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傅小平
傅小平:按說應該從你最近的長篇《奔月》開始談起。你寫在中短篇小說集《與陌生人說話》扉頁上的寄語,意外地改變了我的想法?!芭c陌生人說話”,實際上省略了主語“我”。這個“我”在小說里可能是敘述人,具體到寫作,則是寫作者本人。就我的印象,你的小說除了《在地圖上》《取景器》等少數(shù)幾篇,大多用的第三人稱。但這是一個滲透了“我”的第三人稱,換句話說是,讀者時不時能從小說里聽到“作家聲音”。我倒是挺喜歡這些聲音的,因為滲透了你對人情世故的洞察,也有不少一針見血的、帶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見解。但我又琢磨,為何不讓作品里的人物自己說出來呢?
魯敏:“作家聲音”常表現(xiàn)為類似“旁白”或畫外音的東西?!奥曇簟笨赡芘c寫作者的性格有關。前不久我曾向格非老師請教,問及我的一些困惑,我記得在他三言兩語的分析里,也提到寫作與性格的關系。假如順著這個前提來往下講的話,敘述人這個隱性的存在,包括發(fā)言頻率、語速、冷曖調性,有闡釋癖的,不自信的熱情,喜怒不形于色的,垂簾聽政型的等等,也是間接折射寫作者性格的。從這個角度看,這確實挺像我的,總有著急切與熱情的表達欲。
傅小平:說得沒錯,文如其人。
魯敏:更廣泛地來說,這種帶有“性格”的敘事方法,在文風上也特別明顯,哪怕是無意識的,有的喜歡繞、扯閑篇兒,有的明講三句暗吞七句,有的是成語大王,有的是未言先笑、滿篇戲謔,文風也可能會形成慣性、導致衰減甚至破壞,但也有可能會形成冰裂紋,就此成就一種審美或風格。
傅小平:的確如此。會不會因為受“作家聲音”的影響,你的第三人稱給人感覺有第一人稱化的特點。拿《六人晚餐》來說,六個敘述者,倒是給我感覺是六個“我”在敘述;反過來說,你的第一人稱又帶有第三人稱化的特點。我有時想,人稱的這種不穩(wěn)定性,也可能多少體現(xiàn)出“70后”寫作的總體特點:他們越來越關注個體,但又不想失去對社會整體性的打量。體現(xiàn)在人稱上,他們懷疑全知視角的不可能,又不想受限于一己的限制視角,在這樣的矛盾撕扯中,“作家聲音”成了一種有效的調和。說白了,小說本就體現(xiàn)作家的聲音。問題只在于,是作家直接現(xiàn)身說法,還是讓人物以自己的語調和節(jié)奏說出來。
魯敏:《六人晚餐》就是這個設制:六個大的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以一個特有的名詞小標來關聯(lián)人物,比如“練習簿”、“玻璃屋”分別對應小白和丁成功。雖然全本從頭至尾都是第三人稱敘事,但每一大章里,這個敘事者的取景器是站位在不同人物身邊的。站位決定了這個敘事者將與這一章的關聯(lián)人物一樣,只能看到事件的局部,他(她)會有不同的道德局限、困惑與孤境,等等。所以,我在《六人晚餐》里采用的敘事策略,與傳統(tǒng)意義上所說的“全知全能”第三人稱是不一樣的,而是把某個人物附體到“敘事者”身上去的,粗暴一點地講,算是以“第三人稱”展開的六個“第一人稱”。而這整個六個人物聲音之外,如你剛才所講,由于我的“作者性格”,又有著分布全篇的旁白與畫外音——皆是寫時急筆所至、發(fā)乎肺腑。
傅小平:所以,小說里的人物給人的印象,不是那么“小我”或“私我”的。我不確定有沒有這方面的原因,讀你的小說,我沒有明顯感覺到,就是女性寫的。換言之,你的小說也沒有體現(xiàn)出特別明顯的性別意識。
魯敏:這個我也說不好。我在生活中,性別意識偏剛硬。在剛開始寫作時,甚至比較介意那種過度女性化的寫作姿態(tài),也許這種心態(tài)至今還有。所以在同性作家里,我會喜歡安妮·普魯和尤瑟納爾那樣的。但男性作家里,我又會特別留意到陰柔風的,比如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馬洛伊·山多爾等。
