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一
大凡溺水者漂到這段,就都成了死尸。
灘嘴子朝他爹喊:爹,來了!
他爹只應(yīng)了聲:啥?
買賣嘛,啥!
灘嘴子兩只興奮的亮眼盯著前方河面。黃河,這段黃河很寂靜,除了渾黃色的隱約的涌聲沒別的聲。除了夕陽折射來的幾塊亮斑沒什么閃晃刺目。
他爹不知朝那塊亮斑瞥了一眼沒有,坐在羊皮筏子邊沿上繼續(xù)劃槳,沙啞的嗓音在河面怠倦地吼唱兩句花兒:左邊的黃河嘛噢——咳——喲——,右邊的鴿子嘛飛——著……
這時那塊亮斑就漂流過來,越來越近了。
黃河雖不像長江樣煙波浩瀚,但也波疾浪翻打著一個個漩窩。自二十多年前省城拓大城區(qū),逼迫黃河改道以來,這河水就愈加湍急了,顏色也愈加渾黃了。
這里,不知距省城幾十里,河面突然平緩,呈出一道寬闊平靜的灣子,人們把這里叫做回水灣。
回水灣這地方很馳名,蘭州城家喻戶曉,但不是因它風(fēng)光秀麗,岸邊排滿百年柳樹,河心沙汀灌木叢生野鴨戲水。它已接臨皋蘭縣境,北岸即是青白石鄉(xiāng),盛產(chǎn)白蘭瓜。不是因為這些使它聲名遠揚,而是這段大灣子宜于“救生撈人”。
說來也奇怪,上游幾十里不知設(shè)有多少處水上派出所,巡邏汽艇游曳河面,可就是打撈不起幾個死的活的。那些溺水的不管從蘭州還是蘭州上游哪座彩燈如虹夜色明泯的大橋上跳下去,他都浮不出水面,身體像灌了鉛,或捆綁了石磙綴著哩,只有在河底沖刷一日兩夜沖到這里,他才漂起來了,他一定會漂起來,而且衣裹全被河水急浪扒光了,一絲不掛。
這年頭溺水者多,越來越多,不知為啥就不想活了?;蛟S有炒股賠慘了的,辦公司破產(chǎn)的,做官貪得太多露餡了的,做二奶做膩煩了的!都說人不見啦?去回水灣找找呀!常見人們來這里尋人、認尸,有時公安派出所的人也來。灘嘴子他爹十多年里干過些積陰德的事情,撈人,而不索任何酬報。而他灘嘴子就不同了,把這作為一種營生。他爹姓孟,大號叫孟歇雁。而兒子沒人喊他的大號,只叫他灘嘴子?!盀┳熳印痹饩褪呛拥乐械纳惩┩?。
他爹尚記得那一年,派出所的鄧所長認罷尸笑呵呵說:老孟,你干得不錯,幫我們破了案,以后你就做一個我們水上打撈隊的隊員吧,好不好?
他爹笑說:那么,不發(fā)給我一個委任狀么?
鄧所長說:發(fā),以后發(fā)。
他爹又問:那么,工資哩?
“工資”就隨著河水和笑聲漂流而去。多少年,河風(fēng)吹皺了孟老爹的臉,太陽曬得他胸膛臂膀油黑,他只穿了件汗馬夾,他踩在羊皮筏上總是褲管挽過膝蓋。他兒子已二十大幾,在這筏子的另一端奮力劃槳。這筏子只靠九只整羊皮囊充氣而漂浮,除了劃槳沒有動力。那九只整羊皮囊鼓鼓圓圓從未見漏氣破損,年長日久已呈黑褐色,大半吃進水面下,筏面是用竹竿捆扎一體的,坐上去對于會坐的人十分穩(wěn)當(dāng)。
灘嘴子這時又喊:爹,來了!你沒看見嗎?
灘嘴子站起身抄起一把很長的竹竿,竿頭扎著鐵鉤,兩腿叉開,粗健有力地踩著筏板,盯瞅那塊雪白的亮斑。
他爹把槳板順劃逆劃兼施,使皮筏停泊打轉(zhuǎn)。他爹早已瞥見那具尸體,孟歇雁人雖老眼力卻犀銳,看出那是具女尸。女的仰漂面朝天,男的趴俯臉埋水下。這不知是不是冥府定的規(guī)矩,噢,這條通往陰曹的冥河啊,無論男鬼女鬼年長的年少的作孽的受冤的,概莫能外。
那女尸頭發(fā)散在臉周遭,浮成一叢茂茂盛盛的水藻樣,那兩坨子白乳,在渾黃的水面上上下下地浮露或淹沒。他爹這時就吸到一大口濃濃的河腥味,那河水河風(fēng)的咸澀苦腥味,原本是他嗅慣了的,此時卻有些異樣,穿透他的鼻孔胸腔格外透澈,像混合了人體的味,把魚肚子剖開來的腥味。
灘嘴子伸出竹竿鐵鉤就去勾,就去拉拽。但是那具尸體柔軟光滑,鐵鉤不容易夠上,竹竿一杵就滑落了,再杵,又滑落了,它漂過了筏子側(cè)畔,眼看就要漂向下游,灘嘴子罵了一聲死鬼你站??!便舉起竿頭鐵鉤,準(zhǔn)備向那雪白的肉軀上狠扎,就這時他爹一聲厲吼:狗日的不要扎,住手!
