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人皆向往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樊籠中?!边@是一句名言。
受這個句式啟發(fā),我杜撰了這樣一個說法:人總是謳歌強壯,卻不幸每每與衰弱相鄰。
請注意,這里我并非指身體的衰老和虛弱。衰老是一切生命體的共同原則,對此只有領受而已。就像大山矗立,大河流淌,是一樁鐵一樣的事實,哪里需要我們思辨詰問?明代理學家王陽明盯著一棵竹子看,“格物”以求“致知”,那畢竟是哲學家的怪癖,說好聽些是職業(yè)習慣。我們平常人,依據(jù)常識行事也就夠了。
但我要說的卻并非純粹的生物過程。我說的是一種精神的委頓、情感的倦怠、生命意志的自我否定、欲望熱情的主動棄絕。這種情形,并不像生物體的衰老那樣,無人可以逃避,而是因人而異、大相徑庭?!吧砦蠢?、心先死”者有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亦有之。既然如此,也就有探究的必要。
生命適合以四季來比擬。先是春天,明媚嬌艷,破土而出的禾苗,綻放新綠的樹木,皆是生命在歡喜吶喊。繼之以蔥蘢的夏,活力和熱情像噴發(fā)的暑氣,籠天罩地,酣暢淋漓,無從躲避。再之以沉郁的秋,深邃明凈,丈量不出的廣闊與深厚。最后是冬天,木葉凋零,寒凝大地,在靜默中奏響一闕寂滅和輪回的樂曲,安詳而神秘。但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嚴重的錯位?尚在中年,就預支了晚秋蕭瑟的悲涼。黃昏甫至,本來尚留“余霞散成綺”的絢爛,但過早地呈現(xiàn)為霞彩燃盡后的黯淡暮靄,沉重如鉛色。
“他提前進入了自己的冬季。”這句話出自某位著名的外國詩人的一首詩作。請原諒我糟糕的記性。
目光渾濁了,聲音冷漠了,腳步遲緩了,但并非僅僅起因于自然年齡的增加。激情沉睡了,意志喑啞了,幻想不再飛揚,卻完全來自于精神的疲憊。
提前進入冬季的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
他可能是我們的父兄,在年富力強時,就早早卸下了行囊,過早地為晚年的歲月籌劃??赡苁菃挝坏囊粋€同事,每天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但從他對待每一張報紙、每一條小道消息的熱心,你知道他心里是凌亂渙散的??赡苁且粋€朋友,數(shù)年不通音信,一朝相見,發(fā)現(xiàn)和當年毫無二致。然而你想到的不是青春永駐,而是一種難以忍受的停滯:為什么歲月能夠使五谷豐登,卻不曾讓他在夸夸其談外增添些許真正令人感到鼓舞的東西?
火焰黯淡了,在本來應該熾烈燃燒的時候。
那么,一個人怎樣變得衰弱?
有些悲劇顯現(xiàn)很強的因果關聯(lián)。為什么一些巨大的災難,會特別眷顧某些人?當一個如花怒放的年輕生命,被一次飛來的車禍、一場綿延的疾病毀滅,我們不能苛求他或她的親人能夠承受這一切,微笑依舊從容,如果這個生命不過是如你我一樣的庸常資質(zhì)。因為,魔鬼的指爪同時也挖破了他的心,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還有,在一段漫長的歲月里,非人的政治災難曾是籠罩這塊古老土地的無邊夢魘,它繁衍了豐饒的苦難,壓碎了多少靈魂。毀損于暗無天日的黑牢中的視力,陽光也無法使之痊愈復原。
但這里,我們只想談談一個容易被忽略的方面。它不涉及非人力所能承受的橫逆之災,也撇開戲劇性的起伏跌宕鬼斧神工,而是一些日常的、熟視無睹的負面習性。它們讓人想到一個成語“積羽沉舟”——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羽毛,慢慢堆積,卻能夠?qū)⒁粭l船壓沉。
仿佛一片暮色中的、剛剛收割過的原野,未創(chuàng)盡的根茬,坑洼不平的地面,有那么多讓人絆倒、陷落的可能性一樣,精神或者情感的缺陷,也隨時在生命的路途中設下了陷阱。一個個陷阱就是一張張嘴巴,咬噬我們的生命之軀。
都是些什么樣的角色,吸血鬼一樣吮吸著我們的精血,使得我們面色蒼白,疲憊不堪?我們認識它們嗎?
