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摘要:韓愈在儒家道統(tǒng)之承繼方面當仁不讓,且將“文以明道”作為自己的文學觀?!肚f子》散文則主要以虛構(gòu)和象征的方法,以恢詭譎奇的文筆以及超乎現(xiàn)實的寓言故事進行社會批判。但儒道兩家思想相互交錯,并行于世,韓愈尊儒的同時也必將受道家的浸染,因此《莊子》的哲學思想及文藝思想也必然會在韓愈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莊子》;韓愈;文藝思想;“以文為戲”;諷刺
韓愈(768-824),字退之,謚號“文”,因此后人又尊其為“韓文公”。韓愈平生仕途多舛,但在文學領(lǐng)域卻建樹頗多,是中國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一位大家。作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實乃當時文壇之執(zhí)牛耳者,蘇東坡曾盛贊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潮州韓文公廟碑》)。韓愈畢生將儒家思想視為正宗并時刻踐行,但唐朝立國之初為附庸先賢而追名老聃,遂立道家思想為主流,武周時期道家思想遭打壓,又使佛教盛行。莊子對老子的思想不僅有承襲更有發(fā)展,韓愈自貞元八年(792)登進士第,其仕宦主要在德宗、憲宗兩朝,而此時儒釋道三家思想早己在社會上并行流通,故而莊子的哲學思想及文藝思想不可能不在韓愈的文章中有所體現(xiàn)。本文遂以此為依托,來探析一下韓愈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莊子》情結(jié)。
一、韓愈的《莊子》情結(jié)
在名篇《原道》中韓愈曾寫過:“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從這里可以看出韓愈認為圣人之道在孟子之后的思想家中并未得以延續(xù),而自己則有承繼之心,且以復興儒學為己任。而他所言的“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恐有口是心非之嫌,韓愈全力排佛是為眾所周知,因為他認為佛教戕害人性,“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實為“朽穢之物”(《論佛骨表》),并因此觸怒憲宗而獲罪遭貶。在韓愈看來佛教實與儒家宗旨相抵觸,因為不僅寺廟廣侵良田沃土,且僧侶不納賦稅,不服徭役,故而對國家財政產(chǎn)生惡劣影響,因此韓愈對此深惡之,痛絕之,所以他的“道”中不含佛釋當是毋庸置疑的。
但從他的古文理論中卻不難看出他的“道”有老莊思想的端倪,韓愈在“文以明道”的理論主張下力求古文寫作的創(chuàng)新,也即“師其意不師其辭”(《答劉正夫書》)。在《答李翊書》這篇文章中韓愈提出了其寫作創(chuàng)新的三個階段,并做出了具體的描述:首先乃是欲去“陳言”卻感到力不從心,而后便漸入佳境,即“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最后提出若持之以恒,試筆不輟,便可達到隨心所欲游刃有余的地步,即“浩乎其沛然”的境界。韓愈散文創(chuàng)作歷程最后所達到的這種狀態(tài)與《莊子》中的“無我”之境,“逍遙”之說頗有相似之處。莊子的人生之道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也就是說莊子注重沖出渺小個體的精神境界,將短暫的生命融于宇宙萬物之間,從而進入無古今、無生死的“逍遙游”狀態(tài),韓愈與其在精神狀態(tài)上亦是有相通之處的,同樣是力求突破自我的束縛。韓愈這種沖破自我的精神具體表現(xiàn)在不遺余力地復歸儒學上,劉晌《舊唐書·韓愈傳》云:“大歷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表n愈最重要的觀念就是重新建立起儒家的道統(tǒng)規(guī)范,跨越西漢之后的經(jīng)學而使孔、孟復歸。他一直以孔孟之道的承繼者和捍衛(wèi)者自居,聲稱:“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而萬萬無恨?!保ā杜c孟尚書書》)由此觀之,其突破自我之精神可見一斑,在韓愈這里學術(shù)繼承之不同與思想繼承之不同并不相悖,因為儒家也好,道家也罷,思想之發(fā)展必有相互交錯,淵源共生之處。
韓愈對《莊子》思想的接受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古文理論中,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亦有體現(xiàn),韓愈強調(diào)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要有專心致志,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時說:“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答李翊書》),這與道家強調(diào)“坐忘”以致達到“虛靜”之境界的說法可謂異曲同工?!啊撿o是莊子所提出的認識‘道的一種途徑,同時亦是能否創(chuàng)造出合乎天然的藝術(shù)之關(guān)鍵?!表n愈此處的觀點即是要求李翊在作文前要力爭達到這種空明寂靜的狀態(tài),如此心境澄澈之后方能將心中的思想暢快地揮毫于紙上。