傅小平:在我感覺里,很少有作家如你一般這么多地寫到缺席者。比如《墻上的父親》里的父親,比如《缺席者的婚禮》里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我,比如《大宴》里沒有出場的黑老大,又比如《逝者的恩澤》里的陳寅東,甚至是《謝伯茂之死》里虛構的謝伯茂。這些缺席者無一例外都是重要的存在,他們與敘述人或主人公之間存在著一種充滿張力的、緊張的關系。
魯敏:確實如此?!叭毕摺背3J亲畈豢珊鲆暤牧α?,攪渾了整個的一切。這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都是可以看到各樣活生生的例子,甚至可以說得絕對化一些,那些表面洶涌的流動、無數(shù)泡沫的形成與破裂,在背后,都有一個或許哀傷,或許強勢,或許如上帝,或許如小兒般的力量在牽動。這幾乎就是世事渺茫之所在??此^大歷史、大格局,背后的推動,都是從時間的上游一路積淀、延續(xù)、奔涌下來的,是不在場的力量所推動。小到具體的家庭里,比如剛才提到的幾篇小說,死者(骨肉之親或尚未成型的胎兒)雖然早就離開、永遠消逝在越來越淡漠的記憶里,但對其家庭成員極有可能是終身的影響,性格上的、身體上的、情感上的。
傅小平:其中也包括虛構的人物?像謝伯茂本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魯敏:當然,也包括我們人人都在內心假想的一個理想人物、理想目標、在別處的寄托,相當于我小說里那個“謝伯茂”,他是我們親手“制造”出的一個不存在的幻象,卻成為生活中最重要最具活力的構成……
很多藝術門類包括繪畫、現(xiàn)代派舞臺劇、恐怖片甚至喜劇都會動用這樣的因素。我更加做了特別的強調,起題立章、開宗明義,就宣稱其缺席。到《奔月》,小六也是全程不在場:在“這一邊”的南京肉身缺席,在“那一邊”的烏鵲,身份缺席。這樣的缺席,不僅是雙重的,還是雙向的——對外部世界,她缺席了。對她自己的內部,也需要面對這種自我“缺席”,因此對我而言,這一次對“缺席者”的書寫,是富有較多創(chuàng)造也是頗有挑戰(zhàn)的。
傅小平:贊同,人物在小說里缺席,就需要寫作者來補充。這時,尤其需要“作家聲音”的出場。當然,從我的角度,我更愿意把你小說里的“作家聲音”,看成是你與時代對話,或試圖把握時代經(jīng)驗的一種努力。我也有點疑惑,差不多是從“70后”一代開始,個人經(jīng)驗與公共經(jīng)驗有了撕裂,要一味寫個人經(jīng)驗,會被認為是小格局。要抽離開個人經(jīng)驗去寫公共經(jīng)驗,自然是大而空,差不多是無效的寫作了。所以現(xiàn)在很多人強調要從個人經(jīng)驗走向公共經(jīng)驗,當他們這么強調的時候,我就想起李敬澤的一句忠告,個人經(jīng)驗中不包括公共經(jīng)驗嗎?
魯敏:同意李敬澤老師的觀念。我們在談論好多事情時,包括我自己,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二分法”,覺得思維清晰并且很牛的樣子,其實常常是偽命題。世界多么混沌啊,文學藝術、個體體驗、公共話語,都是對這個巨大世界的細小折射,哪有那么分明的事,眾聲喧嘩而不可聞,所謂公共經(jīng)驗也是由一條條細嗓子匯聚而成的;獨唱弱小,唱的人多了,就成了合唱,可同時也淹沒和帶跑了另一部分獨唱。這是相攜而行、順中又有逆的事。
傅小平:因此,我也贊同李敬澤在分析《六人晚餐》時說的,面對同一個生活,由六個人來講,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恰恰是這個時代意識分裂和隔膜的體現(xiàn)。要以此看,我們需要面對和解決的,或許是怎樣讓個人經(jīng)驗盡可能多地包括公共經(jīng)驗,還有怎樣讓我們的時代意識體現(xiàn)出完整性?
