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北京)
兩個多月前,6月10日,方成百歲華誕,他高高興興過了百歲生日。我們同住36號樓,下午看他,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李輝”。
這幾年,方成身體還是不錯,每天寫四個大字,有時還用毛筆畫漫畫。每次他寫的字或者漫畫,兒子會第一時間發(fā)在朋友圈,讓人欣慰。
2016年12月是丁聰先生百年誕辰,我們在上海舉辦丁聰?shù)恼褂[。展覽名稱為“丁聰百年,漫畫一生”。我去看望方成,請他題字。他寫了八個大大的展覽名稱,印在請柬上,非常醒目。
生日過后,方成住進了醫(yī)院。開始狀況還不錯,羅雪村前去探望,專門畫了方成躺在病床上的速寫。
沒有想到,今天早上傳來方成先生逝世的消息。百歲老人走了,高壽之人!方成先生創(chuàng)作的那些充滿諷刺、幽默的漫畫精品,留存下來,供一代又一代人欣賞!
九十九歲高齡的方成書寫“丁聰百年,漫畫一生”
羅雪村前往醫(yī)院探望方成,為方成畫下這幅難得的速寫
2004年,吉林衛(wèi)視的“回家”欄目,邀請方成回到上海,紀(jì)錄他在那里的漫畫創(chuàng)作、他與儲安平《觀察》雜志的關(guān)系?!盎丶摇辈コ鰰r,以“苦樂入畫”為題,敘述方成的漫畫生涯,他和《人民日報》各位同事的關(guān)系,還有他與夫人之間的情感。
8月25日,吉林衛(wèi)視的“回家”欄目,將方成的“回家”重新編輯,予以播出。謹(jǐn)以此“回家”,緬懷方成先生。
8月22日,北京看云齋
方成在《方成自述》扉頁上題跋相贈李輝
漫畫家方成在北京的家,墻上掛著他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期的漫畫作品。
有人把這些水墨漫畫稱為中國漫畫史上的精品;還有人說,他的畫秉承了中國水墨畫的傳統(tǒng),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大寫意。
方成:一個人,一個明朝的官,看一本書,書上寫“民主”兩個字,有封建思想的人,他不懂得民主,后來我為什么畫鐘馗呢?因為可以借他發(fā)揮,我不是畫鐘馗看見酒了,鐘馗想喝酒,無需巧安排,后面開條縫,自有鬼送來,這不用上了。
但方成還有另外一種漫畫。
這些是他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畫于上海的作品,也就是在這座城市,方成開始把社會和民族的悲喜寫入自己的人生。
方成:得了獎當(dāng)然高興了,我畫了幾十年漫畫我記得大概得了三次獎,這是第三次也許是第四次,很高興,我是1946年開始來到上海畫漫畫的,以前是沒畫過。
2004年5月,方成再回上海,一方面他的漫畫作品在“楓涇杯”漫畫大賽上獲獎,另外,他要到上海市區(qū),尋一回當(dāng)年的來時路。
王世封(方成的同學(xué)):這是134號,我住135號,從這里過去,你看浙興里聯(lián)絡(luò)點。
方成:就這里的房子,樓下是個廳,樓上二樓一間房間,住了幾天啊,我在這兒。
祖籍廣東的方成,把上海認作他的又一故鄉(xiāng),就在這個故鄉(xiāng)里,他學(xué)會了用漫畫來表達和講述生活。他喜歡上海那個年代留存到今天的痕跡,更愿意回味關(guān)于上海的一切往事。
1946年,抗日戰(zhàn)爭剛剛勝利,大批逃難的人群正返往這座城市,一時間,房價上漲,工作難求。而此時方成卻向著這個生疏的去處而來。
方成:這又是我住的一個地方,怎么回事呢,當(dāng)時沒有地方住,找我一個同學(xué),潘守謙,還有一個同學(xué)叫孫國華,他家開個公司,叫意中公司。我們沒有地方住,就住在倉庫里,凍得要死,冷啊!倉庫里沒有火啊,沒有火,我那同學(xué)到美國去的,正打工給我寄了一件短大衣來了。
1957年后,方成在自述中描寫了那段情形:“那真是闖著去的,也是為生活闖一條新路?!痹诮裉炜磥?,這條新路不僅僅是生活所迫,也不僅僅是方成對于漫畫的熱情和執(zhí)念,他把它認作為是一種生命的偶然。
方成:我改行完全因為偶然性,因為我要搞化工的話我是非常有興趣的,后來鬧病了,整天睡不著覺,老在那不行,就換了個環(huán)境,在四川待了七年,那是比較閉塞的地方,而且看上海的報紙,看他們畫的漫畫,我想這我也能畫,我就想去,非常的有信心。
方成騎車自畫像
那是一個苦難與青春熱情交混的年代,僅僅在大學(xué)畫過三年版畫的方成選擇了以漫畫為業(yè),同時他也選定了這個行業(yè)即將帶給他一生的悲與喜。
到上海5個多月后,一封來自《觀察》雜志社的邀請信,使在沉寂和飄泊中的方成看到了一線光明。約他的人叫儲安平。
方成:見的時候很簡單,因為那時候我是學(xué)生,剛二十多歲,他是教授,他也有架子,談話都是他說,我聽。
方成:在國外很重視漫畫,作為評論的漫畫,他也有文章,他投稿的都是國內(nèi)最有名的學(xué)者,就缺漫畫,外國很多雜志,關(guān)于報告新聞的東西都特別需要漫畫,別的漫畫他看不上,因為我的漫畫學(xué)外國的方式畫的。
方成:這是什么路?
