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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癌病房

2018-11-01 03:13:24彭小蓮
上海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腫瘤醫(yī)院光頭病房

彭小蓮

謹以此文,獻給上海腫瘤醫(yī)院柳光宇醫(yī)生和他的團隊!

太陽的光斷然是不要錢的,否則不會那么肆無忌憚地投射到地面上,任意且放肆,瘋瘋癲癲地就把大地點燃了。遠遠看去,像是海市蜃樓,空氣都在馬路上飄動著。暴熱的夏天,她,卻頂著一個光頭,什么遮擋物都不用,就這樣坐進了出租車。司機幾乎是在那里凝視著她,她全當沒有看見,把行李箱扔進后備廂里,然后走到車前,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副駕駛座上。她自覺地扣上保險帶,司機還是看著她。她說:開車?。?/p>

司機突然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她的光頭,怯怯地問道:是模特兒嗎?

她搖了搖頭:生病了。

然后再也沒有說話。

當她拉著行李箱走進病房的時候,她,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不是在尋找自己的病床,是把其他床位的病人打量一番。因為病房緊張,她入住了民營醫(yī)院的混合病房,這里都是來化療的癌癥病人。屋子里五張床,除了有一個女的,其余都是男病人。陽光被窗簾遮擋著,病人穿著統(tǒng)一的條紋服,一個個都黑著臉,看上去像是囚犯。病房是安靜的,但是光頭感覺到大家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就準備迎接這樣的目光,幾乎是向大家挑戰(zhàn)一樣,什么話也不說,朝自己的病床走去。

她非常不高興地看了看隔壁床位,那個男人居然把她的床頭柜用隔簾擋著,占為己有。

只聽見5床說話了:“小K,把夜壺箱還給人家。”

小K笑了,還是那么看著光頭。

“儂沒有看見過女人啊,夜壺箱還給人家!”

小K卻對光頭說:“儂噱頭蠻好的嘛,就這樣出門了?”

光頭沒有搭理他,拉過自己的床頭柜,開始整理東西。光頭脫下黑色的緊身牛仔褲,套上病服時,也和囚犯區(qū)別不大了。她伸手拉住自己的后領子,利落地把那件灰藍色的套衫脫掉。她手臂上扎著一條非常漂亮的小絲巾,在動作的時候,微微甩動著。這是保護化療時,埋在臂膀血管里的管子的端口。小K的女兒偷偷跟父親說:“那是條愛馬仕絲巾。”光頭聽見了,她不說話,朝衣柜走去,屋子里的人目光都跟隨著光頭在移動,她拉開櫥門,正要掛上衣服的時候,女兒說:“儂,這件套衫是Theory的牌子?”

光頭像被拆穿了西洋鏡似的,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打折的時候買的,否則哪里穿得起啊?”

“瞎講啥啦,介蹩腳的套頭衫!”

“阿爸,儂老土,人家是真絲和開司米的面料,不要太名牌喔!“

“儂穿得介好看,做啥?。 毙問光頭。

“做啥?做人!都要死了,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結棍,是模子!”大家叫他“包工頭”的4床大聲贊許著。

病房開始變得快樂一點,但是當光頭穿著病服倒在床上的時候,實實在在和大家一樣,甚至更加難看,因為只有她是光頭。房間里,重新進入一片寂靜,只聽見空調聲在那里輕輕地發(fā)出嗚咽聲,伴隨著窗外空調的滴水聲,這安靜讓人有點心神不寧。

但是,病房是有自己的節(jié)奏的,不要以為癌病房就是懊喪、愁悶,一團看不見的迷霧融入人的胸腔,不是的。當那些寂靜一點一點擠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看看,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各家的親人都陸陸續(xù)續(xù)來送飯了,你會一時鬧不清這是什么地方。屋子里彌漫著菜肴的香味,有點像高級餐廳的意味。大家都忘記了病痛,拿出家伙,低頭找餐具和紙巾,悄悄地說話。5床的飯桌板子在床前架起來了,她姐姐給她送來一只大大的清蒸野生甲魚,她居然還喝起了青島啤酒。

小K說:“哎呀,麻球……不對,嗲妹妹,少吃一點,儂太會吃了。”

“儂喊啊,喊啊,麻球,我就吃給你看!”

“我不是講儂胖,儂吃得太結棍了;自家看看,手臂把上,發(fā)得一塌糊涂!阿像一只麻球啊?!?/p>

麻球的姐姐笑了:“隨便她去了,胃口好,就吃!現(xiàn)在不吃啥辰光吃?。 ?/p>

那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光頭拉開窗簾,似乎想讓遠處的晚霞飄浮進病房,大家都朝窗外看了看,真的很美,不知道過去他們吃飯的時候,有人拉開窗簾看過嗎?大家吃得越來越香。窗戶外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梧桐樹,葉子把馬路覆蓋了,看著上面星星點點的余光,都想伸出手去捧起晚霞,放進自己的碗里面。

飯車來了,問道:“2床,新來的。沒有訂飯,儂吃啥?”

“隨便!”

這一次所有的人,包括家屬,都把目光投向光頭。麻球有點同情地問道:“儂屋里廂沒有人送飯的?”

“屋里廂的人都死光了!”

“儂老公呢”包工頭在問。

“離婚了!”

“朋友呢?”

“他們不欠我的,干嘛要去麻煩別人?”

“小人都出國去了,是吧?!”小K挑了挑氣氛,調侃地說道。

“絕子絕孫的!”光頭沖了他一句。

大家都尷尬地不知道怎么收場。光頭掉頭回到自己床邊,躲開眾人的視線。她進過太多的病房,不知道天下還有這樣“友好”的病房,一上來都要把你的戶口調查清楚。沒有辦法,就是“友好”!小K已經端著自己的一盤醬鹵牛肉,走到她床邊。

“我還沒有碰過喔,儂拿一點去嘗嘗!”

光頭堅定地說:“我不吃牛羊肉的!”

“不要清高啦,嘗嘗!沒有騷味的?!?/p>

“真的不吃!謝謝儂!“

“儂吃啥?明朝,讓我老婆給你做一只菜來?!卑ゎ^說。

光頭徹底崩潰,那些充滿同情的目光,把她原來的驕傲打得遍體鱗傷,她像一個孤兒被遺棄在這里。怎么可以這樣,她不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慣了,有錯嗎?佇立在自己的床桿子前,像走在峭壁上,感到一種無奈。她站立了很久,飯菜已經放在床頭柜上了,她活像一尊雕塑,蒼白的臉,上面沒有一點瑕疵,但是已經沒有給人快樂的感覺了。她不知道跟現(xiàn)實怎么對話,她就是那樣,情商很低。護士進門,看了看她說:“七點以后不要進食,明天早上抽血!”光頭垂下頭,可是護士就是那樣凝視著她,這讓她不知所措。

護士出去了,又進來一個小護士,再一次看著光頭。她們倆目光直直地對視著,以至于光頭撲哧笑了起來,“我介好看?。俊弊o士沒有說話,走到窗前,嘩啦一下,又把窗簾拉上了?!霸琰c睡覺,早點休息。明天1床、3床,準備化療?!?/p>

就這么一句通知,像熄燈號一樣,把房間的一切都熄滅了。生病,就是這樣慢慢在讀懂病房這本書。書,雖然用普通的黑字印在那里,普通的白紙,但是要讀懂它,光認得字是遠遠不夠的。這里是另外一種語言,是透過黑暗,大家伸出一只只脆弱的手,在互相打著手語,你必須學會在黑暗中辨認,幾乎每一個病房都在用自己的語言交流,光頭開始學習。有的時候小K會尖刻地嘲笑自己,很快,他也會跟著大家一起發(fā)出長長的嘆息。

夜晚還沒有完全降臨,屋里的大燈就早早地滅了,走廊里的路燈透過門上的天窗照進來,大家都不說話,但是大家都知道,沒有人入睡。黑暗里,看見麻球靠在床頭,沒有躺下,她說:“我可以把窗簾拉開來嗎?”

“做啥?”

“今天是十五,看看有沒有月亮?!?/p>

“噢喲喲,要作詩啦,天上明月光……”

“哪里有介許多詩好做啊。我是在想,阿拉兒子,不知道出來了吧?“

“儂兒子又進去了?”從來不發(fā)聲的1床,突然冒出了一句。

“就是最近一次,不是‘又進去的,兒子吸毒……”

屋子里全部沉靜下來,連小K都不敢發(fā)聲。

“我其實知道自己不靈了,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又是腺癌,低分化,最壞的一種。我開始不當回事,一直咳嗽,抽煙多嘛,咳嗽就咳嗽,后來咳咳就沒有痰了,想想這樣就讓它去好了。誰知道有痰是炎癥,沒有痰就是肺癌了。還是沒有知識。我走就走,我是很想得開的,這輩子做人也做過了,什么沒有看過、吃過?我是不放心我兒子。我走了,他怎么辦啊,現(xiàn)在都二十一歲了,也沒有一份好好的工作。人,是非常聰明,但是他吸毒,人家單位一知道他吸毒,誰敢要他?我那點錢,看病看掉不少,最后,頂多在郊區(qū)給他留個一室一廳,他怎么辦??!”