魯敏:所以,我常常會注意到一個特別容易成為文學綁架的危險:公共經(jīng)驗。試問公共的,就一定是偉大的經(jīng)驗嗎?庸眾與公眾,起哄與群言,眾樂與眾癲,用老詞兒講,叫“集體無意識”,無意識倒也罷了,集體“誤會”集體“投靠”集體“錯誤”又如何呢?種種情境下,我倒覺得個體經(jīng)驗更可靠,更具樣本價值,更具追溯性。我以前打過“時代巨軀”與“巨軀上的蒼耳”的比方。我們能寫好“蒼耳”的經(jīng)驗,一個又一個的蒼耳,那就是寫出了時代的軌跡。不要貪求完整與整體性,那是數(shù)理工科或統(tǒng)計學上的追求。我理解的文學不是這樣的追求。
傅小平:有必要做點補充的是,你小說里寫到人情世故的地方,給我比較深的印象,這或許是因為你真正寫到位了。我記得畢飛宇說過一句話,人情世故是小說的拐杖。有意思的是,你對人情世故的觀察,似乎也帶入到風景描寫里。比如《奔月》里寫到烏鵲的風景,其中有一句:“暑熱終于過去了,鵲嶺上滿山的樹木開始意見不合?!边@不,你把樹木人化了,它們也像人“意見不合”了。
魯敏:萬物有情,甚至物的情大于人。我想不少人都是,對自然萬物的愛,是大于人際人情的。但我們畢竟是人類,不是植物界,跟同類發(fā)生的交道最多,人情是我們最大的生活構成。所以,就會出現(xiàn)睹物思人,借景抒情,寄物示愛之類,都是這樣的。物與景似乎成了道具與表達方式。
傅小平:說到風景或環(huán)境描寫,在你的東壩系列作品,還有《六人晚餐》和《奔月》這兩部長篇里,都有突出的體現(xiàn)。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和你同時代,還有更為年輕的作家,大多是不怎么寫風景的,即使偶爾寫到,也只是一筆帶過。
魯敏:我著力寫風景,大致是兩個情形,一是被文明作用過后的風景,比如我寫廠區(qū)里像棋子那樣四處散落的小賣部電影院與浴室,寫城郊結合部污水橫流的街面,寫化工廠那層次豐富堪比氣味大全的空氣。包括以前在《思無邪》里,我用很大的筆墨,寫人工搭建的巨大的種植塑料棚,寫鄉(xiāng)間的排泄場所甚至包括其上的蛆蟲……這樣的“風景”并不開闊,因我是“選擇性”擇取的,同時是不取其“美”,而是取其“審美”,因我要用它們服務于我的小說,在這樣的風景里,我的人物在那其中跌跌撞撞、生死將息、成就與毀壞。所以盡管這樣的風景可能呈現(xiàn)出(由于我的選擇)混濁、骯臟、失序,但我卻會對它有一種特別的愛戀之意。
還有一類,即算是自然風景。這個其實我寫得不算太多,但在《奔月》里,我是有意寫了一些。主要是寫月亮、烏水與鵲山。并且如你所說,以極主觀的色彩去寫,風景的屬性本是自然的,但由于主人公所處的境遇不同,或沉淪或勇猛,她所投以視線的眼睛就是有調性的。
傅小平:你的寫景,讓我感覺找到了你早年喜歡讀丹納《藝術哲學》的原因所在,丹納就特別強調環(huán)境對人物塑造的重要性。而你筆下的風景或環(huán)境描寫總體說來,都帶有比較強的個人化或主觀化的色彩。
魯敏:以前看歐洲或俄羅斯小說,古典主義的,風景描寫極多,近乎紀錄片風格的,追求的就是客觀寫實?,F(xiàn)在這樣單純的鋪陳的風景描寫在文學作品里是少多了。由于傳播與媒體方式的激變,也包括整個世界風景的流轉,小說的諸多效用里,視覺傳播效用已下降到相當?shù)牡土?,而所繼續(xù)保存和發(fā)揮作用的那一小部分,都是屬于文學內部的風景,即“主觀式”風景:感時花、恨別鳥;月亮是紅的;河水是硬的;樹林是燃燒的——起碼就我而言,確實不會有興趣客觀冷靜地去寫風景。
傅小平:如此說來,你是主體意識比較強的作家。而主體意識強,會讓作家對小說的整體布局做到有效的管控;但也會使得人物會成為作家的符號,不以自己的意志前行。我記得在幾年前的《六人晚餐》研討會上,邵燕君曾評述道,小說里六個敘述人,都從作者矛盾的意念出發(fā),都來自于某個特定情境下的程序。我不確定按你的寫作習慣,你在下筆前,是不是多數(shù)時候都已經(jīng)對人物、結構等了然于心了?我這么問,是因為你的寫作給我感覺有比較強的設計感。
魯敏:都說文學是靈感的仆人,但完全由靈感來扶拈、聽憑其游走流動,那真是有點鬼話了。起碼我不是這樣的。外界與內心的化學反應、起了觸動——這第一步確乎是靈感,但一旦起筆行文、描畫人物、結構情節(jié),肯定是體現(xiàn)作家主體意識的,正所謂謀篇布局,也是你所講的“設計”。
傅小平:你怎么理解這個“設計”?
