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
1982年——1983年,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 通往勃朗寧的路從這里開始
哦,時值四月,若置身于英格蘭,
清晨醒來,在那里,不經(jīng)意間,你看見
那低垂的樹枝和濃密的灌木叢
繞著榆樹枝干嫩芽郁蔥,
蒼頭燕雀在果園的枝頭鳴唱
就在此時——在英格蘭!
四月之后,五月來臨,
白喉雀筑巢,還有燕子!
聽啊,籬邊我的梨樹繁花怒放
傍著田野,在苜蓿草上
在壓彎的枝頭——帶露的落英紛紛揚揚——
那聰慧的畫眉鳥,把每支歌一唱再唱
生怕你覺得,它再不能
捕獲第一遍里無拘無束的狂歡!
盡管白露覆蓋原野,一片蒼涼,
當正午的太陽喚醒金鳳花——孩子們的嫁妝
一切重展笑顏
—— 遠比眼前這俗麗的甜瓜花鮮亮!
女學生第一次讀到了這首叫作“海外鄉(xiāng)思”(Home Thoughts from Abroad)的英文詩,是在復旦大學外文系的課堂上,詩人的名字是羅伯特·勃朗寧 (Robert Browning)__________________。后來她還會知道更多的關于這個詩人的事,他,還有他的妻子,一個叫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女子。她除了是他的妻子之外,也是詩人。
其實,真正讓女學生好奇的,還不是他們的詩,而是他們傳奇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在女學生上學的那個年代,聽起來驚世駭俗。女學生小心地掩藏著對八卦的好奇,以詩歌的名義。
過完暑假,女學生從家鄉(xiāng)返回到校園的時候,感覺周圍的空氣在顫動,擦過她的皮膚時酥酥麻麻的,像棉花做的針。
女學生從小生病,體質很弱,這其實也是她從一開始就對伊麗莎白·勃朗寧著迷的原因。她和她一樣,都生活在一個崇尚體力和紫外線的世界,一直對自己的身體自卑。每到秋天,剛剛收起短袖襯衫換上長袖衣服,女學生就開始咳嗽。啄木鳥敲打樹梆似的,咔咔咔咔,一直要到第二年樹木爆出新枝的時節(jié),才會終結。女學生還患有嚴重的鼻炎。這個毛病讓她顧不上斯文,一堂課坐下來,無數(shù)次絲溜絲溜地擤著鼻涕,放在課桌上懶得掏來掏去的手絹,下課時總是濕得可以擰出水來。
但女學生知道,空氣里面那些輕微的顫動,與她的咳嗽或者擤鼻涕的聲響無關,只和她的心臟有關。整個暑假她都處于激動之中。她的心臟是精密儀器上那根極度敏感的指針,總是早于她自己,最先感受到她的激動。
她激動的原因,是因為一門新課程:英國文學史。
秋天返校后,女學生升入四年級,枯燥的語言學習階段結束了,從第三個學年開始,課程安排已經(jīng)向文學方面傾斜。她再也不需要去背那些繁瑣的特殊動詞變位和語法規(guī)則,也不需要為自己略帶家鄉(xiāng)口音的英文發(fā)音難為情。在前面的幾年中,每一次被老師叫起來朗讀課文時,她都會緊張到腸胃痙攣。好了,現(xiàn)在好了,她再也不需要按照嚴格的規(guī)則和口令,在畫著明晰界線的地盤里練習正步走了。在英文里,語法操練和軍事訓練都是同一個詞:drill,她覺得那不是巧合,語法練習對她來說就是一種軍事操練?,F(xiàn)在她終于可以在一個沒有明確口令和邊界的天地里,以閑散一些的姿勢走路,甚至散步了。
女學生不太喜歡那種把外國語比喻作武器和工具的說法,因為她沒想過用英文來打仗或者吵架,當然,這個吵架不包括戀愛中的那些小拌嘴。她也沒想用英文來組裝或者拆卸某種產(chǎn)地在國外的機器設備,她用不著把英文裝在工具箱里帶著行路。她更愿意把英文當成一扇門,她只是對那扇門里的景致好奇。很多年后,她還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那些把她說成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語系”的人。是“外文系”,不是“外語系”。她認真地說。在別人看來,這兩種說法的差別微乎其微,而在她看來,這中間隔著兩個行星。
女學生上學的那個年代,天地剛剛開了一條縫。女學生是從南方一個小城考上來的,沒去過什么地方,也沒見過什么世面,所以她對什么事都一驚一乍,心智像毛孔粗大的海綿,不分青紅皂白地吸收著恰巧從上面經(jīng)過的所有水分,哪怕是毒素。
那個秋天讓女學生激動的,不僅僅是一門新課,還有教這門課程的人。女學生早就聽說了,教這門課的是一位新教授。準確地說,是一位新來的老教授,從前在復旦教過書,被“文革”耽擱在洛陽多年,現(xiàn)在又被作為特殊人才調回復旦。教授姓索,叫天章。女學生從沒聽過這樣的姓,后來才知道他是旗人。女學生覺得這樣的姓名組合很獨特,她喜歡那種姓和名組合起來包含特殊意義的名字,她自己的姓名組合起來,就是“飛”的意思。女學生聽說這位有著奇特名字的教授,是一位在英國文學的浩瀚海洋里浸潤得很深的人,不是濕了身子的那種深,而是連頭頂也見不著了的深。所以女學生一整個暑假都在激動地期盼著開學。
終于等到開學時節(jié),女學生帶著一個裝著秋冬換洗衣服的箱子,還有新一季的咳嗽和鼻涕,回到了校園。在開學的第一個星期里,她見到了期待已久的索天章教授。
他一點兒也不是她想象的樣子。其實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該是什么樣子。女學生讀的書有點雜,她把書里各種年代的人物混成一鍋分不清原材料的湯,用今天的話來描述,就是她的腦子有點穿越。她有時覺得這位叫索天章的英國文學教授,應該是穿著下擺被風吹起來的長袍,腋下夾著一把桐油紙傘的樣子—— 可能當年一副流傳很廣的油畫,給她留下了太深的烙印。有時,她又覺得他應該穿著挺括的西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有點像徐志摩,或者是某個場合的胡適。
很多年后的一個初夏的下午,那個女學生——這時她早已不是女學生了,坐在自己位于多倫多東城的那間小書房里,看著窗外那棵被陽光曬白了的榆樹,還有那些被風吹得紛紛揚揚的樹錢子,回憶起她遙遠的大學時代時,依稀還記得索天章教授第一次走進教室時的樣子。外文系的小矮樓即使按當年的標準都不算排場,跟物理系的洋樓、中文系的紅樓相比,簡直寒酸。索天章進了那座小樓,往左一拐,走入一樓的一個小教室。教室里坐著十三名學生,這樣的小班設置,是為了讓學生有更多的機會練習口語。女學生到今天都還會感嘆那個貧窮的年代里對教育的重視。
索天章個子中等偏高,面容消瘦,這倒是符合她的猜測的。他穿了一件中山裝,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下頜。衣服洗過很多水了,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她直覺上猜到那是一件舊軍裝 —— 他在河南一家軍事院校工作了很多年,大約習慣了以軍裝為日常服飾。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灰白稀疏,看得出來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梳理,她沒有在上面找到頭油或者發(fā)蠟的痕跡。他站立和走路的姿勢都很正很直,臉是和善的,但她覺得那和善與幽默風趣并不是鄰居。其實,他的樣子也就是那個年代男人的普通形象,可她期待的不是普通。她執(zhí)拗地覺得他應該遠遠超越普通。
那時候女學生已經(jīng)在校園里聽過了一些有意思的課程或者講座,覺得那些授課老師的樣子,和他們講授的課程有著某種神奇的契合。比方說教古漢語課的駱玉明老師,有時會跳坐到講臺上講課,隨意掏出煙盒,高興了也給男同學們扔一支,很符合古代文人懶懶散散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而葛傳槼教授只在極為罕見的場合里出現(xiàn),比如接見外賓。他講話時那一字一頓有板有眼的風格,也吻合他負責編纂的《新英漢詞典》里的那些詞條和例句。可是,女學生期待了一個暑假的索天章教授,樣子卻和他要開的那門課程不符。至少,在他還沒有開口的時候。
后來,他開始上課。他的衣裝給他制造的最初印象瞬間土崩瓦解,他的聲音和神情從那堆廢墟里鉆出來,建立起和第一個印象相隔很遠的新印象。他的聲音算不上洪亮,甚至有些單薄,但是里邊裹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東西。給那樣東西命名并不容易,你至多只能找到近義詞,比如說能量,或者氣場等等。那股東西從他那扣得很嚴實的舊軍裝衣縫里鉆出來,攀爬上他的眼睛和眉毛,最后爬上他的頭頂。頭頂上那些開始稀疏的頭發(fā),跟隨著他口中那些英文格律詩的節(jié)奏,抑抑揚揚,揚揚抑抑,女學生被滿屋飛濺的重音砸得遍體鱗傷。
大約就是在頭年的冬天,抑或是次年的春天,女學生從索天章教授嘴里,聽到了羅伯特·勃朗寧和伊麗莎白·勃朗寧的名字。他們的名字是跟隨在許多人的名字之后出現(xiàn)的,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 那個隊伍過于龐大,索天章教授能夠分給勃朗寧們的時間,大概也就是一兩堂課。女學生就是在那一兩堂課的間隙中,學到了勃朗寧的“海外鄉(xiāng)思”和勃朗寧夫人那首最出名的十四行詩:
我怎樣地愛你?讓我一一數(shù)念。
我愛
你,愛得那么深廣、高遠,
似浩淼中感受生命盡頭的意義,
或探尋完美神恩時靈魂之所及。
我愛你,是每日最平和的需求,
無論白晝艷陽或黑夜的燭光里。
我自由地愛你,像人們?yōu)檎x奮爭,
我純粹地愛你,像人們摒棄吹捧。
愛你,以昔日無限悲慟時的深切,
愛你,以我童年相信一切的虔誠。
愛你,以曾經(jīng)對圣賢篤信的熱忱,
愛你,以畢生的呼吸、笑容與淚痕!
