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
看門人嘎登諸多讓我目瞪口呆的事跡中,最讓我目瞪口呆的一件是:他徒手逮了一只狼。
那天早上我剛起床,嘎登9歲的小兒子次仁多吉就沖進我的宿舍。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沖我一通亂喊,蹩腳的漢語夾雜藏語。幸好我倆天天混在一起,很快我就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爸爸逮了一只狼。我趕忙跟他跑去院門口。嘎登正在那里指揮他老婆阿嘉用木板和石頭搭窩棚。他還是戴著那副從沒摘過的蛤蟆墨鏡,黑紅的臉和手完好無損,雜亂無章的頭發(fā)被風吹得更加雜亂無章,上衣也還是那件從沒洗凈過的黑皮夾克。除了褲子上沾了些土,他身上沒一點的異樣。我松了一口氣。我沒有看到狼。
“狼呢?”我問。
嘎登隨手往墻角電線桿下一指。我踮腳探身伸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稍稍湊近一點,這才看到所謂的狼。我以為我會害怕,但恰恰相反,害怕的是狼。雖說距離至少還有五米遠,但一看到我,那狼便把腦袋縮進兩條前腿間,身體蜷成一個團,瑟瑟發(fā)抖。它蓬頭垢面,眼睛小而尖,惶恐無助的目光無處安放,雜亂的黃毛上粘著干草,身體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腿細得像麻稈。我又往前邁了一大步,它便使勁往電線桿后面縮。
嘎登說他是赤手空拳逮住狼的。天剛蒙蒙亮,他看到這條狼在門外戈壁上的垃圾池里刨食,就貓著腰悄悄湊了過去?;蛟S是吃得太專心,都到跟前了,狼才發(fā)現有人,跳出池子就要逃跑,但已經太遲了。嘎登一個箭步沖過去,右手精準地掐住狼脖子,直接將狼撲倒在地,把狼頭死死摁進了戈壁灘,左手抓住狼前腿,膝蓋抵住狼腹,三兩下便把它制服了。狼撲騰了幾下便不再反抗。嘎登把它壓在身下,騰出左手抽下皮帶,手嘴并用把狼綁緊,提溜著后腿便把狼拎了回來。而他自己,毫發(fā)無損,甚至連汗都沒出。
我目瞪口呆。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有雪山閃耀戈壁肅殺?沒有沉默對峙生死搏斗?怎么只是隨便幾個撲、摁就空手把一條狼給活捉了?
唉,原諒我的天真吧。死生之間,哪容得下絲毫浪漫。
單位在阿里地區(qū)獅泉河鎮(zhèn)郊外,孤零零一個院子矗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偶爾能遠遠見到黃羊,狼倒是第一次見。遇到嘎登這個康巴獵人,只能算它倒霉了。嘎登一家是單位招來的看門人,住在院門旁的兩間門房里。他們每年五六月份回昌都老家挖兩個月蟲草,其余的時間都在阿里給我們看門。
嘎登是個康巴漢子,身高不足一米七,卻足夠彪悍,或許還有些許的狡詐。妻子阿嘉是一個傳統(tǒng)藏族女人,眼睛如高原的湖泊,明亮、純潔、平靜。她永遠都在不知疲倦地干活。次仁多吉很像他爸,一天到晚咋咋呼呼跑來跑去,沒個消停的時候。單位里只有四五個人上班,幸虧有他們,才使得我們那個大院子不至于太過冷清。
嘎登喜歡喝酒,但從不誤事;喜歡小賭幾把,卻很少輸錢;話挺多卻仍舊讓人捉摸不透。他總說他的朋友遍布全世界,不管你信不信,他都會不厭其煩地拿出手機顯擺他和各色背包客的合照,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那些無從考證的故事。他還總能把蟲草、藏紅花等特產高價賣給游客,他們都覺得他既豪爽又質樸。以前他們一家在藏區(qū)走走停停,隨遇而安。那么多年下來,走過的地方不少,錢卻沒存幾個。直到來我們單位,才算是安定下來。嘎登看門,阿嘉看家,次仁多吉在鎮(zhèn)小學上學??筛碌沁€是不安分,沒多久,看門便成了他的副業(yè)。他把工作都交給阿嘉,自己天天跑到鎮(zhèn)上,喝酒賭博吹牛,同時也賣了不少特產,賺的錢比工資還多。日子過得悠哉悠哉。就這他還時不時抱怨,說沒什么意思。
嘎登空手逮狼的事跡當天就傳遍了獅泉河鎮(zhèn)的每一個茶館。當即就有人過來想要把狼買走。嘎登不著急出手,他深諳待價而沽的道理。他把狼養(yǎng)在窩棚里,時不時帶幾個游客來參觀他的杰作,順帶著又賣了不少特產。
兩個月后,嘎登物色到一個好買家。他極不情愿地把狼賣給了市場上賣肉的李胖子。他說只賣了兩千塊錢,外邊謠傳的卻是五千。我們去市場采購的時候,偶爾能看到拴在肉鋪后面的那條狼,它肥了。最后一次見到它大約是在半年后,那時它已經是個肉球了。嘎登看了看它,便默默地走開了。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