魯敏:這里的設計,我個人覺得有兩種考量,一種完全遵循人物自身規(guī)律,所謂“合情”、“常理”與“邏輯”,這也是大多數(shù)作家所一直聲明的:這不是我要這樣寫的,這是人物自身的行動規(guī)律。
還有第二條考量,即是否、與如何體現(xiàn)出寫作者的意志控制,以及這種控制的有效性和價值創(chuàng)造。即小說人物出現(xiàn)了“反?!薄ⅰ斑`理”、“反邏輯”的行動與走向。老實人本可以一輩子老實下去,為什么作家讓他殺起了人;中年婦女本該跳跳廣場舞就算活拉倒,為何臉一抹走火入魔鬧出事端。最優(yōu)秀的文本,會為這種反常做出充分和“不得不如此”的鋪墊與有力說服,稍微不那么優(yōu)秀的文本,也可能就會在這里出現(xiàn)軟肋。
但不管完成度如何,說到底都是出于“寫作者意志”的設計,就好比我們常常會講到的“作者電影”,就算其中有些生冷處,但它里面有主張、有價值創(chuàng)造,起碼是有審美貢獻的。所以就我的寫作觀來說,不體現(xiàn)出寫作者意志的“純客觀”、“非虛構”,那等于是放棄了虛構的力量、特質和難度。
當然,話說回來,即便如此,也從來到不了“了然于胸”的地步。
傅小平:說得也是,問題就在于,該怎么體現(xiàn)寫作者的意志?
魯敏:控制與設想,是相對而言的。過程中常會發(fā)生扭轉、自我否定,結尾甚至面目全非。真正的主宰方,我認為是:審美的力量。就像繪圖者一樣,本來以為紅色搭白色、花瓶放在桌子左邊肯定好看,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紅色搭灰色更有氣氛,而桌子上空空如也才更符合心境。大致是這個意思吧。
傅小平:你在《奔月》里寫到的翻車場面,是否符合人物的心境呢?吳俊說,人在那個瞬間,可能是沒有意識,或失去意識的。他的說法有待考證。但我認為,這時候即使有意識,也會是直接、簡單的意識,而不是突然之間迸發(fā)出很多想法。
魯敏:吳教授“代入感”很深,一眼看出我是沒有經(jīng)歷過翻車的。所以我在小說里就翻車瞬間時的小六所想,只寫了一句“她首先感到的并非恐慌,而是一種耀目的神秘,像有束刺眼的光柱正穿過夢境直射而來。”重點在下面——為何我要把車禍發(fā)生之后她的情緒,不照常識處理成“恐慌”,而是驚中帶喜、略帶嘲弄。
傅小平:為什么這么處理?
魯敏:在確認自己的安全之后,小六即開始胡思亂想了,直至決定“放棄呼救”“就此不歸”。我前面所講的“反?!保痛顺霈F(xiàn)了。這相當于是小六的一個“楔子”,這個楔子啟動了她后面的向月之奔。因此,她在翻車后的一段“胡思亂想”是異于常人的,是她之所以為她、而非別人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同時,我想這里也有一個“文學時間”或者說“藝術時間”的理解,類于蒙太奇的鏡頭調度,在面臨重大決擇或重要變故的時候,這時的幾分鐘,往往就是人物的心靈史與博弈場,一筆帶過是潔筆處理。放大、特寫、減速、倒帶,獨白、囈語或回憶或假想,是繁筆處理。我覺得這都是作家對時間刻度的不同取舍。
傅小平:吳俊還談到,你寫男歡女愛到臨界點上的場景,可能寫得有點理性化了。他認為,你一方面寫得非常飽滿,一方面又顯出比較重的設計痕跡。讀者在為你的想像牽引時,可能會想,有些想法和感受會不會是作者附加給了人物。
魯敏:這一點見教甚是,多年以前程德培老師也提到過我的過分克制。也有些讀者有這樣的反應。我回憶了一下,在一些中短篇里,如《惹塵?!防铮ㄔ凇逗蔂柮梢拐劇废盗欣?,也出現(xiàn)過這樣戛然而止、以智性凌壓的情形。我想這里面一方面是我所塑造的主人公,有的是逃逸在途(肉身在場而身份感不在場)、有的是陷入信任危機的潔癖者(《惹塵埃》女主人公)、有的是為了純粹報復性的身體交易(《徐記鴨往事》),這些因素,決定這不是“日常邏輯”與“生理意義”上的路人甲乙,他們是帶著整個“存在背景和心靈陰影”的。另一方面,前面也講過,這跟“寫作者意志”也有關,是謀篇布局所設。是否達到最佳處置,是能力問題,但無論如何,這仍屬于寫作者的權力范圍之內。
傅小平:我想,要是以《六人晚餐》的發(fā)表作為一個特殊的時間點,你此前此后的寫作其實有一個比較大的反差。我明顯感覺到的有兩點:如果說《六人晚餐》以及此前的小說,你雖然感到這個世界的不美好,但套用扎加耶夫斯基的一句詩,你依然“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但此后你不僅看破,毫不留情地揭示這種殘缺,甚至時常透露出一點點宣泄的快意。我好奇何以有這樣大幅度的轉變?