如果去天國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死后我只會更加愛你。(晚楓譯)
在勃朗寧夫人之前,女學生也讀過一些情詩,普希金、雪萊、愛倫·坡、彭斯…… 但他們都是男人。男人對女人示愛,和雄孔雀對雌孔雀開屏一樣,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女人向男人示愛,且以這種熾烈的聲勢,女學生稍稍感覺驚訝。女學生把那首情詩反反復復讀了幾遍,她的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準確把握每一個比喻之中暗藏的典故和微妙情緒,但她覺得出來那是些排列成十四行的情愛囈語。女學生自己當時正陷在一起進去了又想出來的戀愛里,但這首詩里顯露出來的這種接近于發(fā)燒的狀態(tài),對她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
就是在學這首情詩的過程中,女學生捎帶著學到了一個新的英文單詞:elopement。
根據(jù)詞形,女學生知道這是個名詞,前面的部分才是動詞原形??墒菬o論是動詞還是從其演變而來的名詞,字母的排列和發(fā)音都不能帶給女學生動感,她覺得這個詞看上去讀起來都像是一件擺在商店櫥窗里的貨品,或是長在花盆里的某種植物,安安靜靜,中規(guī)中矩的,遠不如她母語中的同義詞刺激。
母語中的同義詞是:私奔。
在母語中,這個詞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動詞,兩個字都是開音節(jié)。第一個字還含在喉嚨口的時候,就孕育著一個詭異的嘶聲,像蛇在吐信子。第二個字并不適合溫文爾雅地道出,它最合宜的釋放途徑是在曠無人煙的地方,高揚著頸脖,放聲狂呼。喊完之后,余音還會嚶嚶嗡嗡地在風中哆嗦很久。
女學生在那極其有限的一兩堂課和課后的閱讀中,摸摸索索地得出了關于這個全名叫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通常被人稱為勃朗寧夫人的女人的一些印像,比如她和羅伯特·勃朗寧的相遇,是兩個年青男女之間的一見鐘情,是一觸即燃的烈火干柴;他帶著她私奔的時候,她是個不能行走的癱子;再比如他的“海外鄉(xiāng)思”,是他們私奔到意大利之后而生出的鄉(xiāng)愁;再比如她一生寫的作品,居多是愛情詩;再比如他們終其一生不即不離,如同一切美好的愛情神話應該有的樣子……
女學生還得出了一個在當時感覺鐵板釘釘?shù)氖聦崳毫_伯特遠比伊麗莎白出名。在那冊作為課本使用的《英國文學史》里,他的篇幅占了十二頁半,被稱為“也許是……我們文學史上莎士比亞以降最偉大的詩人”。而關于她的篇幅加在一起才滿兩頁,被直接歸在“維多利亞時期次要詩人”的標題之下。那本文學史,女學生到今天還保留著,屢經(jīng)搬遷,依舊占著她書架的顯赫位置。偶爾拿出來翻翻,面對書頁上粗粗細細的條杠,還有那些墨汁開始變淡的筆記,她還會感覺羞愧,不是為自己當年的幼稚想法,而是為那本書的來路:當年她和她的同學們一樣,都是以一個相對便宜的價格,從外文書店買下了公開銷售的影印本。那時,對整個社會來說,“版權”還是個詞典里缺失的詞。
三十多年之后的一個夏天,當年的女學生終于再次鉆進了關于伊麗莎白·勃朗寧的故紙堆里,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關于她的種種想法,是多么粗淺,多么一知半解,離真相又是多么遙遠。
其實,在復旦外文系的那個小課堂里,當索天章教授引領她進入勃朗寧的世界時,女學生多少也是知道自己的淺薄的。她腦子里有很多亂線團一樣的思緒,想請她所崇拜的教授來替她稍稍梳理??墒且坏较抡n,總有那么多人圍著他,向他討教各種各樣的問題,誰都想在他的腦子里挖走一片智慧,她插不上嘴。有一次她推著自行車從宿舍的過道往外走,猝然在路口碰到了他。他和善地問她上課去嗎?她忘了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她很想開口說句可以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話,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單詞都已經(jīng)僵死在舌頭上。她就這樣失去了一個獨屬于她的機會。
但女學生也不是特別焦急,她覺得后面還會有大把的機會。她已經(jīng)決定報考他的研究生,她對自己的成績很有信心。等她考上了他的研究生,她就可以不必和這么多人爭奪他的時間,她就可以坐下來,和他深入探討勃朗寧夫人的愛情詩,到底和同時代的男詩人有什么不同。
但是女學生沒想到,她竟然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她本科畢業(yè)的時候,果真報考了索天章教授的研究生,但卻沒有考取。女學生落選的原因和成績毫不相關,而是因為一張品德評語。由于那樁進去了卻要出來的戀愛,也由于一串破得不知何從修補的同學關系,還由于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由于,女學生被掃入道德品行的另冊。她所報考的第一志愿以及后邊的所有志愿,都被一紙追送到錄取辦公室的評語關上了大門。這一切都是在女學生的身后悄悄發(fā)生的,多年之后,女學生才知道了部分真相。
就這樣,女學生獨自離開了復旦校園,甚至沒有和索天章教授告別。她來到了北京,從事著一份與伊麗莎白·勃朗寧毫無關聯(lián)的科技翻譯工作,走上了一條與十四行詩漸行漸遠的路。
三十多年過去了,偶爾,當年的女學生也會想起那個把她的命運捏在掌心的人,她忍不住猜想在當年她該有多么遭人恨。往事被流逝的歲月蒙上一層荒誕的面紗,有點類似于她讀過的一些法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其實,在她的生命中,出不出現(xiàn)那個用一紙權力修改了她命運的人,她都還會有與勃朗寧夫人重逢的一天。只是假若沒有那個人,她正在寫的這篇文章,很有可能會是一篇學術論文。
2018年6月4日,佛羅倫薩,桂荻居(Casa Guidi):一個英國女人一生中的意大利篇章
I HEARD last night a little child so singing
Neath Casa Guidi windows,by the church,O bellalibertà,O bella!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Casa Guidi Windows
昨夜我聽見一個小孩這樣歌唱
在桂荻居窗下,教堂邊上,
啊,自由是多么美麗啊,多么美麗!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桂荻居窗口》
一個幸運的詩人,或許可以在生前的塵埃落定之后,被后世記住一兩句有名的詩,比如雪萊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比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假設你在英倫的街道上遇上一個恰巧也喜歡詩的人,提起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名字,他極有可能會背出“我怎樣地愛你?讓我一一數(shù)念”這一名句。但病榻上的小女人所寫的愛情詩,卻不是她留給意大利人的最深印像。她的名字在意大利的記憶火鐮上擦出的第一個火星子,一定是上面那幾行篆刻在她故居桂荻居側墻上的詩。詩里“美麗”的自由,不是灑給天底下人看的熱血,而是唱給她第二故鄉(xiāng)、當時還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自由解放之路上的意大利的一首贊美詩。
自1846年秋天他們以炸起一地飛塵的方式離開英格蘭之后,勃朗寧夫婦在意大利生活了十五年。為了讓常年罹病的她避開酷暑嚴寒,他們也曾在別的城市短暫地居住過,但佛羅倫薩的桂荻居卻是他們最固定的住處,直到她客死他鄉(xiāng)。不過,那時的意大利在她的心目中還是他鄉(xiāng)嗎?我已經(jīng)無法直接向她尋求答案。在她死后一百五十七年的一個明媚的夏日里,我拿這個問題問過一個吮盡了她詩中的每一滴骨髓、愛她愛到每一個毛孔、為她不惜改寫了自己生命軌跡的人,就在佛羅倫薩她的石棺跟前。假若世上真有穿越時空的靈魂知己這一說,那人對勃朗寧夫人的感情,大約是最接近這種聽起來略嫌狗血的說法的。我認定她是世上最有資格替代勃朗寧夫人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不過那是另一個章節(jié)的故事。
世上沒有什么地方可以真正替代故土,因為故土既不可選擇,也不可復制,一如母親。但意大利對勃朗寧夫人來說和故土很相近,近到她可以為它血脈賁張,聲嘶力竭,為它耗盡身體里僅存的那一點兒熱能。幸運的是,意大利沒有讓她成為一個一廂情愿的人,她給出去的,她也如數(shù)收回,盡管是在死后。在意大利文學史里,你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名字。意大利人有他們自己的銘記方式,他們把她永久地留在了佛羅倫薩的旅游手冊上。她對他們的重要性,一如海明威對于古巴,或者白求恩對于中國。桂荻居側墻上那塊刻著她詩句的石匾,大約就是意大利版本的“留取丹心”。
那塊石匾,是我在桂荻居附近的一處民居落腳兩天之后,在一次散步途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天傍晚,聚集了很久的濃云終于下成了雨,我在勃朗寧夫人詩中提到的那座教堂的墻根下躲雨,偶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了對面墻上的一塊石匾。破敗的石匾鑲貼在破敗的墻上,雨霧把它們幾乎混成了一體,石匾上的雕文歷經(jīng)歲月洗刷,已經(jīng)模糊不清。我用照相機鏡頭把它拉到最近,才依稀看清了上面的字,便忍不住驚嘆:自認為做足了功課的我,竟然幾乎錯過了如此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與桂荻居正門墻上刻著她名字的那塊銘牌不同,這塊石匾上的字跡有一部分是英文。我把那幾行詩句反復讀了多遍,用不同的語調,不同的節(jié)奏,試想著她用自己的聲音吟誦或者呼喊時,會是怎樣一種情景。我曾經(jīng)聽過她丈夫在1889年,也就是在她辭世二十八年之后,用愛迪生錄音機留下的一段語音。由于年代久遠,音質嚴重失真,我已無法聽清詩句的內容,我唯一可以辨別的,是他略顯高尖的嗓音和神經(jīng)質的跳躍節(jié)奏,還有圍觀者喧鬧的喝彩聲。錄音機在當時還是一樣極為稀罕的新奇,科技在那個年代的行走速度是一只昏睡的烏龜,追不上時刻儆醒的死神,早生了三十年的她沒能給后世留下任何關于她聲音的蛛絲馬跡。不過,即使聲音缺席,在沒有時空邊界的寂靜中,我也知道在她寫下那首《桂荻居窗口》的長詩時,她一定感覺身高八尺,刀槍不入,腔子里的每一滴血都可以燒毀一片森林。
桂荻居多年以前曾經(jīng)是貴族府邸 —— 佛羅倫薩的每一座老樓都曾經(jīng)是。而現(xiàn)在,它只是一座產(chǎn)權復雜的公寓樓,混在一條叫Piazza San Felice的街上毫不起眼,幾乎可以用敗落寒酸來形容。桂荻居雖然不起眼,但假設你攤開佛羅倫薩地圖,費力地找到它的所在,你一定會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原來,如此。從桂荻居那扇漆成深棕色的舊木門出去,往左走上短短幾步路,就是佛羅倫薩城中最著名的地標性建筑之一:彼提皇宮(Palazzo Pitti),在這里住過的人打一個噴嚏,驚起的飛鳥可以輕而易舉地遮暗半爿天空:托斯卡納大公,拿破侖,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 從彼提宮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游人云集的老橋,橋下是那條流淌過無數(shù)個世紀的阿諾河,沿河的街上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和飯館。假如你在每一家店鋪停留三分鐘,你大概從黎明走到天黑也走不完半程路。不知當年勃朗寧夫婦在這里租房,是不是因了這里的熱鬧和便捷?
