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然
我回來了。
還在客車上時,我就想,我回到秧村,秧村人會鬧翻天么?要知道,我從里面出來時,門口的那些人鬧翻了天。閃光燈像一記記閃電,嚇得我頻頻捂眼塞耳。那些人把我團團圍困,一個個話筒,像一截截甘蔗往我嘴里送。他們互相推擠,和馬蜂打群架沒有兩樣。我曾經(jīng)被馬蜂蜇怕了,這陣勢,嚇得我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在車站旁的路邊店,我買了一頂灰色鴨舌帽,蓋滿頭顱。彎七拐八,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終于踩在了秧村厚實的土地上。
村子里出奇的安靜。在村口,我只聽到一對黃雀,在桑樹上鳴叫。我把鴨舌帽飛到桑樹上,那對黃雀撲扇著翅膀飛遠了,我的鴨舌帽卻牢牢吊在樹梢。
我還以為,我回來,會和我離開時一樣鬧騰。我離開那年,村口是人擠人,集市般喧鬧。我不像是去坐牢,像是去參軍。要不是顧忌我寡母的臉面,我猜秧村人放爆竹的心都有了。
也難怪,秧村人都是預(yù)言家,他們說,一個整天頂著光溜溜腦袋的人,不是和尚,就該是罪犯了。我的離去,讓村人預(yù)言成真,大快人心,他們有理由敲鑼打鼓,張燈結(jié)彩。
沒錯,我就是以罪犯的身分離開秧村,而且是讓人最難以啟齒的強奸犯。
那還得從我十八歲那年說起。
十八歲那年,我傻傻地愛上了張雪草。
可張雪草卻不喜歡我。張雪草說,你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張雪草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只癩蛤蟆。父親早逝。母親寡身一人,東拼西湊,才把我撫養(yǎng)成人。我家里也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還住在搖搖欲墜,陰森森的祖屋里。和我們一起住祖屋的那些鄰居,早就搬進了新建的磚瓦房。更可惡的是,我都十八歲了,還慵懶疲沓,整天在巷弄里東游西蕩。
張雪草呢,的確是天鵝。張雪草的父親張三牙,在偌大的秧村,開著惟一的小賣部。多年下來,零敲碎打,張三牙就成了村里的首富。在秧村,張雪草家是第一家蓋小洋樓的,三層的平頂小洋樓。張雪草家的小洋樓燈籠高掛,瓷磚亮堂,像一只站在母雞群中的公雞。張雪草呢,要說缺憾,也就是她母親沒了,在生養(yǎng)二胎時,因難產(chǎn)而逝。
父富女貴,張雪草,自然是一枝梅花壓桃李。她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父親的小賣部里幫忙。其他女孩,誰不跟隨父母下田辛苦勞作?泥里來,土里去,皮膚曬得黝黑。張雪草不管刮風下雨,都在小賣部里閑坐。張雪草像一枚雪梨,水汪汪的,甜絲絲的。張三牙每次去城里進貨,看到漂亮的衣服,就給張雪草帶回來,什么連衣裙,吊帶裝,秧村女孩只是在電視里看到過,張雪草是穿過一套又一套。
那時,張雪草這枚雪梨,引得十里八鄉(xiāng)的小伙子垂涎。來她家提親的,一撥接一撥,她家的臺階泛著白光,寸草不生。這些年,張三牙忙活著小賣部,一直沒有再娶,店里哪能少了張雪草?張三牙死活不肯,把張雪草這顆寶貝,早早擱別人家。
可我還是想娶張雪草為妻。
背地里,我希望母親去提親。但轉(zhuǎn)念一想,就是刀架在母親脖子上,母親也沒這膽量。母親是又怕又想見張三牙。如果在路上偶遇張三牙,母親會低頭快步游走,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回頭瞄看張三牙幾眼。