灘嘴子停住手,眼盯那塊白亮順流而下。那,那咋撈它?
他爹說:你下水。
爹!灘嘴子躊躇,那畢竟是塊死尸。
快去!
灘嘴子脫下衫褂撲嗵一聲躍下水,跳水時猛蹬筏板,那羊皮筏就隨著蹬踏搖搖晃晃,歪斜成90度,幾乎翻掉。但是孟老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仍坐在筏頭邊上隨它搖來晃去,他一點不擔(dān)心他的羊皮筏會顛覆。他那河風(fēng)河水浸染的黑臉,綻開幾縷慰藉的表情。
灘嘴子水性很好,不會被黃水吞沒,他那游泳姿式很矯健,自由式帶狗刨,幾膀子就追上那塊亮斑。他爹虛瞇起眼皮望他,那狗日的油黑的膀頭跟他爹的差不多一樣,肌肉疙瘩隆隆的,一劃一刨膀臂伸得很長,在那黃水浪花里顯得很粗壯。當(dāng)他一肢膀子伸向那兩坨白乳,攬攜在他腋下,單膀奮刨快傍南岸的時候,孟老爹劃著筏子一咧嘴又吼了幾句花兒:
白色的鴿子嘛撲啦啦啦啦——嚓啦啦啦啦——飛——
飛過著河面去——了——
二
晚上,一支電燈泡吊在屋梁下,燈泡不是很亮。
燈的余輝夠到屋那角,抹在那女人煞白的臉上。她原本躺在炕上的,她躺臥處有只炕桌,擺著碗飯和一雙筷。
屋那角她坐在一只條凳上,僵滯的身子已穿了衣,顯然不是她自己的衣。
孟老爹坐在炕頭盤腿吸著煙,灘嘴子抱肩倚立在門框那兒,沒有人說話。
半晌后孟老爹咽咽地說:姑娘,真的沒想到你會有口氣活過來,在岸邊正要用繩牽你的胳腕釘木楔子,你嘔了一口水,我們才搶救你。
那女人仍不說話,她活過來跟死著時一樣,莫過眼皮子睜著。
姑娘,別害怕,等你緩緩身子元氣,我讓你走。沒有車費盤纏,我給你些錢。孟老爹慢慢地說著。我家姓孟,是本分人家,早年家不在這兒,在離蘭州市最近的那個鄉(xiāng),名叫雁灘。雁灘知道吧,城東郊,很富庶,種菜,遍地生滿冬果樹,那里常棲歇一群群不知哪里飛來的大雁,沒人糟害那些大雁,來去自自由由。后來城市擴建,那片灘子沒了,建成城市,我家才搬遷到這里來。
那女人還是不出聲,大眼睛直直愣愣,目光散失。也許她望見那一幢幢高樓林立的都市,夜色燈火燦如天河。
孟老爹常去那里,灘嘴子也常去,駕著四輪拖車突突突地響著,去賣瓜。
也許她看見的是哪家夜總會,百樂門,和煦春天?門庭霓虹閃爍。也許她看見哪片住宅小區(qū),草坪,噴池,假山,她在哪幢豪宅別墅居住過?
孟老爹由不得這樣想,他不好問她,你是干啥的,為啥尋此短見。只是在岸邊見她嘔了口河水,他父子倆急忙倒提她的身讓她嘔吐,吐盡,當(dāng)孟老爹把件衫褂蓋在她那雪白的胸乳上,卻不覺瞅見她小腹那兒,那團茸茸的陰毛稍上方,文身文著一只褐赭兩色的蝴蝶。那只蝴蝶很美,像活著,花翅膀翕翕顫動,不時飛起來又落下。
孟老爹忙避開目光,他不知為啥自己那雙老眼就潮濕了。
此時燈光下他說:姑娘,你就在這間堂屋里歇吧,灘嘴子,咱走。
孟歇雁剛要下炕,只見那女人從條凳上站起身,活像死人詐尸樣,兩腿拖著往門外走。農(nóng)家這堂屋門總是不閉的,掛個布門簾,只有睡時才閉門銷插關(guān)。
看她挪步到門口時,孟老爹由不得叫了聲:姑娘!你往哪里走啊,這么黑的天,摸得著路么,你的家在哪兒?