桂荻居所在的這座樓,當年名為桂荻宮。勃朗寧夫婦租下其中的幾個房間之后,伊麗莎白為之起了一個更具有家居意味的名字,叫桂荻居。但凡給一個住處起了名字,就多少有些歸屬的意思了,一座建筑物和一個家之間的區(qū)別,有時只是一個名字。當然,起名字的時候伊麗莎白還沒有想到,這會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個住處。她離世后,桂荻居幾經(jīng)轉手,差一點成了一家銀行的辦公樓。幸得一群愛她詩的人,用極有溫度的呼喊,把焦急和遺憾傳回了她的故國。舉世聞名的伊頓公學終于購下了桂荻居的產(chǎn)權,與地標信托公司一起,將它開發(fā)成紀念館和學習中心,而沒有讓其流落在煙波浩瀚的商海之中。
你大概注意到了,我已經(jīng)改變了對她的稱呼。在走進桂荻居之前,我還沒想好到底該怎么稱呼她。世上對她的稱呼五花八門,與她關系親近的人,都叫她“芭”(Ba),那是從baby的第一個音節(jié)衍變而來的昵稱。有一些研究她的學者稱呼她為巴雷特,以避免與她的丈夫混淆。而普通的讀者,居多叫她勃朗寧夫人,也是為了區(qū)別于勃朗寧先生。這三種稱呼我哪一種也不喜歡,各有各的原因。第一種里隱藏著的那種親昵,只能屬于家人,別人沿用了多少有些唐突;第二種稱呼里暗藏著某種不可逾越的距離。如果非要分出一個高下尺度,我可能最不喜歡第三種稱呼。那五個字里,沒有一個字攜帶著她自身的DNA。被稱為“勃朗寧夫人”的她,就成了他的附屬品,像是他衣兜里的一塊懷表,或者他脖子上的一根絲巾。我不想叫她勃朗寧夫人(雖然我也隨過大流),就如同我不想叫他巴雷特先生。
就在我按響桂荻居的門鈴時,我做出了一個沖動的決定:我將按照她婚姻登記冊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稱呼她為伊麗莎白。簡單赤裸的一個名字,沒有前綴也沒有后綴,因為她不是那些諸如“小姐、女士、夫人”之類的身份說明里所暗指的那種小女人,她具有一顆巨大的心臟,裝得下愛情也裝得下戰(zhàn)爭。
出行之前我已和英國的伊頓公學取得了聯(lián)系,在我抵達桂荻居時,他們已通過電郵吩咐管理員伊蕾娜在屋里等候我。和我每一次寫作前的實地勘探一樣,這一次我也是事先做過了案頭。我已熟知伊麗莎白每一個生活階段里的大事、那些穿過她的人生、與她的生命軌跡產(chǎn)生交集的人。但我不總是信任白紙黑字帶給我的印像,因為它們往往長著翅膀,如螢火蟲那樣閃閃爍爍,飄浮不定。我需要走進桂荻居,給那些漫天亂飛的印象找到一塊落腳的實地。
在錢口袋略微飽實一些的年份里,勃朗寧夫婦租下了這座公寓樓里的八個房間,供一家三口、一個傭人和一個廚子居住。如今歸在伊頓公學名下的卻只有四間房,它們分別是伊麗莎白的臥室、她的起居室兼寫作室、餐廳、還有后來成為連接餐廳和羅伯特寫作室的過道。這只是桂荻居一半的領地,還有另外一半,至今還散落在別的主人手中。伊蕾娜告訴我,緊貼著過道的那一間房,是桂荻居里最大的一個房間,也是羅伯特后來的寫作室。伊頓公學數(shù)次想購回來擴充紀念館的規(guī)模,現(xiàn)任主人卻一直不肯松口。據(jù)說那間屋子很快將被開發(fā)成帶早餐的民宿(Bed & Breakfast)?!澳銓⑴c英國詩歌巨匠羅伯特·勃朗寧分享同一空間,在你坐的這個位置上,他曾寫下曠世之作《男人與女人》?!蔽蚁胂笾磳⒃诿袼迯V告上出現(xiàn)的句子,心中隱隱泛上一絲悲涼。那兩個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真愛的靈魂伴侶,在死后非但不能同葬一穴,而且他們留給后世的那點殘缺不全的記憶,也將被一堵墻分在兩處,咫尺之隔,遙如天涯。
在我旅行所經(jīng)之處,我去過很多作家故居,每一處都各有特色。雨果的故居展物最多,據(jù)說他有幸結交了一位眼界很高錢袋很鼓的年輕貴族,此人極為上心地從他居住過的每一處,包括他的流放之地,將他的所用之物一件一件收集匯總到他巴黎的住處。那里每一個房間里的陳設,都反映了他某個階段的生活。而巴爾扎克的故居,只是他為了逃避追蹤而來的債主而不斷變換的落腳點中的一處,里邊除了后人收集的他自己的舊版書,幾乎再無他物。艾米莉·狄金森的故居有相當一片面積被改建用作講解室和紀念品商店,真正屬于艾米莉的記憶,大概只有幾個房間和一爿窗口……其實大部分作家的故居,都是憑作家留下的日記書信中的只言片語描述、或是后世對那個時代的模糊想象而重構的空間,與“故居”這個詞的字面意義相去甚遠,用“故址”或者“展覽館”之類的詞來替換,也并無太大不妥。伊麗莎白的故居,大約是天底下所有故居中離它原本的樣子最為接近的一處——這都歸功于她丈夫的一個沖動之舉。
伊麗莎白雖然常年體弱多病,但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得如此突兀。沉淪在巨大悲慟之中的羅伯特突發(fā)奇想,請來一位藝術家,把妻子的起居室兼寫作室畫成了一幅靜物寫生圖。也許那時他已經(jīng)預見到了,從桂荻居的大門走出去之后,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傷心之城。他只是想把那些經(jīng)不起歲月磨損的記憶,牢牢地抓一片揣在手心。但他一定沒有想到,那一片被他抓住了的私人記憶,有一天會演變成文學史書里的一頁公眾信息。當時銀版照相技術已經(jīng)問世,他和妻子兒子都已留下多幅相片。不知為何,羅伯特沒想到采用更為精確的照相技術。也許,這就是天意,因為油畫有著一樣銀版照相技術無法企及的絕技:油畫給后世留下的不僅是關于空間和形狀的印象 ——這些印象照片都能完美復制,油畫還留下了獨一無二的關于色彩的鮮活記憶。
后世就是根據(jù)這幅油畫,盡可能真實地還原了伊麗莎白寫作室的原貌。屋里的擺設是后人根據(jù)油畫的描述而購置的,其中有幾件是伊麗莎白死后她的丈夫和兒子在別處使用過的物品,真正屬于伊麗莎白的原物不多 ——原物已在勃朗寧夫婦以及他們的獨生兒子潘 (Pen)的身后之年里散落在各地,后來又在古董拍賣市場神奇現(xiàn)身。管理員伊蕾娜告訴我:他們大致知道每一樣舊物的現(xiàn)存之處?!八鼈兌荚谒鼈冊撛诘牡胤?,我們在積攢財力慢慢回購私人手中的物品?!币晾倌日f。當我走進這個按照原樣設置的房間時,我感覺到了皮膚上的重量 ——那是壓力。前面,后面,左邊,右邊,頭頂,腳下,我陷入重重包圍,被伊麗莎白的色彩,被她的審美,被她的視線,被由她的指頭攪開又在她身后閉合、而又重新被我的身體劈開的濃膩空氣。
屋子里鉤住我眼睛的第一樣東西是她的書桌。就在這張書桌上,不,這張桌子只是一個替身,我應該說:就在它所替代的另外一張桌子上,伊麗莎白寫下了《桂荻居窗口》、《奧蘿拉·莉》、《致國會的詩》。我不需要細細查看這張桌子的形狀、質地、顏色,還有桌面上的雕紋,因為我已經(jīng)在油畫中見過它的本尊。我所驚嘆的只是它在房間中的位置。這個位置沒有改動,一個半世紀之前就是如此。它在房間的深處,離窗子很遠,窗外的光線投射到這個角落時,已經(jīng)弱如飛絲。而那盞懸在天花板之上的枝形吊燈,離桌面也很遠,那樣的光亮似乎更適宜于談話而不是閱讀??梢韵胂笠浑p很少閑置的眼睛,在這樣的光線里常年勞作,會處于怎樣的透支狀態(tài)?伊麗莎白為什么不能像她隔洋的崇拜者、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那樣,把桌子放在窗口,在陽光里鋪開紙筆,一抬頭就可以看見窗外的滿樹繁花呢?我忍不住問自己。也許,在伊麗莎白孱弱的身體內,昏暗是靈魂滋長力氣的最佳土壤。只有在那片介于黑和白之間的灰色地帶里,她才可以緩慢自如地積攢能量,等待著和光明猝然相逢時那一聲天崩地裂的轟然撞擊。
我還注意到了屋里的一張靠椅,應該是一件擺在原處的復制品,伊麗莎白大概就是斜靠在上面讀書或者養(yǎng)神的??恳螖[在離窗很近的地方,假如正著坐,陽光會蒙上她的整張臉,而背著坐時,陽光會舔在她的頸脖和后背。關于這張靠椅,我聽過一個傳說:除了用來歇息之外,靠椅也是她最私密的文庫 —— 她時常會把詩稿偷偷藏掖在坐墊之下。這個傳說打碎了傳記作家在我腦子里構筑的一個童話:勃朗寧夫婦總是在第一時間相互交換手稿,就像薩特和波伏娃、海德格爾和阿倫特那樣。假如這個傳說是真的,那只可能有一種解釋:伊麗莎白不愿意丈夫看見這些文字。這個傳說興許不僅僅是坊間閑話,因為當時發(fā)生的另外一件事也可以作為它的佐證:伊麗莎白流傳最廣的那組十四行愛情詩,是她深陷愛海時的激情之作。她橫跨英吉利海峽私奔到意大利之后,卻把詩稿藏了三年,直到羅伯特為失去慈母卻不能回英國奔喪而陷入內疚悲哀不能自拔時,她才把詩稿拿出來給他看。那是她的撫慰方式,她覺得只有愛情才能填滿他內心那個巨大空洞。羅伯特驚為天籟,立即催促她聯(lián)系出版,才有了后來著名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她的猶豫,是因為自卑?她從一開始就像仰望星空那樣崇拜他的才情,在他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小詩人時。抑或是出于自我防護?他們的見解并不總是合拍,她興許不想受他的意見左右。可惜后世已無從得知。