母親說,年輕時,張三牙也看上了她。張三牙還去相親過??晌夷赣H的母親嫌棄張三牙油嘴滑舌,不稼不穡。母親的母親看上我父親老實本分,是個勤耕苦種的好手??涩F(xiàn)在,我母親的母親哪里會想到,張三牙發(fā)達顯赫了,我父親卻患癆病早早入土了。母親時常絮叨,要是當時嫁給張三牙就好了。
我知道,我娶不到張雪草,但我總可以看看張雪草。有事沒事,我就往小賣部跑,多看張雪草幾眼,至少晚上能做個美夢。
小賣部門口擺著三張松木長凳。村里那些老人,喜歡坐在長凳上東拉西扯。漸漸地,我也混在老人堆里。張雪草呢,開始還覺得新奇,一個小伙子,鬼混在老人堆里,真可笑。后來見我每天都來,上班一樣,她就不開心了。那些老人呢,偶爾還會花上幾塊錢,給孫子孫女們買上幾顆糖或幾塊餅。我卻一毛不拔,只是盯著張雪草傻看。
這終于惹火了張雪草。張雪草說,你不買東西,呆坐在這里是想偷東西嗎?張雪草這小妞,其實是知道我喜歡她,故意說這樣的氣話來激將我。我呢,本來就被村人罵為“一根筋”,也懶得辯解,就說,是啊,我是想偷東西,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
張雪草瞋視道,你敢。
那次,是個夏天的晚上,天氣異常燥熱,我照常在村里的巷子里轉(zhuǎn)悠。路過小賣部,店門關(guān)了,可屋里還亮著燈。我撿來三塊磚頭墊腳,往窗戶里一看。我看到了張雪草的胸部,蠶繭般透亮。很可惜,張雪草洗完了,正往身上套連衣裙。
我掄起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懲罰自己來晚了。張雪草從窗臺里看到了我,臉紅得像梅花一樣。
第二天,張雪草告訴張三牙,說我整天繞著小賣部,鬼鬼祟祟的,肯定想偷什么。張三牙氣洶洶來我家,說要是我敢偷小賣店的東西,就把我的雙手剁了。張三牙背后,歪歪扭扭站著幾個閑漢,一個個虎背熊腰,陰騭可怖。母親嚇得秋風中的枯葉般,全身顫抖。我鼻孔朝天,心里滿是冷笑。
張雪草有一個習(xí)慣,黃昏喜歡去秧溪散步。每次,我看到張雪草去秧溪散步,我也故意往秧溪跑。秧溪邊有我家的一個菜園。我有充分的理由去菜園子里拔草或澆水什么的。這沒有人可以管,就連我母親也無話可說。
那天,是個黃昏,晚霞漫天,稻田里飄蕩著谷穗的清香。我看到張雪草穿著一條印花裙,揚起雙臂在溪邊漫步。晚風吹拂著禾苗,稻浪翻滾,溪水叮當。晚風也把張雪草的衣衫吹成了晚霞。張雪草就像一位下凡的仙女,來到溪邊戲水。
風越來越大,張雪草衣衫飛舞,腳步如鼓點一樣沿著溪岸飛奔。
我擔心張雪草會飛上天。我急匆匆跑過去,扯住張雪草的裙裾。我?guī)е耷?,說,你不能上天,你要嫁給我。
張雪草一愣。隨后,她嫵媚一笑,說,嫁給你?
我風吹稻穗一樣,點頭哈腰。
張雪草哈哈大笑,笑得像一道彩虹。
我說,你不嫁給我,我去做和尚。
張雪草說,和尚?哈哈,和尚又不怕多你一個。
第二天凌晨,我就趕往棗花鎮(zhèn),央求剃頭匠鐵拐李給我剃個光頭。鐵拐李說,光頭有什么好?現(xiàn)在的小伙子,腦袋就是不靈清。我把錢拍在鐵拐李胸脯上,說,錢和你有仇嗎?鐵拐李磨磨嘰嘰,很不情愿幫我刮了一個光頭。
我光芒四射,頂著腦袋回來了。我卻沒有當成和尚,是母親阻攔了我。母親說,你狠心的父親丟下我走了,你又要丟下我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說著,母親提起農(nóng)藥瓶子,就往嘴里灌。我一個箭步,把母親手里的農(nóng)藥瓶子打翻在地。母親哭喪著臉,像唐僧念緊箍咒般,絮叨我不該剃光頭。我很頭痛。娶不到張雪草,又當不成和尚,我感覺自己真是無用。
整天頂著和尚頭,在村子里晃蕩。秧村人都笑我,說“一根筋”,你和尚不是和尚,罪犯不是罪犯,頂個禿瓢腦袋干嗎?
