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頻
回憶錄不可靠,名人的傳記和日記中同樣遍布埋伏與陷阱。文史考證,似舊年早已花了眼的老宮娥,顫巍巍捧起一襲破衣袍就著大太陽捉虱子,翻來覆去,卻怎么也捉不凈。
齊白石由木匠變成文人,除了勤奮讀寫作畫,其持久而復(fù)雜的社交活動,助其脫胎換骨的功用也不小,當(dāng)然也包括征歌逐舞。山家出身的畫家,頗有浪漫天分,嘗言“余少時自號紅豆生”。樊樊山晚年寫前后《彩云曲》,熱捧賽金花。1917年,齊白石第二次到北京,在樊樊山的引薦下,加入宣南社交圈,辦丁香詩會,聽?wèi)蚩刺脮?,廣交名流,與名伶妓女也多交往。這段時間,他與賽金花在場面上是見過的。隨后,他正式定居北京,仍慕賽金花虛名。1936年冬天,一代名妓賽金花病逝,張次溪代為張羅后事,倡議營葬陶然亭畔,齊白石和梅蘭芳、張學(xué)良、張競生等也參與其中。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齊白石文集》,錄有致東莞張次溪書信多封,一通曰:“聞靈飛葬事已完畢,贈畫一言已作罷。此上,次溪仁弟。白石頓首,十二日?!绷硪煌ㄔ唬骸按蜗芟ぃ嘿惤鸹ㄖ贡褳闀?,可來取去。且有一畫為贈,作為奠資也,欲請轉(zhuǎn)交去。聞靈飛得葬陶然亭側(cè),乃弟等為辦到。吾久欲營生壙,弟可為代辦一穴否?如辦到,則感甚。有友人說死鄰香冢,恐人笑罵。予曰:予愿只在此,惟恐辦不到,說長論短,吾不聞也。即頌侍福百宜。白石璜頓首。十日?!?/p>
賽金花
在別人看來,或許是說說算了。不料事隔多年,1941年,齊白石見到從南方北返的張次溪,又舊話重提,一本正經(jīng)。于是,經(jīng)過張次溪與陶然亭“慈悲禪林”的住持慈安和尚商量,同意割一塊地皮出來給老畫家,齊白石高興壞了。剛剛過了年,正月十三,這時齊白石已經(jīng)是年近八十歲的耄耋老人,還興致勃勃地和自己的繼室胡寶珠及五子良已來到陶然亭與慈安上人會面。事情說定,看過墓地后,老畫家親手送給和尚一百塊錢,還畫了一幅畫,又為“江亭”書匾,作為贈禮。接著,即興填詞《西江月·重上陶然亭望西山》:“四十年來重到,三千里外重游。發(fā)衰無可白盈頭,朱棹碧欄如舊。城郭未非鶴語,菰蒲無際煙浮?!痹~后有跋文:“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余來陶然亭,住持僧慈安贈妥墳地事,次溪侄,引薦人也。書于詞后,以記其事?!?/p>
作為那個時代的尤物,賽金花迷倒了多少人?鄭逸梅和金性堯先后都說過冒鶴亭與賽金花的艷遇。當(dāng)年賽金花因虐妓致死而下獄,押解首都,冒鶴亭在刑部,金氏說因為審案,冒鶴亭同情賽金花:“他雖非主審官,但曾對她有所照拂。林旭詩中的‘泥犁’云云,當(dāng)指此事?!保ā对~流百輩消沉盡》)而鄭逸梅在《賽金花認(rèn)識的名流》中說:“冒鶴亭曾任溫州關(guān)監(jiān)督,道出滬上,時賽金花在滬懸?guī)脩?yīng)客,冒在賽的妝閣,盤桓浹旬。況蕙風(fēng)、朱古微、陳石遺等詞人,也常來安敘。厥后賽寄給鶴亭一封情致纏綿的信(曾登載《古今》雜志),實則這信出于蕙風(fēng)手筆,故弄狡獪而已?!鼻∏?,此信收入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年底正式出版的《冒廣生友朋書札》,賽金花書信放在全書最后做豹尾,抬頭愛稱“甌隱足下”,落款是“伏冀珍攝。肅叩 崇安不一沐愛賽金花百拜”。通篇用駢體,四字一句,扭捏酸澀。倒是王森然當(dāng)年為劉復(fù)作傳,記1934年44歲劉半農(nóng)猝然病死,一時帳幔挽聯(lián)六百余。賽金花送的是:
君是帝旁星宿,下掃濁世秕糠,又騰身騎龍云漢
儂慚江上琵琶,還惹后人揮淚,謹(jǐn)拜手司馬文章
這回不知是何人捉刀,但捧劉與自捧的意思一目了然。有趣的是其下面的注釋,算賽金花的一張至今不變的名片:“不佞命途崎嶇,金粉鐵血中幾閱滄桑,巾幗須眉,愧不敢當(dāng),而于國難時艱,亦曾乘機(jī)自效,時賢多能道之。半農(nóng)先生為海內(nèi)文豪,偶為不佞傳軼,其高足商鴻逵君助之,未脫稿而先生溘逝,然此作必完成商君之手。挽臨曷勝悲感。魏趙靈飛拜挽?!?/p>
2012年的一個文化插曲是,年已奔六的劉曉慶,一點兒也不氣餒,粉墨登場扮賽金花,在各地高調(diào)巡演《風(fēng)華絕代》,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要重新演繹賽金花自主的女權(quán)個性與亮點。今明星演繹舊明星,且自稱惺惺相惜,誠然有轟動效應(yīng)。
但是在前兩年,《人民日報》美術(shù)部記者邵劍武指名批評大畫家后人,說位于海淀魏公村的齊白石墓地,在日益膨脹的樓市和樓盤中像個不雅觀的盆景,逐漸變成了垃圾場。記者認(rèn)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文物部門和齊白石的后人,雙方都負(fù)有管理不善的責(zé)任。齊白石好無奈!他雖然料不到北京的城市建設(shè)發(fā)展如此快,但他的本意,并非是埋骨此地。他要和賽金花做鬼鄰居不成,便再求葉恭綽魂葬香山,但陶然亭和西山,兩處都落空了。身不由己,死后被埋在湖南公墓,根本不是齊白石的本意。
《春游社瑣談》卷四有伯弓(江蘇新建裘文若)說《白石翁放婢贈詩》:白石翁齊璜賣畫燕京,“某年有蜀友迎其入川,謂既可覽三峽峨眉之奇,又可收模山范水之潤,且預(yù)購一鬟,以給折枝捧硯之役。翁辭以年老,并寄二百金,囑即遣嫁,并媵以絕句二章云:‘衣裳作嫁為卿縫,青鳥殷勤蜀道通。好事新夫操井臼,羅敷空許借山翁?!腋恢Z即為恩,舊恨新愁總斷魂。我慕香山放樊素,永豐艷質(zhì)讓他人?!怵堬L(fēng)趣”。
齊白石和王瓚緒,又曰王三和王治園者,二人從好友而交惡,齊白石甚至在日記里將其名字涂去,現(xiàn)成的文本里有很多隱情。但知情人私下說,王三邀齊白石入川,以贈婢為誘餌,婢也的確贈了,名淑華。此淑華非彼淑華,齊白石至少給女作家凌淑(當(dāng)作“叔”,齊白石如此寫)華題詩二首,是另外一回事。王贈齊之淑華,淑華有名而無姓,不載通行的齊白石傳記中。而重出江湖的《白石詩草二集·卷八》,卻赫然有一首《許放淑華并序》,序曰:淑華,蜀人王治園君贈來磨墨者,侍余未及年,吾女愛其嫻靜。自婢入門多吉祥,小兒女輩常弄火,火將上屋,兩遇淑華撲滅。欲求為兒媳,余許之。淑華不求妝奩,但求畫一幅。余畫鸚哥與之,題一絕句:
湘上青山好景光,能言鸚鵡莫思鄉(xiāng)。太平橋外槐花下,親手開籠欲斷腸。
淑華配與齊白石第幾子,后況如何?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