從伊麗莎白的寫作室出來,我繼續(xù)在桂荻居的其他房間里漫游。故居展覽館剛剛開門,當日預定的一個參觀團尚未抵達,四周極是安靜,石質地板踩上去堅硬冰冷,我?guī)缀趼牭靡娔_底下灰塵的碎裂聲。我留心觀看墻上和展柜里的老照片,有的已在別處見過,有的卻是面生。在勃朗寧的年代,銀版照相技術剛剛問世不久,一幅中等尺寸質地清晰的人物相片對尋常人家來說還是一件昂貴的時髦物品。勃朗寧夫婦想必是追趕新潮的人,他們留下了許多照片。當然,他的遠多于她的,因為她常年罹病,不像他那樣可以隨意出門。我見過他們各自的獨影,也見過她和兒子的合影,卻不記得見過他們的合影。這樁被后世當作神話傳頌的愛情案中,似乎缺少了一樣重要的物證:一張夫妻合影和一張全家福照片。
羅伯特幾乎可以算是一個美男子,到老朽時依舊如此。眼睛深邃銳利,眼眶和鼻梁的形狀是米開朗琪羅雕塑刀下的那種造型,每一張相片上的面容,呈現(xiàn)出的表情都像是希臘悲劇中的英雄。以上的贊美假若僅僅停留在上半身,那應該是恰如其分的,可惜他的下半身卻是審美整體中的一個敗筆。他身高一米七,在他的年代里顯然不是巨人,但卻也不能歸在矮子之列。他敗在了身材。幾個版本的傳記都提到他短小得不成比例的下肢,而我親眼所見的一幅全身肖像,也直接印證了這個說法。
但伊麗莎白并不在乎,因為她也是個身材矮小的女子。我在桂荻居看到了她的兩幅肖像,一幅是少女時代的畫像,另一幅是照片,攝于她去世前的三個月。少女的那張沒有確切年代,看上去大約十一二歲,身穿一件帶白圓領的深色衣裙,頭發(fā)卷成無數(shù)個小圓圈披散在肩頭。臉龐尖瘦,稚氣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沒有被艱難污染過的潔凈清朗,嘴唇緊抿,是一種急切渴望成為大人的嚴肅。那時她還是一個整天和弟妹騎馬爬山、充滿了野性的小女孩,她并不知道疾病正潛伏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里,等著她經(jīng)過時對她發(fā)起第一輪狙擊。
和這張肖像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的另一幅相片,攝于1861年的春天。那年她五十五歲,已經(jīng)寫過了她最精彩的詩。她穿著一件從顏色到樣式都讓人產(chǎn)生寡婦聯(lián)想的長裙,老式的長卷發(fā)無精打采地垂掛著,五官懈怠,鼻翼兩側有明顯的法令紋,肩膀和手疲倦地下垂。這一切無不在沉默地宣告著生命力在地心引力之前的徹底潰敗,誰也無法從那樣的容顏里解讀出諸如快樂和滿足之類的字眼。但是,當攝影師在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誰也沒有想到這會是她留給后世的最后印象。隔著一個半世紀的距離再看這張照片,塵埃落定,我們才會猛然醒悟:她臉上的那片陰影是死神的翅翼。
假如把她的人生想成是一條線,這兩張照片仿佛是那條線上接近兩端的兩個點,一頭一尾地夾裹著她生命的全程,真實而殘酷。
她真算不上是個好看的女子,面容狹長,前額凸突,五官線條粗糲。無論是少女時代還是中年階段,她幾乎沒有一張肖像能帶給我們關于美麗和嫵媚的模糊聯(lián)想。從某些角度觀察,她的長相與她最崇拜的法國作家喬治·桑倒有幾分神似。后世用來描述她這類才情女子的一些形容詞,比如“才貌雙全”、“秀外慧中”,也許只是強大的思維慣性所致,人們習慣于將外貌匱乏的才智,等同于沒有形式的內容??上?,照相技術的發(fā)明毀掉了想象力的翅膀,讓神話淪為日常。
我發(fā)現(xiàn)維多利亞時期的人物照片幾乎每一張都神情凝重,很難在他們的表情中找到一絲裂縫。后來我才了解那是早期銀版照相技術的弊病。
被攝像者必須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坐十五分鐘,有時還需要在脖子后邊加一個支架來維持身體的靜止狀態(tài)。沒有人可以在這個架勢上保持十五分鐘的微笑,所以才會有那片陰云一樣貫穿所有照片的肅穆。
當然也有例外。那個例外就是勃朗寧夫婦的獨生子潘。
在潘的相片上,打破那份凝重肅穆的依舊不是笑容,而是五官之間的那種舒展和嘴角的自然放松。伊麗莎白四次懷孕,三次流產(chǎn),潘是她從死神手里搶出來的唯一骨血。她想要的是女兒,所以一直嫉妒身邊每一位擁有女兒的母親,兒子自然而然就成了她想象中女兒的替身。她給潘挑選的服飾一直是中性陰柔的,正如那張照片所示。照片上的潘梳著過肩的長卷發(fā),寬松上衣的袖口和下擺都飾有醒目的條紋,輕便軟鞋里的雙腳擺的是芭蕾舞中的第三步姿。羅伯特希望兒子的裝束能更與男孩相宜,妻子的回應永遠是:“十二歲,等到十二歲?!痹谝聋惿仔闹?,十二歲是一個分界線,是一個人“從詩變成散文”的年齡。她答應丈夫等到潘十二歲時,她會剪掉他的長卷發(fā),給他換上那個年紀的男孩都穿的燕尾服長褲和硬皮鞋??墒撬罱K沒有等到她的潘變成散文,她死在了潘從十一歲往十二歲走的路上,潘在她的最后記憶中是一首永恒的詩。
我推開通往陽臺的門,走到了外邊。陽臺不寬,但很長,從起居室和餐廳都有門可以出入。以某些小城鎮(zhèn)的標準來評判,它幾乎可以算得上半條弄堂。伊麗莎白病弱不能出門時,這個位處二樓的陽臺就成了她一個人的原野和森林,她在那里緩慢地行走和喘息。陽臺對面,就是她詩里提到的那座教堂,高高的石墻擋住了她的視野,但這道屏障卻讓她感覺心安,因為對面沒有好奇的目光,她在陽臺散步時不需要特意換上出門的衣裝。陽臺的欄桿角上蹲著一個石頭雕成的頑童,頑童老了,丟失了半只胳膊,全身布滿歲月的銹斑。那上面曾經(jīng)有過伊麗莎白的指紋,而今天,她的指紋上又覆蓋了我的指紋。
陽臺下面是一條小巷。這條今天看來毫不起眼的小巷,在伊麗莎白的時候曾經(jīng)是見過大世面的。伊麗莎白站在陽臺上,看見過托斯卡納大公帶著他的隨從,從這里一路喧騰地進入彼提皇宮;她也見過奧地利人的兵馬,從這里嗒嗒穿行而過,在廣場上一夜笙歌……伊麗莎白在這個陽臺上看過許多熱鬧,她卻不僅僅是旁觀者,她也是意大利復興大軍中的一員,只不過她的武器不是刀槍,也不是盔甲,而是詩歌,她把她的武器悉數(shù)放進了《桂荻居窗口》。伊麗莎白愛意大利愛得心切,愛到了忍不住譴責自己的祖國對正義的麻木。在《致國會的詩》(1860)的前言中,她這樣嘲諷英國政府:“不干涉鄰國事務是一種高貴的政治美德;但是不干涉并不意味著:當你的鄰國陷入盜賊之手時,你繞道而過。”她深知她的言論會招致國人的攻擊,但她并不懼怕。她告訴她的意大利鄰居歐葛薇太太:“閱歷越深,戰(zhàn)斗的號角就越響,我心中的鼓也搏擊得越快。”
她的熱血吶喊,終于得到了回應,盡管不盡如人意。1861年3月,就在她辭世之前的三個月,意大利王國在都靈宣告成立,但威尼斯還在奧地利統(tǒng)治之下,羅馬和周邊的區(qū)域,依舊由教皇勢力掌控。她沒有看到自己摯愛的城市成為意大利首都的那一天(*在遷都羅馬之前,佛羅倫薩曾是意大利的臨時首都),那時,她已經(jīng)在佛羅倫薩城外的新教徒墓地里,孤獨寂寞地躺了四年。而意大利最終全面統(tǒng)一,是在她死去九年之后。
后世對伊麗莎白的記憶篩孔很大,漏過了許多重要事情,后世忘記了她在愛情之外的那個天地里留下的蹤跡。意大利的自由統(tǒng)一并不是她關注的唯一政治事件,她同樣關心她祖國的社會問題。她的聲帶和她的眼睛一樣,永遠處于透支狀態(tài)。她的詩里不僅有王子和貴婦,也有窮小工和妓女,她寫王宮也寫貧民窟。她支持婦女普選權,反對傷害農(nóng)民利益的“玉米法案”,反對雇用和剝削童工。她對時政的某些看法,比如她對蓄奴制的強烈抨擊,曾讓她的家人陷入尷尬境地,因為巴雷特家族的巨大財富,幾乎完全來源于由奴隸勞工所支撐的牙買加制糖業(yè)。她曾對著名藝術評論家約翰·拉斯金說過:“我是一個西印度群島奴隸主家庭的成員,假如我相信有詛咒,我真應該害怕?!彼莻€一言九鼎的父親,因為女兒超人的才華而原諒了她的魯莽,對他來說,一個深閨弱女子的幾行時政詩,應該是無傷大雅的小小不適,而父親真正不能原諒的,是女兒的愛情和婚姻 —— 那是多少封沾著熱淚的道歉信和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外孫都不能融化的寒武紀冰川。
我扶著石童的身體,從陽臺上俯下身來看街景。陽臺還是伊麗莎白的陽臺,街道卻不是了。從街頭到街尾,到處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汽車,幾根電線從街的這面斜跨到那一面,小商鋪的窗口貼著色彩鮮艷的足球賽廣告。那一刻我真愿意我的眼睛里裝有一款功能超強的修圖軟件,能把一切現(xiàn)代化標志從街景中統(tǒng)統(tǒng)抹除,只剩下伊麗莎白眼中的車轅古道,鐵馬金戈。