張雪草看到我,也哂笑,說你怎么還沒有去少林寺呢?
我說,我要是能去少林寺,還需你提醒?反正,我是去不了少林寺,但我還是喜歡整天頂著光頭。每半個月,我就去央求鐵拐李,幫我把頭皮刮得精光。我喜歡讓腦袋赤裸裸地,出現(xiàn)在張雪草面前。張雪草以前不太理我,自從我光頭后,她喜歡逗笑我了。
那次,張雪草在秧溪邊散步。張雪草突然向我招手。我像一條餓壞了的土狗,看到了肥肉一般,沖到張雪草面前。
張雪草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的愛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你肯為我去死嗎?
我說,肯。
張雪草說,我不會要你為我去死,你就從這里往溪水里跳下去。
我二話沒說,往溪水里一跳。誰知,是秋天,水淺得只能掩蓋腳踝。我?guī)缀跏前涯X袋栽在泥沙里。
我看到張雪草哈哈大笑,頭也不回離開了。
我摸著光禿禿的腦袋,一股鮮血流了下來。很快,我就痛得齜牙咧嘴。但轉(zhuǎn)眼一想,為了張雪草,死都可以,這點痛又算什么,說不定是張雪草考驗我呢。
我往腦袋涂抹了一層黑泥巴,也吹著口哨回家了。
幾天后,張雪草看到我,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的愛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你肯為我去死嗎?
我說,肯。
張雪草說,我不會要你為我去死。張雪草用手一指,說,樹上那個馬蜂窩,整天嗡嗡叫,吵死了,你去把它端下來吧。
我二話沒說,蹭蹭蹭,就爬到樹梢,雙手扯著馬蜂窩就往下扔。
成球的馬蜂向我發(fā)起進攻,我抱緊腦袋,在草地上打滾。最后,我還是昏死過去。等我醒來后,頭頂?shù)脑铝琳隣N亮著。我四處找張雪草,可哪里還有她的影子。
我全身腫脹,火辣辣的,一碰就刺骨痛。但轉(zhuǎn)念一想,為了張雪草,死都不怕,這點刺痛又算什么,說不定是張雪草考驗我呢。
后來,好多好多次,張雪草都露出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敢吃蜈蚣嗎?你敢掏蛇洞?你敢吻青蛙嗎?你敢和瘋牛干架嗎……
但都被我一一挺過來了。
終于,最大的考驗到了。
那天,我去小賣部,老遠就看到了一群人在竊竊私語。我擠進人縫,看到張雪草白貓一樣,蜷縮在小賣部的木床上。張三牙站在床邊,聲嘶力竭地喊,快說,是誰?是誰?
可張雪草眼睛迷茫。我看到地上,有一截拇指粗的繩索和一條帶血的白毛巾。
村口,很快就傳來了警笛聲。五個警察來到小賣部。兩個持沖鋒槍的站在門口,一個拿著相機拍個不停,一個在屋里四處找尋,一個在本子上描描畫畫。
圍觀的村人都遠遠站著,掩嘴耳語。五個警察忙活了老半天。最后,他們帶著張雪草和張三牙,一起上了警車。
當張雪草經(jīng)過我身旁時,她飄來一個嫵媚的笑容。
第二天,張雪草和張三牙回來了。我卻被警察押走了。
以前,村人只是在電視或電影里看到過警察逮人。這次,就在眼前,村里人又恐懼,又興奮。有人躲在門縫里窺視,有人躲在墻角偷看,有人站在自家樓頂上或樹杈上俯視。有幾個青皮后生嬉皮笑臉,緊跟在警察身后。他們躍躍欲試,很想摸一摸我手上那副锃亮的手銬。
在審訊時,我才隱隱約約知道,張雪草被人玷污了。
警察說,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手段如此殘忍,經(jīng)驗如此老到,幾乎沒留下作案線索。
警察說,要不是張雪草在慌亂中,摸到一個光頭,我們還無從下手呢。
聽如此說,我就覺得應(yīng)該是我干的,因為秧村就我一個人頂著光頭。而且這些天,我常做夢。在夢中,張雪草這小妞還是不喜歡我,我就生氣了,我只能強行闖進她店里,蠻干了。我這人“一根筋”,做事顛三倒四,說不定,現(xiàn)實和夢也被我攪混了。
警察問我,是你干的嗎?