也許她聽到那個“家”字,觸及她的心窩和腦神經(jīng),她身體晃了晃,撲嗵一聲倒在門框下。
孟歇雁急忙喝叫:快扶起來,灘嘴子,抱到炕上去!
灘嘴子便抱起她,她兩條胳臂軟軟地垂落著,昏暈過去。把她平放炕上,他爹說把那碗飯湯給她灌上,慢慢喂她。灘嘴子就跪臥在炕上,臂膀托攬著她的脊背和脖頸,另一只手端碗,碗邊兒杵遞到她嘴唇上。
漸漸她醒過來,她自己緩緩抬手接過碗筷,她臉頰上悄悄默默地滾下兩行淚水。
唉,這營生,這不該是營生,可又必得叫它營生,因為它掙錢。認領(lǐng)一具尸首早先五百元,現(xiàn)今翻了四倍,兩千元。孟歇雁早就不干這事了,把它交手給兒子,灘嘴子愿咋干就干去。孟歇雁朝河上游走,因為他兒子的營生在上頭,他總是不放心想去看看。孟歇雁總覺著這不是個活路,撈人原本是件德行的事情,如今德行也用來換錢啦!可若不讓兒子干,灘嘴子又沒個別的奔頭。原先他在城里開了個水果店,城里的鋪面房租死貴,他爹給他投了幾萬元,卻經(jīng)不住幾日折騰,垮了。那時主要銷的是自家地里產(chǎn)的瓜果,一到夜晚他爹就開著輛四輪車突突突突地給他拉貨,柴油煙飄騰了滿世界,城里的街道白天不讓跑這種機動車。灘嘴子說鋪面太小,不夠規(guī)模,想讓他爹再給他投資,他進了許多南方水果,臺灣水果、美國水果,品種齊全,但末了還是競爭不過旁人的店,垮了。
他爹是有些錢,那是他早先在雁灘居住時向城建局出賣宅院和土地得來的錢,還有他種蔬菜積攢了些,二十多萬吧!可后來給灘嘴子他娘治病,住醫(yī)院花了小十萬,末了病沒能治愈,他娘終是撒手人寰了,丟下這個兒子。兒子做生意花了五六萬。當(dāng)然,錢這個東西像流水樣,逝去了還會來。
孟歇雁是個瓜農(nóng)菜農(nóng)嘛,如今也老不中用了,可當(dāng)年他擔(dān)任過雁灘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后來大隊改叫村,也就是當(dāng)村支書十來年。村里人人都說他好,人品端正,不貪不占,不賭不嫖,不僅沒欺壓過村里哪個婦女,就連他的老婆也是拾來的,見她可憐而要下了,要下她的時候她的肚里就已懷著灘嘴子,唉,不說這些了。
他爹往上游走,竟忘記了自己去那上方做啥,猛一怔愣才記起今天灘嘴子在上方有營生,去看看。唉,看也是白看,自己管不了兒子。就像雁灘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說的:老孟,你人品雖好,但是你過于守舊了,落后了,把支書的位子讓給年輕人干吧!于是他就下臺了。孟歇雁知道自己下臺的主要原因是反對開發(fā)雁灘,反對征用出賣農(nóng)田土地,他阻擋了城市發(fā)展的車輪了哩!
沿岸一棵挨一棵百年古柳,柳身三人合抱,枯空洞穴,藏兔納狗。樹冠卻厚密,綠蔭遮天,枝條垂蓋水畔,據(jù)說這是左宗棠率軍出西域征討阿古伯時途經(jīng)栽種的,后人叫它“左公柳”。這古柳在城里在雁灘都早已不見蹤影了,被砍伐掉,代之以鋼筋水泥的森林了。他爹卻仍愛這些古樹,這古樹閑適、安靜而美麗。那里還有一架水車,也是個古董家什,那巨輪圓圓渾渾凌駕于半空,全身都是木制的水斗,緩緩地旋轉(zhuǎn),由河中舀上水,轉(zhuǎn)之上空倒入渡槽,然后流入水渠田地。當(dāng)然,它太老了,落后了,現(xiàn)在都用電力提灌了。
這時,他忽聽到哭嚎聲,辨不清是男人哭還是女人哭,抬頭看見那坡下岸旁一幫人,黑約約麻花花的,古柳掩映,陽光照曬陰影斑駁。噢,那是一幫認尸的人,灘嘴子的停尸場地就在那兒。
他不愿去攙和,只站在堤壩坡頭古柳側(cè)后,那岸邊的河水中浮著幾具死尸,男尸俯趴著,女尸仰躺著,莫過灘嘴子為它們覆蓋上了幾張草編袋子。那尸身用繩牽著胳膊,繩頭子曳到岸上,木橛子釘在地面上。聽見家屬們叫罵:怎么還泡在水里?不管是誰家的死人,有這樣停尸的嗎?!