對于莊子思想的接受,韓愈曾經(jīng)給出過一個相當驚人的結(jié)論:莊子是孔門的后學?!拔釃L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進。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保ā端屯跣悴判颉罚┻@種結(jié)論顯然是韓愈的誤讀,是為了給自己“援莊入儒”提供理論依據(jù),但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韓愈對莊子的哲學思想是有所接受的。在《送孟東野序》一文中韓愈曾贊“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在《進學解》中又將《莊》、《騷》并稱,由此都可看出在韓愈的思想中儒、道兩家絕非完全對立。韓愈“援莊入儒”的思想也為他怪奇善謔的散文風格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韓愈、柳宗元共同發(fā)起的“古文運動”,就具體內(nèi)容而言,乃是明道載道,即發(fā)揮作文的政治教化之效,就外在形式而言,乃是由駢體趨至散體,其改革理論之充實,參與者之廣泛實乃前所未有,故而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在這場運動中韓愈“文以明道”,“不平則鳴”的文學觀念得以充分的彰顯,如他在《答李秀才書》中提到“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在《爭臣論》一文中提到“修其辭以明其道”,在《題歐陽生哀辭后》之文中又提到“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表n愈在《送孟東野序》中也指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在《藍田縣丞廳壁記》中為“種學績文”的崔立之鳴不平,在《柳子厚墓志銘》中為柳宗元的“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鳴不平,抒發(fā)了對這位與自己同扛復儒大旗的摯友之不幸政治遭遇的憤懣與同情。
韓愈之文不僅參與現(xiàn)實政治且是極有力度的輿論工具。他的散文尤其體現(xiàn)出他膽壯氣盛的善辯風格,如《原毀》通過古今君子的對比,提出“毀人之根在忌人,忌人之根在己怠”的觀點;《諱辯》之引經(jīng)據(jù)典,逐層反問,思辨敏捷;《論佛骨表》之言詞剛烈,昂揚激憤,驚世駭俗;這些文章都是反映時代精神,抒發(fā)憤懣的不平之作,磅礴之勢,雄健之筆,極具震人心魄的力量?;矢︿焚濏n文“如長江秋清,千里一道,沖飚激浪,翰流不滯?!保ā吨I業(yè)》)蘇洵也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保ā渡蠚W陽內(nèi)翰書》)這些都與《莊子》散文汪洋恣肆的文風如出一轍,不說有繼承之實,說其有效仿之嫌當不為過。同時在這些文章之外,韓愈仍有大量作品以瑰奇之筆,“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上宰相書》)來明道,以忿不平之音,這些文章都是他對莊子文藝思想接受的體現(xiàn)。
道家崇尚自然,反對人為的文藝思想與韓愈“古文運動”中反對駢文的大量用典,對偶對稱,無故鋪陳,華而不實的人工粉飾之風有異曲同工之處?!八麄兘吡?chuàng)造出一種具有自然意義的新文學語言,并且用它來建立起自由流暢的新體散文。”這無疑是對莊子“自然”主義文藝美學思想的一種傳承。韓愈是最早將《莊》、《騷》并舉之人,因此他認識和肯定《莊子》散文的文學價值便可見一斑?!肚f子》憑借眾多的寓言故事及奇詭的想象構(gòu)建了瑰瑋絕倫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想象奇特的虛構(gòu)世界里,莊子運用大量捉摸不定,變化無窮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莊子·天下》)來象征、暗示和批判。在此方面,韓愈散文同樣具有挪騰變化,氣象萬千的風采。
二、《莊子》情結(jié)在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
(一)以烏有之事構(gòu)思文章
《莊子》散文的突出特色就是寓莊于諧,汪洋恣肆,變化萬千,如寫大則《逍遙游》中的鯤鵬“其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寫小亦能詳盡其狀,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奇幻之辭則有骷髏論道、魍魎問影、蝸角觸蠻之爭、混沌鑿竅而死等。雖然這些都是烏有之事,但其批判、諷刺效果與后世正史典籍中的實人實事相比卻毫不遜色?!肚f子·寓言》中說:“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因此作者將詼諧、謔弄、嘲諷、恢詭譎奇的語言運用得如魚得水,并能深刻地揭露出世間的丑態(tài)和愚昧行為。
韓愈對莊子天馬行空,奇幻異常之文筆接受的具體外在體現(xiàn)如:《應(yīng)科目時與人書》本是干謁之文,要表達炫玉求售之意,但卻以寓言的形式一喻到底,跳出恃才自傲之窠臼,曾國藩贊其日:“意態(tài)詼詭瑰瑋,蓋本諸《滑稽傳》”?!睹f傳》采用寓言形式為毛筆立傳,奇?zhèn)ヲ泽?,以戲謔滑稽的方式來諷刺現(xiàn)實,為“以老見疏”的優(yōu)秀人才忿出不平之音。林紓評其“為千古奇文,舊史譏之,而柳子厚則傾服,至于不可思議,文近《史記》”,曾國藩引東坡評語日:“退之仙人也,游戲于斯文,凡韓文無不狡猾變化,具大神通,尤作劇耳?!贝朔N受益于《莊子》的文風對后世影響頗深,后世歐陽修、梅堯臣、蘇東坡、黃魯直等人皆有這種雅謔之作,然宋王柏謂:“托物作史,以文為戲,自韓昌黎傳毛穎始?!保ā洞筲坠兰覀鳌罚?/p>
(二)“以文為戲”的解頤風格