我突然明白了,伊麗莎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激情。她孱弱的身軀已經(jīng)無法承載那顆想裝下天地風云的大心臟,她的心拖累了她的身體,就像她的聲帶拖累了她的喉嚨。
離去之前,我再次回到連接餐廳和羅伯特寫作室的那條過道,看了一眼桂荻居里最重要的一件家具:放在過道里的一張沙發(fā)。這張沙發(fā)歷經(jīng)了一個半世紀的顛沛流離,從伊麗莎白在倫敦溫普街的故居(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一路漂洋過海來到桂荻居。沙發(fā)舊了,木頭扶手油漆斑駁,布面的顏色渾濁。在它的青蔥歲月里,它應該是一塊米黃底色上織著墨綠條紋的結實布料,到今天它還沒有失去經(jīng)緯交織的力度。這種布料,大約是維多利亞時期家具設計的流行款,因為我在羅馬西班牙廣場邊上的濟慈紀念館里,也見到過一張布料相似的小床。就在那張小床上,二十六歲的濟慈咽下了最后一口呼吸。而在桂荻居陳設的這張沙發(fā)上,伊麗莎白迎來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一個名叫羅伯特·勃朗寧的詩人。
1845年5月20日,倫敦,溫普街50號(50 Wimpole Street):八卦史上缺失的一頁
我的信!一堆堆死沉沉的紙,蒼白又無聲,
可是它們又像具有生命、顫動在
我拿不穩(wěn)的手中——是那發(fā)抖的手
解開絲帶,讓它們今晚散滿在
我膝上。這封說:他多盼望有個機會,
能作為朋友,見一見我。這一封又訂了
春天里一個日子,來見我,跟我
握握手——平常的事,我可哭了!
這封說(不多幾個字):“親,我愛你!”
而我卻惶恐得像上帝的未來在轟擊
我的過去。這封說:“我屬于你!”那墨跡,
緊貼在我悸跳的心頭,久了,褪了色。
而這封……愛啊,你的言詞有什么神妙,
假如這里吐露的,我敢把它再說!
——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第28首(方平譯)
1845年5月20日是伊麗莎白生命中至關緊要的一天。這一天,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入她的生活軌道,將她撞至兩個星球之外。
這一天,她見到了她的真命天子。
這樣的說法當然屬于文學夸張。這個日期充其量只是一個點,爆發(fā)也許是在瞬間,但能量的積攢卻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沒有人知道上帝神奇的手指是在哪一刻開始撥動她的命運之弦的,世人能夠看見的,只是結果。
伊麗莎白有一位比他年長許多的遠房表兄叫約翰·肯揚 (John Kenyon),是倫敦文化界的社交名人,和巴雷特一家私交甚篤。他會時不時到溫普街巴雷特家宅來探望病中的伊麗莎白,帶幾本市面上的新書,講一些文壇上的軼事給她解悶。伊麗莎白的幾個筆友,都是肯揚介紹她認識的。1836年的某一天,肯揚給伊麗莎白帶來一部名為《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的長詩,詩人的名字叫羅伯特·勃朗寧。她被詩中那個神秘的聲音深深攪動,感覺到了靈魂的不安。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陌生的聲音,她無法按照以往讀詩的審美習慣來判斷它的價值,但她憑直覺意識到了:這個名字將會和英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她不是菜鳥,她九歲開始寫詩,已經(jīng)發(fā)表了兩部長詩,一部希臘文譯作,她看詩的眼光銳利如刀片。她的父親愛德華·巴雷特(Edward Barrett),曾經(jīng)非常自豪地宣稱她是“希望府的桂冠詩人”——希望府(Hope End)是她從三歲到二十五歲期間的住宅。
不過,這僅僅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由衷欣賞而已,并無私心。伊麗莎白絕對沒有想到,一次偶然的閱讀體驗會成為一個驚世駭俗的故事的開始,那個叫羅伯特·勃朗寧的人,正在朝她走來的路上。這條路很長,等他終于走到她門前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九年。
羅伯特的詩運并不平順?!杜晾麪柼K斯》出版時,倫敦的評論界給了他難得的耐心和吝嗇的贊賞。他五年以后發(fā)表的另一部長詩《索迪洛》(Sordello),得到的卻是一片鋪天蓋地的噓聲?!半S心所欲”、“粗糙”、“晦澀難懂”、“不知所云”……丁尼生說自己“只看懂了第一行和最后一行” ——那是首尾呼應彼此重復的兩行詩;卡萊爾說他的妻子“在通讀全詩之后,依舊沒弄明白索迪洛是一個人,一座城市,還是一本書”。就連伊麗莎白的密友、作家密特福德小姐,也對他的詩頗有微詞,說他有些娘娘腔。名人的毒舌攜帶著巨大的殺傷力,可以輕而易舉地折毀一個普通人的銳氣??墒橇_伯特不是普通人,他雖然沮喪,卻沒有止步,他依舊在持續(xù)不斷地寫著他的詩。緊接《索迪洛》之后,羅伯特又發(fā)表了他的代表作之一《鈴鐺與石榴》(Bells and Pomegranates)系列的第一輯《璧芭走過》(Pippa Passes)。
伊麗莎白繼續(xù)關注羅伯特的詩作,堅信自己對他才情的判斷。惡評未能影響她的看法,她是她自己腦袋瓜子的唯一主人。她沒有被他詩中那些貌似粗糙晦澀的比喻和敘述分神,她始終聽得見他字里行間那個神秘新奇、不拘一格的聲音。
伊麗莎白寫給朋友的信中開始出現(xiàn)羅伯特·勃朗寧的名字。在她于1844年出版的兩部詩集中,有一首名為《杰拉爾丁夫人的戀愛史》(Lady Geraldines Courtship)的敘事詩,講述了一位出身貧賤的詩人和一位貴婦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伊麗莎白詩作中對愛情的看法始終是矛盾復雜的,女主人公經(jīng)常是男人始亂終棄的受害者。可是這一次,她詩中出現(xiàn)了一個向往愛情并掌控著自己命運的女人。借著男主人公給情人念詩的機會,伊麗莎白提到了羅伯特·勃朗寧和他的詩。羅伯特不是伊麗莎白提及的唯一一個詩人,她同時也援引了華茲華斯和丁尼生。這兩人當時在詩壇的影響力遠在羅伯特之上,然而,伊麗莎白給羅伯特的篇幅,卻超過了他們。一個已經(jīng)出名的詩人,在她的詩中提到了一個尚無名氣的詩人,并扯來兩位大師級人物作為陪襯,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致敬方式。
倫敦的文化圈子說大很大,說小也小,伊麗莎白在寫《杰拉爾丁夫人的戀愛史》時,不可能沒有預見到這首詩會流傳到同為詩人的羅伯特手中。這是不是她對他發(fā)出的某種微妙信號,期待著他神經(jīng)天線的接收和反饋?答案無人知曉。
羅伯特當時正在意大利旅行。那首著名的“海外鄉(xiāng)思”,就是那次旅行中的有感而發(fā),后來被很多人誤解為私奔后的思鄉(xiāng)之作。伊麗莎白的表兄肯揚是她最強勁的吹鼓手,她的新詩集一上市,他就訂購了一批寄給親朋好友,其中的一份,落到了羅伯特的妹妹薩蕾亞娜手中。等羅伯特從意大利歸來并看到《杰拉爾丁夫人的戀愛史》時,已經(jīng)是幾個月之后的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首詩是月老丟下的紅線,而肯揚是替月老傳送紅線的那個人,只是當時他對自己的角色還一無所知。
1845年1月10日,羅伯特給伊麗莎白寫了第一封信。他只字不提觸發(fā)他寫信的真正動因,即那首提及了他的詩,而是用夸張的辭藻,直接向伊麗莎白表示了他的仰慕:
我對你的詩歌極為傾心,親愛的巴雷特小姐,為了能給你做點小小的好事以讓自己日后自得一番,我嘗試著給你挑點錯 ——但白費力氣 ——你那些充滿了生命力的偉大詩篇,已經(jīng)如此深植我心,成為我的一部分,不是以一朵花的樣式,而是扎根生長……正如我所說,我真是對你的書萬分傾心——我也同樣傾心于你。
從傾心于詩,跳躍到傾心于人,伊麗莎白被他的大膽唐突嚇了一跳,當時她還不知道那是他寫信時常用的夸張文風。但她沒有被嚇倒,在接到信的次日,她立即給他回了一封在溫度上毫不遜色、但分寸上把握得體的信,她把他們的關系拉回到了詩的疆域:
……我得說我欠了你的債,不僅是因為這封親切的信,為這封信帶給我的所有歡樂,也因為其他原因,其他最為重要的原因:我必須說只要我為追求詩的神圣藝術而活著……依我對它的愛和忠誠的本分,我必定是你作品的虔誠崇拜者和門生。
他們從此開始了頻繁熾烈的通信。從1845年1月10日到1846年9月19日他們出走為止,二十個月里他們總共寫了五百七十四封信,幾乎每天一封。這些信的一大內容是崇拜和謙卑——將對方視為天空和神祇的那種崇拜,將自己低到泥塵和草芥的那種謙卑。文字的表達方式可用極致和豐富來形容,比如“沙皇王冠上的大號鉆石”那樣的比喻,和句尾好幾種標點符號的同時使用。
