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
二0一八年四月九日凌晨四點,經(jīng)過近五個小時的飛行,飛機從飄著雪花的多倫多飛抵熱氣騰騰的西班牙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共和國的首都。過海關時,照例要回答關于來訪目的的問題?!拔沂菓饔《热簫u大學邀請做奈保爾的講座的。你喜歡他嗎?”“不喜歡!”帥氣的非裔海關官員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就這樣,經(jīng)由一場關于奈保爾的對話,我站在了他的出生地,一個他十八歲離開時曾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二00一年,奈保爾榮獲新千年后的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在世俗的意義上完全實現(xiàn)了他十二歲時在特立尼達的作家夢。然而在獲獎聲明中,奈保爾稱,諾貝爾獎“是對我的家鄉(xiāng)英國和我祖先的家鄉(xiāng)印度的致敬”,完全沒有提到特立尼達。一九八三年的一個訪談中,他告訴伯納德·列文(Bernard Levin),自己出生在特立尼達是個大錯。多年來,人們對奈保爾的人品和做派不無詬病,原因之一就是他對出生地特立尼達的“背叛”。然而無論個性如何讓人難以接受,奈保爾都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就連厭惡他的為人的批評家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諾貝爾頒獎詞中,奈保爾的寫作被概括為“以富有洞察力的敘述和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將被扭曲的歷史真相呈現(xiàn)給了我們”。奈保爾自己則認為:“我是一個殖民地人,在新大陸的殖民地上旅行,作為一個訪問者,在新大陸的浪漫背景里,觀察那些被掠奪的土地上半被遺棄的社會,就像從遠處觀看我自己成長的那個地方?!碧亓⒛徇_的圣班尼迪克山上,有一個“我們的流亡女士”(Our Lady of Exile)的天主教堂。的確,特立尼達獨特的歷史,使得島上每一個人都仿佛是“被遺棄的”流亡者或流亡者的后代。塑造了奈保爾的寫作基調(diào)并賦予他獨特的敘述和觀察方式的,正是有著這樣歷史背景的特立尼達。
從機場到西印度群島大學的路上,我并未看到自己在奈保爾作品中所熟知的甘蔗種植園。一八三四年,大英帝國廢除了奴隸制后,為緩解甘蔗種植園勞動力的短缺,大批在家鄉(xiāng)看不到希望的印度人作為契約勞工漂洋過海,來到特立尼達這塊遙遠、陌生的土地。奈保爾的祖父卡匹迪奧·馬哈拉吉(Capildeo Maharaj),正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大部分契約勞工在契約期滿的時候選擇留在特立尼達,而不是返回印度。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七日,奈保爾出生的時候,印度人占特立尼達人口的三分之一,大多從事地位不高的職業(yè)。印度人的形象,就像奈保爾在早期作品《米格爾街》等里面的描寫一樣,是一個由流浪漢、剃頭的、馬車夫、木匠、酒鬼等構成的小人物的世界。生活在一個“借來的文化中”,他們貧窮、邊緣、好斗,與黑人的關系尤其緊張。奈保爾從不掩飾自己對黑人的厭惡,在給第一任妻子帕特的信中,他曾這樣描寫特立尼達黑人政黨領袖埃里克·威廉斯(Eric Williams):“這個高貴的黑鬼真是個很下作的黑鬼?!辈幌f,奈保爾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可以解釋即使貴為當?shù)刈畲蟮奈幕膊荒茏柚狗且岷jP官員對他不假思索的不認同。