灘嘴子說:不這樣停咋停,你給我造一座太平間,安置上冷柜冰箱?水里浮著不易腐,樹蔭下安放著又納涼,不好嗎?收費咋了?你想想,一條人身首完好無缺地給你打撈了,保存了,能不收費嗎?你去火葬場買一個骨灰盒都要一千好幾,我要了你多少,嫌價高哩!
岸邊,那家屬摟抱著確認的尸體仍在哭號,灘嘴子站在旁邊舌舔舔手指,點數(shù)著一沓鈔票。
他爹望著那堤坡下方不愿意再看,轉(zhuǎn)身往回走,腿腳有些吃力蹣跚。老眼前仍浮恍出那一條條尸,浸泡在水中,被泡得很像他的筏子羊皮囊,鼓鼓脹脹,充滿了氣,陽光一照曬,透亮。莫過他的羊皮囊是黑褐色的,那尸體是白色的,而羊皮囊最初制成也是白色的,更加透亮,只是用得年月久了才變色了。他使用起來十分愛惜,每次渡河后都要把筏子立起來,立在岸上曬曬太陽,吹吹河風(fēng),使皮囊上的水濕曬干風(fēng)干。那筏子,也像他一般老,一般舊,他一生若說還有個啥本事招術(shù),就是會劃羊皮筏子!可如今人們都開上汽艇了,駕駛小臥車了。
他爹腦子里自語:讓娃營生去吧!而他爹只能去種地、務(wù)瓜。
三
那女人沒走,那女人身體很快康復(fù)了也還是沒走?;蛟S她一時沒個去處?或許她醒過來一睜眼,原來這世上這么美呀,這么值得人留連!
她叫他爹,跟他去北岸務(wù)瓜。有時她也跟著灘嘴子去上游那營生的地方。他爹總是勸說她別去那里,別去瞅那道景兒。她瞅見那道景兒會驚呆的,會臉子煞白,會惡心,流淚,會聯(lián)想到她自己手腕扎著繩釘在岸邊。
然而她佇立凝視著并沒流淚,卻問道:如果沒人來認領(lǐng)它,它會咋樣呢?
灘嘴子說:時間長了終會有人來,公安上也會來人察看,還拍照。實在沒人要的,我就把繩子一解,送它順流而下了。
她朝下游遠處望望,臉上既沒有后怕也沒有慶幸。
她叫他灘嘴哥,說回家吃飯吧。
這時夕陽落霞映著河面、堤岸、古柳,她跟灘嘴子倚肩走著。她會記起灘嘴子跪臥在炕上摟著她昏厥的身體,給她喂飯,那一刻她確實覺出這世上尚有一條男人的膀臂是溫暖的可依的。她叫他灘嘴哥,但看出自己未必比他年齡小。一看便知灘嘴子就是個沒啥經(jīng)歷的純潔的男孩子,只會做點生意,刨挖些光陰。
灘嘴子說:幾天了,我叫你啥呢?
她略躊躇說:就叫我晚霞吧。
當(dāng)然灘嘴子不會想到人的個名字是可以隨意起的。覺得這名字很好聽,紅亮亮的,在西天角快要落下去的樣,晚霞落了之后就是夜晚了。
第二天一早,他爹又去北岸務(wù)瓜,掮著羊皮筏子至河邊。當(dāng)他把筏子擺在水面抓起槳板的時候,這筏子上已坐著三個人了。
晚霞姑娘坐在筏子中間,河風(fēng)吹著她捋了把鬢頰吹拂的頭發(fā)。筏面三尺見寬,周邊沒幫沒沿沒遮沒攔,不留神會墜河。他爹說:姑娘,你可坐好,你坐筏子不害怕嗎?
她輕輕搖頭說:不怕,爹。
你坐過筏子么?
她又搖搖頭說:沒坐過,爹。
河面上飄來水腥氣的晨霧,槳板劃出不小的浪花,這一老一少膀臂肩頭就在這水霧浪花中不住地劃動,不多時劃到了河心。她坐在他們的脊背后面,到了河心才覺出這河水是湍急的,流速非???,打著漩窩,這筏子也隨之顛簸擺動,時而頭高尾低,時而左右傾斜。可她既沒有掉下河去也沒什么害怕的,對于那樣死過一回的人來說,這黃河反倒成了她的懷抱和歸宿,感覺到無比可親。不禁想撫一撫那渾濁的黃水,還想喝一口它!羊皮氣囊整個吃進水去,筏面距水面只有一寸半寸的,黃水不時漫上筏面打濕褲子。她伏身伸手夠著,孟歇雁喊叫小心,跌下去!但她還是掬起一捧水,遞近自己的嘴唇,拍粘在自己的臉頰上,他兩人沒看見她,她臉頰上又悄悄流下淚水。
筏子并非是絕對地橫渡,水手槳力再大也抵不住向下游沖刷漂流,筏子由南至北,向下拉出一條很遠很長的斜線??堪逗?,老爹把筏子和槳板就丟在岸邊,說沒人會動它。只須把筏子立起來停放,用槳板支撐著,羊皮囊朝向陽面,羊皮囊繃得圓鼓鼓的,透亮。
黃土山光禿禿的,山道陡陡斜斜,盤坡而上。她胳膊上挽著只竹籃,盛有午飯。聽見他爹說:灘嘴子,你去把飯筐接過來。灘嘴子停住腳,候她跟上來把籃子接過去。
灘嘴子說:你在城里沒爬過山吧?