魯敏:得承認,我確實也是有轉變的。你以《六人晚餐》為界,也有道理。對比最明顯的就是與東壩那一批作品,有時我自己讀一讀,簡直都像兩個人寫的。這個轉變,我倒是沒有認真想過,剛才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很好的解釋。姑且算是中年之變吧,一如年輪般的生長與變化。
傅小平:我感到有點疑惑的是,你在寫作上越來越成功,卻像是越寫越有一股子狠勁。這樣的轉變,讓我覺得有點驚訝。因為,就拿以殘酷寫作起步的先鋒作家來說,他們也是越到后來,越是多了一些溫暖。
魯敏:我現(xiàn)在是四十五歲了,也許我到五十歲左右又會有別的變化吧。時間永遠是神奇的操縱者。把中年的心變硬,又把衰老的心變軟。
其實我這“狠勁”也是相對的,假如參照粉紅花朵,我能算是有點硬度,像不開花的鐵樹吧。粉紅花朵已經(jīng)有很多了,我愿意做那棵固執(zhí)而孤獨的鐵樹。但我自有我的參照,還有石頭一樣的寫作,還有深海一樣的寫作。我處于進程當中,也不知道將來會成為什么樣。
傅小平:相比內容上的決絕和徹底,你在形式的探索上卻有著某種不徹底性。體現(xiàn)在《奔月》里,你探索的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卻用了一個懸疑色彩的外殼。這雅俗之間該怎么融為一體?然后我感覺,正因為有那么一個形而上的層面,你似乎更有力地,用極為細密的針腳寫日常,而且是非常態(tài)的日常,這種敘述的密度讓人有點喘不過氣。所以,在佩服你寫實功底的同時,我又疑惑作者需要交代那么多嗎,留些空白給讀者去想像不也挺好?
魯敏:哈哈,看來真是感覺我話多了,這個要改。不過可不要瞧不起懸疑與通俗化手法。我喜歡用如常的或者更低一點的姿態(tài)來談論不大好講的主題。否則,直接端上一盤哲學好了——我又沒那個本事。我只會用我的方式來講故事。
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也是比較欣賞“好好說人話”、“好好穿衣服”的那種寫作。很怕艱澀高蹈的內核披掛著更加艱澀高蹈的包裹。我寧可建構一個長長的文學甬道,一路王顧左右,一路工筆細做,你看到的,還是一篇用功如常的小說故事,直到路的盡點,你才看到那道絕望又冷靜的目光。
傅小平:這個不徹底,其實并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而是何平在分析《荷爾蒙夜談》時提出的一個概念。我贊成他說的,你寫“色”寫得不夠徹底。因為你要是寫徹底了,反而會給人直接自然之感,反倒不會引發(fā)“低級趣味”的質疑。但我不是很贊成他說,你因為愛護自己作為作家的公眾形象,只會把這種題材當成對于敘事的解放,而不是價值觀和世界觀的解放。我覺得,如果作家當真在價值觀上也變得那么解放,對于寫作來說未必是好的。
魯敏:小說家其實是局中人、迷境中人,不是世外高人,更非絕世哲人。小說家自身略帶病情、偏執(zhí)、局限、鐐銬,竊以為是最佳處境。通透灑脫當然也是做人的極妙境界,但未必是做小說家的最佳境界。
但通常外界總以為小說家是吃靈魂飯的人,應當會有極深刻、徹底的看法,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拿來讓作家談談看法,總認為他知道得更多。其實哪里是這樣。作家當中,病人、瘋人、癡人、畸零人、多余人,起碼得占一半,另一半也只是看上去比較好一些吧哈哈。包括偉大如托爾斯泰、如陀氏、如卡夫卡、如三島由紀夫,不勝枚舉。所以講完這個前提,上面的問題可能也就有了答案。
傅小平:答案是什么?
魯敏:作家的終身都會在敘事技術上去做最大的開拓和新的創(chuàng)造,繼承、打破、革命或解放。但作家本人,他擺脫不了沉重的自我下墜力,他(她)帶著這種下墜力去創(chuàng)造富有“個人力量”的作品。
傅小平:說到了徹底、不徹底,我還是忍不住表示一下贊嘆,無論從形式還是從內容看,你寫“食”都寫得太徹底了。像《伴宴》《大宴》《六人晚餐》單從書名看,你就寫到了“食”,在諸如《墻上的父親》《當我們談起星座》等小說里,你通過寫“食”寫人性,也是寫得活色生香、淋漓盡致,讓人不由想,你有過饑餓的深刻記憶,有特別發(fā)達的味覺感觀,或是對盛宴里透露的人性有特別的洞察?
