你不光行為惡劣,思想還嚴重墮落,應該重判。大筆一揮,十年!
辦案的官員萬萬沒有想到,麻煩也會找到他頭上。能用的招兒都用遍了,麻煩依然是麻煩。萬般無奈之際,他神差鬼使般想到了那個犯人說過的五叔。于是連夜把他從大牢里提出來,說只要肯幫忙,可以考慮給你辦理減刑。玉河一聽,撲通就給他跪下了,說我這案子您最清楚了,我比竇娥都冤。只要讓出獄,我頭拱地也要幫您。
兩人見到五叔,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好話說盡,可五叔說他發(fā)誓已不再吃這碗飯。來人說城里的大街上到處都是算卦的,有一手絕活,不愁半年成不了萬元戶。五叔輕輕地撫摸著那條傷殘的腿,哽咽著說:“俺不稀罕?!?/p>
玉河腰已佝僂,頭發(fā)花白,說:“大侄子,你嫌當年害得我還不夠苦嗎?還想一輩子把我關進牢里?實話跟你說,這次你要不幫,我可能就死在牢里了?!蔽迨宓痛怪^沉默不語。他知道一句話害了玉河一輩子,玉河也害了他一輩子。今天的一句話,也許還要害人一輩子,可怎能讓玉河死在牢里?他正猶豫不決,那人等不及了,說你再跟我回去吧。拽了玉河要走。五叔突然一把扯住了他,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
沒過幾天,那人開車又來了,把玉河帶回了家,還帶了好多禮物來答謝。五叔啥也不留,只問他城里算卦真的沒人管?那人說,有人管你找我。五叔拾掇拾掇包裹跟著就上了車。
城里的立交橋底下、街頭巷尾、公園旁的墻角旮旯,果然擺滿了算卦的攤子。五叔不知從哪里撿來了張大美人畫,四角用石子壓了,上面擺了竹筒、帖子,還凌亂地放了幾枚硬幣,他的身后豎著一捆鋪蓋卷,用草繩橫三豎四地勒出好多方格子,還豎了一塊“不靈不要錢”的牌子。
五叔的第一樁生意就不順利。那天來了幾個剃光頭的小青年,看到那塊“不靈不要錢”的牌子,說你給我們兄弟算算,算準了加倍給錢,算不準馬上滾蛋。五叔小心翼翼地算完最后一個,那小伙子問大家:“你們說準不準?”眾人回答:“準個屁!”有人上前把那張大美人畫撕得粉碎,竹筒、帖子也散落了一地。
五叔知道遇上了一群地痞,他想起了那人說過的話,從懷里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張紙條,那是上次那人寫在上面的名字和生日時辰,遞給了一個小青年。小青年看罷,問他,這是你什么人?五叔說,我有恩于他,他說過有事找他。小青年們個個面露怯色,連說算得準算得準,扔下一百塊錢就走了。
后來五叔發(fā)現,附近算卦的人一個個都走遠了,只留下他在。五叔漸漸在城里也有了名氣。
一天,那人出現在了五叔面前。五叔想起剛來時遇到的事,心里很是感激,忙站起身搓著手讓座。那人擺擺手,說你跟我來吧。五叔拾掇起攤子跟著他來到一輛警車前,五叔害了怕,以為犯了錯,支吾著不肯上。那人說,你就放心吧,你是我的恩人,我能害你?今天出人頭地的日子來了。今天來的是一位大領導,你可一定算仔細了,不能有半點馬虎。五叔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汗順著兩頰流下來。車子很快停在賓館前,一只腳伸出車門,五叔才想起一件事,忙問:“我是實話實說還是光說奉承話?”那人說:“盡量實話實說,但不好的事你也要委婉?!蔽迨妩c點頭,跟著就進了屋。
大領導五十多歲年紀,挺著肚子,圓圓的臉龐,厚厚的耳垂,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人。五叔定了定神,要上生辰八字,靜下心來,一板一眼掐指算來。果然此人官運通達。五叔娓娓道來,那人不住地點頭。算著算著,五叔算到他十年以后,人生一劫。他頓了頓,拿不定主意,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心領神會,朝他使了個眼色。五叔含糊其辭,一句話帶過,打住。大領導很高興,留下五叔吃飯,席間,還敬了兩杯酒。
又過去兩月有余,那人再次找到他,把他帶到了沿街的一間大房子里,室內辦公設施齊全。五叔不用再到處跑了,五叔也穿起了皮鞋,留起了大背頭,一絲不亂地梳在腦后。村里人進城辦事,有什么難處找五叔,五叔一般都能解決。據說,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出門辦事,總要先去找五叔算算。
五叔還收了幾個徒弟,有男有女。開始五叔不愿收,他們不走,說我們不是來學手藝,是來挖掘祖國五千年燦爛的文化。不久,上面派了兩名學者,忙活了半年,出版了一套《國學大全》,寫了五叔的名字,還配了照片,介紹五叔是某學會主席、國學大師、大學客座教授等等。聽說發(fā)行量很大。
玉河的兒子干了村書記,他找到五叔,說村里修路、建幼兒園、蓋村委大樓,正缺錢,你贊助點吧。五叔想起斷了的腿,心有余悸,問:“贊助多少?”村書記說:“少了可不行,村里全指望你呢,少說也要三百萬吧?!蔽迨宄粤艘惑@,說:“哪有這么多錢,我還養(yǎng)了這么多人呢?!贝鍟浾f:“怎么著,你今后不打算回村了?這世道還不一定咋變化呢,別把目光看得太短淺,長遠看!”
