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這 是一個并不遙遠(yuǎn)的故事。那時候山里 頭的莊稼人還過著缺吃少穿、缺油少鹽的日子。
那天早晨爹蹲在灶前燒火做飯,該做菜了,卻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了食鹽。爹拿出一個小小的喝酒用的酒盅對我說:“二小,咱們沒鹽了,你拿上這個酒盅,到對門你三大伯家里借他一酒盅鹽,過兩天咱們再還他?!?/p>
那一年我七歲,長得很單薄,是個見了人就膽小害怕的孩子。
我想了想說:“爹,你去吧,我給你燒火,你借鹽去?!?/p>
爹拍拍我的肩頭說:“二小,聽話。我一個40多歲的高高大大的漢子,怎么張口去借人家的鹽吃?小孩子好辦事,快去吧,等秋天爹就送你上學(xué)去?!?/p>
爹答應(yīng)讓我上學(xué),我很有一些歡欣鼓舞。我拿了那個酒盅就往三大伯家里走,心跳得撲騰撲騰的。三大伯不是我們趙家的人,他姓王,叫王清和,究竟為什么叫他三大伯,這親戚關(guān)系是怎么論的,我說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個頭小,嗓門高,大概有50多歲年紀(jì);我還知道他跟前只有兩個閨女而沒有一個兒子,因此他非常喜歡別人家的小小子。
三大伯正好在家,我就低著頭把借鹽的事情說了。我說得聲音很小很小,臉紅脖子粗的,好像是來偷人家的東西。
大娘拿過我遞上去的小小的酒盅,就要給我裝鹽。
三大伯伸手?jǐn)r住女人:“等等,我有話說!”
大娘馬上反駁他:“老頭子,就你事多,人家還急著做飯哩?!?/p>
三大伯也不搭理她,直接問我:“二小,你借了我們家的鹽,什么時候能還給我們?”
我說:“我爹說,過兩天就還給你們?!?/p>
三大伯說:“哎呀,過兩天,過兩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很尷尬,因?yàn)槲一卮鸩怀鲞^兩天到底是哪一天來。
大娘趕緊插話:“行啦行啦,你別難為孩子啦,孩子沒了娘,怪可憐的?!?/p>
正好一只蟋蟀在他們屋里唱起來,挺響亮,挺好聽,像只曲兒一樣有高有低,有快有慢,有重有輕。有風(fēng)吹進(jìn)屋里來,帶著春天的溫暖和濃郁的花香。
三大伯走過來,蹲下身子,一手撫摩我的光頭,一手給我擦去臉上的鼻涕。他笑嘻嘻地問我:“二小,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說說,你爹趙清和怎么干巴巴地生了倆小子,而我王清和怎么干巴巴地生了倆閨女?”
我很茫然。這樣的問題我哪里回答得了呢?
三大伯在我臉上很享受很熱烈地親了一口:“二小,你說話呀,你回答我呀?!?/p>
大娘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老頭子,你說的那叫屁話,孩子回答得了嗎?孩子兩歲上就沒了娘,你別拿他逗著玩啦!”
三大伯忽然把我抱了起來:“他越是沒了娘,我越是心疼他;越是心疼他,越是喜歡他;越是喜歡他,越是想和他多說幾句話……”
后來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了:三大伯嫌我?guī)У木浦烟?,裝不了多少東西,就用他們家吃飯的碗給我挖了多半碗鹽;他還給了我一個金黃金黃的剛出鍋的窩頭,讓我趕緊拿回家里。他這樣問我:“二小,這一個窩頭是你爹吃還是你哥哥吃?”
我說:“三大伯,這個窩頭爹也舍不得吃,哥也舍不得吃,他們一定讓我吃!”
三大伯很高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樣好,這樣對,這個窩頭就是給你的?!?/p>
那天晚上在昏黃的油燈里,三大伯來到我們家里串門。他坐在我們家的炕頭兒上,一邊吧咂著抽煙,一邊慢條斯理地和爹說話。我已經(jīng)睡覺了,朦朦朧朧中覺得三大伯的手伸進(jìn)了我的被窩,在我的肚皮上摸來摸去。
那是一雙粗糙堅(jiān)硬的手,手上有不少繭子。我想讓三大伯把手拿走,可我又想到他家的窩頭真香甜,真好吃。
三大伯和爹說:“兄弟,二小這身上真瘦,一把骨頭啊?!?/p>
爹說:“怎么會不瘦呢,孩子沒了娘,瓜蛋兒斷了秧啊。”
三大伯說:“那你也比我強(qiáng),你有兩個小子!”
爹驕傲地笑了:“是倒是,可是以后還得張羅著給他們說媳婦,又得操心又得費(fèi)力,不容易哩?!?/p>
三大伯說:“這事不用發(fā)愁,二小娶媳婦的事情你就靠給我,保你滿意!”
爹高興了:“謝謝你,謝謝你。我的好三哥,你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
后來我睡著了,我不知道三大伯是什么時候走的。
三天以后我們家從集市上買回鹽來,爹又打發(fā)我去給三大伯還鹽。那是晚上,街面上月色如水,屋子里燈光悠悠,大娘不在家,三大伯一個人躺在炕上休息。
我說:“大伯,我來還你們鹽啦?!?/p>
老漢跳下炕來,接過那只盛鹽的碗說:“二小,慢慢還吧,著什么急呀?!?/p>
我說:“大伯,我爹說了,勤借勤還,再借不難。”
他愣了一刻:“二小,你們借了我們半碗鹽,還給我們一碗鹽,借少還多,這不對吧?”
我說:“大伯,我爹說了,借輕還重,這是信用!”
他笑了:“你老是你爹說你爹說!二小,你能叫我一聲爹嗎,叫我一聲干爹!”
我說:“大伯,我爹說……”
他說:“你爹說什么?”
我說:“我爹說,還了鹽讓我趕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