魯敏:我生長于1970年代的蘇北鄉(xiāng)村,也算是有魚有米有水,家里物質狀況中等,吃穿教育等雖也不算太好,以節(jié)儉為日常法則,但絕無饑餓記憶。但你講的有一個對的,我味覺確實好像比較靈一些,任何一個地方,一點點異味,眾人無感,我就會覺察出來,并且百般的不舒服,一直念叨個不停,常被笑為是狗鼻子。有些含化學成份的氣味,我甚至立刻能過敏起來。我后來偶爾在小說里也會寫出這樣的人物?!妒耪叩亩鳚伞防镉袀€孩子,就會靠氣味來判別身邊人的身體與心情,處于什么樣的狀況。不過這也沒啥詳談的,食與色,人之本能與大欲焉。但是我寫好多別的東西就相當不行,權力、人際、金錢、爭斗什么的,寫不好。
傅小平:一般認為,你寫了三個系列:東壩系列、暗疾系列、荷爾蒙系列。我倒是覺得,你其實就寫了一個核心的主題:人的心理或精神的創(chuàng)傷。三個系列的歸類,讓你更能被加以辨認,也在某種程度上對你的寫作形成了遮蔽。我就偏好《隱居圖》《當我們談起星座》這樣不太好歸類的小說。當然我偏好它們,也可能是因為它們有著某種意義上的敞亮,而你的不少小說給我一種在密室里旅行的感覺。當然了,這三個系列,實際上是交互發(fā)展的。所以,我想知道,你是有意識地這樣寫系列,還是自然而然寫成了這樣?你又怎么看系列之外的寫作?
魯敏:當然是自然而然寫成的,這沒辦法做“職業(yè)規(guī)劃”。但為什么最終會形成這樣的分類,最主要跟我階段性的寫作狀態(tài)有關系,年齡、經(jīng)過的事情、在意的東西、所處的境況,乃至可以說是“四觀”的變更:加一個寫作觀。寫作上,我一旦對某一主題感興趣,就會像磁鐵與鐵屑子一樣,不停地發(fā)現(xiàn)相關觸動點,然后就寫下去,在一個大的階段都會這樣。但是這種階段也不會很長,反復發(fā)起進攻之后,最終把山丘夷為平地,我就又開始放馬往前,腦子里又疑惑或焦慮起別的東西了。
還有就是批評家的建樹功勞吧,總得分個類、提個綱,卸割為若干,才便于分析研究。對這個分類,我一方面是謝謝注目,內心其實更多警惕,這當中會不會有某種來自自我的怠性與習性?而另一批作品,為此也不得不領受一種光照之外的陰影命運。因為如果單單從數(shù)量上來說,散落在上述幾個系列之外的習作還是相當多的,總有一半樣子。而且我個人認為,那些作品當中有些也值得一看。比如《取景器》《白圍脖》《鏡中姐妹》《隱居圖》《饑餓的懷抱》等。從某種意味上講,這些不進入類別的作品,呈現(xiàn)出的應當是更自由、更自在的面目。
傅小平:說實話,你的三個系列里面,我更偏好東壩系列,倒不是說希望你往回寫,或一直寫這個系列。你要是一直這樣寫,想多半會有人說,你怎么寫來寫去都沒什么變化?我也懷疑,作為生于社會轉型期的“70后”一代,當真一直寫這么一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能把它寫成一個無比遼闊的世界。我不排除我贊賞這個系列,或許有那么一點點田園情結的原因。但以我個人的感覺,主要在于從這些小說里,能讀到那種從容舒緩的氣息。相比而言,你后來的小說少了這種氣息,視點也有些散亂,不像讀東壩系列,讀之如看流水緩緩遠去般的暢快。
魯敏:毫不意外,至今有一批讀者,反復跟我講,“我喜歡你以前的作品。什么時候再寫寫東壩呢”。我前幾天聽一個維語出版社的朋友還告訴我,幾年前《思無邪》翻成維語發(fā)表后,讀者們在一個公共留言區(qū)的討論延續(xù)了一個多月。這也說明,早期那一批東壩系列,大概的確有某種特別的意蘊吧。我也對那一批作品有著很深厚的童貞般的感情寄托。
但畢竟時過境遷,那種專注與純美的心態(tài)已沓然而去。我必須忠實于我內心的變化,我不復純真舒緩,我而今身陷現(xiàn)代性、這一熱戀期還遠未結束。讀者是我極為在意的、想要呼喚的,但自我,也是我想兼得和取悅的。記憶望著我,當下也在望著我。我是在流變之中寫。
傅小平:不確定這樣的流變,有沒有你在后來的寫作中加強了戲劇化的原因。你也曾提到一個困惑,在寬廣緩慢的日常生活,和尖銳動蕩的文學要素,這兩種文學風貌之間該如何取舍?但細想,這兩者之間存在非此即彼的矛盾關系嗎?