她略停停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灘嘴子一笑,說瞅你像是個城里人嘛。
山頂上好開闊的一塊坪,但看去十分荒涼,像戈壁灘,像到了沒人煙的火星上,遍地大大小小的石頭。細看,才有了一塊塊地,有了一道道整齊的田埂,有了快長熟的瓜蛋子。瓜蛋子一片白、一片黑,黑的是西瓜,白的是白蘭瓜。這叫沙地,就靠這沙石才長瓜。瓜農(nóng)們小販們在城里叫賣吆喝的就是這青白石的旱地瓜!才有買主??墒撬麄?nèi)伺e步踏進這地里,卻像三個宇航員登月。遠處仍是一座連一座的黃土山包,高低錯落著一塊塊沙石戈壁地。世上竟有這么荒涼的地方,極少見到其他農(nóng)戶。地頭那邊靜靜地立著一座茅草頂土坯房,低矮簡陋,卻也有門有窗,老爹說那是他家看瓜地的房子,瓜快熟了的時候須有人守護。老爹就從那間矮房里拿出鋤頭、鐵锨,去地里鋤鋤雜草,歸置歸置石頭圪垯,清理水渠。
晚霞也提把鋤頭干起來。一干就干到晌午,太陽正曬著頭頂,很熱,額頭冒汗。她近倚著老爹,老爹說姑娘,去歇歇吧,去窩棚里喝口水,吃些饃饃。她沒走,她依舊沿著田壟一行行地鋤草,那草也是這沙石地里才長的草,叫不上名字,老爹說那叫蓬稞,那叫駱駝刺,那開白花的蔓蔓叫羊奶角角。
老爹斜眼瞅瞅,說姑娘,看得出你會干農(nóng)活哩。
她說:是的,爹,最早我也是個鄉(xiāng)下丫頭。
但她很快轉(zhuǎn)了話題說道:爹,這要是瓜長熟了咋辦,咋收成搬運?
老爹心頭很慰藉,難得這孩子還為我想著,自然不會用筏子一筐筐運它過河,那還不把人累死。老爹說:姑娘,有大路,過橋、通車,莫過繞些遠,咱家四輪拖車直接能開到這地頭。
老爹說罷便不由得想:這姑娘若能做老孟家的媳子,也挺不錯的哩!不管姑娘以前做過啥,干過啥行道,孟歇雁都不會嫌棄,都會好好地待承這個兒媳。
這里有十余畝沙地,活兒別想三兩天干完它,鋤完草還須澆灌末了一遍水,這坪上用水是電力提灌。這姑娘就跟著老爹早早晚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想讓她歇一天她都不歇,好像這姑娘有意要報答那黃水里打撈之恩哩!
那是后來的一日,仍在這地里,時過晌午,仍覺不出肚餓。孟歇雁覺出只因這個姑娘伴著他。但是他老了,盡管他身子上也有股沖動的欲望,可老爹就是老爹!
孟老爹不禁說:姑娘,爹手邊有些錢,你要是不喜歡鄉(xiāng)下,我可以拿出幾萬元給你和灘嘴,你倆去城里做些買賣。
晚霞半天沒吭聲。她很想點點頭,可她低埋著臉兒,終沒有點頭。
老爹又說:快去吧,快去窩棚里歇歇,吃些。別讓灘嘴子一個人把臘肉都吃光了!