特立尼達人對奈保爾的接受呈現(xiàn)出種族的差異?!坝《纫岬奶亓⒛徇_人從整體上對奈保爾的作品更感興趣,更愿意把他的作品與他們自己聯(lián)系起來;非裔特立尼達人則討厭奈保爾的古怪滑稽(antics)。”加勒比海書評出版人杰拉米·泰勒(Jeremy Taylor)這樣說。筆者在西班牙港的幾天,差不多是見人就問是否知道奈保爾,知道他的真是不少,但在對奈保爾的態(tài)度上,的確呈現(xiàn)出泰勒所指出的種族性差異。普通民眾對奈保爾的態(tài)度,與中國人對于同是唯一諾獎得主的莫言的態(tài)度相比,不可謂不大。在特立尼達的首都西班牙港,有兩處房子是奈保爾曾經(jīng)住過的,但它們并未享有所謂名人故居的待遇和名氣,當?shù)氐娜藗儗@些房子也不太了解,遑論關心。
一處是路易街十七號(17 Luis Street),位于西班牙港郊區(qū)的“伍德布魯克印度人區(qū)”(Woodbrook Indians)。一九三八年,奈保爾的爸爸在《特立尼達衛(wèi)報》得到一份工作,他們一家從查瓜納斯的鄉(xiāng)下搭乘蒸汽火車來到首都西班牙港,住進了這處有著三問臥室的房子。對奈保爾來說,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街上的生活就是每天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路易街上的記憶最終變成了他的第一本書《米格爾街》的素材。當然,路易街十七號并不能算作奈保爾家的房子,他們只是在此借居,這是他的外婆為了方便自己的兒子攻讀獎學金而在西班牙港購買的。最多的時候,這里曾經(jīng)住了包括奈保爾一家在內(nèi)的四十多口人。
尼保爾街二十六號“奈保爾之家”
一九四六年,奈保爾的父親四十歲那年,憑著五千三百特多元(一特多元大致相當于一元人民幣),其中有四千元是借的,在圣詹姆斯區(qū)尼保爾街二十六號(26 Nepaul Street)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奈保爾的姐姐卡姆納曾告訴為奈保爾書寫傳記的帕特里克·弗倫奇(Patrick French):“那是我們的家,我們有過的第一個家?!痹讷@得全島每年三份的英國獎學金并去往英國之前,奈保爾和家人一直住在這個房子里。這是一幢白色的方形兩層樓,正門口和兩扇側門上方都安裝了紅白相間的條紋防曬篷,門口防曬篷正上方二樓窗戶下面與防曬篷交接的一塊正方形空問被涂成了紅色,院子里的地面鋪著同色系紅色的地磚,院子左側的空地上有一棵茂盛的依蘭樹,已經(jīng)超過了房頂?shù)母叨?。房子正門左側窗戶的旁邊,掛著一個圓形、白底黑字的標示牌——奈保爾之家:維多·蘇·奈保爾爵士(1932一)和西瓦·蘇·奈保爾(1945—1984)兒時的家,西珀薩德·奈保爾與朵羅帕蒂·(卡普迪奧)·奈保爾的兒子們。奈保爾弟弟的名字后面有生卒年份,他們父母的名字后面則沒有。
在尼保爾街,這棟房子實在沒有什么驚人之處。若不是靠著那塊圓形的“奈保爾之家”標示牌,很容易在毫無特色的街道上錯過它。找到房子之前,我們問了附近一處停車場的人和一些小販,竟然無人知道奈保爾的房子。后來我們拐到另一條街道,穿過路邊出售中國制造的各式服裝的臨街商店,又折回來,路邊看到幾個人,再問,才尋到。當我問他們,平時來尋找奈保爾房子的人多嗎,回答是根本不多。久久地站立在奈保爾的房子面前,我試圖想象他在這里生活過的三年時間。離開之前,我拿出事先準備的帶有奈保爾寫的前言的新版《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手舉此書站在奈保爾房子前擺拍了照片。畢竟,小說中畢司沃斯先生臨終所買的房子,一棟喻表了他一生價值的房子,正是這棟。
《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中著墨最多的房子其實不是尼保爾街二十六號的房子,而是位于西班牙港南部郊區(qū)的查瓜納斯的哈努曼大宅:
在阿瓦卡斯的大街上,有許多用木頭和瓦楞鋼皮搭成的搖搖欲墜的建筑,哈努曼大宅就坐落其間,宛若一座異類的白色堡壘。大宅的混凝土墻壁依然厚實,底層圖爾斯商店狹窄的門關閉時,大宅就變得碩大無朋、堅不可摧且了無生氣。邊墻上沒開窗口,上面兩層的窗口也不過是在正面墻上的狹長裂口而已。護欄圍著平坦的房頂,頂端有一座和藹可親的猴神哈努曼的混凝土雕像。從地面上仰望,它那涂成白色的面貌幾乎無可分辨,如果說能看得見什么的話,也只是略微有些不祥之兆,因為突出的部位已落滿塵埃,產(chǎn)生出光線從下往上照亮其面孔的效果。