還是1床敢問。大家都叫他老法師,他是肺癌晚期,隔一段日子就要住進來化療,一直說要死要死,就這樣也拖了兩年,他對這里熟門熟路,大家都非常尊重他,關鍵時刻,都是靠他給大家指點江山。他會對那些絕望的病人說:“老實講,我在‘文革里,家里吃了那么多苦頭,不是也過來了嗎?阿拉爺是資本家,他們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國外,留下來的就完蛋了?,F(xiàn)在他們回來看我們,送點禮物,阿拉爺根本就看不上。他什么沒有見過?出去了就不得了?誰稀罕你。結果,阿拉孃孃,那點沒有送掉的禮物,硬要賣給我。有鈔票的人,就是這樣的,樣樣做得出,否則他們怎么發(fā)財?我是不留戀這個日子的。在我前頭沒有生活,在我后頭也沒有生活?!母镆院?,算是過上了幾天好日子,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好日子了,那就夠了。那就過一天是一天,開開心心的……我們都是過來人,儂兒子還是太小了,現(xiàn)在就放棄是不作興的?!?/p>

“儂男人不管他?。 毙憤怒了。

“不談了,我跟男人老早離婚了,兒子跟我。那時候他才五歲多,我要到外面去做生意,就讓阿拉姆媽帶,老娘寵小孩,就搞壞掉了?!?/p>

“儂做啥要去離婚,像儂這樣長得有點樣子的女人,就是作!過日子,不會天天像談戀愛那么浪漫,一家人家,弄到最后就是油鹽醬醋!我看儂這么活絡,一定是嫌老公沒有味道,外頭搞花頭去了。”小K毫不客氣地跟麻球說。

“搞花頭,是以后的事情。開始就是氣他,一點用處都沒有,一個男人!他們工廠倒閉了,他都是廠里的八級鉗工了,介有本事的人……”

“我聽懂了,開始一定是儂追依,盯牢了上!廠里看中他的女人不會少,儂噱頭好嘛……”

“小K,哪里是介簡單,幫幫忙喔,是他老娘先看上我的。我在工會做,上門拜年,他老娘說一看我就是強人頭,能干!把兒子托給我,放心。她那個兒子樣樣事情聽他娘的,廠里倒閉,我說我們一起去深圳試試,他老娘不同意,他就會去人家一個大堂當門衛(wèi)。八級鉗工啊……我氣都氣死了,怎么吵都沒有用。只好跑到外面去做生意了……”

“后來生意做大了,就離婚了,肯定就是這只路子。儂勿想想兒子,娘不在,爺看門房,伊跟小朋友還有啥面子?”

“是啊,所以我就寄錢給他,讓他在小朋友里面不要受欺負。誰知道,上中學的時候,軋壞道,開始吸毒。進去兩次了,出來以后,我把他帶在身邊,不讓他和那些人來往,但是我天天忙得四腳朝天,儂不曉得,大年夜的晚上,我們想把店門關上,門板都拉不上。外地人,都沖進來要買上海發(fā)貨過去的羽絨衣,那時候生意真正是叫好做,上海貨,就是一條三角褲都賣得好得不得了。最后是像跟人打架一樣,才把店門關上?!?/p>

“鈔票也數(shù)不過來。”

“數(shù)啥鈔票,就是一包一包拎到銀行,讓銀行去數(shù)。”

“兒子呢?“

“兒子……在家里玩游戲,成天成夜地玩。想想不對,又送他回上海讀書……一回來就完蛋了……這幫人又找上門了。我恨啊,拿皮帶抽他,他人也大了,跟我對打。實在是絕望,把家里東西都砸爛了,真的不要做人了。第二天我醒來,看見他跪在我面前,大概已經跪了很久了。他說:姆媽,我錯了。我也想改,不知道怎么改,我對不起你??!我把你打痛了吧?他抱住我嚎啕大哭……兒子,是自家的兒子……”

黑夜是那么惡狠狠地抽在每一個人心上,病房的氣氛變得格外地充滿親情、和睦。想想他們都是互不相識的人,何必那么動感情呢?可是誰都陷進去了,誰都忍不住為麻球的兒子擔憂,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死亡。既然死亡跟所有的人作對,世上還有什么能把他們分開?一間男女混雜的病房,這里早就沒有了性別,只聽得見一聲聲長吁短嘆,他們好像都沒有來過這里,現(xiàn)在被推進一個溫暖的屋子,這份親情讓所有人承受不了。沉默中,包工頭突然冒出一句話:“好像空調關掉了?熱死人!”

“儂去看看自家只面孔,保證嚇出一身冷汗。”

“這是外頭傳的段子,最好玩的一句閑話是:降溫最好的辦法,就是看看自己的存款,你會默默地蓋上被子,插上了電熱毯。”包工頭的上海話,轉成了普通話,卷舌音里帶著呲呲的聲音,真是好笑。

“小K不會的,他要是一看存款,阿拉要去打120,趕緊送伊到三甲醫(yī)院去?!甭榍蛘f。

“做啥?”

“儂有介許多鈔票,死了給啥人?。靠戳瞬灰l(fā)寒熱的?”

終于在歡樂中,夜晚真正地降臨了!

病房的主任醫(yī)生是個五十開外的女人,目光堅定,微微發(fā)胖的身材,走起路來石墩墩的,幾乎沒有人看見過她的笑臉。清早她走進病房,帶著一份威懾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她直接走到光頭床前說:“你的白細胞不合標準,馬上給你打升白針,明天化療。”

“主任,我的白細胞是3.8,差一點點,腫瘤醫(yī)院這個指標都給我們化療的!”

“我們這里有規(guī)定,必須在4以上,我們這里不是腫瘤醫(yī)院!”

“我明天早上再驗一個,再不過4,我就打針!”

主任斜眼瞟了光頭一眼,滿臉的不高興:“儂哪能介疙瘩的?沒有看見過儂這樣的病人,主意那么大。我跟儂講,明天早上七點半驗血取報告,九點化療!不達到指標,打針!”

光頭使勁地點頭。

“嘔吐現(xiàn)象嚴重嗎?”

“嚴重!”

這時候,主任的態(tài)度緩和下來,帶著同情和親切的口吻說道:“這個不要怕的,我?guī)湍汩_一種藥,一天吃一粒,但是我寫的是一天吃兩粒,這樣,你就可以吃兩個星期,日子要好過多了。好嗎?不信,儂問伊(她朝1床看了看)。吃了效果好嗎?”

老法師笑著不停地點頭。

“謝謝主任!”光頭幾乎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然后遞上紙,“主任,把藥名寫在上面,我下次去腫瘤醫(yī)院也要配!”

“好的,儂吃吃看。保證靈光!”

主任迅速地寫下了藥名,然后走向小K的病床。這時候老法師的太太來了,一個六十開外的女人,穿著小碎花的套衫,外面套著一件黑色網眼手勾的衣服。她打扮得干凈利落,拖過椅子坐在老法師床邊,什么話都沒有說,就是相視而笑!哎呀,在化療前接受這樣的微笑,光頭看得都想哭,太美好啦!那種上年紀的人,厚道、默契的一笑。太太拉住了老法師干枯的手。他們就這么手拉著手,像年輕的戀人,一直到護士進來還是拉著手。太太說:“麻煩你了,一趟又一趟的。”拉著的手,一直沒有松開。

小護士笑笑,什么都沒有說,把一瓶一瓶的藥水掛上了吊針的不銹鋼桿子。

光頭這時候迅速地在給腫瘤醫(yī)院她的主治醫(yī)生發(fā)短信,那時候微信還不是那么流行。她問道:3.8白細胞不上去怎么辦?主治醫(yī)師立刻回復了:A 頭三種化療藥減計量;B 趕緊吃薏仁米,爭取把白細胞吃上去!

光頭一看就激動起來,薏仁米可以把白細胞吃上去的?然后,她把主任開給她止吐的藥,也發(fā)給主治醫(yī)生,問腫瘤醫(yī)院有沒有這個藥。沒有想到回復是:絕對不能吃?。?!后面跟著三個大大的驚嘆號。光頭像被扇了一個大頭耳光,被狠狠地嚇住了。她看見主任離開了病房,老法師還沒有開始化療,趕緊追問道:“老法師,剛才主任開的止吐的藥,儂吃了真的有效嗎?”

“我沒有吃,都扔到馬桶里了?!?/p>

“為什么?”

“是激素!儂記牢了,醫(yī)生對你笑嘻嘻,態(tài)度突然變好了,絕對沒有好事情!”

再一次證明光頭的情商很低,這么簡單的道理,到了她這里,竟然蘊含著哲學意味。她張著嘴,都沒有對老法師表示感謝,怎么想都繞不過彎子,手里捧著她的英語小說,整個人突然變得那么呆滯和愚蠢。

“到底老法師??!一語擊中要害。伊拉都是在里面拿回扣的,否則她介好,主動提出要給你多開一點?”麻球一邊換衣服一邊背對著光頭說話。

光頭就是那么傻啦吧唧地張著嘴坐在床上,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麻球已經換好了衣服,她姐姐來接她出院了。麻球真的很瘦,一個長長的水蛇腰,一點肚子都沒有,她穿上緊身的低領衫,一根翠綠的項鏈掛在脖子上,她把頭發(fā)盤在后腦勺上,顯露出長長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芭蕾舞演員。臉上化了淡妝,還給自己貼上了假睫毛,她涂上口紅,轉身去拿東西,光頭被眼前的麻球怔住了,難怪小K說她是“長得有點樣子的女人”,豈止是“有點樣子”,真的是有回頭率的女人。她穿上紅色細高跟鞋,身板挺拔,姐姐站在她邊上黯然無光,好像她是病人似的。

直到最后,小K還是要說她幾句:“我叫儂少吃點,儂自家看看,昨日還是一只麻球,今天成赤豆粽子了。身上發(fā)成這樣。”

大家全都笑了,姐姐說:“我現(xiàn)在帶她去華山醫(yī)院皮膚科看看!”

麻球,一個妖艷的女人,昨晚的故事已經漸行漸遠,似乎從來沒有在她身上發(fā)生,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升起了生活的全部自信,滿臉的驕傲,踩著高跟鞋,“篤篤篤”地走出了病房。大家都在向她揮手,漂亮女人總是招人喜歡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喜歡看漂亮女人。剩下的是痛苦的老法師,他閉著眼睛在那里化療,藥瓶子上罩著一塊深色的布,那是最毒的藥,不能見光的。太太的手依然緊緊地拉著他,看著他,不說話,時而給他擦一下臉,其實那里什么都沒有,就是讓他感受到她的存在。同樣的藥,小K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撩開自己的簾子,又來跟光頭搭訕。

“儂外文介好?是大學教授吧?”

“大學教授,有我這樣寒酸的?”

“咯儂做啥看英文書?”