《莊子》散文亦莊亦諧,光怪陸離,于嬉笑怒罵之中嘲諷現(xiàn)實,韓愈散文同樣犀利入骨。張籍認為“古文運動”本是復歸儒家道統(tǒng)文統(tǒng)的嚴肅之事,因此曾作文指出韓愈不應(yīng)該作“駁雜無實之說”(《上韓昌黎書》),又更進一步地批評韓愈復歸道統(tǒng)之文不可“以文為戲”,而韓愈則答日:“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詩》不云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記》曰:‘張而不馳,文武不能也”(《重答張籍書》),韓愈這種反抗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體現(xiàn)出了“以文為戲”并不妨礙“文以明道”這一嚴肅目的,確實具有“自嘻”的意味蘊于其中。
在《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一文中,韓愈以極近小說筆法的文字將侯翁的迂直,媒嫗的狡猾及騙婚經(jīng)過寫的極具靈動性。韓愈所撰碑志之中也確實有一部分被稱作“諛墓之文”,為后人所指摘,而就戲謔特色而言,此文無異是極具代表性的一篇:
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本唬骸拔崆髬D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奔粗欀^媒嫗:“吾明經(jīng)及第,且選,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為嫗謝?!敝Z許,白翁。翁曰:“誠官人邪?取文書來!”君計窮吐實。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視,幸而聽我?!毙衅渲\。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與王氏?!?/p>
將這種極具傳奇性的故事寫在墓志之文中,不免有傷碑志的嚴肅性,但也確實體現(xiàn)了韓文“以文為戲”的奇詭特點。曾國藩評日:“以蔡伯喈碑文律之,此等文己失古意,然能者游戲,無所不可,末流效之乃墮惡趣矣?!?/p>
韓愈曾將柳宗元死后化為神祗的傳說寫進《柳州羅池廟碑》一文中,《舊唐書·韓愈傳》說:“恃才肆意,亦有戾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文實之?!边@一評論雖為非議之語,但亦可看作是韓文對莊子寓莊于諧之文風繼承的佐證。同時在《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伯夷頌》等文章中,此類文風仍然是韓愈散文的一大特色,總之“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寓真于誕、寓實于玄”(劉熙載《藝概·文概》)既是莊子散文的特色,也是韓愈散文中某些作品顯而易見的特色。
(三)以諷刺言辭敘事達意
《莊子》散文之諷刺言辭無處不在,如“坎井之蛙”的故事中,不知天之大的蛙對東海之鱉說:“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躊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再如“惠子相梁”的故事中,惠施擔心莊周會取代自己的相位,而莊子卻說:“夫鴆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鴆雛過之,仰而視之日:‘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莊子散文“寓之十九”,且以諷刺的言辭進行揭露與批判,韓文在這方面也有著同樣優(yōu)秀的表現(xiàn),并將此形式揮灑自如地運用到自己的散文中,寓意深刻,諷刺辛辣。
韓愈的《雜說四》通篇譬喻,以千里馬喻才智之士,以伯樂之不常有喻識才之士之不常有,怨懣得抒,諷刺犀利,成為千古名文。林紓贊其曰:“通篇都無火氣,而言下卻含無盡悲涼,真絕調(diào)也。”《送窮文》中韓愈借窮鬼之口來抒自身遭遇坎坷之憤,將困頓孤窘融于戲謔詼諧之筆,這種以游戲之筆來寫莊重之文的方式,恐典文雅冊猶所不及?!哆M學解》則采用“對話形式,以自嘲為自夸,以反語為諷刺,對當時社會的庸俗腐敗,表現(xiàn)了一個有理想的士大夫在黑暗現(xiàn)實中不能妥協(xié)的精神?!痹凇端屠钤笟w盤谷序》一文中韓愈則借隱士之口盡描官場之丑態(tài),盡書窮形盡相之筆,令人啼笑皆非。韓愈此類文章或長或短,但都富于變化,言之有物,絕無倔促滯澀之弊,與他“文以明道”、“不平則鳴”的文藝宗旨是相吻合的。
三、結(jié)語
韓愈文章有剛烈之美,勁健雄奇,奔放澎湃,似大河直泄而下;有戲謔之言,譏諷尖刻,入骨三分,如利錐刺心;當然也有一些作品因過分追求新奇獨特而進入了怪僻險澀的地步,如《曹成王碑》、《平淮西碑》等,但韓愈及其散文在文學史上具有不可估量的地位,后起之人能達此高度者恐寥若晨星。宋代秦觀曾對韓愈的文學建樹作過極具贊譽的評價:“鉤莊、列之微;挾蘇、張之辯;摭遷、固之實;獵屈、宋之英。本之以《詩》《書》,折之以孔氏,成此體之文,如韓愈之所作是也。蓋前之作者多矣,而莫有備于愈,后之作者亦多矣,而無以加于愈。故曰:總而論之未有如韓愈者也?!?/p>
韓愈高漲的文學熱情和優(yōu)秀的藝術(shù)稟賦對他的道統(tǒng)偏見有所弱化,也使他從文學審美的層面來進一步認識莊子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并最終被莊子散文的藝術(shù)魅力所征服,《莊子》也由此實現(xiàn)了由思想經(jīng)典向文學經(jīng)典的跨越,這對于文學之路的延展無疑是一巨大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