姑娘抿著嘴笑了笑,丟下鐵锨轉(zhuǎn)身去了。斜陽把她的身影那么濃黑地鋪在她兩腳前面,鋪向地頭的那間草頂矮屋。
她走進屋,灘嘴子正在吃喝。灘嘴子不會把臘肉吃光,而給她整齊地留在碟子里。飯就擺在窄炕上,小屋空間不大,一張窄炕就占去了半間,屋那爿堆著柴草和農(nóng)具。灘嘴子讓她坐在炕沿邊吃,她不會盤腿坐,兩條勻稱的長腿耷拉在炕沿下頭。
在地里吃得簡單,除了臘肉還有一碟涼拌蘿卜。罐子里還裝著些湯面條。
晚霞話少,再是話少也一起吃了這么多日子飯了!灘嘴子受到她那張嫩臉蛋的吸引,她嚼飯時那副嘴唇抿著閉著,抿得非常漂亮,不像灘嘴子大張嘴露著牙呼呼嚕嚕連吃帶喝。從這些地方灘嘴子看出她在城市生活過不短的時間,也許住過洋樓豪宅。他說我給你盛湯。她說不用,我自己來。她就拿著一只粗瓷碗去窗臺那里盛湯,灘嘴子就一直盯著她下炕走動的身條兒,她腰細,胯大,很惹人眼。灘嘴子到底是個沒沾過女人的人,當(dāng)他看到她勻稱的兩腿邁動,寬寬的臀胯那么擺動,他就渾身打戰(zhàn)了,說話也顫抖起來:你吃著,我,我去給你摘幾個乳瓜蛋子。
他在地里挑揀那長熟了些的嫩瓜,他喊叫一聲:爹——,你咋還不來吃喝!好像他希望老爹此時進屋,他就不會再心跳肉戰(zhàn)。他爹回了一聲:給我端到地里來!
未及灘嘴子去端飯,那姑娘已把臘肉碟、白餅和湯罐送到老爹身邊,說聲爹吃吧。
灘嘴子蹲在地里精心挑選,當(dāng)捧抱幾個嫩瓜回到矮屋時,她正立在窗臺下案板那兒刷洗碗筷,他把嫩瓜放在炕席上走過去,說你去吃瓜,我來洗碗。說時不知咋就握住了她的手,一握住她的手灘嘴子就呼吸急急促促窒息樣了。晚霞這時抬起臉來,那么近地望著他,望得灘嘴子慌亂不堪,眼皮一低,垂在她隆起的兩坨乳上,顫聲說:瓜,瓜,瓜摘來了。那女人就軟軟地倒在他懷里。一片陌生的從未有過的戰(zhàn)栗,觸到那么柔軟綿綿的觸覺,使人暈旋、昏冥,不知啥時他跟她已倒臥在那堆柴草堆上……
太陽落了,該收工了。
他爹站在這山頂?shù)钠哼吷?,向遠處眺望,他常在收工的時候這樣望望遠景,會望見暮色中的整條黃河迤邐而來,早先的雁灘那里,河道向北拐了。還能眺望見那邊一片海樣的城市燈火,星星點點密密麻麻。不知怎么他望見一只蝴蝶,一只褐赭兩色的蝴蝶,撲閃著翅膀飄飛,時而飛在那天邊落霞之中,時而飛在那燈火之間,它飛得很疲倦,很奮力,也很悲戚……
四
孟家家境殷實,川里有他家五畝麥田,這時候麥子已經(jīng)快黃了。孟老爹早已把東廂屋粉刷規(guī)置一新,像間閨房樣,讓那姑娘住著。村里人常來串門走動,都知道灘嘴子有了這么個女人。
孟家宅院寬敞,后院有塊不小的園子,種蔬菜,栽著紅富士蘋果樹,還有座停車棚,停著四輪拖車,擺著犁鏵和收割器。晚霞來后院割菜,瞅著園子景致,眼神憂郁,似不知她該不該邁這步,她尚未給老爹點頭。有一次老爹又提起這話題時,她只說:爹,怎么早沒給灘嘴哥瞅個本村的人。他爹呵呵一笑說:村里的丫頭全都進城打工去了,把整個村都走空啦,哪還有個丫頭!丫頭們進城做各種營生,飯館子端飯、歌舞廳跳舞、桑拿洗腳,丫頭們一進城眼光就都變啦!
