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我到故宮博物院工作以后寫的第一本書叫《故宮的風花雪月》,后來覺得“風花雪月”這個詞有些輕淺,就不大愿意用了(再版時并入了《故宮的古物之美》)。有一天,我在建福宮延春閣內看到乾隆書寫的一副楹聯,聯曰:
閑為水竹云山主
靜得風花雪月權
不禁失笑,心想那“風花雪月”,也被稱作“權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風花雪月,這世間的光景,無須一文錢買,人人皆有一份,只是勞苦大眾,生命被耕作稼穡占滿,只關心旱晴雨澇,沒有閑情逸致去吟花弄月罷了,于是把這份“權力”,留給文人墨客?;实巯碛腥碎g最高權力,因此不只是“水竹云山”之主,這世界的花紅柳綠、環(huán)肥燕瘦都歸他享有,對風花雪月的權力,不需要去爭,只是皇帝也是“田力”——這宮殿、這江山,就是他的田,他也要披星戴月、起早貪黑去耕作,所以才有康熙皇帝早晨四五點就起床,坐以待旦,而乾隆晚年,更是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真有點“半夜雞叫”的意思。因此,要當“水竹云山主”,要得“風花雪月權”,對于一個皇帝、尤其一個“好皇帝”來說,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搞大發(fā)了,會失掉江山,風花雪月的宋徽宗就是前車之鑒。但皇帝也是人,尤其乾隆,自詡文人,既是文人,哪有對草木春秋無動于衷的道理?王羲之不是說過嗎,“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俯仰之間,才能探知這天地運行的道理,才能激發(fā)人的生命感。所謂諦觀有情,乾隆是王羲之的鐵粉,當然對這前輩的教誨心領神會。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君臨天下的皇帝,也要徜徉山水間,去花前煎茶、石上叩曲,做天地間的仁者與智者。建福宮就這樣,成了收納風花雪月、自然萬物的容器。這座花園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始建,將乾隆做皇子時居住過的乾西五所中的四所、五所改建成一座花園,又稱西花園,歷時十二年建成,占地4020平方米,殿堂宮室、軒館樓閣,圍繞著中央的延春閣,有“誤迷岔道皆勝景”之趣。
延春閣是一座明堂式的建筑——所謂“明堂”,其實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禮制建筑,至少周代就有。古人認為,明堂可上通天象,下統(tǒng)萬物,是體現天人合一的神圣之地。六朝《木蘭詩》寫:“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資治通鑒》記載,明堂共三層,底層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別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層十二面對應著一年中的十二個月和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王莽建立新朝,決定恢復久廢的明堂傳統(tǒng),按照順時針方向在明堂中移動,每個月在特定的房間中,穿特定顏色的服裝,吃特定的食物,聽特定的音樂,祭祀特定的神明,從事特定的國事,成為一座大鐘上一根轉動的指針,以謀求他的統(tǒng)治與自然(天命)的統(tǒng)一。