周興美(原《觀察》工作人員):這就是吳淞路。東興里444弄吳淞路。
方成:我記一下。
東興里444弄吳淞路。
這就是當(dāng)年《觀察》周刊的舊址,它本應(yīng)成為紀(jì)念館類的建筑,但由于它的故事無法寫進歷史,而不得不只能存在于少數(shù)知情者的心中。
方成:你們怎么???
周興美:一個衣櫥,一個書櫥。他這個會客室就是兩個沙發(fā)。改稿,外面就是會客室。
方成:在中間是個辦公桌。睡覺呢?
周興美:睡覺也在這里。21.6平方米。
這是一間21.6平方米的房間,這里留下的是一段不朽的傳奇。
方成:他們那個《觀察》雜志都搶著買,印一批馬上就光。國民黨那時候,哪有雜志能夠出十萬份,那時候出十萬多份,十萬零五千份,大家搶著看,傳著看,影響很大,特別是對知識分子的影響很大。
《觀察》周刊,這是一本牽動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心靈的雜志,他代表了那一時期人們對于民主、自由、真理的向往與追求,在方成還沒有把自己的名字印在這本雜志的時候,中國文化的先知們用真誠和智慧開創(chuàng)了《觀察》最輝煌的時期。
方成:就這一期有《觀察》漫畫,我從這一期開始的,《觀察》漫畫,你看撰稿人都什么人啊,卞之琳、伍啟元、吳世昌,這個胡適,最后你看它按筆劃來,錢鐘書、楊絳,都是這些人,那撰稿人都了不起的,你看我過去畫這個《觀察》漫畫,那時我給它編漫畫版,《觀察》漫畫。
1937年3月8日,在新一期的《觀察》周刊上,人們驚喜地看到了這些帶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政治漫畫。由此,這位署名為方成的作者得以躋身于上海漫畫家的行列。
方成:我那時剛到上海,上海的漫畫屆的人物都很有名的,我是剛出來的學(xué)生,你要站住腳,在《觀察》登了畫以后,你就不一樣了,后來我在別的報上也登了,還有好多的雜志登,那時候我就可以站住腳了,也可以維持生活了。
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里,《觀察》周刊觸發(fā)了方成內(nèi)心涌動的力量和激情。在短短的一年中,他一共創(chuàng)作了近200多幅漫畫,這是一個自認為一生都不懂得政治的人對黑暗統(tǒng)治最痛快、最酣暢淋漓的諷刺;這也是他生命中最有膽識和勇氣的一段歷程。
這一天,重拾記憶碎片的方成走了他病中最長的路途。
1947年后《觀察》周刊搬到了四川北路的這棟樓里。如今,滿是中藥味道的房間中,那個在國統(tǒng)區(qū)名滿天下的《觀察》周刊,早已沒有了遺跡和氣息,那個年輕的方成,曾有的激情和熱血也已被街市中滿耳的喧囂聲蓋過。
那份傳奇就在此時、此間散去。
方成:抓住也不得了。
周興美:不得了。儲安平寫的文章,你配的一幅漫畫,要抓人肯定把你抓去,我記得你??隙ㄒ涯阕テ饋砹耍褪菦]抓著。
方成:是,我跑到香港去了。
1948年末,回廣東探親的方成接到了一封來信,告訴他情況緊急,不要再返回上海,他知道,一場腥風(fēng)血雨已經(jīng)來臨。
1948年12月25日《觀察》周刊正式被國民黨查封,從它創(chuàng)刊算起,它僅僅存在了兩年零三個月。
周興美:我正好在報社里面,被他抓住了。幾乎要殺掉、槍斃呀!
方成:關(guān)幾天哪?
周興美:2個月。
方成:哦,關(guān)2個月。他審問,怎么審問了?
方成與陳今言
周興美:什么都沒有?;春K麄兂粤藬≌蹋Y先生說,我們的軍事機密都在報紙上發(fā)表了,他講,娘西皮,我們還打什么仗??!
