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往往在智慧上和情感上都早熟,在政治上卻一輩子也成熟不了,他始終保持一顆淳樸的童心。他用孩子般天真的單純的眼光來感受世界和人生,不受習慣和成見之囿,于是常常有新鮮的體驗和獨到的發(fā)現(xiàn)。他用孩子般天真單純的眼光來衡量世俗的事務,卻又不免顯得不通世故,不合時宜。
蘇東坡曾把寫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處于自然。這正是他的人格的寫照。個性中這種不可遏止地自然奔瀉,在旁人看來,是一種執(zhí)著。
真的,詩人的性格各異,可都是一些非常執(zhí)著的人。他們的心靈好像固結(jié)在童稚時代那種色彩豐富的印象上了,但這種固結(jié)不是停滯和封閉,反而是發(fā)展和開放。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似乎在孩子時期一旦嘗到了快樂,就終生不能放棄了。他一生所執(zhí)著的就是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的新鮮的感受——美感。
美感在本質(zhì)上的確是一種孩子的感覺。孩子的感覺,其特點一是淳樸而不雕琢,二是新鮮而不因襲。這兩個特點不正是美感的基本要素嗎?然而,除了孩子的感覺,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感覺。雕琢是感覺的偽造,因襲是感覺的麻痹,所以,美感的喪失就是感覺技能的喪失。
可是,這個世界畢竟是成人統(tǒng)治的世界啊,他們心滿意足,自以為是,像懲戒不聽話的孩子一樣懲戒童心不滅的詩人。不必說殘酷的政治,就是世俗的愛情,也常常無情地挫傷詩人的美感。多少詩人以身殉他們的美感,就這樣毀滅了。一個執(zhí)著于美感的人,必須有超脫之道,才能維持心理上的平衡。愈是執(zhí)著,就必須愈是超脫。這就是詩與哲學的結(jié)合。凡是得以安享天年的詩人,哪一個不是兼有一種哲學式的人生態(tài)度呢?
蘇東坡在惠州謫居時,有一天,在山間行走,已經(jīng)十分疲勞,而離家還很遠。他突然悟到:人生本是大自然之子,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何處不能歇息?于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痹娙说撵`魂就像飛鴻,它不會眷戀自己留在泥上的指爪,它的唯一使命就是飛,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美的國度里。
我相信,哲學是詩的守護神。只有在哲學的廣闊天空里,詩的精靈才能自由地、耐久地飛翔。
【賞析】
在作者看來,愈是執(zhí)著,就必須愈是超脫。文章發(fā)人深省之處在于:我們要如何保持本真狀態(tài)?應如何看待困厄?本文在寫法上有兩點值得我們學習借鑒:一是另辟蹊徑,選擇哲學審美的角度去審視蘇東坡的執(zhí)著和超脫;二是說理具體,比如后半部分,作者援引蘇東坡的事例和詞句,具體表現(xiàn)了蘇東坡的豁達和超脫之處,避免了簡單空洞的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