他們不停地為角色的定位而發(fā)生爭執(zhí)。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謙讓。誰是當之無愧的偶像?誰才是真真切切的朝圣者?誰是施愛的一方?誰是受愛的一方?誰更高上?誰為低下?誰是這段關系的恩主?誰才是實際上的得益人?雙方都有充足的理由,然而誰也沒有說服誰。也許,說服并不是目的,爭辯本身就是快樂,論證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詩。
看了這些信,我為年輕時對這段英國文學史上最為著名的愛情得出的粗淺和謬誤叢生的印象而深感羞愧。這段感情不是一見鐘情、干柴烈火那樣的套路可以概括的,也遠非白馬王子救病弱公主至世外桃源并永遠幸福那樣簡單。這是一鍋用才情和耐心的文火,精心緩慢地燉制出來的濃湯,湯里營養(yǎng)豐富,包含了千樣試探、萬種風情、無數(shù)諸如欲蓋彌彰、欲擒故縱之類的小伎倆。
我也忍不住感嘆:歷經(jīng)幾千年修煉而成的豐厚偉大的書信傳統(tǒng),竟然在區(qū)區(qū)幾十年的電子通訊浪潮下不堪一擊,潰敗成泥。在我們這個一句話就是一個段落、句尾懶得使用標點、表情包替代了所有形容詞和副詞的微信年代,不可能再有勃朗寧式的愛情,也不可能再出現(xiàn)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因為我們等不及情緒的延遲回應。一封信的往來等待中,感情已經(jīng)朽爛變質;三封信之外的距離,就可能是一紙離婚書。微信的語言是如此簡短和匱乏,不足以表述未曾見面時的期待、見面之初的激情、分別之后的感傷、或者爭執(zhí)之后的歉意。微信可以迅速抵達效率王國,微信卻無法解決情緒之類的瑣事。解決情緒另有蹊徑:我們用禮物。能用金錢解決的事,我們絕不輕易動用時間。
這五百七十四封信,除了一封應伊麗莎白要求被羅伯特毀去之外,所有其他的都被羅伯特按照日期先后順序,收藏在一個雕工精細的木匣子里。羅伯特還在前一封信的信封上,仔細記下最近一次探望伊麗莎白的日期和停留時間。這些信的書寫和存留方式,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小小的疑惑:羅伯特和伊麗莎白是否在寫信的時候,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這些信有朝一日會成為大眾閱讀物?我在字里行間覺察到了他們下筆時對寫信和收信人之外的第三雙眼睛的警覺和在意。這雙眼睛以某種隱約模糊卻又無所不在的方式,掌控著他們的情緒收放程度和呼吸節(jié)奏。
在辭世之前,羅伯特銷毀了所有其他人的信件,唯獨把這個匣子交給了兒子潘,并吩咐他:“我走后,這些(信件)隨你的意思處理”——這是一個明確的暗示。潘沒有辜負父親的囑托,在1898年將父母的情書整理出版。那時,他母親已經(jīng)離去三十七載,而他父親也已辭世九年。勃朗寧夫婦之間的通信,應該是所有作家書信中保存得最為完整的一個范例,書信的原稿如今躺在衛(wèi)斯理學院的專門收藏室里,在嚴格控制的燈光和溫度的呵護之下,默默地等待著勃朗寧學者們偶爾來攪動一下他們的寧靜。
這場戀愛進展得實在太緩慢了,慢得讓人幾乎想踹上他們一腳。從第一次聽到羅伯特·勃朗寧的名字,到收到他的第一封信,中間過去了九年。從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到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又過去了四個月零十天。伊麗莎白大概很早就意識到了這段關系的非同尋常,在和羅伯特開始交往之后,她對身邊那幾個無話不談的閨蜜們,突然變得有所保留了,即使提到羅伯特,也不像過去那樣隨意率性了。她的嘴里已經(jīng)有了第一道鎖,只是她們還沒有察覺。
羅伯特很快就提出見面,伊麗莎白再三推辭,用身體不適為由。托病是伊麗莎白最常用的拒客手段,這個借口使用得太多了,就像扯過太多遍的橡皮筋,漸漸失去了彈性。一個在信上生龍活虎的人,卻無法進行一件不需出門,只在家中靜候就可以完成的事,連她自己也覺出了這個借口的蒼白無力。于是,她就把一切歸咎于天氣。時節(jié)不對,天寒地凍,有雪,有雨,有風……
伊麗莎白對表兄肯揚身邊那個群星璀璨的社交圈子,其實并不完全排斥,至多也只是又愛又恨。在日常生活中,她對一切熱鬧和新鮮事都感興趣,比如皇室和首相之間的摩擦,國會的新愛蘭政策,新近出現(xiàn)的銀版照相技術,藝術家本杰明·海頓給湖畔詩人華茲華斯畫的一幅新肖象等等等等。幾年前,她曾為因病不能觀看維多利亞女皇的登基儀式而極度懊喪過。那次她在家里焦急地等候著已經(jīng)外出整整十三個小時的弟弟歸來,好仔仔細細地給她講述游行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
和羅伯特開始通信時,她已經(jīng)認識了幾位當時已經(jīng)成名的女作家,比如瑪麗·羅素·密特福德(Mary Russell Mitford)、安娜·布勞內爾·詹姆森(Anna Brownell Jameson) 以及哈莉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她和她們都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情。但在和密特福德小姐及詹姆森太太初次見面之前,她都是躊躇再三,緊張得要抽風,感覺要跨越一座喜馬拉雅山。假如她可以選擇,她寧愿把友情永遠持守在紙筆的疆界之內。然而一旦跨過喜馬拉雅山巔,她就發(fā)現(xiàn)是一馬平川的無限風光。
有一次肯揚安排家宴介紹伊麗莎白與華茲華斯認識。華茲華斯是桂冠詩人,在當時的英國詩壇上名聲極為顯赫,伊麗莎白猶豫再三,實在不能抵擋那樣的誘惑,決定讓她的大弟弟布羅(Bro)陪她赴宴。她很少有與人共同進餐的經(jīng)歷,因為生病,在家里她總是讓傭人把三餐送到她的房間里食用。那天她被安排坐在桂冠詩人身邊,一整個晚上她都感覺被那張長餐桌所困,坐立不安,膝蓋不停地顫抖。華茲華斯對她極為親切,以垂暮之嗓音,為她朗誦但丁的十四行詩。華茲華斯給伊麗莎白留下的印象是舉止平和,聲音缺乏生氣,遠不如在場的另一位詩人瓦爾特·薩維奇·蘭多(Walter Savage Landor)鮮活生動?;丶液螅苊煤闷娴叵蛩蛱酵硌绲那榫?,當時已經(jīng)三十二歲的她,卻像十三歲的小女孩似的興奮不已:“好多的明星?。∥蚁惹皬臎]走過這樣的星空,今后可能也永遠不會了。”盡管晚宴期間她曾如此局促緊張,但過后每每回想起來,卻是記憶難忘。
和羅伯特的交往,也陷入了同樣的窠臼。嚴冬過去,轉眼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她拿來婉拒見面的所有借口,到此時已全部用完。她知道她已經(jīng)走到了喜馬拉雅山前,再也沒有退路了。假如再不答應羅伯特的見面請求,他有可能會離她而去。她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存在,他的來信不知不覺間成了她一天里的期盼,她無法想象他的離去會留下的那個空洞。她終于定下了見面的日期:1845年5月20日下午,盡管她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在最后一刻變卦。
她給了他兩個選擇:與肯揚同來,或獨自來訪。他選擇了獨行。她含含糊糊地告訴父親,一位叫羅伯特·勃朗寧的詩人會到家來看望她 ——在溫普街的家里,接待每一位客人都必須得到父親的準許。在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習俗中,一個單身女子和一個單身男子的單獨會面,通常需要一個男性家人或一位女性長輩陪伴在側。父親雖然沒有受過太高深的教育,但對女兒的詩才卻一直深感自豪。女兒偶爾在家里接待幾個才俊詩友,他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因為女兒向來善解人意,不會做出格的事情。他沒想到女兒和這個叫羅伯特·勃朗寧的詩人之間的這次見面,將成為一根引信的起燃點。這根引信很長,還需要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才會燒到盡頭,炸響一樁震撼倫敦體面社會的大丑聞。
1845年5月20日那天的天氣已無從考證,應該是個尋常的春日,沒有下雨,風和日麗。溫普街上走來一個身材中等衣著考究手里捧著一束鮮花的男人。半個月前他剛剛過了三十三歲生日,單身,和父母妹妹住在一起,暫時沒有可以結婚的對象。先前有過幾個不傷大雅地調過情說過笑話的女性朋友,終究不了了之。她們都比他年長。他向來喜歡才女和熟女,他母親就比他父親大了十歲。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份與生計相關的工作,至今依賴父母為生。他的家世與巴雷特家族倒是有一個相通之處:他的祖上也在西印度群島謀過生賺過錢,只是他父親很早就回了英國,斷絕了那邊的財路。他父親現(xiàn)在在英國銀行干著一份還算不錯的職業(yè),收入夠養(yǎng)妻子和一兒一女。他全家都不在意他至今沒有一個糊口的職業(yè),因為他們覺得他是天才,用寫詩的腦子去做糊口的瑣事,那是暴殄天物。