周興美:過了一個禮拜,把我們?nèi)慷甲トチ恕?/p>
新中國成立后,《觀察》周刊改名為《新觀察》,主編儲安平依舊邀方成共事,在短期合作后,儲安平調(diào)往《光明日報》社任職。方成也因在《人民日報》社的工作繁忙,無法給他供稿;而就是這次無心的錯過,使方成躲過了一場風(fēng)波。
方成:后來他當(dāng)了《光明日報》的總編,他就約我去,他說,你到這里來吧,我們還合作。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人民日報》了,畫不了了。那時候在《人民日報》畫畫也很費勁,沒時間,肖李去了,后來成了右派。我沒去,如果我去了,也被劃成右派了。沒辦法。
僥幸躲過“反右”運動的方成,卻在文革中受到了沖擊,罪證之一是他在《觀察》期間發(fā)表的有關(guān)國共和平的漫畫;而此時在《北京日報》任職的妻子也遭到了批斗,夫婦二人在同一時間被關(guān)進了牛棚。陰云開始籠罩住這個幸福的家庭。
鐘馗 水墨漫畫 方成
黃苗子、方成與吉林衛(wèi)視“回家”劇組合影
方成:第一次放出來的時候,看見孩子滿臉都是泥,跑過來一看,呦,跟泥孩似的,不會洗臉,什么都不會,直掉眼淚。那時候餓死病死的都沒有人管的,她擔(dān)心揪心極了,她最疼這幾個孩子,老三她最疼,那時候剛四歲,四歲多一點,他哪會??!洗臉都不會,我們回去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吃飯他哪會做,他哥哥也不行。
陳今言,新中國第一位女漫畫家,她的出現(xiàn)曾使方成度過了一段幸福和美滿的生活。
方成:這本有寫她的,就是她畫的畫,這張畫毛主席看到以后還讓人去看這張畫,她發(fā)表在《北京晚報》,哎!《北京日報》。她說,慈禧太后說:你真是花錢能手,我當(dāng)年蓋頤和園的時候,也沒想到用琉璃瓦修飾御膳房。就是這個,毛主席說,哎!你們大家去看看《北京日報》這張漫畫,就是說的反浪費。
但是,“文革”的到來凝固了這個家庭的表情,此后,照片上的陳今言再沒有那么輕松和明媚的微笑。
方成:她就是受氣受不了。原來她喜歡唱戲,她上臺唱戲,下班回家唱著回家。她平常是一個非?;钴S的人,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家一句話都不說,就是干活,什么都不說,一直雕東西雕12點以后,怎么勸她都不行。她也不說話,整個人都變了。
沒辦法安慰,那個時候很少,只有告訴休息一下吧。她的心情我知道,因為那個時候我也是那個心情。
1970年林彪下令把牛鬼蛇神趕出北京,宣布會上,已無法忍受身邊政治環(huán)境的方成立即舉手申請離開,全家人把戶口遷到了河南葉縣劉店村,方成在廚房幫工,陳今言下田務(wù)農(nóng)。雖然清貧和辛苦,但由于少了政治之?dāng)_,一家人總算過得安生。
那段時間,方成不愿多言。有時他會以給農(nóng)民修雨鞋和騎車遠行來排解心中的苦悶。而陳今言則用拼命的工作來換取心靈的安慰和生命的尊嚴(yán)。
方成:沒活干呢?我們那時候有個向陽院,就是文革后期要把整個院子革命化。她管孩子,帶了一群孩子,好幾十呢,搞圖書館,大家捐的小人書,清早起來打早衛(wèi)生。孩子都聽她的,有什么事找陳阿姨去。就是什么打起來,什么事都去找她。
唐山地震的時候,搞防震墻,房子都得加工,得防震?。》孔诱鹆?,可以鉆到底下。那時候搭的防震棚,每家都搭。就是她,很多家都是老頭老太太。就她干,她身體好,她拿著斧子就去。
方成:她畫牛郎背兩個孩子,我就給她出主意,我說,你弄點好玩的,那孩子還尿尿呢,我就畫了一滴尿。
方成從沒想到這張畫會成為1977年一家人真實的際遇,漫畫上那條文山會海的天河,變成了他們真正的生命界限。那一年,積勞成疾的陳今言突然離去。
方成:最后一天她上班,騎車上班,過一會回來了。我說,怎么回事了?她說胃疼。那趕緊上醫(yī)院。心電圖一測,是大面積心肌梗死,那時候趕緊就搶救,把那個氧氣帶著,好了。你得住院,住院得換醫(yī)生,一換醫(yī)生就死掉了,馬上就沒了,再搶救就不行了。
那是方成一生中最難過的日子。
方成:我天天喝酒,睡不著覺,沒法睡覺。
方成:天天哭。過了幾年以后,我還趴在那里哭,就是上班的時候,想起來了就趴在就哭——哇!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我也搞不清楚。最近我這不是老夢見她嘛,夢見好幾回了。
夢醒時,方成經(jīng)常記不起夢中的內(nèi)容,雖然它們曾經(jīng)那樣的真實。他只知道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和喜悲,讓人無法言盡。所有的一切就像他的畫,苦澀中有那種淡淡的笑意和淘氣。旁人看后,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生命之輕,如煙似縷;生命之重,往事沉沉。
2004年5月,方成在一幅字中提到:回家憶當(dāng)年感慨萬千,酸甜苦滿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