光頭實在吃不消小K,那份熱情那份調侃那份包打聽,關鍵是他的那份樂觀,那份未經歡迎的樂觀!但是,最終你又會被他調動起來,感受到他生命里呈現(xiàn)的力量,某種主動的欲望。光頭不是一個會深入內部去挖掘自己痛苦的人,她努力去關閉那扇門,但是當小K把他的快樂散發(fā)出來的時候,突然展現(xiàn)出一種被找到卻不是被感受到的樂觀,她還是笑了。

“沒有辦法,看中文太容易,一邊看一邊還是在胡思亂想,最后一頁看下來,不知道看了什么東西。英文,你是要逼著自己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看,看完要把它們連成句子,最后你看著看著就看進去了,思想越集中,越是不會感覺到痛苦。這個化療,真是讓人痛不欲生!”

“我在化療的時候,就會想我小時候的事情,開心得來。“

“怎么個開心?。俊?/p>

“阿拉屋里是住在武康路的……”

“靠近哪里的武康路?我小時候住在武康路口的安福路……”

“哎呀呀,就是阿拉隔壁,儂記得靠近鎮(zhèn)寧路那里有個醬油店?后面有條小弄堂……”

“小弄堂里還有一個小橋,下面是條很小的河浜,弄堂是彈格路……”

“就是這里,那個醬油鋪子,是阿拉屋里開的。后頭那一棟房子,全部是我家的?!?/p>

“石庫門房子?“

“是的是的。儂幾歲?。俊?/p>

石庫門怎么跟年齡又搞在一起呢?對小K一定要小心,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要被他套牢。光頭不說話。

“有五十了吧?”

光頭點點頭。

“有數(shù)啦,那是說不定,我們小時候在弄堂里打彈子斗蟋蟀,儂也軋在里廂看鬧猛的!”

“那時候鎮(zhèn)寧路是很長一條,像弄堂一樣的,一直通到萬航渡路,馬路也是彈格路?!?/p>

“是的,是的。那里還有一個藥廠……”

“做酒精的,門口放了好多爛山芋,一股怪味道?!?/p>

“看不出,儂年紀介小,都記得哦?!?/p>

“儂去插隊過嗎?”

“哎,我運道好,沒有去過。因為阿拉姆媽會做人啊,像我們這種小業(yè)主成份,是上來就要給踢出上海的,阿拉姆媽跟里弄干部關系好,她在醬油鋪子后門放了一只煤爐,每天里弄干部,都會把他們帶去的冷飯冷菜拿過來,姆媽就放在大鍋子里給他們隔水蒸一下,那時候又沒有什么微波爐,冬天的冷飯怎么吃得下去?有時候,來新產品了,姆媽還會給他們大家夾上一塊乳腐嘗嘗。還是窮啊,連麻油都沒有,把糖精片用溫水溶化了,混在乳腐的鹵汁里,澆在上面。哎呀,他們不要太喜歡哦,都到我們家來買這個豆腐乳吃。那時候也沒有什么瓶裝的,就是放在一個很大的缸里,上面用紙頭包好,拿蠟燭燒上,封口的。姆媽大方來兮的,他們買的時候,把碎掉的邊邊角角的碎塊,都會送給他們。后來,‘文革的時候,阿拉爺開的這爿醬油鋪子給工商局收掉了,安排他去川沙的供銷站工作,阿拉娘就帶著我們家五個小孩。老大已經大學畢業(yè)了,所以,他還貼補點錢給姆媽,日子過得還可以。”

“你們家沒有抄家?”

“沒有。家里的一點老貨,姆媽一看行情不對,老早都轉移到寧波鄉(xiāng)下我舅舅那里,不說了,后來,我舅舅說找不到了。儂講會找不到嗎?阿拉爺講,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拿去就拿去,譬如給‘紅衛(wèi)兵抄家搶走了。后來,要我去插隊,阿拉姆媽堅決不放,說你們不要逼死我老太婆,老公都不在家,兒子也走了,我日子怎么過啊。那時候里弄的人,雖然天天敲鑼打鼓來我家‘教育阿拉娘,跟她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哪里有年輕人肯留在家里吃閑飯的?都是要去干革命的!她就是不說話,坐在那里眼淚汪汪,讓我睡在被子里,放一個熱的鹽水瓶,聽見他們要進來,就把瓶子在頭上放一會兒,人家來一摸頭,哦喲,在發(fā)寒熱啊……”

“不能每次都發(fā)寒熱啊?!?/p>

“是啊,人家就教我去量血壓,半個屁股坐在椅子外面,人整個都憋住氣,表面上假裝放松地把手臂放上去,另外一只手就捏緊拳頭,血壓就上去了!阿拉娘就說,小小年紀就血壓高,出去又沒有藥吃,萬一救不過來,你們要我的老命?。±锱刹烤驼f啦,哎呀,儂放心,農村空氣多好啊,他去了就沒有毛病了。他們會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要我下去,阿拉鄰居又教我一招,晚上吃大肥肉,然后吃一大瓶紹興料酒……”

“為什么喝料酒?“

“沒錢嘛,屋里廂的醬油店,也只賣料酒,有啥喝啥啦,把那個月的肉票都吃掉了,那時候又沒有什么啤酒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又吃很多飯,還吃蹄膀,又喝一大瓶料酒,喝得我醉醺醺的,戴著口罩怕人家聞到酒味道,跑去抽血,驗肝功能。儂講,會驗出什么好結果?阿拉娘拿著醫(yī)院的病歷卡、驗血單子跑到里弄去,這次她兇啊,在那里跟里弄干部大吵……他們嚇壞了,過去關系還可以嘛,拉不下臉,就讓我留在上海了,后來在生產組糊紙盒子。這生活不要太好混喔。我跟幾個老阿姨,關系好得不得了,就差送我去讀工農兵大學,通知都來了,是安徽大學。阿拉娘講,外地不去!好不容易留在上海,讀大學有什么屁用,看看儂爺,在上海郊區(qū),每個月回來休假一次,人都像赤佬一樣,我每個月把肉票、餅票、香煙票都要留給他,回來要買多少好東西給他帶回去,否則不餓死在川沙?”

“儂娘講話也是太夸張了,川沙哪里有那么苦啊,我們學農的時候去過的?!?/p>

“這是阿拉娘講的,反正伊真的很來事,家里人都聽她的,儂不要看她不識幾個字!”

病房里沒有人說話,就聽小K不停地敘述著,大概老法師都沒有這樣的智慧,生活的經驗和時代像自行車和鐵環(huán)一樣,一旦滾動起來,只要保持那里的平衡,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游戲。天地再廣闊,作為再大,千萬不要跟這些上海人講,他們實際得沒有眼光,他們不聽豪言壯語,他們只認眼前的事物;跨出一條馬路,就會覺得那是一個時代的印跡,怎么可以走那么遠。他們口口聲聲把看不慣的人叫“鄉(xiāng)下人”,好像他們上海人有多高級,只要和離開上海有關的事情,在他們那里就會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們要把這些事情滾動起來,玩得嫻熟,游刃有余。那色彩斑斕的鐵環(huán),變得自由快樂,一個讓人傷心的時代,最后竟然印記上美好的回憶。

突然,病房的門打開又很快被關上了。光頭叫起來:“亞琴,我在這里!”

房門又推開了,一個保姆模樣的人帶著飯鍋子和菜盒子走進來。

“哎呀,穿得這樣,不認識你了!”保姆亞琴說道。

光頭自己也笑了起來,亞琴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她床前,還有一小碟海參。

“海參拿回家,不要吃不要吃。吃得都要吐了?!?/p>

“吃,當藥吃。否則你不吃營養(yǎng),這個毛病治得好的?”

“我的醫(yī)生說的,什么補品都不要吃,不然補的都是癌細胞?!?/p>

“那你怎么想起來讓我燒這么多薏仁米的?”

“這又不是補品!”

光頭端起飯碗就吃起來了,她嚼得很慢,可是剛吃上一口就不對了,胃就開始抽搐,攪動得往喉嚨口泛酸水,她停頓了一會兒,可是越來越厲害,嘴巴鼓得大大的。亞琴趕緊拿起床底下的小臉盆,光頭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光頭喘息著,然后拿起床頭的一小粒安定放進嘴里,亞琴遞上了水杯。光頭的目光變得迷茫,她等待著,等待著有點昏昏欲睡的時候,再把碗里的薏仁米吃掉。亞琴拉開她的被子,用熱毛巾給她擦腳,又給她擦手臂,光頭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你了?!?/p>

“睡覺了,不要說話?!?/p>

亞琴在她邊上,又端上水杯讓她喝水,光頭朝老法師那里指了指,亞琴端著鍋子走過去。

“你們有碗嗎?盛點去,東家讓我多燒點,給大家吃,這個東西不值錢的,但是吃了有用的?!?/p>

老法師的太太不斷地謝著亞琴,拿起一個小碗盛了一點?!岸嗍⒁稽c?!眮喦儆肿叩桨ゎ^那里,等她回身的時候,光頭喘著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亞琴沒有打攪她,悄悄拿著家伙離開了。病房的門才合上,光頭一下又不行了,她拿起小臉盆開始吐了起來。

老法師的太太同情地看著光頭:“你是腫瘤醫(yī)院哪個醫(yī)生看的?”

光頭一邊吐一邊說出醫(yī)生的名字。老法師太太說:“沒聽說過?!?/p>

“是個年輕醫(yī)生,才三十八歲?!?/p>

“你應該去看吳醫(yī)生,他現(xiàn)在都是腫瘤醫(yī)院副院長了。”

“我這個醫(yī)生特別特別好!我看見網上病人對他的評價都好得嚇死人的!”

“太年輕了,技術肯定沒有吳醫(yī)生好!”

“儂錯!”包工頭大聲說道,“醫(yī)生第一不是看技術,是看醫(yī)德,醫(yī)德好的醫(yī)生,看病就沒有問題。技術,他會提高的呀!”

“醫(yī)德?我是不相信現(xiàn)在的醫(yī)生有什么醫(yī)德,你看看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老法師的太太一臉不屑,“和這個主任有一拚。阿拉一個外甥女在那里做放療的,還是他們那里一個什么大專家呢,結果就像你們這里的主任一樣,好言好語跟病人說,他們醫(yī)院進來一種進口藥膏,不是非常貴,她是看見病人有條件承擔才介紹的,只要在放療的部位,皮膚上涂點那個藥膏,皮膚就不會受損,恢復得會非常好!”