哈努曼大宅還在,現(xiàn)實中的名字是“獅屋”(the Lion House),坐落在查瓜納斯的梅恩大街(Main Road)。講座之前,我們驅(qū)車近一小時從西班牙港來到這個曾經(jīng)是甘蔗園的印度人聚居地。雖然甘蔗園已經(jīng)難尋蹤跡,大宅還是書中描寫的樣子,兩層高的白色城堡一般,鶴立雞群地佇立在如今沒有什么人氣的街道上。一樓的商店已經(jīng)不見了,我們?nèi)サ臅r候,“獅屋”所有的房門都是緊閉的。房子正門口的地上,有一堆顯然是流浪漢遺棄的衣物,成為如今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房子周圍唯一最接近生命的東西。一樓共有五扇門,拱形房門的上沿被涂成了橘黃的顏色,是整棟白色大宅中唯一的色彩。大宅的對面是燈紅酒綠的大型酒吧,與了無生息、大門緊閉的白色獅屋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比。緊挨著獅屋的兩側,一邊是小型的基督教堂,一邊是售賣快食飲料的餐車。餐車的主人告訴我們,平時也沒有多少人來訪“獅屋”。偶有訪者,也多來自特立尼達以外的地方。正在打量房子的時候,一位個子高大的黑人從此經(jīng)過?!皝砜茨伪柕姆孔訂幔俊薄笆前∈前?。”雖然奈保爾對島上的黑人頗有微詞,他們倒還都在閱讀他的作品。高個子黑人停下了匆匆的腳步,告訴我,查瓜納斯圖書館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奈保爾寫的書;警察局也在附近,這里并不安全,如果遇到問題可以去那里報警。小伙子善良又帥氣,我們還在獅屋前合了影。
獅屋左側右上方懸掛著一個方形的牌子,上面寫著:獅屋,“極樂之所”,卡普迪奧家族祖宅。一九二六年由學者卡普迪奧構思、設計及建造。二0一一年由他的孫子蘇仁德拉納齊·卡普迪奧修復。大宅正面正中柱子的上方,還懸掛著一塊略大一點的牌子,上面寫著:此房因奈保爾的小說《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而永恒。作為卡普迪奧家族的房子,這是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建筑奇跡之一。此屋名為“獅屋”,乃是因為房子前面兩端的獅子塑像。這座房子由學者卡普迪奧于一九二四至一九二六年按照印度哥勒克蒲爾的建筑樣式而建。牌子上還介紹了卡普迪奧一八九四年作為印度勞工來到特立尼達,是他把此屋命名為Anand Bhawan,即“極樂之所”。牌子結尾處,以另一種不同的字體,宣稱這個房子是對作為契約勞工來到特立尼達的移民的紀念,是他們在這個國家奮斗并成功的象征。這塊房屋正上方的牌子由特立尼達與多巴哥旅游部制作。獅屋現(xiàn)在的主人是奈保爾的堂兄蘇仁德拉納齊·卡普迪奧,他是一位著名的律師。他曾告訴記者,家里一些人覺得《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傷害了他們,他自己的爸爸就對在小說里被稱為“小神”(god)頗為生氣。他也不能同意這個房子被稱為“奈保爾的房子”,因為“V.S.奈保爾不過是從這所房子走出的眾多人中的一個而已”。如果說,尼保爾街的房子還被命名為“奈保爾的房子”(盡管是與父母和弟弟共享的稱呼),獅屋的主人則顯然根本不想理會自己與奈保爾的關系。
《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于一九六一年出版。一年以后,特立尼達脫離與英國的殖民關系,成立特立尼達與多巴哥共和國。在西印度群島大學講座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不止一位聽眾(包括那位并不喜歡奈保爾的非裔海關官員和奈保爾曾就讀的女王高中的前校長)告訴筆者,奈保爾筆下的特立尼達時代已經(jīng)過去,自從奈保爾離開以后,這里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今年五月,特立尼達加入了海上絲綢之路計劃?;蛟S,是時候出現(xiàn)新一代的奈保爾,是時候重新書寫特立尼達,以及特立尼達與世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