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護士拿來《手術須知》,張德祥怔了一下,看父親。
父親點頭說,簽吧,這回該輪到你給我簽這個名了。
張德祥冷了臉,那應該是在殯儀館,不在這兒。
父親頭點下去就抬不起來了,張德祥這話有點兒重,但他說的是實話。
護士再次把筆在紙上敲了一下。心臟搭橋手術,成功率很高的!張德祥耳邊響起主任醫(yī)師的話,老爺子的心臟不是非搭橋不可。
父親卻打定主意,要搭橋。
理由是,身體各個零件都生銹了,一旦影響到血管的暢通或者心臟的跳動,人生路上的橋就成了天塹,他的一雙手現(xiàn)在抓不住筆就是證明。
父親經(jīng)??渥煺f自己走過的橋比別人走過的路都多。這是事實,父親一輩子簽過的名不少,張德祥卻無緣看見,母親病危通知書下達時,是張德祥簽的字。
那時父母已經(jīng)形同陌路,母親寧死都不愿見父親。張德祥簽字時,手一直顫抖著,診斷書上的每一行字,都傳遞著死亡氣息。簽完名,張德祥看見母親沖著自己笑了一下,跟著呼出一口長氣。
那口長氣,是母親留給張德祥最后的一息溫暖,他的臉就貼在母親額前。
再以后,張德祥人生履歷表上,母親一欄成了空白,父親一欄成了擺設,盡管后母待他不薄,父親也著力討好他。
外婆沒對父親有任何腹誹,最多時撫摸著張德祥腦袋說,你媽那人,福薄呢。
張德祥不知道啥叫福薄,只知道父親對自己來說形同虛設。
偶爾有好吃的,父親會騎著自行車摸黑送過來,不摸黑不行,假如外公家族的人見了,不是口水就是瓦礫招呼到頭上。
摸黑來,自然摸黑走,夜,是不能過的,家里還有女人孩子等著。
張德祥第一次不得已去見弟弟,是小升初畢業(yè)考試,需要父親簽名。
父親正抱著弟弟,看見張德祥,趕緊放下弟弟,給張德祥拿好吃的。所謂的好吃的,不外乎是弟弟的點心。弟弟不干了,鬧。
后母覺得不好看,上前,手高高舉起,巴掌卻落不下來,倒是有眼淚唰唰落下來。最終還是落了下來,啪,一聲響。
弟弟的臉突然就變了顏色,兩眼翻白,嘴唇發(fā)烏,牙巴骨咬得咯咯作響,有白色的唾沫從嘴巴里冒出來。父親趕緊丟了點心,伸出指頭去掐弟弟的人中。
張德祥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以為自己把弟弟惹得氣死過去,如果是這罪名可大了。他嚇得落荒而逃,名自然沒簽成。
當了醫(yī)生,他才知道,弟弟那是癲癇。父親身上雜七雜八的病多,沒發(fā)現(xiàn)有癲癇啊。
后母遺傳的!父親輕聲說,你弟弟,日后你多照看一點兒,他福薄,爹媽都指望不上。
張德祥冷笑,我福不薄,指望上誰了?卻是在心里。他是醫(yī)生,撇開醫(yī)者父母心一說,他不想讓父親無地自容。
筆,后母拿起來了,名沒簽成!
那手跟當年打弟弟一樣,手高高舉起,卻落不下來,倒是有眼淚唰唰落下來。最終,啪一聲響,筆斷了。
后母的臉突然就變了顏色,兩眼翻白,嘴唇發(fā)烏,牙巴骨咬得咯咯作響,有白色的唾沫從嘴巴里冒出來。護士趕緊丟了《手術須知》,伸出指頭去掐后母的人中。張德祥這次倒沒嚇跑,見怪不怪了。
倒是父親,眼睛閉上,哀嘆說,都是福薄之人啊。
后母的事,張德祥是從外婆嘴里知道的一些大概。
父親騎著自行車下鄉(xiāng),見前面走著一個姑娘,大熱的天,姑娘走著走著,身子一歪倒地上了,嘴里吐著白沫,牙關緊咬。父親趕緊伸出指頭使勁撬姑娘嘴巴,做人工呼吸。
姑娘醒來,要死要活跟著他。那年月,姑娘的思想守舊得很,要么娶了姑娘,要么姑娘自尋短見。
父親虛與委蛇的當兒,有風言風語傳進母親耳朵。母親是剛烈之人,啥也不說,換了門窗換了鎖,父親有家不能歸,有親不能認了。
簽名簽出這檔子事兒,父親忙著照顧后娘,手術自然擱淺。
弟弟是在張德祥下班時找來的,弟弟癲癇發(fā)作頻率很高,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進門時,弟弟是清醒的,弟弟說,我替爸爸簽名,行不?
你來簽名?誰的名?
爸爸的?。〉艿芎茏孕诺卣f,你看,我簽名能跟爸爸一模一樣。
張德祥見過父親簽名,龍飛鳳舞,他不信傻乎乎的弟弟能寫出父親的風范。
弟弟抓起一支筆來,低下頭,咬著牙,一筆一畫寫起來。居然,可以亂真。
你怎么會這個?張德祥很奇怪。
弟弟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本子,你讀書那會兒,爸爸每個星期都練字,說要給你家庭作業(yè)簽名。后來爸爸手抓不住筆,就要我學他的字,說哪天你需要簽名時我可以替他。
當年,老師確實要求每星期家庭作業(yè)家長必須簽名。
那次落荒而逃后,張德祥一直以為父親眼里只有弟弟,簽名自然不了了之。
都是福薄之人??!張德祥眼里一下子有淚溢出。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