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浩然
我是在離開武漢數(shù)年以后,才發(fā)現(xiàn)最喜歡的零食是周黑鴨的辣鴨舌。
一種小巧、精細、層次分明的小食,Y字形的兩條須十分細長,緊裹一圈瘦肉;兩條須連接處有些復(fù)雜的小骨頭,肉質(zhì)堅實,已漸入佳境;接下來的舌面就是最美味的部分了,咬破的瞬間豐腴嫩滑、鮮辣微甜,與鴨脖鴨架粗實直接的口感不同,它是有內(nèi)蘊、有轉(zhuǎn)折的。似肉,而遠勝肉類。
當(dāng)然價格也貴,散稱一百多元一斤。好在一次所食不多,二兩足矣。但于我與男友而言,仍舊是昂貴的零食。這昂貴,不只是價格,更是時間與空間。
我們是多年異地戀。只有在武漢相聚,以及他從武漢來合肥看我時,會分食一盒鴨舌,一邊感嘆美味,一邊迅速吃完。鴨舌也是我唯一會點名讓他帶給我的禮物,會有些雀躍的憧憬。
我在武漢生活過四年,18歲到22歲,在一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讀本科。班里半數(shù)以上學(xué)生都用助學(xué)貸款,2010年前后,很多女生的月生活費還盡力控制在三百元以內(nèi)。
作為土生土長的安徽女孩,我吃不慣放大把胡椒、辣椒的鄂菜,本性里的羞澀安靜也與武漢人的高聲大嗓格格不入。但偏偏我人生最重要的兩個決定是在這個城市做下的。其中一個,選定了我的終身事業(yè)寫作;另一個,選定了我多年的男友阿龐。
我們從畢業(yè)那一天起開始異地戀,為學(xué)業(yè)和夢想各自天涯。這四年多里,我們在許多個城市努力見面。那些相聚的日子將這些年的生活切成了一段一段,但我從不去特意記得每一次見面是在何時何地。因為我們是在路上,而非拍紀(jì)錄片,我們想特意記得的,只有結(jié)束異地的那一天。
大約是前年某一次,阿龐來合肥找我,提了一盒鴨舌。我說:“我不吃這些辣東西呀!”他說:“到底是特產(chǎn),你嘗一嘗?!蔽夷槠鹨桓喩嘁氯?,大吃一驚,迅速吃完,舔著手指頭說:“下次還給我買鴨舌。”阿龐說:“好!”于是一盒一盒的鴨舌開始往來于武漢與合肥之間。
阿龐是我那些用助學(xué)貸款讀書的同學(xué)中的一個。這些年,我寫作,他做實驗,生活與錢都幾無交集,所遇的問題都獨自扛過。我們是最平凡的戀愛,只在有收入之后,努力給對方一點好的東西。我想我也未必是酷愛鴨舌,我叫他買給我,是為了讓它給我們有限的戀愛一點奢侈放縱和自己被寵愛的感覺。
最激烈的那一次分手,我是被他理工男式的疏懶與糊涂激怒,加上對異地戀難以結(jié)束的絕望,我?guī)纤臀业慕渲?,坐早?點的動車去武漢,打算徹底了結(jié)。但見面之后,狠話卻說不出口。我們在一家冷清的小西餐館里相對垂淚,店員一樣一樣上餐,無所謂地哼著歌。他把我塞給他的戒指還給我,說:“過兩天我去合肥看你,戒指還是你保存著?!彼又f,“我的博士就要讀完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最艱難的時候了?!卑?,他送我去漢口站,因為我只請了一天假,翌日還要上班。他如往常一樣,在車站買了一盒鴨舌給我,說:“不要一次吃完,會上火的?!?/p>
我也如往常一樣,一上車便攤開一張紙巾,細細抹去鴨舌上的辣椒末和多余油脂,把一只干干凈凈的鴨舌放在嘴里。鴨舌還是往常的滋味,還沒到麻城北就已經(jīng)吃光;可又比往日多了一點酸澀。
因為連我自己也未料到,多年以后,我對身后送行的那個人,初心竟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