他沒有正經(jīng)上過大學,雖然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詩作,但得到的嘲笑遠多于掌聲。此時離他被詩壇承認,還有好多個春夏秋冬。他十四歲就精通法文、希臘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不過在他那個時代,會幾門外語并不是一件格外稀罕的事。他真正可以拿來夸口的,倒是另外一件事情:和居多井底之蛙式的同代人相比,他算是見過世面了,他已經(jīng)游過俄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荷蘭。而有一次的俄國之行,還是陪俄羅斯總領事一起去的。
其實,那天走在溫普街上的那個男人,實在算不上是個白馬王子。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倒是可以歸在屌絲和啃老一族。他走在街上,步履很快也很扎實,滿心都是熱切的期待 ——期待著書信中那個用文字塑成的形象,會在面對面的時候得到鮮活的證實。他只是壓根沒想過,當他走上她家的臺階時,他會把他三十多年的自由丟在門外,他不再是勃朗寧家的甩手少爺,他從此要為一個女人操碎了心:為她的身體,為她的藥物劑量,為她的衣食住行,為她的一切日?,嵥椋€為她的詩歌和情緒。
他懷著急切的心情來看望的那個女人,也不是什么公主。她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依舊待字閨中。姿色平平,常年患病。她十四五歲上得了奇奇怪怪的脊柱病,坊間盛傳是騎馬摔傷所致,其實不然。三十歲后又添了新疾,咳嗽心悸,兩脅疼痛,最虛弱時連下樓都要弟弟們輪流背著。她的病依當時的醫(yī)療條件無法作出準確的診斷,至今醫(yī)學界依舊眾說紛紜,安在她頭上的至少有以下幾種可能性:肺結核、神經(jīng)衰弱、百日咳、厭食癥、腦脊髓炎、非麻痹性小兒麻痹癥、麻痹性脊椎側彎、焦慮癥、失眠癥、廣場恐懼癥、鴉片癮、臆想癥……為了止痛安神助眠,她很小就服食鴉片酊,至今還有人懷疑她詩中那些詭異的意象是否蒙鴉片導致的幻覺所賜。她父母在她身上試遍了當時所能找到的各樣也許有道理也許純屬荒唐的治療方法,包括睡在一張離地四英尺的吊床上、到陽光充足的海灘療養(yǎng)、鴉片酊、拔罐、放血,甚至水蛭療法,但都是效果甚微。
當然,她也有一兩樣可以拿得出手的好處的。她已經(jīng)成名,大西洋兩岸都有她的詩迷。詩壇巨匠華茲華斯去世之后,她甚至一度被推舉為繼任的桂冠詩人,雖然最終敗給了丁尼生。
況且,她還有獨立謀生的資本—— 這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人中簡直是鳳毛麟角。她是家里的長女,又是巴雷特家族在英國誕下的第一個孩子,深得眾人寵愛。她的祖母,還有她的叔叔,也就是她父親在牙買加的生意合伙人,都在身后給她留了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這筆遺產(chǎn)投資而來的利息,再加上稿費,她一年大約有三四百英磅的收入,勝過羅伯特父親在銀行辛苦所得的薪水。就是這些錢,保證了她日后在意大利過上一份相對舒適的日子。難怪她父親和弟弟指控后來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是“掘金人”,她一再替他辯護,他也努力撇清,包括讓她立下字據(jù):在她身后的一切財產(chǎn)回歸巴雷特家族,但他倆的解釋依舊是孱弱無力的,因為他日后的行動證明:他的的確確一直在她的碗里舀飯吃。
在男女之情上她幾乎還是一張白紙?!皫缀酢钡囊馑际牵?jīng)歷過的男人中沒有一個真正算得上是她的情人。在她還住在希望府時,她認識了附近的一位希臘文學者休·博伊德(Hugh S.Boyd)。他是盲人,只能聽見她的聲音而從未見過她的容顏。希望府地處黑福德郡(Herefordshire),遠離倫敦的文化社交中心,周圍幾乎沒有說得上話的人,于是他就成了她青春歲月里的一大念想。她不顧抱病之身多次去探訪他,向他求教希臘文,和他探討自己的譯稿《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她頻繁的來訪一度引起了他妻女的厭煩,而他對她也不總是那么熱情,有時會讓她在起居室等候許久,或者當著她的面表示他更欣賞陪她來的妹妹亨麗艾塔。
后來巴雷特全家搬到了南部的錫德茅斯(Sidmouth),她去那里的教堂做禮拜時認識了一位新教牧師喬治·亨特(Rev. George Hunter),被他不拘一格的雄辯布道風格深深吸引,兩人由此開始了多年的通信往來。再后來巴雷特一家和亨特牧師先后都搬到了倫敦,此時牧師對她的關照不再單純是牧羊人對羔羊的感覺了,已經(jīng)鰥居的他有了別的心思??墒撬幌?,她只想和他維持紙筆上的友情。
她從前喜歡的男人,包括肯揚表兄、博伊德、亨特牧師,多多少少都是一個模式:年長,學問淵博,已婚,和他們交往她感覺安全。而羅伯特打破了這個模式,羅伯特帶著一股生命力的旋風闖入她的生活,教會了她一個從前不認識的新詞:冒險。博伊德和亨特與她的關系,多少都是剃頭攤子一頭熱,一個比她冷,一個比她熱,而只有羅伯特和她的溫度兩下相宜。羅伯特來的正是時候。
總而言之,那個五月的下午當羅伯特·勃朗寧敲響溫普街50號的大門時,這遠不是一個白馬王子或白雪公主故事的開始。充其量不過是兩個接近中年的寂寥男女,在人山人海的都市里尋找丁點慰藉而已。這樣的故事很尋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fā)生,只是這個故事的過程有些驚險罷了。
羅伯特敲門的時候,附近圣瑪麗樂邦教堂的鐘聲響了三下。她和他約的時間是兩點以后,六點之前。后來他們多次會面,也都選在這個時段。這個時間對她來說最為合宜,太早的話,她還沒來得及吃完午飯。她失眠得厲害,所以起床很晚。而再往后,她在城里做事的父親和在法庭供職的弟弟喬治就要下班回家了,她不愿意客人和他們照面。在這段時間里,她那幾個健康的弟弟妹妹們,大概也都在外邊各找各的事,家里只剩下幾個傭人。她其實并不在意她的弟妹們,她唯一需要在意的,是她的父親。對一整個大家子來說,父親是陽光也是雷電。他們需要陽光的養(yǎng)育和慈愛——除了她自己和做律師的弟弟喬治之外,巴雷特眾多的子女中,沒有一個人具有獨立謀生的本事,他們將終身依賴父親。他們熱愛陽光的同時,也懼怕雷電。但他們沒有選擇,陽光和雷電其實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面,依賴陽光就必須接受雷電。
父親在牙買加出生,七歲時被父母送到英國上學,成人后一直在英國和牙買加兩地奔波,掌管甘蔗種植園的生意,后來娶了一位在牙買加就認識的富商人家的女兒為妻,生下十二個子女。
巴雷特家族的制糖產(chǎn)業(yè)曾經(jīng)鼎盛一時,牙買加源源而來的財富在英格蘭土地上的見證,是父親在黑福德郡建起來的希望府。希望府占地475英畝,建筑和裝修工程浩大。樓的一端有一個圓形塔,四周有許多小圓柱。房頂使用鑄鐵,廳里的扶手是黃銅,桃花心木的大門上鑲著珍珠母。戶外有水池、石窟、亭臺、冰屋和桑拿屋,從寬闊的馬車道到花園一路曲徑通幽。這座花了七年建成、引來四方矚目的豪宅帶著一絲土耳其風味,用母親的話來說像“《阿拉伯之夜》里的神話場景”,與黑福德郡周遭的田園風格顯得格格不入,是那個時代的新富階層對古老英倫建筑傳統(tǒng)的一大挑戰(zhàn)。今天土豪們在世界各地興建的那些扎眼的豪宅,其實早已有歷史范本。
可惜好景不長,由于牙買加越演越烈的奴隸起義和一樁曠日持久的遺產(chǎn)官司,巴雷特家族的生意一落千丈,父親無法償還巨額銀行貸款,只好忍痛賣掉了希望府。從三歲到二十五歲,伊麗莎白在希望府住了二十二年,那是她一生中居住過最久的一個地方。離開希望府之后,一家人搬到了錫德茅斯,中轉數(shù)年,最終定居在倫敦,從此一直是租客,再也沒有屬于自己的住宅。希望府的舊址上如今蓋了新樓,我們只能從一張留存的舊畫中揣測當年的樣子。希望府和溫普街50號 —— 伊麗莎白在英格蘭的兩個固定居所,如今都已不復存在,只有錫德茅斯住所的外墻上,還釘著一塊歷史遺址的藍色紀念銘牌。
巴雷特家族與牙買加的淵源,到伊麗莎白這一代還在延續(xù)。她的弟弟山姆,就是替代父親在牙買加照看生意的時候,染上熱疾而死的。關于山姆的死,坊間有一些不怎么中聽的傳聞。一個青年男子遠離家鄉(xiāng),孤寂地生活在那片沒有多少景致可言的酷暑蠻荒之地,能抵擋得了多少誘惑呢?