它有許多的名字,仿佛一場戲要求有許多演員。但總有幾個是主角,操縱故事發(fā)展,決定劇情走向。根據(jù)登場的次數(shù)頻度、發(fā)揮的作用影響,其中最活躍的一個主角,名字叫作“習慣”。它最突出的特征,是自身的不停息的增殖和膨脹,仿佛滾雪球,最初只有一小團,越來越大,直到成為龐然大物。而時間,便是那片使雪球得以不斷吸附積雪從而擴張自身的雪地。譬喻以算術(shù),它的形成過程好比加法,由一到二,由二到三,但它所呈現(xiàn)的結(jié)果卻分明是乘法的,是令人吃驚的大數(shù)。到最后,又更接近除法。拿實際的獲取和期望值相比較,生命的賬目上只有些可憐的零數(shù)。習慣,就這樣把人拖入無望的黑暗之域。
“冤枉我了!”一個聲音在叫屈,為自己辯解。原來它也叫同樣的名字,卻屬于方向相反的另外一支隊伍,隊首的大纛上,寫著的是勤奮、勇敢、進取等字眼。在它的前方,隱約可見一片光明的田野,歌聲在飄蕩。習慣,可使人死,亦可使人生,全看它是什么標簽??磥砦覀冃枰由闲揎椩~,以區(qū)別有著天淵之別的二者。需要提防的,實在只是那些戕害生命的惡習,諸如拖延、懈怠、畏懼,都是其麾下羸弱的兵士。
第二主角的名字也許應該叫作“空想”。他怎么看都像是個思想者,思索貫穿于其生存的每一方面、每一瞬間,如影隨身。和前者相比,他的形象似乎更具備某種親和力。不停頓地思索難道有什么不妥?周密的考慮、反復的斟酌,不正是為了目標明朗、道路正確嗎?問題是除了思考,他從不做別的,思考因而成了一顆不發(fā)芽的種粒?!吧孢€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他可能會讓某些人聯(lián)想起哈姆雷特王子,面對弒父奪母的僭越者,卻遲遲不能揮動手中的長劍。但這只是錯覺。二者只是在缺乏行動這點上相似。哈姆雷特陷溺于懷疑的迷霧中,找不到行動的理由,但我們這位主角的遲疑卻沒有相應的價值支撐。他清楚自己的目標,卻匱乏行動的意志。畢竟,構(gòu)想比實行容易得多。結(jié)果,他每天一遍遍修訂自己的夢想,使之無比豐富生動,卻從不訴諸實施。在他的夢想和行動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巨人和嬰孩的區(qū)別,勉強可以比擬這種不成比例的對照。夢想因此降格、蛻變?yōu)榭障搿?/p>
他為什么不跨出這一步?難道他不知道,唯有行動才產(chǎn)生價值,行動才是一切?這有些不可思議,然而卻在每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反復搬演。他磨劍的工夫太長了,等到終于決定挺劍一擊時——有這樣的一天嗎——目標早已不知所蹤了。這樣,一出戲劇就變味了,成了極富諷喻意味的滑稽劇。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成為行動者,世界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當然還有第三、第四個名字……
繪出衰弱因子的詳細家族譜系不是我的任務。我只是舉例提醒人們,一定要注意這種靜悄悄的殺戮。每一種衰弱的癥候都仿佛防坡堤上的蟻穴,初看微不足道,但若不及時排除,任其發(fā)育擴大,總有一天將潰決生命的堤壩。
與此相關,還需要搞清楚這樣一點:當某一張欲吞噬我們的嘴巴湊近臉頰時,我們?yōu)槭裁床坏挥X得恐懼,反而感到親吻般的愜意。