魯敏:對,不能算是矛盾關系。但有風格上的側重,就像我們看畫、聽音樂,有沖淡的,有激烈的。呈現(xiàn)在寫作中,就會影響到節(jié)奏、造句、語氣、人物行止,在內部,也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以大開大合為追求,還是隨行隨止為至美。包括對生活的看法,追求平淡,還是追求壯大,幾乎會決定了一個人的各種行為。
說回到寫作,我對兩種都有過著迷的階段,像早年的《離歌》《思無邪》,這幾年的《西天寺》《幼齒搖落》《隱居圖》《萬有引力》等,是偏淡的,情節(jié)少,隨生活流淌,這類小說寫起來,我覺得是特別需要力氣,又要把力氣藏起來。戲劇化強烈的則可在《荷爾蒙夜談》這個集子里看到不少,寫得比較充沛和過癮,讀者滿意度大于批評界的滿意度。我也有著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心態(tài),因為覺得各有各的趣味。
不過你這么一講,我也想到,是不是還有更復雜和糅合的空間呢,靜水深流未必不會帶有兇相,九死一生說不定倒是荒誕常態(tài),所以,最妙的是能把平靜的部分寫出深淵,從夸張?zhí)撝姓业缴畹臉闼刈涛丁芟朐谖磥?,能夠去追求這樣的可能性。
傅小平:贊賞你在寫作上的嘗試與拓展。實際上,你不只是寫了三個系列,你的小說展現(xiàn)了生活和精神的多個面向,還深入到了人性的褶皺里。你筆下的場域也涵蓋了鄉(xiāng)村、城鄉(xiāng)結合部,還有時時都在變化中的城市。另外,你的小說是有知識含量的,而且你總是能把知識非常巧妙地融入到小說里去。怎么做到的?
魯敏:回答也許會讓你失望。沒有什么秘密通道。一是跟相關人士,也包括陌生人的交談,有機會、并且對方也不反感的話。這過程中,總會聽到一些有趣的也沒什么用的東西。但過了很久,那些談話中有的部分,就會突然冒出來閃亮出來。二是網(wǎng)絡,這個人人皆知,無需多說。但最后有最重要一步,就是如何把了解和搜索到的東西,如鹽入水,化到小說里去,得像一個“很專業(yè)的”人那樣偶爾講一點邊邊角角,以平淡的方式……
傅小平:說得在理。我在讀《伴宴》時,就不由感嘆,你對樂理居然了解那么多,視角又伸展得那么遠。
魯敏:《伴宴》的機緣比較特殊,正好有一個較長的培訓班,跟市民樂團團長做了同學,每天閑來無事就是聊天,不知不覺中沉淀下很多。那時也并不知道要寫小說。到真正寫起來,當然不夠,得另外做功課。寫完了仍怕寫出外行話,我還發(fā)給他,請他辦公室的秘書替我讀了一遍,以免出現(xiàn)什么低級錯誤。
傅小平:也贊賞你取書名上的講究。雖然像《九種憂傷》會讓人想到耶茨的《十一種孤獨》,《荷爾蒙夜談》會想到薄伽丘的《十日談》,《六人晚餐》會想到類似《最后的晚餐》這樣的畫面,《奔月》就直接奔魯迅的《奔月》去了,但我依然覺得這樣的書名挺好。因為書名重在切題,而不是非得怎樣獨特。
魯敏:唉,取小說名也是一筆講不清楚的賬,有時得來全不費工夫,好似天生就在那里,我喜歡《墻上的父親》《取景器》《顛倒的時光》《幼齒搖落》《有夢乃肥》這樣的名字,覺得跟我小說本身是長在一起的,都不用想的。也有些名字費勁心思?!独@著仙人掌跳舞》《惹塵?!贰秹嬄涿缹W》《三人二足》則都是專門想的。尤其像長篇,更加要考慮多方因素,包括還有后期跟出版社的溝通。我曾在《文匯報》寫過一篇長文談取名字之各種情況。像《奔月》,因為太熟的現(xiàn)成的詞,拿來做書名,真的需要點兒自信和勇氣。
傅小平:坦白說,你有一類小說,吸引我讀下去,主要是因為你的創(chuàng)意。我邊讀邊想,你怎么想到找這樣的角度寫呢。像《擁抱》《正午的美德》這樣超常規(guī)的視角,恐怕不是很多作家能想到的。《荷爾蒙夜談》也是。即便是你早年的小說《機關》,你從一個司機的視角切入迷霧重重的機關,也給人一種四兩撥千斤的閱讀效果。在我看來,這也是頗能考驗作家聰明和才智的地方。所以想問問你,在以什么樣的視角切入小說上,你通常有怎樣的考量?你會反復斟酌嗎?