“那倒是可能的,放療結棍啊!聽他們那里的老職工說,”包工頭也是熟門熟路,腫瘤醫(yī)院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過去,六七十年代,沒有空調的時候,夏天,每天哦,運來一卡車一卡車的冰塊,就是往放療室送。他們那里的窗戶開著,從里面飄出來的,都是烤肉的焦枯味?!?/p>

“什么叫那倒是的,現(xiàn)在那么好的條件,涂什么藥?一管藥最多涂兩三次,一管就幾百塊。全自費喔!結果呢,涂了非但沒有什么好處,皮膚燒得更加紅腫了,外國人的藥,不見得適合中國人的皮膚?!?/p>

“儂看見了。”

“阿拉外甥女在那里做的放療。”

“她用了那個藥,用壞掉了?”

“她是沒有,其他病人不會講的?大家在背后都要講的呀,哪個醫(yī)生好哪個醫(yī)生拿了多少錢,誰不知道??!”

小K立刻插進話來:“哎呦,看看我們的主任,急得,都來摸我褲子口袋里的錢了。”

“真的?她怎么做得出來?”光頭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叫了起來。

“不是我穿著褲子的時候,她來摸嘛!”

大家都笑了。

“她每周要帶隔壁醫(yī)院的胸科主任來蹭外快,說是‘我好不容易請來的專家,你們掛都掛不到他的號,讓他給你會診一下。什么會診,就是拿聽筒在你胸前胸后聽聽,問問你吃什么藥,然后說,蠻好的,現(xiàn)在聽上去肺里蠻好的。接著說一堆醫(yī)學術語,我們這種人哪里聽得懂。好了,他就去給另外一個病人看,要我給他兩百塊錢。我說,主任,我今天剛住進來,沒有帶現(xiàn)金,等明天老婆來的時候,一定給你。她像沒有聽見一樣,我褲子正好掛在床上的扶欄上,她就在褲子口袋里摸。我說,真的沒有,不信你看。我抽過褲子,把口袋都翻出來了。兩百塊,這一圈走下來,你說掙多少?”

“還是腫瘤醫(yī)院醫(yī)生好!”包工頭不同意。

“你肯定拿他們回扣!一口一個腫瘤醫(yī)院醫(yī)生好,好什么好!”

“我自己開始就是在腫瘤醫(yī)院肺外科動的微創(chuàng)手術,我去看病,把紅包悄悄地塞給那個醫(yī)生,人家殺死不要,就是不要。搞得我很難為情,但是想想還是給人家吧,我看他們醫(yī)生也是很苦啊,腫瘤醫(yī)院你沒有看見,人比上?;疖囌镜娜诉€多。講講專家門診,一看都是四五十個人,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每個人,能跟你講五分鐘的話是不得了啦,還要在那里幫著看片子。我就是趁他給人家看片子的時候,把紅包一下塞在他口袋里。”

“好了,還不是塞紅包了?一票貨色!”小K說。

“儂聽我把話講完,我一塞紅包,醫(yī)生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把病歷卡拿過去,認真看了看。跟儂想法一樣,我心想塞對了塞對了,果然要記住我名字,給我特別治療和關照!結果是啥?我出院的時候,我老婆要去結賬,護士跟她說,不要結了,這是你剩余的錢。哪里有醫(yī)院倒貼錢給你看病的事情?我自己都懵住了,不要搞錯哦!后來搞清楚了,就是醫(yī)生拿了我給他的紅包,加上我預先付的押金,幫我把手術和住院費付了。哎呦,哪能有這樣的醫(yī)生啊,我跑去謝他,那天又是他的專家門診,門口護士不讓我進去,我剛做好手術,話也講不出來,只好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我老婆進去的,醫(yī)生完全不記得我是誰了。我老婆千謝萬謝,手術還做得那么好!你知道醫(yī)生跟我老婆說什么,你們不要塞紅包,你們以為塞了紅包醫(yī)生就會給你特別治療?不會的,真的上了手術臺,衣服都脫光的時候,哪里記得誰是誰,更加不可能我拿起手術刀的時候,還會想到他給了我多少錢。我們就是要把手術做好!做得漂亮!他還跟我老婆說,現(xiàn)在生病,就是花錢的時候,自己要留著點,遇到問題的時候,都是要花大錢的。這,就是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我自己親身經歷的。不是我瞎講的!”

“這倒是的,我也聽說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好!”

“他們就是管理不好,一塌糊涂。醫(yī)院又大,人又多。聽見過吧?看完病,還要到專門的地方排大隊去打病例報告的,否則儂不好付錢配藥!亂哄哄亂哄哄,人就是這樣竄來竄去。二號樓7樓,下樓,到一號樓上樓,到四樓排隊,排隊,排隊打病歷,擠得亂七八糟!不要說是病人了,就是健康的人,不是半個運動員,你哪里有精力看病啊?!?/p>

“像我們小時候去的‘大世界?”小K問道。

“好好叫比‘大世界的人還多。“

“就是跟那次外灘踩踏事件有一拚的!”光頭似乎緩過氣來,用餐巾紙擦了擦剛吐完的嘴巴,也是惡狠狠地說,“掛號排隊,大早是排到醫(yī)院外面去了;連電腦上掛號都要排隊,拿報告排隊,拿一張片子,排大隊!”問題是人人還要去打印CT片子的,兩個電腦不能停機;太熱了,太熱了。電腦是不會看自己的面孔和存折單子的,無法降溫!現(xiàn)在它也瘋了。哎呀,病人急著要去給醫(yī)生看片子,醫(yī)生在那里等著。只是電腦壞了,嘩啦啦嘩啦啦滾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片子,不知道是誰的片子,打印機那里像是一桶垃圾,片子互相擠兌著,一摞一摞往地上掉。病人恨不能沖上去,在打印機口上把它堵住。這怎么可能,這是電腦,一個時代過去啦。當人們還沒有跟上這個信息時代的節(jié)奏時,它已經發(fā)生故障。一切都不知道怎么制止。病人都傻了,有人大聲喊道:“關機。立刻關機!”“不能關機,打印機會卡住的?!薄拔艺f的是把電腦關了。”“存盤了嗎?”病人一起參與進來,工作人員只會機械操作,完全不懂電腦軟件故障處理,他們著急地在那里打電話求助??墒?,壓根沒有人聽見這些喊叫,也沒人理會這些雜音,繼續(xù)在沒有判斷能力的情況下咒罵醫(yī)院!黑壓壓的人頭,黑乎乎的病人面孔,癌癥病人!他們既虛弱且焦慮,可是電腦程序壞了,本來就在一種無序的狀態(tài)下等待,現(xiàn)在等待變成了無望,病人開始和工作人員吵架。所有人的火氣都越來越大,警衛(wèi)來了,把說話難聽的病人拉開,把上來因為勸架,變得像要打架的家屬拽??!只有光頭,依然像在讀一本英文書,努力置身于現(xiàn)實之外,因為她比他們更焦慮,她沒有人陪同,她沒有力氣說話,她站立不住,她聽不得那些刺耳的聲音,等待的時間太長,兩腿發(fā)軟,被人群擠出了隊伍,她靠在墻壁上,讓自己不至于倒下,她掏出手機在那里拍攝?,F(xiàn)在,她把那個混亂的場面,那段視頻展示給病房里所有的人看。

手機在那里傳來傳去,真是有一種現(xiàn)場感,隔著床位,也會聽見手機里發(fā)出來的爭吵聲。每一個觀看的人,臉部表情擰成了麻花,包工頭自言自語起來:“這是特需門診的五樓?”

“是啊!”

“現(xiàn)在連特需門診都這么多人啦?”

“每層樓有義工、警衛(wèi),人山人海??!”

“我那時候去看病的時候,五樓沒有什么人的。旁邊還有一個咖啡館,里面一個人都沒有的?!艾F(xiàn)在儂去看看,只要可以有落腳的地方,就有人站在那里!全是人,還全是生癌癥的人哦?!?/p>

“怎么辦啊,那么多人都生癌癥。醫(yī)生也是要被他們害死了!”

“他們”,他們是誰?光頭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人,她似乎從憤怒中醒悟過來。老法師的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終于想起了什么,幾乎眼睛里含上了淚水,小K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他對包工頭說:“還給她,還給她,把手機還給她?!惫忸^接過手機,扔在床頭柜上。

老法師太太在說:“好醫(yī)生太少,病人太多了。舊年的事情,你們聽說嗎?上海腫瘤醫(yī)院停電的事情。就是一個外地來的,女兒得了不知道什么癌癥,已經是晚期了。他們是傾家蕩產到處給女兒看病,最后跑到上海腫瘤醫(yī)院,腫瘤醫(yī)院還蠻當回事情的,醫(yī)生都討論了,覺得這個病人不能手術,因為不僅癌癥晚期,關鍵是女孩心臟不好。跟家屬說了,但是那個父親不甘心啊,他跪在一個小年輕醫(yī)生面前,說:‘你把我這條老命拿去吧,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那么年輕。她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求你啦!醫(yī)生嚇死了,要扶那個父親起來,父親說,‘你不答應我,我今天就一直跪在這里啦。醫(yī)生讓他留下全部資料,自己再回去琢磨琢磨。結果第二天年輕醫(yī)生來上班,父親又在他的就診室前跪下來,周圍的病人都看著,醫(yī)生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們有辦法一定會給她治療的。最后,這個小年輕醫(yī)生沒有經驗啊,他不懂得這種病人是不能管的,他竟然把這個病人接受下來了。上手術臺,大家都集中精力,手術非常成功,都已經縫好針,病人都推出了手術間,突然,她的心臟病發(fā)作,這是腫瘤醫(yī)院啊,他們不是那種全科醫(yī)院……”

“這是啥意思?“包工頭問道。

“就是碰到這種腫瘤以外的病情,他們不會處理的。趕緊叫隔壁中山醫(yī)院的心臟病專家趕來,來不及啦,小孩子死掉了。這下完蛋了,哎呀,家里人都從鄉(xiāng)下趕來了,跟醫(yī)院大吵大鬧,怎么解釋都不聽。跟他們說,你們可以去叫法醫(yī)檢查,癌癥手術是成功的,死在心臟病上的。鄉(xiāng)下人,不講道理的,吵啊,不記得有沒有在醫(yī)院門口拉橫幅,好像在上海,他們鄉(xiāng)下人還不敢。就是這個父親一直追著這個年輕醫(yī)生,都要靠警衛(wèi)護著,醫(yī)生才能去上班。父親哭啊,倒在地上打滾,說他不要活了。醫(yī)生從病房查房出來,他一下抱住醫(yī)生的腳,幾乎是拖著在地上爬,說:‘還我女兒,還我女兒!大家評評理,這多難看啊,醫(yī)生怎么弄啊。這種肯接下這手術的小年輕醫(yī)生,肯定也是心地善良得一塌糊涂的人,他怎么吃得消這樣給鄉(xiāng)下人亂搞的?結果那天上班,這個父親又來了。那時候,醫(yī)生已經得了抑郁癥,他不想出門再發(fā)生父親拖著腿走路的情景,結果他就從腫瘤醫(yī)院的樓上跳下去,自殺了!”