延春閣翻版了明堂的建筑形式,卻沒有王莽的明堂那樣神乎其神,對乾隆來說,它只是一座與自然親密接觸的建筑而已,只不過借用了一點明堂的元素罷了。它屹立在建福宮的中央,四面環(huán)繞著其他建筑——東面是靜怡軒,西面是凝暉堂,南面是疊石和積翠亭,北面是敬勝齋?!霸谇绾玫娜兆永?,只要開啟四面的隔扇門,就可將室內與室外空間一氣貫通”,感受四時花開,感受季節(jié)輪轉。
延春閣是建福宮內的最高建筑,在紫禁城里,它的高度也是數一數二的。因建福宮地處紫禁城的西北一隅,所以站在延春閣的最高層向東眺望,可見整座宮殿的金色屋頂,像波浪一樣自腳下排開,一輪一輪地向遠方傳遞。假如是在黃昏,夕陽的光線剛好鋪滿所有的屋頂,使所有的琉璃瓦洋溢著一層金黃的色澤。一片波光粼粼的屋頂中,中軸線上幾座大殿的屋頂清晰可辨,它們是宮殿里的權威,猶如海浪,在經過了一波一波的推動之后,成為最高的浪。三大殿的確高大威武,尤其太和殿,大致相當于今天十二層樓的高度,但那是從地面到屋頂的高度,除了故宮博物院建筑大修時的維修工人,歷史上幾乎沒有人在那個高度上站過。但延春閣就不同了,它三樓(從外面看是二樓)就是用來站立的,不是腳手架,而是有著漂亮的回廊。站在這里,不僅能夠真正地眺望整座宮殿,更能感覺到有風自身后吹來——來自韃靼高原的風掠過大地,掠過北海蔚藍的湖面,最終抵達自己的身體,拂動自己的衣袍與發(fā)際。宮殿的高墻隔絕了外部的世界,連風都隔絕了,因此風在宮殿內成了稀奇的事物,但延春閣是與風接近的地方,所以這里也是乾隆喜歡的地方。在這里,不僅可以俯瞰宮殿,更可以感受到風中攜帶的大地的氣息,讓人對更遼闊的世界充滿向往。
大清年間的風花雪月,像電影一樣,在乾隆眼前播放,又被他記錄下來,寫成一道道楹聯,掛在建福宮的樓臺里。
比如,他為敬勝齋寫聯:
看花生意蕊
聽雨發(fā)言泉
亦為碧琳館寫過:
與物皆春,花木四時呈麗景
抗心希古,圖書萬軸引清機
這些是寫花的,靜怡軒內,他這樣寫風:
雨潤湘簾,苑外青巒飛秀
風披錦幕,階前紅藥翻香
延春閣內,還有他寫風的楹聯:
玉砌風清五色祥光連棟宇
銅鑒晝靜四時佳氣集蓬壺
除了“靜得風花雪月權”,在建福宮,我沒再找到他寫雪、寫月的楹聯,詩倒是有,比如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御制建福宮新春詩中有句:
池心鏡面冰將解,
墻角銀根雪欲消。
我想,乾隆是愛雪的。大雪無痕,引火烹茶,更能讓他找到一種超脫感。紫禁城內,最適宜看雪的角度,應當就是在延春閣上了??磯蛄?,就可以從雪地上走過,返回他的三希堂,輕輕展開一卷晉人書法。
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
紫禁城內,原本是有花園的。
明朝初建紫禁城時,就在紫禁城中軸線的北端,打造了一座皇家園林——御花園,供皇帝后妃們休憩賞花讀書。后代雖陸續(xù)增修,最初的格局卻始終未改。它南北長八十米,東西寬一百四十米,面積一萬二千平方米,在紫禁城里,也只是一處微縮景觀。這小小的方寸天地,卻一如這紫禁城里的前殿后寢,嚴格遵循著中軸對稱的原則,雖得自然之趣,卻不失端莊穩(wěn)重——出坤寧門,入御花園,由南向北,天一門、欽安殿、承光門延續(xù)著紫禁城的中軸線,在中軸線兩側,亭臺樓閣分列兩側,猶如對聯,一一對仗——絳雪軒對養(yǎng)性齋,萬春亭對千秋亭,浮碧亭對澄瑞亭,摛藻堂對位育齋,堆秀山對延暉閣。但它們都退居在花園邊緣的位置,把中間更大的空間,留給了銅爐瑞獸、古木奇石,讓這座方寸間的花園,顯得疏密有致。
慈寧宮花園也是明朝就有,作為太后太妃的游憩、禮佛之所。明朝自永樂帝建紫禁城到明仁宗時期一直沒有太后,紫禁城內也就沒有太后宮區(qū)。明仁宗朱高熾(洪熙皇帝)死后,他的母親張皇后才以太后名義入住仁壽宮(這座宮殿原來只是皇帝的別宮)。嘉靖時期,紫禁城不僅有了太后,而且有兩個太后并立,于是紫禁城里有了兩座太后宮,一座是慈寧宮,一座是慈慶宮,在紫禁城內東西相對。今天故宮皇極殿的位置,皇極殿和基座,仍然是嘉靖時代的遺物。