我本想說,不。可我總覺得隱隱約約干過這事,而且不止一次。我又想起那天,張雪草對我嫵媚的一笑。
我就說,是我干的。
要不是那個真正的強奸犯,十年后重出江湖。我或許還昏睡在夢中。
真相大白后,政府放了我。政府還說,會為我申請國家賠償,有幾十萬呢。
我對賠償沒興趣,沒牢可坐了,我只能回秧村了。
我回來了。
走到曬谷場上時,幾個孩子朝我涌了過來,大喊,光頭強,光頭強。他們嘰嘰喳喳地問,熊大熊二呢?我挺納悶,我大名叫袁全,外號“一根筋”,不叫光頭強呢。
可光頭強又是誰?
進了家門,母親在灶臺做晚餐。她看我回來了,愣了一下,說,回來了。這口氣,就好像我剛從棗花鎮(zhèn)趕集回來。有陽光從窗臺跑進來,跳在母親臉上。我看到藤蔓爬滿了母親的臉。我離開那年,母親剛滿四十歲,如今,母親像一個暮年老太了。
吃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母親。母親眼淚汪汪看著我,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寶一樣。母親哽咽著,說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生的兒子,我怎么不知道呢。母親淚水漣漣,把我眼淚也引逗出來了。
我回來后,村人津津樂道,夸耀我登上報紙了。在村人眼中,上過報紙的人,不是當官的,就是英雄人物。我不是當官的,自然就是英雄人物了。
國家的賠償金很快到了。母親和我商量,得建幢新房子。祖屋的四個角落,已經(jīng)敗壞了三個,只有我們住的那個角,用幾根實木硬撐著。母親說,這些年,秧村外出打工的多,賺了錢,都建了磚瓦房了,最矮的兩層半,高的呢,有五層了。
母親四處張羅建新房。半年不到,一棟三層半的水泥板新房就建好了。
我和母親住進新房后,一個個媒婆,就開始來我家登門拜訪了。在秧村一帶,還流行著十八歲左右就開始處對象了,二十歲左右結(jié)婚的習(xí)俗。三十歲后呢,基本就是打光棍了,即使要結(jié)婚,也只能娶有殘疾的女子或寡婦了。
現(xiàn)在,我三十了。可來我家的媒婆螞蚱般,一個跳走,一個跳來,介紹的對象也是十八歲上下的女子。甚至還有一個在讀初三的女孩,她母親也托媒婆來相親,說這女娃子,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嫁過來。好笑的是,一位媒婆來我家,說有個新寡的婦人想嫁給我,還水靈靈的。母親用掃帚,直把這媒婆追打了好幾條巷子,才罷休。
這些天,母親嘴里念念叨叨,這個女孩不錯,那個女孩還行,你自己也看看吧。我誰也不想見。我最想見的人是張雪草,像電影一樣,我每天都會不斷回放,十年前,張雪草最后留給我的,那個嫵媚的笑容。
我下定決心,去找張雪草。
我想張雪草一定還在小賣部。我沿著舊巷弄,一直走到小賣部。我看到小賣部變成了一個豬圈了。幾條豬仰著鼻孔,盯著我吼叫,一副餓死鬼的模樣。
我向附近鄰居打聽,說這小賣部搬哪里去了?
鄰居說,早就關(guān)了,快十年了。
我繞道去張雪草家。我看到張雪草家大門始終緊鎖著,門口的臺階上爬滿了雜草。張雪草家的房子,擠在新建房屋之間,好似一只母雞,站在一群紅冠子的公雞群中。
沒有見到張雪草,也沒有看到張三牙。我只好回家。
母親問我,你去哪里了?