“儂瞎講,我現(xiàn)在就在那里看病,怎么沒有聽說?”光頭嚇壞了。

“儂去問醫(yī)生,有這回事情嗎?!?/p>

光頭低頭,迅速在手機上打字,一會兒她驚叫起來:“阿拉醫(yī)生講:是的!”

“可憐之人,一定有可惡之處!這只老頭子,要死就去死,不好拿這么優(yōu)秀的一條命換這個老不死的命啊!”小K憤怒起來。

“這種老頭子,我說要賠命,拉出去槍斃!”包工頭說。

“我說,”光頭一字一句地說道,“腫瘤醫(yī)院應該給這個年輕醫(yī)生豎銅像,他雖然性格是脆弱的,但是作為醫(yī)生,他的精神是高貴的!”

“聽我講完,”老法師太太打斷大家的評論,“結果,他跳下去偏偏砸在醫(yī)院的電閘上,于是整個醫(yī)院停電。嚇死人吧?手術室就停電啦,病人都在手術臺上。還好,醫(yī)院有緊急自備電發(fā)動機,兩分鐘左右,手術室的電先解決了?!?/p>

老法師太太后面說的話,大家都沒有心思聽了。這是一群面對死亡的人,他們都已經站在邊緣線上,他們比誰都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這種未經邀請的死亡,這種愚昧的農民,實際上比癌癥更加讓人難以接受。歸根結底,不是死亡,是農民的愚昧,而讓人更加不能接受的是意識,這些農民怎么會從昨天走到今天的?當這些痛苦突襲而來,他們措手不及,他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是那種無法釋放,無法訴說的窒息。

光頭起身,拿起她嘔吐的臟東西,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小K的化療結束了,他也從床上走下來,放松一下自己,他低頭認真看了看光頭掛在床前的牌子。突然,對著進門的光頭大叫一聲:“儂太結棍了,裝嫩???”

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怎么啦?什么裝嫩不裝嫩的!”

“儂六十歲,六十歲了?!?/p>

光頭火氣都來了,她不說話,瞪了小K一眼,六十怎么啦?

“我問你有五十了吧,你怎么不說你六十了?”

“我又沒有騙儂,我說有五十了。我干嘛要跟你匯報我六十了。儂又不是派出所!”

“怪不得,那幫小護士換了班的跑進跑出來看你?!?/p>

“有啥好看的?我不就是沒有戴假頭套嘛,看什么看?!?/p>

“她們說,想想看看你拉過皮沒有,說你皮膚好得一塌糊涂,不像你的年齡?!?/p>

“拉皮,想拉也沒錢沒工夫,花錢看病都來不及!”

午飯以后,病房徹底安靜下來,大家都在那里睡午覺,光頭拿起書的時候,一下又回到那種虛弱的狀態(tài),她靠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努力閱讀手上的英文書。她喘著粗氣,努力證明自己是可以閱讀的,她讀得很慢,讀得很吃力。這種過于理性的努力,顯得非常不理性,但是她像有強迫癥一樣要求自己這樣做,她堅定地認為,這是對自己最好的意志訓練。因為她過去太任性了,學習不夠努力,錯過了多少機會和時間,戰(zhàn)勝自己的弱點就是意志,而意志不是別的,就是這種來自對過去的背叛,對自己重新訓練。她把這種意志的訓練看得非常重要,她覺得這將決定她生病以后的生活質量。繼續(xù),繼續(xù)閱讀……突然,門被“砰”地一下撞開了,護士領著新病人走了進來,直奔麻球的空床位。醫(yī)院的效率真高,床位永遠不會空著。這時候,老法師也化療結束了,他的太太正在給他喂飯,大家都被這響聲驚住了,就像看著光頭入住的情景,所有人向新病人投去注目禮。

但是,注目禮很快被扭曲了,他們都擰起了眉頭,大家的臉變得七倒八歪的,怎么緊跟著病人進來的是一股濃濃的臭味,不明白從哪里傳過來的。包工頭睡在靠門的一邊,他立刻起床,開門聞了聞外面,然后迅速地關上了門。

“聞到臭味道了,是吧?”小K在問。

“哪里來的?”光頭也受不了。

包工頭不管別人了,嘩啦一下,把自己的簾子,圍著整個床拉上了。于是小K、光頭和老法師都依樣畫葫蘆地做了。他們顯得非常不友好,新病人莫名其妙就被一個個圈住的簾子給排斥在外。一個梳著巴巴頭的老婦女,拉過自己的行李袋,從里面拿出被褥,墊在病床的被單下面,然后一個非常老實巴交的農民,佝僂著身子,慢慢地爬上床去。老婦女立刻取出茶缸子,她搖了搖床頭空空的熱水瓶,想問問大家在哪里打水,可是簾子都拉著,沒有人搭理她,她只好默默地走出病房。這些勢利的上海人,進來一個“外地人”,他們就這樣冷漠地對待。連護士進門的時候都在那里大叫:“你們房間怎么搞的,怎么那么臭啊?”

沒有人搭理,又沒有人在房間里大便,誰知道怎么會臭成這樣。護士根本不管空調還開著,就把一扇一扇窗子打開了,熱風呼啦啦地吹進房間,臭味更加濃郁,護士連一點面子都不給新來的病人,把藥放在他們的床頭,一邊用手在鼻子面前不停地扇著,一邊往門外走,她看見老婦女的時候,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說:“藥給你放好了,按老規(guī)矩吃!”

“老規(guī)矩是什么規(guī)矩?”

“早晚飯后吃?!?/p>

小K還是忍不住了,撩開了簾子,走下床,在老婦女邊上,然后友好地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海寧?!?/p>

“你們是做咸魚生意的吧?”

老人家點了點頭。

“我一聞這個味道就有數(shù)了,做的是咸鲞魚生意?”

“是的!”

“你們都是用工業(yè)鹽在做咸魚的,是吧?”

“是的是的,不然不掙錢啊,工業(yè)鹽便宜,成本要低很多哎?!?/p>

“那,做的這種咸魚,你們自己吃嗎?”

“吃,沒有關系的。少吃一點沒有關系的啊?!?/p>

光頭隔著簾子在聽他們的對話,聽到這里的時候,她也變得跟小K一樣,忍不住拉開簾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賣魚的。

“儂哪能一下就知道他是賣魚的?”

“我開飯店的,他一進來那股味道,我一聞就明白了,是一股咸鲞魚味道,是錢塘江里的一種魚腌制的,骨頭很多,但是肉特別細膩,蒸肉吃,鮮啊,吃得人眉毛都能掉光?,F(xiàn)在是不敢吃了,你聽聽,都是拿工業(yè)鹽做的,他們自己都吃,定規(guī)要吃出癌癥來的!”

“開飯店,掙不少錢吧?”

“開始很掙錢的,我們家的醬油鋪子,‘文革后還給我們了。這是阿拉阿爸解放前用四十根條子頂下來的。我把鋪子裝修裝修,就開始開飯店了。那也快到1985年了。生意好啊,那時候飯店少,我們周圍住的人條件也好嘛。后來我就在武康路淮海路口上,又開了一家。他們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演員劇團就在邊上,我那里成了他們的小食堂,都來吃,看到很多明星哎。現(xiàn)在,上海是沒花頭了,明星都在北京,我都給他們優(yōu)惠打折的。后來就開到茂名路去了,生意是越做越好?!?/p>

“也是鈔票來不及點?!?/p>

“我們后來不點鈔票,都是刷卡的?!?/p>

“老卵!”隔著簾子,突然包工頭冒出一句話來。

在這個屋子里,沒有秘密,說話大家都在那里認真聽著,每一個人都努力抓住點什么,似乎在這個細節(jié)上,他們開始體驗到自己的人生;故事,在這里就變成一種資本,敘述者變得不可一世,無論說什么,都占據(jù)了制高點,然后,當發(fā)現(xiàn)有人在那里認真聆聽的時候,自己都會被自己的故事感動。小K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掙的都是辛苦錢,沒啥好老卵的。周圍的警察,動不動就到你飯店來喝口茶,你真的當他們是來喝茶?茶杯端上去,紅包墊在茶墊子下面一起放在那里。人家接過手,馬上就拎清了,立刻說,‘哎呀,介客氣做啥拉,就白開水一杯就好了,泡什么鐵觀音啊。那時候,鐵觀音都是臺灣才有的,所以是好東西,不像現(xiàn)在不稀奇了。結果呢,喝了兩口,又說‘哎呦,今朝下午還有事體要去處理,我要跑了。來不及在這里吹牛了,儂反正有啥事體,就給我打電話,我BB機號頭,儂有的呀!茶不喝了,把茶墊子下面的紅包,拿了就走?!?/p>

這些生活對于光頭,都是天方夜譚,她從來都不知道的,聽到他們的對話,好像是電影里地下工作者的暗號,于是好奇地問道:“那一個紅包,要給多少?”

“一粒米!”