《明會典》記:“嘉靖十五年以清寧宮后半地,建慈慶宮;以仁壽宮故址,并撤大善殿建慈寧宮?!蓖瑫r記下這一事件的,還有《明典匯》《春明夢余錄》《日下舊聞考》等。
慈寧宮花園就在慈寧宮的正南,南北長一百三十米,東西寬五十米,面積六千八百平方米,接近御花園的一半,但布局也算疏朗,并無太多假山,為的是太后、太妃們享受游園之樂時,無需跋涉之苦,也算想得周到。
不夠周到的是,在未來的歲月里,有太多的佳人年輕守寡,早早“升級”為太后、太妃,像清朝順治死于二十四歲,康熙八歲登基,順治的皇后在二十歲就成了太后,就在這座花園里,度過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太后”生涯,直到七十七歲去世。
慈寧宮花園也遵循著中軸對稱結構,臨溪亭、咸若館、慈蔭樓構成它的中軸線,在它兩側,東配房對西配房,含清齋對延壽堂,寶相樓對吉云樓。建筑大都集中在北部,基本上皆是禮佛之所,其中咸若館是最重要的禮佛建筑?;▓@南望視野空闊,有矩形池塘,池上橫建漢白玉石橋,橋上建有臨溪亭,使這方正嚴謹的空間,透出一絲園林的韻味。
有人問我,中軸對稱的紫禁城內,為什么有些建筑是不對稱的?比如養(yǎng)心殿在乾清宮庭院的西側,而東側與它遙遙相對的建筑,則是齋宮、毓慶宮、奉先殿三個東西并列的院落;再向外圍,養(yǎng)心殿以西為慈寧宮區(qū),奉先殿以東為寧壽宮區(qū),但慈寧宮區(qū)位置比寧壽宮區(qū)靠南,宮殿花園的組成方式也與寧壽宮及其花園不同。
這是因為紫禁城在明初奠定最初的格局之后,拆拆改改,不斷微調,使得紫禁城幾乎成為一個永無停歇的大工地。當年,那個從湖北安陸州匆匆趕赴北京登極的嘉靖皇帝,為自己的母親蔣太后修建了慈寧宮和花園(修建時拆除了原有的太后宮和旁邊的大善殿),為正德皇帝的母親張?zhí)笮藿舜葢c宮,兩座太后宮,原本是東西對稱的,猶如天平兩端重量相等的砝碼。但嘉靖還是有私心的,他給自己親媽修的慈寧宮,占地面積雖不如慈慶宮(慈寧宮與慈慶宮區(qū)東西寬度相近,后者南北長度比前者大一倍),卻更加恢弘富麗,而給自己的伯母(慈壽太后)建的慈慶宮,卻簡陋粗疏。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親媽福薄,在慈寧宮建好的幾個月后就撒手人寰,而伯母張?zhí)?,雖不再似當年她丈夫、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的父親、明孝宗朱祐樘(弘治)在世時那樣深受寵遇——弘治皇帝對她摯愛情深,“篤愛宮中”,為了她不設一嬪一妃,宛若一對民間夫妻,這在中國歷代帝王中絕無僅有,此時的她,倍受冷眼,在慈慶宮里一點點淪為一個穿破衣、睡蒿席的孤寡老人,但還是活到了七十歲壽終正寢。
現在的慈寧宮和慈寧宮花園,在清代順治、康熙、乾隆三朝都有改建。慈慶宮消失了,清朝在它的南部建造了三座宮殿,供皇子居住,稱“南三所”。五行中東方屬木,皇子住在這里,象征著帝國接班人的茁壯成長,三個前院正殿的綠琉璃瓦單檐歇山頂,在這紅墻黃瓦的宮殿中顯得特立獨行,也暗喻著王朝事業(yè)的蓬勃蔥蘢。等到康熙大帝想要給太后們打造一處尊養(yǎng)之所時,只能將紫禁城東北部(南三所以北)原有的仁壽宮、噦鸞宮、喈鳳宮一帶,改建為寧壽宮區(qū)。
因此,外西路的慈寧宮區(qū)與外東路的寧壽宮區(qū),在紫禁城中軸對稱格局中出現的位置差,是歲月疊加的結果,有些像今天的北京城,歷經世事演變,拆拆建建,雖原有的結構尚在,但許多細部的組織,已經不像原先那樣嚴格有序了。還有一點,就是當乾隆開始打造自己的花園,他更充分地表現出這千古一帝的任性。