一些傳記作者還提到了伊麗莎白身上可能存在的非洲血統(tǒng)。我看過幾張她成年以后的肖像,眉眼之間的確有隱隱幾分熱帶女子之風。有的傳言甚至提到她父親之所以激烈反對子女結婚,是害怕出現(xiàn)返祖現(xiàn)象,生下一個帶有明顯非裔特征的孫子。這些傳言只能是傳言,既無法證實也無法推翻,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父親把三個違逆了他的意愿而擅自結婚的子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決絕地踢出了家門,并從他的遺囑受惠人名單中剔除。一個極其看重家庭價值的男人,竟然絲毫不在意沒有孫子可以延續(xù)家族的產(chǎn)業(yè)和姓氏,怎么說,也是一件超乎常規(guī)的事。
伊麗莎白的母親容顏美麗,性情柔和溫順,喜歡音樂和閱讀,并精通法語,伊麗莎白的詩情,大約來自母親的傳承。對父親那個旋風般大起大落的生意世界,母親所知甚少,父親幾乎從未讓母親參與過任何決定,甚至連出售希望府這樣的大事,母親也是最后一刻才知曉的。但她從無怨言,安然地接受了命運給予她的一切,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撫育孩子身上。她的十二個子女中,只有一個女兒死于幼年,其余十一個都活到了成人。在那個嬰兒死亡率極高的年代里,這幾乎是個奇跡。她積勞成疾,死于伊麗莎白二十二歲的那一年。那時,伊麗莎白最小的弟弟僅僅只有三歲半。對于一個子宮和乳房幾乎從未閑置過的女子,能活到四十七歲,也已經(jīng)是個奇跡。
母親死后,父親再未結婚,把生意之外的所有時間都交給了家庭。父親不是母親,父親只是用父親的方式做著母親。管理如此碩大的一個家庭,說復雜也很復雜,說簡單也很簡單,父親的唯一要求是順從。在順從的子女面前,父親是個慈愛的父親。比如他會在每晚八點鐘,拖著疲憊沉重的身軀爬上三樓,拉著將近四十歲的女兒的手,跪在地上,為她的健康殷切祈禱。在自己的房間里孤寂地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日子的伊麗莎白,曾經(jīng)以父親的腳步聲為一天中唯一的盼望。父親懲罰不聽話的子女的方法,也同樣簡單 —— 父親只是不再出現(xiàn)在女兒的房間。從小到大,伊麗莎白對父親都是極為敬畏的,假若沒有羅伯特,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世上還存在著別的父女相處之道。
伊麗莎白聽見了樓下傳來的話語聲,那是她忠心的女仆威爾遜在招呼客人。蹲在她腳下的西班牙牧羊犬“紅潮”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豎起耳朵尖聲吠叫起來?!凹t潮”是她的閨蜜密特福德小姐五年前送給她的禮物,那時她剛剛失去了她的大弟弟布羅。布羅是她從父親那里“討過來”專門陪她去海邊小鎮(zhèn)療養(yǎng)的,有一天跟她為一點小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氣之下,就和幾個朋友劃船出海了,卻再也沒有歸來。布羅的尸體,是幾天以后才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的。早幾個月前她的另一個弟弟山姆病死在了牙買加,同一年里她失去了兩個弟弟。而且,其中一個是布羅—— 那個歲數(shù)和她相差無幾、從小無話不說、幾乎像鏡子里的投影那樣默契的布羅啊!況且,布羅是為了陪她才死的,巴雷特家族因為她而失去了皇冠上的珠子一樣寶貴的長子。她被悲慟和內疚壓成了齏粉,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一擊一下子完結了我的青春。”她好幾個月完全不想出屋,也懶得動筆寫信。密特福德小姐想哄她開心,就把自己心愛的純種西班牙牧羊犬幼崽送給她作陪伴。幼犬來的那天,她出去相迎,走得急了一些,臉上泛起一片潮熱,于是就心血來潮給這只狗取名為Flush,F(xiàn)lush在英文里就是紅潮的意思。她從此和紅潮形影不離。后世一位極其出名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還專門給這只狗寫了一部傳記,書名就叫Flush。
伊麗莎白呵斥住了狗,在鏡子跟前匆匆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樣。鏡子里的那張臉極是消瘦,顴骨像是晾著一層薄皮的鐵架子,兩只眼睛是兩個巨大而幽黑的洞穴,身上的黑長裙襯得她越發(fā)面如死灰。她沒換衣服,也沒有衣服可換。她不太出門,一年到頭很少置辦新裝。自從布羅走后,她就只穿黑衣。箱子里那幾件衣裙,顏色和款式大抵相同,唯一的不同的只是質地,冬天是天鵝絨,夏天是絲綢。
她對著鏡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也許她從母親身上傳承了許多秉性,可是母親吝嗇地捏住了一樣東西不肯松手:她始終沒有繼承母親的容顏。這只是靈魂的會面啊,肉身并不重要。她試圖安慰自己??墒牵`魂難道不需要一個盒子嗎?沒有容器的靈魂是飄散在空中的霧氣,人總得抓住一樣東西才能認出自己的相知。他已經(jīng)和她通了四個多月的信,然而他不滿足于文字里的那個天地。他一次次要求見面,不就是想親眼一見盒子的模樣嗎?只是她的盒子實在襯不起內容,她的盒子讓內容難堪。
幸好,屋里光線昏暗。厚布簾遮住了半爿窗,黑綠色的常青藤爬滿窗臺。陽光從窗簾縫和常青藤枝葉中爬過來,已經(jīng)精疲力盡。屋里的空氣是靜滯的,舊墻紙散發(fā)著雨季遺留下來的霉味。那種陳腐氣息正符合她的心思,她不喜歡光亮,在光亮之下她的自卑無可掩藏。
威爾遜已經(jīng)整理過了房間,所有的東西都擺在應該擺的地方,墻上的三幅作家肖像也掛得很平整。那上面本來是五幅,除了華茲華斯、丁尼生、卡萊爾、馬蒂諾之外,還有一幅就是羅伯特·勃朗寧。在決定見面之后,她取下了他的畫像,她只是不想讓他知道:遠在他們認識之前,他就已經(jīng)是她的偶像。她拿下他的肖像,又覺得對他不公,便也同時取下了丁尼生的,好彼此陪伴。在她的年代里,在家里懸掛心儀的作家肖像也是一種時尚,一如今天的追星。伊麗莎白沒有想到,若干年后,在大西洋彼岸一個叫艾默斯特的小鎮(zhèn)上,她自己的肖像會出現(xiàn)在一位叫艾米莉·狄金森的詩人的臥室里。伊麗莎白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墻壁,五張畫的空間被三張畫占據(jù),略微顯得空曠。不過他是不會留意到的,因為他不知道歷史。不知道歷史的人,總會把現(xiàn)狀認為是歷史的延伸。
她整理了一下裙裾,在那張米黃色帶墨綠條紋的布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她會以這個姿勢迎接他,但她知道她坐不了太久,很快她就會感覺疲乏,得躺下來和他說話,但愿他不會在意。她還沒有想好見到他時該說的第一句話。任何見生人的場合都會讓她緊張害羞,不知所措。他和她算是生人嗎?他們已經(jīng)在信上說了這么多話。不過,她沒有時間為這事勞神了,她準備把這個包袱丟給他。她的幾個閨蜜都告訴過她:他常在倫敦社交圈里進進出出,應對自如。他是個話癆子,他永遠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時鐘呱啦一聲停擺,停在了1845年5月20日下午三點鐘。這個故事很怪誕,有著極長的鋪墊。二十七封信,四個月零十天,再加上九年??墒侨绱寺L的鋪墊卻沒有將我們引入高潮,似乎鋪墊本身成了一個緩慢的高潮。好比一場大戲,開場的鑼鼓熱熱鬧鬧地響了整整一季,等到大幕終于拉開,觀眾才發(fā)現(xiàn)舞臺上并沒有節(jié)目,幕布之后還是幕布,原來開場的鑼鼓本身就是節(jié)目。
關于那次見面的唯一記錄,是羅伯特在伊麗莎白前一封來信的信封上寫下的兩行字:
1845年5月20日,周二
下午3 —— 4:30
那一個半小時里,在溫普街50號三樓的那個小房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至今無人知曉。兩個當事人似乎達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們都很沉默。伊麗莎白在羅伯特離開之后給她的密友密特福德小姐寫的第一封信里,竟然只字未提他們見面的事。第二封信捎帶著講了幾句,說“這位數(shù)年來第一個男性到訪者”比她想象的年青,“舉止自然但非粗魯”,“充滿藝術氣息”。這只是她對他的粗略印象而已,我們依舊無法從中得知那天發(fā)生的事。后世的傳記作家對那一個半小時所作的各種猜測,也僅僅是猜測。那個真正的答案,如今已經(jīng)隨著當事人化為煙塵。由于他們的緘默,英國文學史丟失了一頁色彩濃重的八卦。
羅伯特回家后,當晚立即給伊麗莎白寫了一封信,請她如實地告訴他:今天的會面是不是讓她疲乏?他有沒有說了什么冒犯她的話?他說話是不是聲音太大?——他有一個聾子親戚,他已經(jīng)習慣了大聲說話。他信里的那份小心翼翼,足以表明他沒有對伊麗莎白裝靈魂的那個盒子失望?;蛘哒f,他的心思全在內容上,壓根沒注意到盒子。
緊接著,羅伯特做了一件魯莽的事:他又給伊麗莎白寫了第二封信。就是這封信,引出了一場軒然大波,差點腰斬了他們之間還相當脆弱的感情。一些傳記作者和史學家分析,羅伯特極有可能在這封信里突兀地向伊麗莎白求了婚。這封信的具體內容已經(jīng)無從知曉,因為原信被伊麗莎白退回后又被羅伯特銷毀——這是五百七十四封信中唯一缺失的那一封。
羅伯特完全沒有預料到伊麗莎白對這封信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伊麗莎白在回信中說:“你不知道你如此的瘋言瘋語帶給我的是什么樣的痛苦。”她命令他:“你決不可以再說(這樣的話),不是收回已經(jīng)說了的,而是立即、永遠忘記你曾經(jīng)說過?!彼€警告他:假如他對此事“再說一個字”,他們將永遠不再見面。
羅伯特在見到伊麗莎白之前,一直以為她是癱瘓在床的病人,而見面后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如此。興許是伊麗莎白的狀況讓他看到了他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所以才有了如此魯莽的舉動。而伊麗莎白對此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反彈,不知是出于自卑?抑或是出于恐懼——怕陷入母親在婚姻中所經(jīng)歷的那種困境?怕混過場面的羅伯特對自己只是出于一時好奇,逢場作戲?怕自己的病弱之身無法帶給羅伯特真正的幸福和滿足?我們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次見面給兩人都帶來了巨大的愉悅,但這并不是電閃雷鳴式的一見鐘情,至少對伊麗莎白來說不是。
幸運的是,伊麗莎白口氣嚴厲的回信,并沒有導致這樁關系的終結。羅伯特在此后的交往中顯示了足夠的韌性和應變能力。一條路走死了,他沒有一頭撞在墻上,而是轉身繞道而行。在那之后,他們依舊頻繁地通信和見面,但不再觸及那件事,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羅伯特再次向伊麗莎白求婚,是四個多月以后的事了。那個秋天溫普街50號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意想不到地給他提供了一個契機,促使他再次闖入了那個危險的話題。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