“一粒米是多少?”

“一萬塊!”

“一萬塊,那是什么時候?九十年代末?”

“差不多?!?/p>

“九十年代末的一萬塊,好多好多錢啦。”

“說得是啊,但是人家也只是幾個月才過來一趟,難得喝喝茶的;現(xiàn)在是不談了,三天兩頭有喝茶的來看儂,哪里還是飯店,成公共廁所,想進來就進來了。儂給吧?我真的有一天光火了,一天里頭就來了兩個人,我還要不要開店,都給你們算了!氣啊,不行,我不給了!就是端出去一杯茶,沒有紅包,老子就不給了。你們拿我怎么辦?我也沒有偷稅漏稅,我靠本事吃飯……”小K停頓了很久,“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總有這一天的?!?/p>

“這一天,是怎么樣的一天?”光頭問。

“關門!我一爿一爿地把店都關掉了,現(xiàn)在生病了,店都關了,徹底省心!”

“不是因為生病關店的?”

“不是,做不下去了。晚上客人出來,車子給全部貼上抄報單,人家客人還敢到你店里吃飯。原來講好,我們店門口的路上,吃飯的就是可以免費停車。你不進貢這票老爺,你就賠給客人吧,一樣的。想想沒有意思,小孩也大了,就一個女兒,她在外企做得也蠻好,我介辛苦做啥,關掉,太平!”

于是,這咸鲞魚臭味就混攪在小K的事業(yè)里,他太清楚這個生意經了。他反正已經掙到了,錢都去買了房子,現(xiàn)在光吃租金就夠了,再算算房子升值了十幾倍,比開飯店舒服多了。小K就是小K,是醬油店老板的兒子,就是有做生意的腦子,這是與生俱來,基因里帶出來的本事,不管他輸了贏了,你都會佩服他。他還是那樣自得其樂地活著。什么叫“小K”啊,一點不錯!但是,屋子里那股臭味還是散不掉,老婦女坐在賣魚的邊上,一邊為他打扇子,一邊嘀嘀咕咕說著話:“老頭子啊,你怎么說倒就倒下來,孫子也沒有看到。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說話啊……”

然后她傷心地嗚咽起來,這哪里像是安慰人,那一口濃重的海寧話,拖腔拉調的,你會懷疑,那個賣魚的是否還活著。小K實在是個好人,他又一次走到老婦女邊上,把她拉到窗口前,(大概靠近賣魚的,實在是太臭了)。

“沒有你這樣安慰人的,簡直像在奔喪了。好好講話嘛,弄得自己像一朵苦菜花,不作興的。你看看我們這里,哪個不是笑嘻嘻的,那只光頭洗好臉以后,涂護膚水,眼霜,什么精華素,哎呦,臉上像刷墻壁一樣,一層又一層,一天要涂兩次呢,哪一次脫班過?做人呀,又沒有死,不能搞得像個苦菜花,進來了,就笑嘻嘻開朵向陽花;你老頭子身體好了,你們回家,走出這個門,就是一朵迎春花。這不是蠻好的?”

小K說到苦菜花、向陽花和迎春花的時候,非??鋸埖乩L了音調,老婦女突然笑起來說,“知道了,知道了。我現(xiàn)在就給他切點西瓜吃吃。”

然后她趴在賣魚的身上,湊著他的耳朵說話,賣魚的點了點頭。小K一臉勝利者的表情,得意地對老婦女說:“靈吧?向陽花,開起來啦。”

老婦女笑嘻嘻地拿著西瓜到外面去沖洗了。很快,賣魚的就捧著半個大西瓜在那里吃得很投入,小K看著賣魚的,頗有一點佩服的樣子。賣魚的頭都不抬,就是那么專心地吃著瓜,他幾乎把瓜子都一起吞下去了。可是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西瓜搖了搖手就躺下了。老婦女都來不及接過手,就那樣潦草地扔在座椅上,上面流出一大灘西瓜汁。一會兒,他開始哼哼哈哈說著什么,是什么,連他老婆都聽不清楚。于是老婦女去叫護士,晚飯時間到了,沒有人再關心他。光頭拿著她的薏仁米飯去后面的備餐室熱飯了,等到她回來的時候,只看見老婦女又成了苦菜花,在那里大聲地哭著:“老頭子,老頭子,你講話啊,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賣魚的閉著眼睛就是不說話,護士拿來心電圖儀器在那里測量,又開始量血壓。正在這個時候,兒子沖進了病房,老婦女大叫著:“你快看看兒子啊,兒子來啦!”兒子也開始叫喊,“老爸,老爸,你好嗎?”屋子里的臭味被喊叫一起攪動起來,光頭、包工頭、小K都逃出了病房,用小K的話說:“怎么他們身上都是那么臭?。俊?/p>

生病變得無足輕重,大家只被現(xiàn)實綁架。在賣魚的臭味里,家庭的牽掛把感情凝聚起來了,誰都不可缺少,即使沒有過輝煌的那一刻,即使死亡不能改變世界,但是會改變他們的家庭。兒子慌慌張張地在打電話叫120,因為這是一家民營醫(yī)院,賣魚的血壓越來越低,醫(yī)院已經完全束手無策了。等了好一會兒,120沒有來,兒子幾乎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在那里張望,老婦女又開始整理賣魚的東西,打開櫥門拿出他的衣服時,一陣陣臭咸魚的味道沖出病房,經過的人都在問:“這里怎么那么臭??!”

小K拿出手機看了看,說:“這么久了,120怎么還不來?這是可以去告他們的,接了電話以后,二十分鐘以內120是一定要到的。”

說完,小K看了看周圍的人,說:“不錯,你們這里已經是三個人了,我們可以成立黨支部了!”

光頭接話:“支部委派你為黨支部書記?!?/p>

包工頭說:“完全沒有意見!”

老法師沉穩(wěn)地露出笑容,看著邊上幾個不再年輕,但是活得依然生氣勃勃的癌癥病人。

小K不斷點頭:“你們在這里站著,不要動,我去護士臺打探軍情。”

很快,小K回來了:“不行了,這個120是從海寧叫過來的,說是今天晚上過不去了,直接拉回老家?!?/p>

不久,擔架從電梯里出來,大家自覺地讓出一條通道,讓醫(yī)務人員走進病房,其他病房的人也在慢慢地走出來看著,老婦女拖著行李走在最前面,兒子和抬擔架的并排走著,賣魚的躺在擔架上從病房出來,一張模糊的臉,像是老照片里的底片,黑白關系都改變了,皮膚是黑色的,嘴唇慘白慘白。頓時,四周站著那么的多人,卻安靜得出奇,那份安靜里暗示著恐懼,因為這恐懼里是暗示著自己的未來。他們都認真地看著,似乎是在看著有一天,自己可能也是這個模樣被抬出了病房;這是恐懼的最終源頭。那是一種還不敢相信的質疑,總覺得,這些事情不會那么快就輪到自己,但是誰又能知道呢?恐懼都是來自對未來不確定的死亡和擔憂。人,走了,走出這個病房的時候,沒有開出一朵迎春花,黑夜帶走了他,消失在沒有路燈的拐角處。賣魚的帶走了屋子里的臭味和他身上人體的氣息。沒有人再懷念他,那一張床,只有半天的時間又空了下來。

“剛才吃西瓜還好好的,自己坐起來,還跟我們說話的?!?/p>

“是啊,就是半個西瓜的工夫?!?/p>

“會不會是回光返照???”

“誰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會生這種病?!卑ゎ^在說,“我年輕的時候,壯得像頭牛,我們開工干活,四十八小時不睡,我都不會犯困,只要給我半小時打個盹,我精神就來了。”

“你怎么會做包工頭的?”光頭問道。

“也是家里祖?zhèn)鞯?,人家阿爸是老木匠喔?!毙說。

看來,包工頭的故事他們都是清楚的,但是光頭還是要問個究竟。像是從黑暗中爬出來的靈魂,怎么也不能安靜,光頭一路問去,是在探究死亡的最終底線。包工頭看上去還是很結實的一個人,但是他說,大化療的時候,有一天臉上出汗,用手抹了一把汗水,沒有想到,就抹下了兩條眉毛。

“儂現(xiàn)在眉毛蠻好的嘛!”

“后來又長出來了,現(xiàn)在做的是靶向治療,其實也是一種化療,很毒的藥,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不掉毛發(fā)了。過去身體好,錢來得快,天天和大家抽煙喝酒,通宵通宵地混,在工地上干,一群男人擠在一個工地的草棚棚里,屋頂上就是油毛氈,到了晚上,就用煤油爐子煮東西吃。我們在北方造房子的時候,路過農田,看見他們在路邊種的大豆,一把一把地拔著偷回來吃,北方人不懂,說那豆子還是綠的,怎么可以吃啊。是要曬干做黃豆才能吃的。我們說,你嘗嘗。他們連毛豆都不懂的。一吃就吃上癮了。北方人真是不會吃。我在外面接活,下面打工的都是我兄弟,干活倒算了,賴你薪水啊,討錢的日子最難過了,沒有人管你,一鬧出什么事情,都是幫老板,欺負我們這些窮人,心里真的是窩囊得很,上哪里去跟人家評理啊。但是,我的錢,他們是不敢賴的,我要是把兄弟們一起拉走,工程就停掉了。最困難的時候,我會先把自己的錢拿出去墊給大家,所以兄弟肯跟我走?!?/p>

“你掙了不少錢?。俊?/p>

“掙了也花光了。原來以為微創(chuàng)手術以后,就沒有問題了,結果另一邊的肺,又出事,這次厲害了,是腺癌還是低分化的!我又去腫瘤醫(yī)院找那個給我開刀的醫(yī)生,他勸我到胸科醫(yī)院來看病。我知道是沒有辦法了。掙來的錢開始不夠用了,藥實在是太貴?。》孔右操u了?!?/p>

“那你住到哪里去?。俊?/p>

“老婆先住回娘家,我將來出院了,就到郊區(qū)租個什么拆遷房子住住,那不要多少錢的。反正我也不會拖很久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擠到她娘家去住,你說是嗎?”