她沒再吭聲。沉了一陣她說:爹,麥快熟了,我會使鐮刀,我來割麥。
他爹說:姑娘,不用那么勞累,咱家有收割機,一半天就全都割倒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歇吧。
她走出堂屋門,去了東廂房。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很想就在這院里做個農(nóng)婦吧!她住宿的這間東廂房的窗,掩著窗幔,常常很早就拉熄了燈。
灘嘴子自打在瓜地窩棚內(nèi)摟抱了她的身子,他就愛她愛瘋了,想她想瘋了!她那身子像一把開啟鎖頭的鑰匙樣,讓他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他滿腦子整日裝著她的嘴唇,她的兩坨鼓鼓的乳房,使他這才記起他在河心打撈她的時候,那乳房那么白那么圓,漂浮在水里浪里,只是那時他把她認成死尸了,人對一具尸體哪怕它再美也是不會有任何欲望的,可是她活了!爹問過他愿意不愿意?灘嘴子滿口回答愿意!爹又說:可也許她過去有些啥事情,咱不知道。灘嘴子說:爹放心,不管啥事,我都愿意。
灘嘴子住在西屋,好幾個晚上他忍不住輕手躡腳去那東廂房,輕輕敲叩她的門窗,可她沒有一次應(yīng)聲,門內(nèi)銷著插關(guān)。越是那陣子,他就越是恍見她的細腰、寬寬的臀胯,他恨不得死在門外。
這晚,這晚他想再去試試,他一轱轆爬起炕摸出西屋。這晚月亮很亮,皎潔地灑白了東屋門窗,他趴在窗上輕輕叩了兩聲,呼吸氣喘地叫她,叫她,之后聽見門上有了響聲,他迎進門去黑燈瞎火地忽啦一把摟抱她,他的身子就整個顫成一張紙了,一葉枯樹葉子了,就要碎成碎末末了。她在他的擁摟瘋吻中喘息著說:灘嘴哥,我不想這樣,這樣做我對不起咱爹……灘嘴子瘋了,顧及不得別的了,灘嘴子還是把她攬腰攬腿地抱上炕去。
當(dāng)他們一陣黃水樣翻滾湍瀉之后,這女人眼角濕著淚水說:灘嘴哥,你還年輕,你該有個好丫頭做媳婦,我不想害你……
灘嘴子揉撫著她兩團豐滿的乳房,他不知道這怎么叫害他!他說我除了你,還有啥好丫頭,我不要旁人,只要你。
他兩臂摟緊她寬寬的胯部,翻起身把臉埋在她小腹上。屋內(nèi)只有些夜亮兒,她想,他不會看見她那兒的那只蝴蝶。
收成瓜的日子,他爹就白天黑夜地住在看瓜的窩棚里,不回家。
這北山頂?shù)钠荷匣鹦菢?,戈壁樣,沒有人煙,只有毒熱的太陽和遍地曬燙的石頭。摘瓜蹲在沙石地里腳底板會燒起血泡。摘下的瓜很整齊地碼摞在地頭邊,碼得像埃及金字塔樣。重要的還不是摘瓜,而是去賣瓜,一車車?yán)腺u給蘭州瓜果批發(fā)市場。
灘嘴子開著四輪拖車,晚霞姑娘陪著他。這賣瓜若順利的話一天能跑兩趟,若是在市場上耽擱跑一趟也就日落了。灘嘴子說聲爹,我們?nèi)チ耍〔裼蜔熀婉R達聲就冒起來響起來。
盤山土路,下山后至那座公路大橋過河,晚霞坐在車斗前板上,時而扭頭看看篷布遮蓋的一車瓜,看有沒有因顛簸而滾落。晚霞姑娘的坐處高出開車的灘嘴子一截,河風(fēng)吹起她鬢邊綹綹頭發(fā),鼓起她胸襟襯衣,讓她時而虛瞇起眼皮。
坐得高也就望得遠,她仍有疑慮,自己今后能走多遠。河南岸一路平坦的高速公路,向西馳奔,不知幾十里,漸漸接近那座大都市,她心里不覺抑郁起來。好像走的是一條回頭路,一條真正厭惡了的路!她眼皮悄悄地濕起來,卻又覺太陽很烈,照曬得人很透亮,很光明,她看看這個男人,灘嘴哥,他長得很壯實,他的背影尤其耐看,挺挺的頭,脊梁,年輕而力勃,她愛他,她應(yīng)該有這么個男人!
她只是更加抑郁地說:瓜好賣么?
她的聲音很低弱,淹沒在柴油機突突突突的嘈響中。就像一個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淹沒在千萬里的黃河之中。
啥——?灘嘴子沒聽清而問道。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
灘嘴子粗聲大氣說:好賣!爹跟批發(fā)市場的經(jīng)理早就熟了,電話里說好了價格。
那是一處規(guī)模很大的瓜果蔬菜集散地,網(wǎng)通全國各大城市,用火車?yán)w機運,每日不知能發(fā)多少車皮和集裝箱。只見那高高的天穹樣的棚頂,熒光燈藍藍白白的日夜不熄,水泥地面上停滿各路車馬,商販、瓜農(nóng)、菜農(nóng)人流擁擠撞撞碰碰。灘嘴子和晚霞姑娘就在這里一趟趟往返,卸車卸貨,數(shù)票子點錢。灘嘴子常碰見熟人,打招呼說來啦,賣瓜?熟人眼瞥著車旁的女人,灘嘴子說是啊,和我老婆一起來賣瓜。灘嘴子那口氣極像個驕傲的大老板,也像個極得意幸福的小土包子。晚霞給他遞上一條擦汗的毛巾,讓他揩揩額頭汗水,晚霞很想當(dāng)眾呼叫他一聲:我的小卿卿啊,我的寶貝兒男人啊!