我說,我去找張雪草了。
母親張大嘴巴,說你還去找她干嘛,這毒蛇一樣的女人,她害你還不夠嗎。
我斜了母親一眼,然后用眼睛一輪,朝整個新房轉(zhuǎn)了一圈。
母親噎住了,說,你找她也沒用了。母親唉了一聲說,你哪里知道啊,你關(guān)了十年,她也差不多像坐牢。
母親開始講張雪草。
那年,你玷污了張雪草后。
母親意識自己到說錯了,趕緊改口說,不,是那該死的玷污了張雪草后,張雪草整天就躺在家里,木頭人一般。張三牙呢,開始百般安撫。滿以為,張雪草會慢慢鮮活過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張雪草還是枯樹一樣,除了吃,就是發(fā)傻。為了照看張雪草,張三牙小賣部的生意也荒廢了。袁老六趁勢也開了一家小賣部。
張三牙惱羞成怒,把一切罪過都怪在你身上,時不時來我們家摔東西,說是你毀了張雪草和他們一家。就這樣,家里的東西都被張三牙毀過幾輪了,可張雪草還是木頭人一樣。
漸漸地,張三牙發(fā)現(xiàn)張雪草是個累贅。張三牙趕緊張羅著,請媒婆把張雪草請出去。可張雪草,誰還肯娶?張三牙只好讓張雪草嫁給鐵拐李。那個鐵拐李,你也知道,腳一瘸一拐,近五十的老男人,比張三牙還大三歲呢。
一個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竟淪落到如此田地。張三牙也絕望了,整天喝酒,喝得爛醉,開了二十多年的小賣部也關(guān)了。
我哦了一聲,又哦了一聲。
母親繼續(xù)說,張雪草嫁給鐵拐李后,日子過得真凄慘。開始,張雪草不讓鐵拐李碰,一直沒有生孩子,鐵拐李對張雪草不是打就是罵,罵自己撿了人家的破鞋。兩年前,張雪草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女。可鐵拐李又摔了一跤,中風去世了。如今,張雪草繼續(xù)開理發(fā)店。張三牙呢,整天倦狗一樣,依靠著張雪草過活。
母親嘆息了一聲,說,真是冤孽啊。母親問我,現(xiàn)在,你……你還去找她……找她……干嘛……
母親還沒有說完,我就邁開步子,向棗花鎮(zhèn)走去。母親在我身后搖頭,跺腳,仰天長嘆。
我很快就找到張雪草的理發(fā)鋪子。我看到了張雪草正對著大鏡子,給一個老頭在理發(fā)。我蹲在門口候著。那老頭一出來,我就立即鉆了進去,坐在轉(zhuǎn)椅上。
張雪草整個人都在鏡子里,臉色焦黃,眼袋上像各掛著一枚青棗。張雪草幫我系好圍裙,在我頭上摸了一下,說,剪長還是剪短?
我說,剃光頭。
張雪草扯下我身上的圍裙,說,光頭不剃,出去。
我對著鏡子里的張雪草,飄出一個嫵媚的笑容。
張雪草一怔,說,怎么是你?
我說,怎么就不可以是我?
張雪草說,你來干嘛?
我說,來剃光頭啊。
張雪草說,我這一輩子都不幫人剃光頭。
我說,要不,你幫我剃光頭,要不,你嫁給我。
嫁給你?張雪草哈哈大笑,笑得像一張弓。
我說,你不嫁給我,我去做和尚。
張雪草說,你不是做了十年和尚,剛回來嗎。
我說,為了你,我死都不怕,十年算什么。
張雪草擠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的要娶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你肯為我去死嗎?
我說,肯。
張雪草說,我不會要你去死,只是,我兩個孩子沒有父親了,你愿意做這兩個孩子的父親嗎?
我說,死都不怕,還怕做兩個孩子的父親。
張雪草說,你先把兩個孩子接到你家里去。一年后,他們愿意把你當爸爸,我就嫁給你。
這又是張雪草在考驗我。我二話沒說,把正在墻角玩沙子的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夾在腋下就走。
這兩個孩子一離開媽媽的視線,就哇哇大哭,我只好不斷從店鋪里,買好吃好玩的東西,逗他們開心。好不容易,我哄著兩個孩子到家了。
母親問我,你把張雪草的一對兒女抱過來干嗎。
我說,從今天起,他們就是我的兒女了。
母親罵我瘋了,說他們是鐵拐李和張雪草的兒女,怎么變成了你的兒女。
我說,鐵拐李死了,他們就是我和張雪草的兒女了。
母親破口大罵,罵我是混賬東西。
我呢,懶得理母親,我得把這對兒女哄好。
開始時,這對孩子總是鬧著要回去找媽媽。我不斷哄騙,說我是你們的爸爸,爸爸在就不用叫媽媽了。
孩子說,你不是我們的爸爸,我們的爸爸是鐵拐李。
我說,鐵拐李是你們以前的爸爸,我是你們現(xiàn)在的爸爸。
兩個孩子半信半疑。我源源不斷,用零食和玩具做武器,兩個孩子小小的城堡很快就攻破了。
母親整天忿忿不平,罵張雪草,也罵這兩個孩子,最后罵我死去的父親。罵著罵著,母親就嗚嗚哭起來。母親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在秧村,她這個年齡,早該是幾個孩子的奶奶了??赡赣H,膝下還如此孤寂,看到人家兒孫成群,她也心生凄涼。只是,母親會不斷嘆息,說真是造孽啊,張雪草要害袁家?guī)状肆恕?/p>
很快,一年的時間就過去了。我?guī)е鴥蓚€孩子去找張雪草。
我對張雪草說,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吧。
張雪草擠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的要娶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你肯為我去死嗎?
