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像上次一樣,鐵石把他們堵在村口皂角樹下。鐵石垮著個臉,什么兒,我不配。誰再來認我,就把誰推進水塘。聲音很沉,很冷。蛙受到驚嚇,撲通一聲,跳進水塘,股股渾濁透綠的漿柱隨聲起落。
鐵石面前是一男一女。女的兩鬢斑白,臉皺得像皂角樹皮。她顫抖著,像被電擊中。男的禿頂,他扶住女人說,走吧,兒子不認我們。女人渾濁的眼睛里透著酸楚,閃著亮光。她被男人拽著,仿佛走在粘布上,每一步都費勁。她不斷回頭,魂沒跟上似的。
鐵石背對著他們,像一根石柱。那些令他心酸恥辱的過往,塞滿他失神的眼眶。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黑夜,母親撕破床單也不敢喊一聲,悄悄生下他。父親把他送到鄉(xiāng)下大姑媽家。大姑媽是寡婦,起早摸黑,成天在田間地角忙碌。他只得與小伙伴在皂角樹下玩耍。
一天,殘陽西斜,大地血紅。他玩得正開心,小伙伴給他一片洋芋。他大口吃著,不時揉著眼。一只大公雞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猛地朝他眼睛啄去。
大姑媽扒開血色殘陽,兒啦!乖啦!哭喊著。殘陽哭沒的時候,他終于被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他永遠失去了一只眼睛。
小伙伴們再也不叫他小龍,而是直呼瞎龍。他在鄙夷的目光中成長。
他喜歡同桌的大眼睛女孩。女孩的氣息讓他心里慌慌的。可女孩那句話,深深刺在心上,像一瓶高純度毒藥樣的,足以毒死他。她對另一個男生說,我怎么可能愛上一個瞎子呢。
仿佛掉進黑暗的萬丈深淵,她的話,像一把尖刀,惡狠狠戳進他心臟。
他再也不愿意讀書,哭了幾天幾夜。
上大學可是他的夢想。老師說過,他是讀大學的料。
老師來喊,他橫豎不答應(yīng)。父母來,他爬在皂角樹上睡了一夜。他早出晚歸,拉著老黃牛,背上不是柴就是草,從不空著回來。
白天,他汗流浹背,田間地頭忙個不停。夜晚,望著清冷的月亮,對父母的怨恨猶如荒草在他心里瘋長。
伙伴們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他還是一人拉著老黃牛進進出出。大姑媽急了,求媒人張羅了幾次,人家女孩嫌棄他只有一只眼睛。
大姑媽病死前拉著他的手,龍兒,你、你本該幸福的,是你命、命不好,來姑媽家,害、害了你。
他伏在姑媽失去溫度的身上,像娃娃一樣嚎哭,哭得老黃牛把牛圈門都拱倒了。父母來,他抹干眼淚,鐵青著臉,沒說話。父母要他回去,他斷然拒絕。他給自己改了名,叫鐵石。
他話更少了,人們偶爾聽到他對老黃牛說,阿黃,你要是個女人多好。
又到大年三十,家家忙著做年飯,貼年畫,供財神。鞭炮聲把白天嚇跑了,他拉著老黃牛,從外慢悠悠回到皂角樹下。
大年三十都不歇活呀。柔柔的聲音飄來,帶著香味。
一個人沒年。他臉上毫無表情,輕輕撫著老黃牛。
是啊,一個人沒年??蓛蓚€人,就能過年了。說話的是小娥,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小娥是孤兒,做媳婦后,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丈夫外出打工,在城里找了一個女人,離婚后,小娥領(lǐng)著女兒過。
我留意你很久了,你人好。你覺得一只眼睛,低人一等,你若不嫌棄,去我家過年吧,過完年,我去你家干活。
老黃牛拱了拱他的身子,哞哞叫著。
此時,煙花四射,炮竹響個不停,紅燈籠散發(fā)出酒肉香,過年嘍!
鐵石終于有了家,老婆是小娥。小娥的女兒叫他爸爸,聲音如糖。結(jié)婚的那晚,他抱著小娥哭了半宿,小娥也陪他哭了半宿。第二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
他變了,人們聽得見他說話的聲音了,他的聲音有陽光的味道。
這天,小娥慌忙來到地里說,爸媽打了電話來。去年,哥哥公務(wù)出差,車禍離世,年初嫂子改嫁了。上周爸去買米,摔成重傷,昨天媽病倒。小娥說,這是雪上加霜。
鐵石立在皂角樹下,身上的晚霞換成了月光,不知呆了多久。小娥來了,靠在他肩上,長長的發(fā)絲拂過他的臉,說,再錯也是爸媽,明天我們一家都去。
輕柔的聲音淌進心房,像溫暖的春風,化了鐵石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