不知是哪一趟拉運,晚霞覺不出是返程還是來的時候,路經(jīng)市東郊那片豪宅小區(qū),小區(qū)名叫天國花園,一片片綠蔭草坪,一幢幢外觀富麗的高樓和別墅式獨院,晚霞視覺模糊了,閃著陽光斑塊,奧迪、奔馳、凱迪拉克進出穿梭,擦過街上她和灘嘴子的拖車側(cè)畔,她眼睛輕蔑地瞥了瞥,把臉扭向別處。
直到她又回到那火星上,那沙石地里,她心緒才寧靜下來。
這時太陽西沉,站在這山頂西望,紅霞拉出長長的亮帶,十分絢美壯麗。
他爹說回來啦,今天就歇吧,不拉了。
老爹望著她,她也望著老爹。老爹很顯蒼老,也許是多日日曬勞累的緣故,臉黑,多皺,胸腔臂膀也黑,就像這瓜地里的沙石,像枯敗了的仍鋪在地上的瓜莖瓜蔓。
晚霞走進窩棚,從窄炕上抽出一條毛毯走到屋那邊,把毛毯鋪在柴草堆上,鋪出張床樣。
爹說:你在干啥?
她說:我就睡在這兒,陪著爹,看守瓜。
老爹一怔愣,急忙說:不用,你跟灘嘴子過河回家睡去,快去吧!
她蹲在柴草堆那兒有頃,才站起來,又說:爹,你一個人在這兒太孤悶凄涼,我要陪你!
說時眼睛不覺就淚濕了。
老爹目光撫揉過來,撫在她臉頰上,還有乳房上。老爹又說:姑娘,你快走吧!灘嘴子要開車了。
當(dāng)拖車再次突突響起,那女人坐在車幫上扭頭回望,天色已漸黑,老爹身影佇立在窩棚門口也漸黑,火星整個黑暗下來。
五
又過了些日,瓜收盡賣光回到南岸。這日灘嘴子去了河上游,上游又漂下來亮斑。
他爹歇在屋里,在堂屋踱步,踱過來踱過去。他爹已預(yù)感到有啥不平靜的事了。
他剛坐在堂桌旁椅子上,那女人就邁進屋門檻,一點沒聽見她的腳步聲。
她身子倚著門框叫了聲爹,半晌沒說話。
他想問有事?也沒發(fā)出聲來。眼睛對視了一會,那女人移步過來,撲通一下雙膝跪在堂桌前:爹——,我走了。
他趕忙要扶她起來,卻挪不動身子,呆滯地聽著她的泣聲。
爹——,您收下我這個女兒!但您原諒我不能做您的兒媳,也不配做,我,我不干凈——,嗯——嗯,嗯……
孟老爹不禁兩眼刷啦啦地跌下淚水。
好孩子,別這樣說,現(xiàn)今這世上,哪還有個干凈的呀!若說你有些啥,你也已經(jīng)在黃水中洗凈了,姑娘!
她雙手捂臉嗚——嗚——地放聲。
是的,爹,女兒知道今后的路該咋走了!
姑娘,別傷心,你要走,爹也送你。你若過一半年后想回來,你就回來,我會讓灘嘴子候著你。
她深深痛痛地點頭。
孟老爹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帕包,早已預(yù)備好的,那是厚厚一沓鈔票。她搖頭不接,他硬塞在她手上。
灘嘴子褲管高綰裸腿赤腳,渾身掛滿河水,用長竹竿鐵鉤把一具尸體勾向岸邊垂柳下,用繩牽著,繩頭子木楔子打釘在灘邊。正這樣營生,岸邊圍觀的大人娃兒之中鉆出一個漢子,氣喘吁吁叫灘嘴子——,你還在弄?啥,你女人走啦!
灘嘴子一下怔愣,撇下竹竿顧不得穿鞋,那漢子提著鞋追他他也不要,他不知將往哪兒奔。他奔回自家院,直接去了東廂屋,果然不見了她!幾步撞進堂屋,見爹坐在堂桌旁椅上,老爹像生了病,臉色難堪,眼皮閉著。
爹!晚霞呢——?
爹不應(yīng)聲。
灘嘴子扭身奪門去追,老爹一聲吼斥:你站??!
灘嘴子停住腳,流下淚。爹——,她不能走!要走,也得留下救生錢,嗚,嗚,嗚——灘嘴子哭號著癱倒在門下。
娃子,不要那樣想。我早沒告訴過你,你媽媽就是我從黃河里打撈的,她肚里還懷著你,娃子啊,我沒向哪個討過救生錢。
灘嘴子緩緩抬臉,他爹閉著眼,嘴唇翕動,像喝著幾句花兒:左邊的黃河嘛噢——咳——喲——,右邊的鴿子嘛飛——著——
然而他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像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