我說,可以。
張雪草說,我不想你為我去死,可我跟你回去后,我那醉生夢死的父親,可活不下了,要不,你把我父親也接到你家里去,一年后,他還愿意在你家,我就嫁給你了。
這又是張雪草在考驗我。我說,死都不怕,還怕你父親,就當把他當父親服侍好了。
我用新買的摩托車,立即把張三牙載到家。
母親急得四肢亂顫,說,你把小的接來就不該,你現(xiàn)在把老的也接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說,我不是沒有父親么,就把他當父親侍候吧。
母親罵我是真瘋了,說,你死去的父親,死也不瞑目啊。
我說,父親看到你一個人過,才死不瞑目呢。
母親知道我是“一根筋”,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她只好對我忍氣吞聲,對張三牙罵罵咧咧。張三牙呢,軟塌塌的,再也沒有先前的硬氣和牛氣了。面對母親的責難,他只能低眉順眼了,小心翼翼,酒也不敢沾。
母親和張三牙身處一屋,都過得提心吊膽。慢慢地,兩位老人都認命了,一起撫養(yǎng)著那對孩子,一起去菜園里忙活。
時間過得真快,一年又過去了。
我去棗花鎮(zhèn)找張雪草,說,你嫁給我吧。
張雪草擠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要娶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我嫁給鐵拐李的時候,就像一只死狗扔給屠夫一樣,現(xiàn)在,我要新娘子出嫁一樣。
這又是張雪草在考驗我。要知道,在棗花鎮(zhèn)一帶,寡婦二婚,是被人恥笑的事,都是暗地里過去,不擺宴席,不請客,不張揚。
我和母親商量,要選定良辰吉日,舉辦婚宴,邀請了親朋好友來鬧騰。
母親說,你娶張雪草也就罷了,還非得鬧得沸沸揚揚,你就不怕人家恥笑,丟袁家的臉?
我為張雪草死都不怕,還怕恥笑,丟臉?再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城里人離婚都大辦宴席,熱鬧非凡,還不要說張雪草是梅開二度,我是新婚呢。
我跑到棗花鎮(zhèn),把婚宴的日期告訴了張雪草。
張雪草擠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說,“一根筋”,你真要娶我嗎?
我說,真的。
張雪草說,我嫁給你后,你和我自然幸福??晌腋赣H和你母親,一輩子守獨,你讓他們也結(jié)婚,好事成雙,可以嗎?
母親肯嫁給張三牙嗎?這又是張雪草在考驗我。
但一想,我為張雪草死都不怕,母親嫁給張三牙比死還難嗎。
我把這事和母親說了。
母親大哭了一場,嘟噥著,怎么對得起我死去的爹。
我說,死去的爹什么都不知道了,對得起你自己就行了。我說,你以前不是時常罵父親,說你瞎了眼,要是嫁給張三牙這輩子就好了。如今,不是等到機會了嗎?
母親羞紅著臉,揮起雙拳,往我背上亂砸。
張三牙呢,自然心歡,他不也娶到曾經(jīng)想娶的人么。
我和張雪草結(jié)婚的日子到了。
一大早,母親和張三牙就披紅掛彩,肩并肩,笑盈盈地站在大門口,迎接著來參加婚宴的親朋好友。
我煥然一新,帶著嗩吶班子和迎親隊伍,一路熱熱鬧鬧,朝棗花鎮(zhèn)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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