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在我的印象中,迎兵對深度寫作是不屑而為的,他在其小說集《萬事都如意》自序中說:“每個人都有度過時光的方式,這些方式誰也不比誰更高尚……我喜歡喝酒,寫小說,這兩種癖好都會導(dǎo)致虛無?!边@使他的小說拒絕因深度寫作可能帶來的故作高深,拒絕由隱喻書寫可能帶來的自我矯情。他的小說自有一種魅力:富有趣味地撫摸和敲打日常生活,看起來不求意義,漫不經(jīng)心,其實有著一種機鋒和冷幽默。而在《去江心洲》中,他似乎不再是一個嘴角掛著壞笑的嘲諷者,而變得疑慮重重起來,在用詰問的方式試圖安頓那種叫心靈的東西:小說中的人物,丁小兵在猶疑地追尋,余晨在似是而非地解答,而孫蕹就是生活的謎團——難道年輕的光頭迎兵也有了所謂“滄?!钡男木沉??
《去江心洲》文本的總體面貌就像一汪海水中突起一座島嶼——如果說關(guān)于“孫蕹老婆跳樓”事件真相的追尋,是精神的“孤島”,那么“海水”就是與“采訪之行”相關(guān)的漫漶不清的生活了。
這座孤島其實就是精神的困局。在以前的小說中,迎兵曾在情感旁逸斜出和酒液逸趣橫飛中,尋找游離生活的出口,而這次他出逃到了江心洲。這次出逃是一次尋訪之行:丁小兵去江心洲采訪好人兼疑似同學孫蕹,由此衍生出對“孫蕹老婆跳樓”事件真相的探尋。據(jù)說,孫蕹老婆是因為抑郁癥跳樓自殺的,同行的余晨卻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并像破案似的提出了些許疑點:孫蕹夫妻倆為了美好的愿望來到江心洲,尋求一片清凈之地,但為何他老婆會得抑郁癥呢?假設(shè)孫蕹老婆是主動跳樓的,那么她一般會呈近乎直線的姿態(tài)下落,應(yīng)該落在草地上,而不是落在水泥地上,等等。于是,丁小兵和余晨隱約有了個極為恐怖的猜測,想報警,想要探求孫蕹老婆跳樓的真相。而孫蕹則在一天夜晚的電話中說,他懷疑丁小兵是警察,是以采訪的名義來對他實施抓捕的,并交代他和妻子結(jié)婚十多年,那晚因一根香煙的事兒吵架了,妻子詛咒他怎么不死在救火現(xiàn)場,他突然火就上來了,架著她的胳膊就往二樓的陽臺外推,并活生生地掰開她抓住欄桿的手,把妻子推下了樓。之后他造成妻子跟自己吵架后跳樓的假象,想好說辭后,才打電話報了警。后來,他自我催眠時間一長,覺得她真的是自殺,跟自己沒關(guān)系了??稍诘诙煸绯?,孫蕹卻概不承認昨夜所說“老婆是他推下樓摔死的”話,仍堅持她有抑郁癥跳樓的。而飯館小老板說:據(jù)他來看,孫蕹老婆正常得很,不會有抑郁癥。正當丁小兵準備再問下去時,小老板的父親卻朝他兒子丟眼色,擔心兒子話多會導(dǎo)致不必要的麻煩……這些真假難分的敘事讓這一事件的真相撲朔迷離起來。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小說到最后也沒有揭露這個案件的結(jié)果,真相也恍惚不可知了。
這是一個因渡輪事故而停航的江心洲,這是一個真相并未水落石出的“孤島”,一切查無對證,沒有定論,其實就是尋找無果的迷局、尋找不到出口的困境。這正如丁小兵的夢境那樣:巷子里有一群人在奔跑,丁小兵和余晨一齊吼著“孫蕹、孫蕹”——難道他們是想用“命名”的方式,尋找人生的真相和精神的渡口嗎?
如果說“孫蕹案”這一核心事件在小說中是浮出生活的島嶼,那么這篇小說卻又伸延出眾多的枝枝蔓蔓,宛若漫漶生活的海水,充滿著悖論、痛疼、迷失的漩渦,猶如卡西爾所說:“我們更多地是生活在對未來的疑慮和恐懼、懸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們當下經(jīng)驗之中。”這是圍繞采訪人的生活和洲上所見所聞?wù)归_的:比如余晨因擠牙膏之事與妻子產(chǎn)生爭執(zhí),忍了一年多后離婚了。他對生活的看法是,“真正使你感到疲憊的正是你所追求的東西,而追求帶來的幻覺始終是永恒的。我不太了解女人,就拿咱們男人來說,在女人看來,男人就是一種讓女人無法理解的動物”,并覺得子女們會重復(fù)自己走過的路。他來到前妻家所在的江心洲,躲避著老丈人,卻被丈母娘責罵并索要婚姻損失費;比如失火之家的老太婆以前吃的苦太多,又沒兒子生的全是丫頭,在村子里總有點抬不起頭的味道,因而嗓門比較大,看上去也比較兇。她家失火可能是因為丈夫王老漢夾著支煙睡著了的緣故,但老太婆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朝她家院子的柴火堆里扔了煙頭,還說扔煙頭的可能就是她以前的女婿;比如飯館小老板的父親一輩子沒怎么出過門,就喜歡做白干這門手藝,可最后那家小飯館人去屋空,碩大而丑陋的“拆”字連同一個圓圈,紅彤彤地刷在大門邊的墻面上……這種生活呈現(xiàn)出混沌、無序、瑣碎、庸常,甚至答非所問的錯位,有著靈魂的騷動和精神探求的不安,就如余晨和丁小兵談起的溺水經(jīng)歷一樣——真相難以尋覓,生活是否正走向虛無?
從生存困境中尋求精神突圍,這顯然是一個作家對自我生命的體察,也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境遇的關(guān)切。我們能否在一葉方舟的引渡下,尋求到一條逃離困境的通道,實現(xiàn)從“此岸”渡向“彼岸”的精神突圍?我們能否在一柱燭火的光照下,從蒼涼中獲得溫暖,從靈魂的自贖中獲得拯救,能否在看似絕望的生活里找到希望?也許,我們還得以文字為渡,重返江心洲。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