這些精神衰弱的因子,有時會以假面孔顯現(xiàn),甚至是一種接近美德的形式。對此尤其需要警醒。我認識一個有志于成為著名作家的寫作者,他的發(fā)軔之作確實閃耀著罕見的才華之光,使人不由得對他有所期許。為了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他一再推遲拿起手中的筆。十幾年過去,當年遠不及他的人都有了豐碩的收獲,他卻只發(fā)表了幾篇短小的故事。實際情形是,他不愿承認自己的懶惰,不肯聚集起全部力量同字詞搏斗,不敢坦然面對寫作中隨時會遭遇的過程的艱難和結(jié)果的平庸——這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為了回答人們的疑問,擺脫某種尷尬的局面,他總是聲稱他在夯實基礎,潛心打磨,一定要耐住寂寞,窮畢生之力成就一部杰作。這樣的話重復千萬次之后,他自己居然都相信了,從而得以縱容自己的墮落而心安理得。等到他終于認識到或者說承認了這不過是謊言時,惰性已經(jīng)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血液和神經(jīng),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他走出新路。他唯有出局。
總之,一個人就這樣變得衰弱了。
那么,進一步想,這是否意味著,如果我們能夠及時地、充分地意識到這些,認識清楚形形色色的惰性行為背后的窒息生命的本質(zhì)所在,我們就能夠掙脫它們的羈絆?不存在長久的遮蔽。每個人遲早都會憬悟,哪怕天性愚頑、閉目塞聽。仿佛街巷間最幽深曲折的旮旯,也會在一天中的某個時辰,滲透進一縷陽光。因為這種事情會無數(shù)次重復發(fā)生,而時間又是那樣悠長,足以完成一次精神的感光,彰顯其暗昧的本質(zhì)。
但重要的不是認識到,而是真實的行動,是與之角力并戰(zhàn)而勝之。意志力——這才是關鍵。
然而此刻,生存顯露了其慘淡景象,讓我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失敗者滿山遍野。
對許多人來說,倘若始終不曾覺悟,也許倒是好事?在不知天空到底有多大之前,井底之蛙是愉快的。他有幸或者不幸醒轉(zhuǎn)過來,知今是而昨非,卻難以擺脫積習的縲紲。對這樣的情形我們到底應該鼓掌還是嘆息?血液中布滿了毒素,意志的火苗太微弱了,不足以烤化厚重堅固的慣性的冰塊。他們一邊詛咒心中的魔鬼,一邊依然故我地受其牽領。衰弱,就是這樣難以改寫。這些人中,有的更坦白些,會承認自己的失敗的癥結(jié),這樣盡管已經(jīng)于事無補,至少還能提示更年輕的人們,尚來得及時調(diào)整好自己的方向。但也有怯懦而虛榮者,寧可把一切歸結(jié)為天命——這樣也許可能獲得片時的廉價安慰,卻為更嚴重的衰弱之旅準備了糧草。衰弱,終于不可收拾。在生命的航船滅頂之時,他還會想什么?
這就是一個人走向衰弱的歷史。
不幸的是,這樣的人到處能夠找到自己的同伴,類似的故事從來就生長得葳蕤茂盛。默默的然而又是深刻的悲劇,廣闊地彌漫與覆蓋,隨時消失又隨時發(fā)生,彼此不相關聯(lián)但又相互映照——寂寞獨處時空無所依的嘆息,夜半醒來后生命浪費的尖銳刺痛,面對美好事物無力獲取的難堪……盡管呈現(xiàn)萬千紛紜的表象,層層剝離后,卻是相似的情感圖式、相同的靈魂抽搐。這樣的故事表面看來遠離戲劇性,沒有懸念和沖突,不會成為新聞記者筆下的一則短訊,更無緣于歷史學家的如椽之筆,但卻是詩人和心理學家關注和勘測的富礦。他熟悉這一切:風平浪靜的情感水面下的潛流暗河,外表的恬然自若后不足與旁人道及的惶惑和哀傷,疲憊如何一點點累積,以及自尊如何一寸寸喪失。
每一樁這樣的悲劇都是一個封閉的循環(huán)或遞進。它只屬于個人,演員就是觀眾,對他人、社會不產(chǎn)生任何重要的影響,刀刃對著他自己。然而每個人只有一次生命——這個念頭使人內(nèi)心寒戰(zhàn)。
可能由于此,寥寥可數(shù)的勝利者的榮耀才被映襯得那樣光彩奪目。
對這種結(jié)果該說些什么?
我們只能以黯淡的心情,來憑吊這些人生疆場上的失意者,同時祈禱,遠離這一切負性的因素,并在靈魂中注入足以與之抗衡的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