慈寧宮是為太后建造的——清代順治皇帝英年早逝,他的母親孝莊太后成了太皇太后,這里又成太皇太后的居所??滴醯腔?,每天都早晚兩次到慈寧宮向孝莊太皇太后問安。孝莊病重時,也是康熙親自調配湯藥,一勺一勺地喂她服藥。
乾隆的生母孝圣太后鈕祐祿氏(“甄嬛”的原型),也曾在慈寧宮區(qū)生活了四十二年。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她在雍和宮生下弘歷,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生育。雍正九年,皇后去世,乾隆即位后,按照雍正遺命,尊封母親為皇太后。
天底下最尊貴的圣母皇太后,世界縮減為一座窄窄的園林,在這深宮的最深處,在青燈古佛間,了斷自己的余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在慈寧宮花園走過的四十七年,孝圣太后沒有一天不在思念自己少女時代生活過的江南。乾隆一生六次南巡,前四次都與母親有關——他是想陪著母親離開宮廷里的虛擬山水,回到真實的人間。那個世界,比宮廷里的花園大上千倍萬倍。四次南巡,他都恭敬地侍奉著太后的乘輿,在行宮朝夕問安。孝圣太后在八十六歲上安祥去世。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八十六歲的乾隆還在嘉慶皇帝的陪同下來到慈寧宮和壽康宮,顫巍巍地向母親生活過的地方鞠躬行禮。
明代的宮廷花園(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縱然折射著自然之趣,格局卻嚴守著儒家觀念,中正對稱、一絲不茍,體現著“家國同構”的原則性——孝敬老人(太后),不是家庭問題,而是政治態(tài)度問題,如晉代李密所說:“圣朝以孝治天下”。修身、齊家,才有資格治國,才有能力平天下。輪到乾隆決定塑造自己的花園時,他就不再打算去搭理什么政治,原則性立刻讓位給靈活性,空間結構由規(guī)范走向自由,中軸對稱原則在紫禁城的后兩座花園——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即乾隆花園)中被徹底摒棄。用書法來作比,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是端莊秀麗的正楷,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則是行云流水的草書。
乾隆自幼在上書房苦讀,學習成績優(yōu)異,史料記載,他六歲能背《愛蓮說》,十三歲“已熟讀詩書、四子,背誦不遺一字”。乾隆按照父親雍正希望的“立身以至誠為本,讀書以明理為先”(雍正親筆書寫的楹聯后來一直掛在上書房)嚴格要求自己,在上書房做三好學生,在朝廷上做明君。雖然保持著個人的雅好,比如在養(yǎng)心殿的三希堂,為自己開辟了一塊小小的自留地,百忙之暇,在那里泡一杯茶,賞玩幾件晉人書法,但總體來說,過的卻都是體制化的日子,或者說是非人的日子。乾隆不敢放縱自己,他知道皇帝放縱的代價,明朝的歷史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但像正德皇帝朱厚照那樣的玩主,把整個江山當成他的游樂場,那份任性與瀟灑,又不能不令人暗生向往。乾隆骨子里還是有些風流的(廣義的“風流”),并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安分。他不愿意紫禁城這個緊箍咒牢牢地箍住自己。但天下之大,哪里是自己的歸處呢?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乾隆皇帝已經六十二歲,在皇帝崗位上連續(xù)奮斗了三十七年,縱然日日勤政,也終歸有些“倦勤”了,于是,他下達了一份詔書,大規(guī)模改建寧壽宮,“將以是為燕居地”。他決計不超過祖父康熙六十一年的執(zhí)政期限,等他秉政滿六十周年就宣布退休。把皇帝的責任卸掉,自己就可以“歸隱山林”,去做一個自由快活的太上皇。