魯敏:大部分都是自然而然想到的,因為最觸動我的就是那個角度,而不是故事本來。故事本身,有可能是貌不驚人的。但有了不一樣的視角,就像打了強光,做了剪影,或鍍了色彩,就會極為個性。中短篇小說,尤其短篇,都是在尋找一個最佳角度或截面。
像今年,我發(fā)了一篇自己挺滿意的小說《繞著仙人掌跳舞》,因為題材本身的特殊性(多年前發(fā)生在南京的一起換妻案),我在電腦里把各種搜集到的素材放了有好幾年,中間一度動念想去采訪當事人,可又覺得那太笨太蠢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照實寫那個當事人,而是寫這樣一個事件呀。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了好幾年。終于在去年找到一個角度,不是從正面來寫——而是假裝把這事件作為一個電影IP來處理,并且通篇采取了對話形式。這個寫作過程,真的很有意思,但很難寫。因為要靠對話去完成整個故事線,并包裹下我的理解和處理,真是寫得要了命,改了七八稿。最后我還是挺滿意的。
傅小平:其實,你很善于寫家庭關系,尤其是姐妹關系、母女關系。我讀了印象比較深的,像《鏡中姐妹》《墻上的父親》,還有《未卜》。像《六人晚餐》就帶有偶合家庭的感覺了。我也是從這一點上,覺得你很“70后”,因為之前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家庭還沒有從集體中獨立開來,到了之后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成了獨生子女的一代,對家庭也難有這樣的體認。由此看,1970一代帶有過渡性的特點。
魯敏:前面你提到《惹塵?!罚媚眠@個做比方吧。不同時代的天空總是在持續(xù)地飄落著不同的塵埃,落到同一代人的肩頭,最終成為這一代人的財富、負擔與精神衍生,直至壓彎這一代的腰背,成為過去了的人物。作為處于時代之中的寫作者,就會從上述這些塵埃也好、負擔也好、衍生物也好,生出寫作的資源與動力,形成獨有的特質與面貌。
過渡不過渡的,現(xiàn)在大家都是局中人,這樣講也許為時過早,對寫作與文學的考察,今天覺得十年是個比較合理的階位,但長遠來看,五十年一百年可能更合適。每個時代都有被湮滅的光輝,也有被過載的日常。
傅小平:最后再談一點我的印象吧。你是少見的那種在生活與寫作之間切換自如的作家。而對于大多數(shù)作家來說,寫作久了,甚至會影響到他生活的能力。我記得余華說過一句話,大意是寫作讓他的內心變得越來越柔軟。你不一樣,給我直觀的感覺,似乎是寫作讓你生活能力變得更強了。不妨從這個角度談談,寫作怎樣影響了你的生活,生活又怎樣影響了你的寫作?
魯敏:從比較早開始,我所過的生活都不是我自主選擇的生活。十一歲被寄居到親戚家上學,很不開心,但也盡力適應。十四歲初中畢業(yè),我特別想接著念高中,卻被家人改了志愿上了中專,仍然是很不開心,但還是很努力。十七歲工作到郵局,職業(yè)崗位跟我的興趣也是一直是兩岔,到后來雖然到了作協(xié)工作,但又相當于是進了機關——這些都不是我真正向往的生活模式。但這個過程對我是有教益的。對我內心的影響已經(jīng)越來越淡、近乎于無了。
也算是比較早就明白了:生活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并非自我能去控制;就算你可以控制,但最終那個結果也未必就是理想之中的面貌。就我這一路與生活打交道的感受,是深深覺悟到,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自由,只有束縛和定規(guī)之下的相對自由,而由此帶來的反彈力與生命力也許是最有價值的。我喜歡打一個比方,如果生活是容器,那么我就算是液體吧,沒什么明顯的脾氣。裝到卡通杯里,我就呈圓柱體,裝到水壺里,我就是扁球體,但這只是表像上的體積狀態(tài),真正這個液體是什么,是沸騰的苦水,是冒泡的美酒,是黑色牛奶,是天山之水冷沖的茶,那是看不出的,那即是我自己。
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個回答。一言以蔽之:寫作與生活是互相體恤、勉力中互相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