五叔聽了,汗珠子直冒。他借口方便,出來給那人打了個電話。那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這是好事??!捐資助學、捐資修路,利國利民!你捐吧,越多越好。最后又說,錢財錢財,花了再來。那口氣,聽著錢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五叔知道,那人也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從電視上看到,出門前呼后擁,開會坐在主席臺中央……
五叔心里有了底,回來滿面笑容,道:“我贊助,我贊助……”
五叔把所得的錢全部捐給了村里,修了路、建了村委大樓、幼兒園……五叔的事跡連同村書記的名字一下子上了報紙、電視,好多記者相繼來采訪。村書記站在鏡頭前,戴著紅領帶,挽著五叔的胳膊在大樓前指指點點。村里人說,沒有村書記當初那一棍子,五叔哪來的今天這風光?
五叔的名字也傳到了很遠很遠,五叔成了國學大師,并成立了“國學研究所”。聽說這幾個字還是北京一個很有名氣的書法家所寫。剪彩那天,五叔拄了拐杖站在當中,眼圈紅紅的。要不是這么多人,肯定能哭出聲來。我想起了五叔以前的那些遭遇,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五叔的“國學研究所”的確紅火:大到企業(yè)慶典、政府辦節(jié)會、領導升遷;小到百姓結婚看日子、孩子起名字、病災、考學、算卦抽帖……
日子一晃十幾年,五叔人沒見老,倒是發(fā)福了不少,有了鶴發(fā)童顏的樣子。那個人也早已不在縣城了,不過經常打過電話來,五叔認得那是省城的區(qū)號。有時他也親自帶人來,都是一些達官貴人、學者名流。五叔從來不問他現在的情況,五叔心中有數。可五叔早已忘了當初算過的卦,往往開頭說兩句真話,后面就是一派套話、廢話、奉承話。不過大家都很開心,連那人也忘了當初五叔吞吞吐吐、戛然而止的情景。
突然有一天,各個書店、攤點上的《國學大全》,連同那些袒胸露背的大美人封面書,全部被查封。五叔的“國學研究所”也被摘了牌子,就地驅散。五叔把電話打給那個人,電話關機。他又打到那人留給他的單位電話,一個女人接了電話,說那人前天已經被雙規(guī)了。五叔到網上一查,才知道當年的大領導翻了船,順藤摸瓜,進去了二十多人。
五叔后悔當初沒把實話說出來,說了也許今天就不會害這么多人。
五叔在一個陰沉沉的初冬,拄著光溜溜的拐杖回到村里,一路上不言語,風吹亂了他那雪白的頭發(fā),街上的人都像見了陌生人一樣看著他,誰也沒有打聲招呼的。那棟漂亮的村委大樓就聳立在五叔的破草房前。五叔吱呀呀地推開門。屋子里好亂,那口釀醬的缸仍在,缸口滿是干枯的青苔;蜘蛛網掛滿墻角。五叔把帶回的鋪蓋卷往床上一扔。
五叔誰家也不去,也沒有地方可去。
又有人來找五叔,五叔發(fā)誓再也不吃這碗飯。五叔又拄了棍子去要飯。
人家出手不再那么大方。好些人說:“只要你給我算算卦,我管你吃三天飯。”五叔眼神恍惚,癡呆呆地搖搖頭,拄了棍子,又去敲響了另一家的大門……
五叔慢慢地等待著,等待著度過這一年,才夠五保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