新的寧壽宮于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改造完成。它以康熙時代寧壽宮為基礎,將宮門外移六十余米,建紅墻一道,中間建一座隨墻三間七樓垂花門式牌樓門,稱皇極門。門前是一個開闊的小廣場,廣場南墻是一個五色琉璃九龍壁,由270個琉璃塊拼成,地飾藍綠兩色山崖海水紋,壁面飛舞著九條巨龍。
入皇極門,中軸線上的皇極殿和寧壽宮是前區(qū)的主體建筑(這里是明朝慈慶宮區(qū)的南半部),大殿坐落在單層臺基上,仿外朝保和殿的規(guī)制,面闊九間,進深五間,乾隆將在這里臨朝受賀。寧壽宮后,入養(yǎng)性門向北,寧壽宮中軸線上的建筑依次是:養(yǎng)性殿、樂壽堂、頤和軒、景祺閣。寧壽宮后區(qū)的東路,有紫禁城里最大的戲臺——暢音閣,北面是皇帝看戲的閱是樓。向北依次是尋延書屋、景福宮,以及藏傳佛堂梵華樓與佛日樓。寧壽宮后區(qū)的西路,安頓著著名的寧壽宮花園(即乾隆花園)。
乾隆花園是一個東西寬度只有三十七米、南北長一百六十余米的狹長空間,占地面積只有五千九百二十平方米,在紫禁城四大花園中倒數第二?。ㄗ钚〉氖墙ǜm花園),卻是最具滋味聲色的一座。因為在這狹長的空間內,設計師放棄了中規(guī)中矩的對稱之美,而是把它從南向北分割成四進院落,有點像章回小說,既各自成篇,引人駐足與停頓,又彼此串聯,構筑成一個游觀的整體,移步換景的方式,總讓人想起章回小說里常說的一句話,“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不妨把乾隆花園里的四個回目分別起個名字:
第一回:名士風流。走過花園的正門衍祺門,迎面不是空庭而是假山,營造先抑后揚的視覺效果,“以‘曲徑通幽的手法將游人引入古木參天、山石環(huán)抱的院內。院內正中是一座敞軒”,軒名古華軒,是整個區(qū)域的統(tǒng)領,軒前東側,是被稱作“園中之園”的抑齋,更值得一說的,倒是庭院西側的禊賞亭,亭的抱廈內有流杯渠,追摹的是東晉王羲之“曲水流觴”的名士風流。手握一卷《快雪時晴帖》真跡的乾隆,閑坐禊賞亭里,舉杯吟詩間,期待的或許就是與王羲之的相遇。
第二回:尋常人家。第一進院落中,曲徑回環(huán)、亭軒相襯,“奇峰怪石錯落在邊亭半廊之間,異花珍卉散布于水榭山館之畔”,讓人對第二進院落充滿期許。而出現在人們面前的第二進院落,卻恰恰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甚至比起王府的正房還要素樸直白,這尋常里,埋伏著最大的不尋常。這樣的設計,不僅增加了空間上的起伏變化(讓人感到意外),為花園最后的高潮段落預埋伏筆(也是一種“先抑后揚”),更體現了小院主人乾隆內心的一份訴求,那就是回歸平凡的世界,作一個尋常的匹夫。
第三回:坐看云起。正面萃賞樓和西面延趣樓都是二層高樓,既遮隔紅墻,又可憑欄外望,視線剛好可以越過院中假山的頂部,變得豁然開朗。但院子里的絕筆,不是這兩座高樓,而是庭中的太湖石山。乾隆愛晉人書法,也愛宋畫,愛米友仁《瀟湘云煙圖》中的那份云光迷離的效果。疊山猶如畫畫,要用皴法。乾隆懂畫,所以要疊石匠人,營造出宋畫中的“云頭皴”。于是,這庭中的整個假山,都采用橫式疊砌的方法,猶如片片云彩,“移石動云根,植石看云起”,讓乾隆皇帝體會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那份瀟灑浪漫。
