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過了十五,喜順爺早早地站在崖頭上,喊著睡懶覺的兒孫侄娃們:“該積肥耙地了,地不哄人哩,眼看著明兒都雨水了?!?/p>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牛娃從小就會背,也是喜順爺教的。觀頭村在老君塬下,一汪泉水從山間流出,滋養(yǎng)了一村老小,一座塬種麥子玉米稻子紅薯,還種蘋果大棗,山高處、山溝里是野生的槐樹楊樹黃櫨槲樹,夾雜著山茱萸鬼見愁連翹杜仲,整個村莊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和順豐饒。喜順爺年歲大,經(jīng)見世事多,慢慢就活成了這個世外桃源的魂。他準時地掐著節(jié)氣,催著還在年里懶洋洋的人打起精神。
牛娃剛過十四,長得細皮嫩肉的,一點兒也沒有牛犢健碩的樣子。但牛娃學習好,喜順爺看見牛娃就摸摸他的頭:“這娃將來是坐朝廷的料兒?!迸M薜犃诵睦锔吲d,更舍不得讓牛娃干一點兒活兒,光讓他學習。
聽見喜順爺喊,牛娃娘說:“明兒可都雨水了?!?/p>
牛娃爹躺在炕上嘆氣:“往年這會兒該進山割蒿了?!?/p>
牛娃娘出了窯,抹一抹眼角,去下窯燒鍋做飯。牛娃爹一害病,只能在炕上躺著,這日子過得寡淡沒味,只有牛娃才讓她看見點兒亮光。
后半晌,牛娃從外頭回來,鉆進牲口窯鼓搗半天,出來跟娘說,明兒早起要吃煎饃。娘說還不到月盡,牛娃說想吃了,明兒雨水,也是節(jié)氣。
關于月盡吃煎饃的習俗,觀頭村由來已久,反正那時候所有的節(jié)氣都和吃有關,有句俗語說的是:吃嘴婆娘盼節(jié)氣。只有節(jié)氣到了,才能理直氣壯地吃,光明正大地吃。
牛娃娘想想也是,誰也沒說非得月盡才能吃煎饃,下雨天各家的吃嘴婆娘也攤煎饃,娃想吃就吃吧,日子得提著勁兒過啊。
第二天一早,牛娃娘早早起來攤了煎饃,在大篦子上摞起來。雞叫三遍,牛娃起來了。他抓起煎饃就吃,牛娃娘說:“還早,再睡會兒?!?/p>
牛娃說:“不睡了,我跟天柱叔說好了,今天跟他們進山?!?/p>
牛娃娘嚇一跳:“老天爺,你進山干啥?”
牛娃又抓了一個煎饃:“割蒿?!?/p>
牛娃娘的煎饃煳鍋底了,她咋也勸說不下牛娃,又不敢讓另一個窯里的男人聽見,只能一聲接一聲嘆氣。
吃了五個大煎饃,又包了幾個,牛娃拿了繩鐮去找天柱叔,他娘在窯里攤著煎饃抹著淚。
村里人一年四季有空就上山割蒿,青蒿和干蒿大多用來漚糞,也燒火。進山割蒿都會喊叫幾個人一起,互相有個照應,山里經(jīng)常有蛇和野物。
牛娃進了山,他娘在家提心吊膽一整天。半后晌,她就站村口望著,一直到天麻麻黑才看見挑著擔子的天柱他們,一閃一閃進了村。
“天柱,牛娃哩?”
“在后頭?!?/p>
挑著擔子的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進了村,牛娃娘見人就問,都說在后頭。可天都黑透了,依然沒見牛娃的影子。
她又跑去天柱家,天柱在喝湯。他說一天都和牛娃在一起,牛娃割了一捆干蒿,拾了一小捆硬柴,都說他拿不動,也不會挑擔子,讓他只背一樣,可他不干,都要拿,大伙兒就幫他把硬柴和干蒿捆一起,弄扎實了,讓他背著下山。剛開始,牛娃走前頭,走著走著,挑擔子的大人們就走他前頭了,一路走一路喊著,聽著他答應了,腳底下才走快些,到溝口還聽見他應聲呢。
牛娃娘聽完,放了心,趕緊去溝口接。天柱放了碗,也慌忙跟了去。
溝口的風很硬,往溝里走,到處都是一片黑,各種聲音在風中糾纏,最后形成一種古怪的響動,似風吼似獸叫。要不是天柱跟著,牛娃娘自己說啥也不敢走。想著牛娃還在溝里,她更是揪心。兩個人一路走,一路喊,溝里響著回聲,但聽不見牛娃應聲。
又往溝里走了四五里路的樣子,耳邊突然響起幾聲像人大笑似的鳥叫。以往偶爾聽到這種聲音,村里人都覺得不吉利。天柱說:“嫂子,不敢再往里走了,回村叫人吧?!?/p>
吃飯早的人家已經(jīng)睡下,聽見天柱喊叫,又從被窩爬起來,幾十個男人、女人很快聚在場院。喜順爺也來了,他喊天柱,拿上明火,男人進山,女人都在場院等著。
也許是明火的作用,也許是人多,再進山,那些聲音似乎也消失了。
進了溝口沒多遠,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牛娃的蒿捆子。再找,在一個干草窩里找到了牛娃,他居然睡著了。
把牛娃和他的蒿捆子弄回場院,牛娃娘抱著牛娃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牛娃倒沒事人一樣,說:“路上有條蛇,我不敢走。蛇走了,蒿捆子放下,我又背不起來了,喊天柱叔,他們聽不見。想著歇會兒,就睡著了。沒事,沒事,這不好好的!”
牛娃娘揚起手,想打他,又舍不得,最后輕輕落在兒子瘦削的背上。
牛娃說:“辛苦喜順爺、叔嬸子們了?!?/p>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碧熘鶖[擺手,又笑說,“小雞娃身子,頂不了事?!?/p>
喜順爺呵斥他:“你懂個屁,這是老牛家頂門杠哩?!?/p>
這時,天空飄下了零星的雨絲,涼涼的,潤潤的。喜順爺說:“今年春上的第一場雨落了,看來又是個豐年?!?/p>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