“這么絕望?一點錢都拿不出來了,你沒有醫(yī)保的?”

“開始沒有買,后來趕緊買了醫(yī)保。但是你知道的,癌癥的藥,好一點的,都是要自費的?!?/p>

這絕望擠壓在整個病房的墻角里,不再有人說話。雖然大家都知道包工頭的故事,可是,還是認認真真聽他重復一遍。光頭覺得自己都快要得自閉癥了,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現(xiàn)實的殘酷,就是赤裸裸地否定著生命的可能。你如果問大家,這樣的時候,人,還活不活?回答你的,竟然就是一個字:活!黑暗中,他們誰都不愿意看見對方的表情,任何一種聲音都帶著殘酷的諷刺,在死亡旁邊大家又挪動了一步,靠得更近了。其實,不知道是互相之間的理解靠近了,還是與死亡靠近了。那種理解是帶著它本身的密封性,他們不會讓其他人加入,只有一種黯淡的理解,是因為在黑夜里,他們一起踏入了這個世界。

停頓了有好一會兒,小K努力轉移了話題:“光頭,儂講講自己的故事。”

“我沒有故事啊,我就一個人。”

“你的前老公呢?”

“老早不來往了,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真的,我連他的照片都沒有一張。”

“做啥,把事情搞得那么絕??!”

光頭沉默了,她終于發(fā)現(xiàn)小K是一個太會套人說話的人,非常狡猾。

“講來聽聽?!?/p>

“真的講不出來?!?/p>

“還講人家是派出所,儂把大家的事情都搞清爽了,就是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p>

“真的講不出啊,對不起你們大家了!”

“冊那,儂這不是看不起阿拉,很老卵嗎!”

“幫幫忙,我是女人,哪里來什么雞巴卵不卵的,我一無所有。儂一定要我講,那我講,我就是敢老卵!”

大家都沒有想到光頭,竟然一口臟話講得那么流暢,趁著黑夜,她變得肆無忌憚,一個女人,居然把“卵”字囂張地掛在嘴上。連老法師都大聲地笑了出來,黑暗中的屋子被笑聲填滿了,他們總是在壓抑以后,建立起新的快樂。這時候,病房的門“砰”地一聲被推開,護士敲著門板,大聲斥訓著他們:“介開心啊,有這么好笑的?都半夜一點多了,你們怎么不要睡覺的?不要忘記,你們都是癌癥病人!”

說完,護士拉上門走了。有那么一小會的停頓,很快小K就不以為然地接了下文:“滑稽吧,生癌怎么啦?癌癥病房又不是太平間停尸房,不好發(fā)聲音的?”

終于,大家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

大清早,光頭從樓下拿著血常規(guī)的化驗單沖進病房,大聲向大家宣布:“都去吃薏仁米,靈吧,我昨天驗出來白細胞3.8,吃了一天的薏仁米,今天升到5.9了。打什么升白針??!”

小K把手從床上伸了出來,他肯定不相信,光頭趕緊把單子遞過去,似乎可以接受化療,成了天大的喜事。他們每天忙來忙去的,就是在死亡的邊緣兜圈子,他們的病房,始終是一張黑白底片,任何事情在那里都變得顛三倒四的。突然,光頭的手機響了,她臉上的笑意還沒有消失,她瞟了一眼來電顯示的電話號碼,猶豫著,電話鈴一直沒有停下來,光頭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才接聽了電話。小K想把化驗單還給光頭時,她已經走出病房,站在走廊的盡頭,對著窗外在打電話。小K朝她走去,聽見她在說英語,隔了一會兒,她不出聲了,仔細聽著對方說話,再過一會兒,就是光頭非常堅定地說道:“No,no!”很快,她就掛斷了電話。一轉身,發(fā)現(xiàn)小K站在她身后,光頭尷尬地一笑,滿臉的淚水順著笑容淌下來。小K更加尷尬,默默地遞上一小包餐巾紙。

“我不懂英文的,我什么都沒有聽懂?!?/p>

“聽懂也無所謂。謝謝儂!”

光頭接過了餐巾紙。小K嘆了口氣,滿是同情地看著她的背影,這些在死亡邊上兜圈子的人,終歸是脆弱的,你隨便想想,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沒有人是堅強的,大家都是本能地存在著,但是光頭努力靠她的主觀意志去點撥自己,不是強迫自己。她的努力只是想證明,她也是脆弱的。光頭很快躺在自己的床上準備化療。

主任來了,她對光頭說:“你的化療藥里面,有一個是保護心臟的藥,在腫瘤醫(yī)院,這只藥是自費的;在我們這里,這只藥是進醫(yī)保的。所以,我在這里跟你講清楚,下次化療,這只藥是不是給你用,就要看情況了,我不一定給你開這只藥了?!?/p>

光頭一聲都不敢出,連一個“為什么”都不敢問,主任到底有什么“情況”可以看的?已經病成這樣了。光頭猛然醒悟,是自己得罪了她。就因為光頭沒有吃主任開給她的,那個帶激素的藥,她拿著藥方跟主任說,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說的,她不能吃這個藥,為了證明自己的誠實,還把發(fā)來的短信點開給她看。主任立刻打開眼前的電腦,撤掉了那個藥。

老法師說:“看看你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就是看書看傻了。跟你說了,配了藥,不吃扔掉就是了。你為什么要去跟她說呢?”

“但是,真的是我的醫(yī)生讓我不要吃的?!?/p>

老法師不跟她說話,完全拎不清的人。就為了這一點點藥,搞得下次化療藥都要被修改。

“那我給她塞個紅包吧!”

“紅包你準備給多少錢?那點藥,能讓你損失多少錢?”

光頭沉默了,心里充滿了窩囊和仇恨。即使她理解了這個道理,她都很難改變自己的行為,下一次,她依然是“拎不清”的,她就是不想證明主任的“醫(yī)術”。很快,化療的反應開始了,這個事情只能被遺忘。她開始嘔吐,喝一口水,很快嘔出來。渾身無力,連拿著小臉盆的手都在發(fā)抖。小K從自己的床頭柜里拿出一小瓶Noni果汁說:“你把它吃了,特別有效果。你看我化療,從來不吐的。”

光頭疲憊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知道,這個一小瓶就五百多人民幣,她不需要。

“我不收你錢的,看你實在作孽,哪里有像你這么吐的?!?/p>

“我是敏感性體質。沒關系的?!惫忸^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醫(yī)生,醫(yī)生說的,敏感性體質吃苦比人家多,治療效果也比人家好!吃進!”

“拿去拿去!”

光頭閉上了眼睛,她把小臉盆放在床頭柜上,老法師往那里瞟了一眼。

“實在作孽,怎么在那里吐血了?!?/p>

光頭也看了看自己吐出來的東西,于是她掏出手機,給她腫瘤醫(yī)院的醫(yī)生發(fā)短信,忍不住還是想吃主任配給她的激素藥??墒悄[瘤醫(yī)院的醫(yī)生,即刻給她回信:絕對不能吃,結束化療,立刻辦理出院,到腫瘤醫(yī)院找小徐醫(yī)生,會給你開兩瓶進口的止吐的藥水。我已經跟她說好了。

好長一個短信,眼淚順著光頭的眼角往下淌,一到化療,她就脆弱得淚水很難控制?,F(xiàn)在,光頭的心放下了,蒼白的臉不再那么發(fā)青,她通知亞琴吃了午飯就過來接她出院,她已經完全沒有能力辦理出院手續(xù)了。她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可是新病人又來了,丈夫陪著她,身邊還跟著兩三個親戚,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開進了這間小小的病房,似乎每個角落都被他們占領下來。病人染著金黃的頭發(fā),很瘦很瘦,不停地咳嗽。剛安排她躺下,就有兩個孩子沖殺進來,大喊大叫一陣,又跑到走廊去玩耍了。很快,丈夫又扶著妻子黃毛去見主任。護士長走進病房向大家宣布:“這個5床新來的病人,她是不知道自己生什么病的,更不知道自己已經是肺癌晚期了。所以你們講話注意,不許有任何地方流露出來?!?/p>

“伊是做啥的?”

“安徽來的,在人家家里做保姆!”

小K把背景了解清楚以后,再也不出聲了。又有兩三個親戚進來,大聲喧嘩著:“哪張床啊,哪張床啊!”

沒有人搭理,但是他們自己很快就找到了床位。

“這里,這里!這是她的裙子,你看見嗎?”

于是在5床邊上,他們放下了很多禮品,不僅有水果,營養(yǎng)品,還有送鮮花的。丈夫扶著黃毛回來了,老鄉(xiāng)見面,又是熱情洋溢的寒暄,他們把別的病床的椅子都借去圍著黃毛坐下,小孩子依然殺進病房,黃毛拿出水果給孩子吃,于是那安徽話縈繞在整個病房里。小K苦笑著跟光頭說:“我們小時候有一首歌,記得嗎?叫‘生產隊里開大會……”

光頭努力搭上小K的歌詞的下半句:“‘訴苦把冤伸……”

那邊廂繼續(xù)“生產隊里開大會”,這邊廂的人都被吵得痛不欲生。老法師的夫人扶著老公去走廊里轉轉??墒遣懦鲩T,又轉回身躺下。說是走廊的兩邊,蹲著滿滿的兩排安徽來的鄉(xiāng)下人。小孩子大喊大叫又在病房里繞著別人的床鋪奔跑,追逐。小K終于忍不住了,跟黃毛的老公說:“你要叫小孩子不能跑不能叫的啊,否則就出去到樓下花園里玩!這里不是迪士尼樂園,這是病房?。 币沁^去,他一定會說,“這是癌病房?。 ?/p>

“哦,我去跟小孩講。”

黃毛顯得精神充沛,不停地說話,一撥一撥的人,輪番地進來看她,聊天,邊上病床上的人,都被他們搞得疲憊不堪,“生產隊里”一直在開大會。直到吃午飯的時候,大隊人馬出去了,黃毛頓時垮了下來,有氣無力的樣子,丈夫把飯端給她的時候,她閉著眼睛無力地搖著頭。

小K又在一邊給她指點江山:“你不可以這樣不停說話的呀,說話是最傷精神的。你看看,剛剛進來的時候,人還蠻好的,現(xiàn)在連臉色都青了,不要說吃飯了?!?/p>

“沒有辦法的,村子里的人來看你,你總是要熱情一點的啊?!闭煞蛘f。

“那就不要讓那么多人都一下子轟過來嘛!來了有二十多個人吧?”