第四回:符望春秋。這是花園的最后一進,幾乎是把建福宮花園搬進了乾隆花園,庭院中央的符望閣,完全是仿照建福宮花園的延春閣建造的,庭院西南角的云光樓(下層稱養(yǎng)和精舍),也是復制建福宮花園里的玉壺冰。云光樓這二層樓閣,從內到外都找不到樓梯,要想上去,需借助庭院假山的山石蹬道,這也是乾隆花園空間變化的神來一筆。
紫禁城內,明清兩代共有二十四位帝王,唯有乾隆,為這座宮殿打上了最鮮明的個人標記,修建于乾隆時代的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是紫禁城內最具乾隆品牌的項目之一,也是六百年的皇宮建筑中靈動活躍的部分。
然而,那一重一重的院落,一幕一幕的風景,都只是乾隆花園的序幕而已,就像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章回小說。但它真正的高潮部分,不在黃金分割處的符望閣,而在它的結尾處、花園的最后一座建筑——倦勤齋。
從外面看,倦勤齋是不起眼的,就像晚年的乾隆,假若不著龍袍站在我們面前,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罷了。但乾隆終歸是乾隆,他再低調,骨子里也是尊貴的,就像這倦勤齋,體量不大,貌不驚人,走進去,卻別有洞天,甚至于,足以挑戰(zhàn)所有人的想象力。
乾隆喜歡小的空間。大空間是朝廷的、莊嚴的、儀式性的,小空間卻是個人的、私密的、文人化的——我認識的許多作家的書齋名,都在強調它的小,比如一位作家的書齋名叫“七步齋”,說房間只有七步,又借用了曹植的《七步詩》名,一語雙關;劉紹棠老師的書齋叫“蟈籠齋”,極言其小,還不乏京味兒;但這都不算小,元代畫家倪瓚的“容膝齋”,書齋僅容一人盤坐,“容膝”其中,算是夸張到極致了。乾隆少年時生活過的重華宮,明朝時就有,面闊5間,進深3間,原本并不算小,卻用雕工繁復的紫檀雕花槅扇,將宮室分隔成許多個小的空間;他登極后的養(yǎng)心殿,同樣被分隔成許多小空間,最小的暖閣,就是“三希堂”了。有意思的是,三希堂東墻有一道小門,通向勤政親賢殿,勤政親賢殿后室中有一小室,叫“無倦齋”。但乾隆的生命太長——他是中國歷代皇帝中壽命最長的一個,所以,他終會“倦”的,因此,有“倦勤齋”,在乾隆花園的結尾處等著他,“耆期致倦勤,頤養(yǎng)謝喧塵”。
倦勤齋原本就不大,又同樣被分割成無數個狹小空間。從正門進去,先是一間明殿,自用內檐裝修,隔成上下兩層的凹字型仙樓,內里又被分隔成十余間小室,設有寶座床、書房、寢宮和佛堂等。用以區(qū)分空間的紫檀木落地罩,使用了竹絲嵌玉技術(使用和田玉兩千多塊)、雙面繡技術(把針腳收納于圖案中,于正反面都看不見針腳)、竹黃鑲嵌技術(紫檀木壁板上鑲嵌有竹黃百鹿和百鳥圖案),這低調的奢華,專為乾隆而打造。
明殿西側的落地罩背后,藏著通往西四間的走廊,到一個“鏡廳”戛然而止,被設計成重疊鏡像一般的小隔間,其中一面落地鏡,其實又是一扇幽秘的門,走進去,就進入了一個更加夢幻的世界。那是一個稍顯開闊的“戲院”,中央是一座攢尖頂的方形小戲臺,皇帝的寶座在東面,背東面西,與戲臺對望,最絕的是戲臺的北墻和西墻,有通天落地的“通景畫”,以西方透視法描繪山樹樓閣,利用視象的錯覺延伸了室內的空間,頭頂上則畫滿了紫藤花架,透射出寶藍色的天光,使得人在這小小的室內,恍如置身于大自然。通景畫里的斑竹藥欄,與室內南側真實的“斑竹藥欄”相對,使真實與虛幻的二度空間更容易混淆。
小小的倦勤齋,真的像一個藏寶盒,藏著乾隆兒童般的想象力、少年般的頑皮和青春時代的激情。乾隆不喜歡一覽無余的開敞空間,而是喜歡曲徑通幽又豁然開朗的起伏感,喜歡賦予空間某種未知感,讓人永遠無法預想,在一個空間背后,又藏著一個怎樣的佳境。
其實,乾隆花園的空間,到倦勤齋并沒有終結。在戲臺背后的通景畫山墻上,還有一道隱秘的小門,門上的繪畫,與通景畫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打開小門,竟是一條爬山游廊,通往竹香館,沿廊下山,經過凈塵心室,就到玉粹軒。到玉粹軒,往前看可以回到經行之處,仿佛經過了一番輪回,往回望則又是一道通景畫,只是與倦勤齋的通景畫不同,這里畫的不是空景,而是人。畫中坐著一位佳人、身邊一位少女,遠處還有一位對鏡自望的佳人——她所對的,或許就是《紅樓夢》第五十四回中描述過的“鏡壁”(又是鏡子)。榻上地上,有數名孩童在玩耍。通景畫的左側,又畫著半扇月洞門,雖是畫的門,卻讓人想到,那門又會將人引向一個未知空間。
倦勤齋不是乾隆花園的終點,猶如乾隆花園不是乾隆大帝的終點。在倦勤齋,我們體會到的是一種“無盡”的意念,因此,有人說:“倦勤齋是另一種概念上的開始,讓主人可以從這里起程,走上無盡之旅?!?/p>
一切都無始而無終。兩百多年前,乾隆皇帝為倦勤齋前的竹香館親筆寫下這樣幾個字: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乾隆有一顆風花雪月的心,在文化戰(zhàn)線上玩得過癮。他一生作詩四萬余首,幾乎日日作詩,其創(chuàng)作總量,一人單挑《全唐詩》。他篤愛收藏,在他的時代,宮廷收藏達到中國歷史的最高峰,還把收藏青銅器編成《西清古鑒》《西清續(xù)鑒》《寧壽鑒古》,把書畫編成《石渠寶笈》《秘殿珠林》等著錄。凡是乾隆過手的古代繪畫,像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卷、唐代韓滉《五牛圖》卷、宋代李公麟《臨韋偃牧放圖》卷、梁師閔《蘆汀密雪圖》卷等,都留下他的題字,一個也不放過,而且直接寫在畫心上,真有一股“獨步古今”的架勢,足可擔當藝術史上的孤膽英雄。
只不過,身為皇帝,面對這份“風花雪月權”時,還真應當謹慎為之。前面說過了,宋徽宗趙佶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花園愛好者,他制造了一個巨大的皇家園林——艮岳,收盡天下美石名花,打造出人間天堂。假山、靈石、古樹、秀水是古典園林的四大要素。故宮博物院藏宋徽宗《聽琴圖》,圖中特地畫一怪石,在撫琴者的正對畫,也是畫幅的中心位置,物雖小,卻被置于撫琴者的對面,以代表“人與世界融為一體的精神”。宋徽宗的另一幅圖——《祥龍石圖》,則畫了一塊單獨的石頭。這號稱“山精湖骨”的太湖石,玲瓏剔透,凹凸起伏,以一微觀景物,反映自然的豐饒多變、盎然生機。
結果是,宋徽宗的雅好,給宋朝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因為當時的朝廷,舉全國之力,集殊香異色于一人?;ㄊV,終于成為壓垮北宋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靖康之恥,從此成為中原王朝胸膛上永難愈合的傷疤。而艮岳里的奇石,則被部分帶到金朝的中都,就是今天的北京。在北海瓊華島上,還有頤和園的青蓮朵。更富于戲劇性的是,瓊華島上、白塔西側的77塊北宋太湖石,又被拆下運至寧壽宮中,疊石成山,與乾隆皇帝朝夕對視。
乾隆當然明白其中的兇險,營造建福宮時,他就寫下《御制建福宮賦》,里面充滿這樣的句子:“懼大業(yè)之弗勝,恒乾惕兮小心”,“戒峻宇與雕墻,鑒酒池兮肉林”……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艱苦奮斗,戒驕戒躁。
但說是一套,做是另一套。他的“峻宇”、“雕墻”,一點也不省錢。就以乾隆花園第二進院落來說,雖是用來“表現低調”,卻是“以皇家氣派來裝飾尋常格局,屋頂皆綠琉璃瓦黃剪邊,外檐飾蘇式彩畫,虎皮石墻基。更不尋常的是,寧壽宮整體工程費用約為一百四十三萬余兩銀,足夠買二十六萬人一年的食糧,以古代的五口之家計算,算是五萬二千個尋常百姓家?!?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1/06/qkimagescjwycjwy201810cjwy20181007-4-l.jpg"/>