“不清楚,反正是很多人。我們村子里都是這樣的,知道有誰生病,都要去看的。如果你不去,以后要給人家背后指著脊梁骨罵的。”

護士走了進來:“5床,現(xiàn)在下樓去做CT。”

黃毛完全沒有了力氣,包工頭過來,幫著丈夫一起把她從床上抱下來,丈夫彎下身給黃毛穿上她紅色的高跟鞋,她幾乎崴了一下腳,立刻倒在丈夫身上,他們一點一點朝門外挪去。病房,終于安靜下來。老法師在搖頭,光頭拿起她的小臉盆繼續(xù)嘔吐。生活就是這樣踏進一片荒誕的文化里,一塊沒有人可以踩踏的土地,霧霾籠罩著大家的生活,快樂、痛苦和希望就這樣一點一點被卷入進去。每一個人,都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表達自己,他們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一種疲憊,難以言表的疲憊嚙啃著每一個人的心,如果過去沒有渴望過,現(xiàn)在他們比誰都希望活下去,這一份疲憊像他們的孽債,不知道什么時候背上的。大家都不說話,但是感覺會是相同的。

光頭的化療結束了,她完全在床上倒下。亞琴趕來了,幫光頭收拾東西,光頭拿起自己的衣服慢慢地走向廁所。在那里,她對著鏡子看了一眼自己,忍不住笑了,她像包工頭一樣,眉毛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也掉光了,她像一張白紙,面目模糊,因為最后那一點點黑色的眼睫毛都沒有了。她幾乎是在蒼白的皮膚上,尋找著自己的五官。她努力穿上她的意大利皮靴,鞋帶沒有全部系上,于是高高的鞋幫就懶塌塌地沉落下來,她重新把自己的黑色牛仔褲管塞進鞋幫子里,走回病房,亞琴已經把東西整理好帶走了,光頭是來向大家做一個交代。她還沒有開口,小K已經對著她大聲地說道:“我們這里有三句話是不許說的?!?/p>

不懂規(guī)矩的光頭看著小K。

“不許說再見,不許告別,不許說好走!”

“那我怎么跟你們說話呢?”

“祝你早日康復!“說完,小K竟然舉手,向光頭行了一個軍禮。

光頭一下就笑了,她舉起那只綁著愛馬仕絲巾的手臂,學著小K,也行了一個軍禮,手依然舉著,她又轉向老法師和包工頭:“祝大家早日康復!”

“謝謝!謝謝!”

“保重啦!”

光頭轉身離去的時候,身后是一片笑聲,她心里裝著滿滿的陽光和幸福感!原來,群體雖然有著各種狂亂的愿望,他們沒有能做任何長遠的打算和思考,但是數(shù)量的強大,會給人帶來不可阻擋的力量,對于一個個體來說,在孤身一人時,人會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有限。光頭走進腫瘤醫(yī)院的大門時,在院子的大樹下坐下,亞琴去掛號找小徐醫(yī)生開藥。她完全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虛弱,病房里的笑聲遠去了,這才意識到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力量。她坐不住,她想躺倒在大樹的石臺階上,曾經多少次經過那里,老是看見那些躺倒的病人,她完全不能理解,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茏?,為什么那么沒有教養(yǎng),為什么不要自己的尊嚴?可是現(xiàn)在,她也很難抵制住這個誘惑。她不想要任何體面,她支撐不住??!人像一團爛棉花那樣耷拉下來,她想屈從這種誘惑,躺倒,甚至在那里最后死去。活著多累啊。活下去,活得有尊嚴,是需要意志的支撐。她把能夠坐著,想像成一次俯臥撐的訓練,她對自己說,我慢慢地做滿六個俯臥撐,如果再堅持不住,我才能允許自己躺下。她拉過自己的拉桿箱,把頭趴在拔起來的拉桿上面,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用雙手撐在地上,兩腳伸得直直的,壓在身后。那份想像,就讓她汗流滿面,但是她默默地數(shù)著,一下,又一下。感覺上,越來越喘不上氣來,她停頓下來,是想像中的停頓,即使那樣,她還是感覺到一種放松。但是,頭已經在箱子的拉桿上支撐不住,她抬頭看著遠方,期待著發(fā)生什么奇跡,但是沒有奇跡,陽光像一股一股的熱浪,把她掀翻在現(xiàn)實里。她只感覺到越來越虛弱。她站立起來,幾乎摔倒下來,趕緊想拉住什么,可是那棵大樹,離開她的距離太遠。她把手伸進了大樹下的泥巴里,不要,不要那樣難看地倒在上面。心里,繼續(xù)跟自己說,還有四個俯臥撐必須完成,她再一次閉上眼睛,再一次進入自己的想像。不知道已經是多少時間過去了,當她數(shù)到五的時候,亞琴在叫她,她迎著亞琴走去,死死地拽著她的胳膊,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想,這是第二個療程,還有四個療程要去完成,整整十八周的化療。既然接受了這樣的治療,她必須堅持下去,沒有抱怨,沒有雜念;但是,她也告訴自己,這是一定要去嘗試的,她迎接這個痛苦,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還有治愈的希望。只是,復發(fā)的話,她絕不接受,她需要用尊嚴換取時間。

兩年以后,光頭早就不再是光頭,她長了一頭滿滿的卷發(fā),她把頭發(fā)剃得很短,像一個非洲人。突然,她聽見有人在叫“光頭,光頭”。她想,那一定是在叫她,回頭一看,似乎記得那是小K的女兒,她疑惑著不敢確定,畢竟只見過一面,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先試探地問道:“你父親好嗎?”是她,是小K的女兒,因為她的眼圈突然紅了,里面涌滿了淚水,光頭上去緊緊地擁抱著她說:“不要這樣,你父親希望看見你們是快快樂樂的!”

小K的女兒點了點頭:“本來都準備出院了,爸爸跟朋友都講好要去農家樂的,突然他晚上咳嗽,媽媽還在他身邊,但是一口痰堵在喉嚨口,趕緊去叫醫(yī)生。你知道的,那是一個民營醫(yī)院,他們連呼吸機都沒有,爸爸活活就被一口痰堵著,給憋死了?!?/p>

光頭忍住的眼淚崩潰了,她不是因為小K的原因,她是因為想到她和病人的生存環(huán)境,一個連呼吸機都沒有的民營醫(yī)院,怎么可以拿到資質成為醫(yī)院的?她擦去眼淚,對小K的女兒說:“像你爸爸那樣活著,最后的一分鐘,還是快快樂樂的,他還有一個農家樂的念想?!?/p>

小K的女兒不停地點頭。

“一定要帶著孩子快快樂樂地活著,這是你爸爸的愿望!”

“會的!我們全家馬上都要移民了,媽媽跟我們一起走?!?/p>

“去哪個國家?”

“新西蘭!”

“為什么是新西蘭?那里就業(yè)會比較困難的?!?/p>

“不想那么多啊,就是那里空氣太好了,我們做了實地考察,去了好多國家,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都不如他們那里的空氣好!”

“太好了!一定快快樂樂在新西蘭過日子!”

光頭要轉身的時候,小K的女兒問她:“你好嗎?”

“我還活著!”

“你看上去好精神啊,一點不像生這種病的人。比我們健康人都更健康!你怎么不穿你的意大利靴子了?多酷??!”

“酷不起來了?!惫忸^自己都笑了,“手術以后,各個肌體還是不大靈光了,走路腳底疼得厲害。我現(xiàn)在都穿這個!”光頭拉起她的褲腳管,抬起腳,給小K的女兒看了看,“哥倫比亞牌子的鞋子?!?/p>

“這是什么鞋子?”

“登山鞋,鞋底特別厚,腳底不會痛了。我把自己買的各式各樣的所有意大利皮鞋,全新的,一雙一雙送人了?!?/p>

“蠻好送給我的。”小K的女兒大笑著。

“送給你也不能穿。我是野蠻人的腳,三十九碼半啊!連送都送不出去?!?/p>

她們倆都笑了。當她們分手以后,光頭想到的是小K,突然對他有了一份新的認識。對于她和小K這樣蕓蕓眾生的小人物,還有太多太多的無名者,他們的死都不具有“新聞意義”,他們都沒有“成功”過,沒有人給予至高無上的評判,你走了,就這么悄然無聲地消失了。像賣魚的一樣,除了家人,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即使黃毛家的親戚都來了,很快,連自己的孩子都會把她忘記。麻球、老法師和包工頭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出了醫(yī)院,光頭也是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想到他們。可是,那間男女混雜的癌病房,卻為她啟迪了一次生存的思考。年輕的時候,特別是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她一直會問自己:我為什么而活著?我到底要什么?可是當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癌癥以后,看見周邊的病人和家屬,都是耗盡精力和傾囊而出為癌癥付出代價時,她真正理解了中國人的哲學,“好死不如賴活”。光頭停下腳步,她不著急,她問自己:人,必須活著嗎?如果,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活得并不快樂;如果你要拖累那么多家人和朋友;如果你活得完全沒有尊嚴;如果你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你,必須活著嗎?光頭依然挺直著身板在走路,她有感于小K的快樂,他沒有做出什么偉大的事業(yè),開的飯店也不過就是掙了幾個小錢而已,但是他善良,他為自己快樂地活了一次。這與“成功”沒有因果關系,她連小K的名字都不知道,生命本身就是個體的,意義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個體之中。

光頭不再想這些問題,因為她目標明確,就是要站著生病,邁步走向死亡。她清楚地知道,人生,終究是有終點的,到站下車,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不必那么期期艾艾。就是在下站之前,她要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有朋友問她,如果你只剩最后三個月了,你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快樂地活著嗎?光頭說,會的!因為來日不多的話,更加要珍惜最后的日子,如果人都不死,這個世界豈不是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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