乾隆在《御制建福宮賦》里表白,他的花園“儉不至陋,幽而匪遐”,豈可當真?
格物致知與玩物喪志,其實只一墻之隔罷了。
雖然乾隆朝“不差錢”,但乾隆糜費,實成為大清一代由盛轉衰的拐點。
父債,子還。
注釋:
王羲之:《蘭亭集序》,見《魏晉南北朝文》,第97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參見[美]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第23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王時偉、劉暢:《金界樓臺思訓畫 碧城鸞鶴義山詩——如詩如畫的乾隆花園》,原載《紫禁城》,2014年第6期。
以上楹聯皆見清代于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第一冊,第225—228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于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第一冊,第230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參見趙廣超:《紫禁城100》,第26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慈寧宮,清襲明舊,順治十年修,康熙二十八年、乾隆十六年重修。”見章乃煒編:《清宮述聞》,下冊,第715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李密:《陳情表》,見《古文觀止》,下冊,第466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
《養(yǎng)吉齋叢錄》,轉引自章乃煒編:《清宮述聞》,下冊,第673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王時偉、劉暢:《金界樓臺思訓畫 碧城鸞鶴義山詩——如詩如畫的乾隆花園》,原載《紫禁城》,2014年第6期。
葉放:《造園札記》,原載《經典》,2004年第2期,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王時偉、劉暢:《金界樓臺思訓畫 碧城鸞鶴義山詩——如詩如畫的乾隆花園》,原載《紫禁城》,2014年第6期。
清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編定的《全唐詩》共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共計900卷,目錄12卷。
乾?。骸队平ǜm賦》,見清代于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第一冊,第221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參見趙廣超:《紫禁城100》,第260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
乾?。骸队平ǜm賦》,見清代于敏中等編纂:《日下舊聞考》,第一冊,第221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