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帆
故宮博物院庋藏一件明代宮廷畫家商喜繪制的《明宣宗行樂圖》,此畫尺幅巨大,人物眾多,動植物龐雜。筆者通過對畫中的人物服飾、環(huán)境地點、器物類型等方面的考證,對畫面的主題內容進行了深入探討,修正了此前學界所持論的“游獵南苑”等觀點。
此幅《行樂圖》中,除明宣宗以外的人員可分為兩組:一組為畫面上方緊隨皇帝身后的三人,另一組則是畫面下方二十二名騎馬人員,他們身后各跟隨一個小童。
緊隨皇帝身后的三人均凈面無髯,但其著裝卻不符合明代宦官通常所穿的“曳撒”和“貼里”。明朝,自明太祖時期便對內臣冠服作出明確規(guī)定。內臣一般戴內使帽,穿曳撒或貼里。內使帽為圓頂,后有山,上作雙拱形,俗稱剛叉帽。曳撒,形制為兩旁有擺,后襟不斷,前襟兩截,下有馬面褶,往兩旁起〔1〕。貼里形制與曳撒相近,只是前后襟均分截,腰部以下做褶,無馬面褶,衣身兩側不開衩,也無擺?!睹餍谛袠穲D卷》和《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中的宦官便頭戴內使帽,身穿曳撒或貼里。顯然,此三人的服飾與此迥然有別,于是,筆者擬從職務、服色特點入手進行考辨分析。
[明]商喜 明宣宗行樂圖卷 211cm×353cm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最前面的綠衣人懷抱弓弩、箭矢,弓箭制作精良,上繪精美的黃綠色紋飾。紅衣人手持一把包裹著黃錦的劍,劍身以金銀二色修飾,劍柄處系紅色流蘇。此人身后還背著一件頭部呈龍狀的器物,龍眼為珍珠作鑲嵌。藍衣人手抱兩端寬窄不一的長形器物,其外部包裹的黃錦上繡滿長龍紋飾。此三人所攜器具的等級之高,顯示這些都是皇帝的御用之物,而他們的職責正是在皇帝外出之時服侍左右,同樣情景可見《明宣宗行樂圖卷》中最后一段。該畫末尾描繪明宣宗乘鑾轎在前,后面太監(jiān)分別攜皇帝使用的劍、弓箭等器具緊緊跟隨,各行其責。所以,從職務上看,宣宗身后的三人是其近侍宦官無疑。雖然,三人服飾不是曳撒和貼里,但衣服的顏色卻與宦官服色的規(guī)定相吻合。明代對各類人員的衣服顏色都有嚴格規(guī)定,宦官服飾記有紅青兩種〔2〕:“……紅者綴本等補,青者否?!薄?〕這一點在《明宣宗行樂圖卷》和《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中也能得到佐證,兩幅行樂圖中所有宦官的衣服顏色只有紅青兩種。由此,綜合三人容貌、職責、服色等特征可將其身份斷定為日常服侍皇帝的宦官。在宦官服飾中另有一種“膝襕“,“當膝之處,橫織細云蟒龍紋樣,一般是南郊之祀或山陵扈從時穿著的,因為穿著它便于騎馬和行動”〔4〕,推測即為此種。
畫面下方疏密有致地錯落著二十二名騎馬人員,他們每人皆頭戴垂帶飄揚的黑色小帽,樣式大體接近明代的儒巾。這組人物有兩個突出特點:其一,無論年紀長幼,均凈面無須;其二,服飾特殊,史籍無載,傳世圖像中也未見相類的資料。凈面無須的容貌特點將其身份指向宦官,但是其著裝卻與前文所述諸種均有所不同,是作何解?也有很多學者將其身份判定為官員,但是通過仔細考察,發(fā)現(xiàn)這種觀點不能成立。
首先,官員不符合無論年紀長幼均凈面無須的容貌特點,而且詳究服飾也會發(fā)現(xiàn)其與官員常服迥異。形制上,兩種衣服便存在顯著不同。明代官員的常服為盤領〔5〕,此二十二人的服飾均為交領右衽。其次,紋樣繪制上也存在差異。官員服飾只有胸前和后背有方補紋樣,其他處均為一色。反觀這一行人的服飾,膝蓋、衣袖和雙肩均繪有紋樣。尤其是最右邊三人,除膝蓋處繪一圈紋飾外,衣袖和雙肩也都繪滿祥云和麒麟圖案,右側紅衣人胸前還繪一只小虎與麒麟面面相對。這種胸前、雙肩、衣袖遍布紋樣的服飾更接近戲曲服飾。明代戲服已難以尋覓,但由清宮戲服可作參考,比如這件在戲曲表演中仙童扮演者所穿的戲衣,胸前和雙肩遍繪虎紋和云蝠紋,華麗非凡。
此外,二十二人的衣服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即顏色多樣,出現(xiàn)紅色、桃紅色、綠色、玉色、藍色、茶褐色等多種,且每人不拘一色。而明代,自太祖時期便對各類人員服飾的顏色作出嚴格規(guī)定,在所有的文獻記載中,唯有教坊司所記符合圖中所示?!洞竺鲿洹贰肮诜敝杏洠?/p>
教坊司冠巾服,洪武三年定……又令教坊司伶人,常服綠色巾,以別士庶之服。又令樂人戴鼓吹冠,不用錦絳,惟用紅褡禣,服色不拘紅綠。……又令樂人衣服,許用明綠、桃紅、玉色、水紅、茶褐顏色,其余不得穿用?!?〕
由此,通過對容貌和服飾的深入考察可以否定其身份為官員的可能,而服色多樣性的特點又將線索指向教坊司。教坊司為演樂機構,因其特殊職能,宮廷對它的服色管制較為寬松,明確指出“服色不拘紅綠”,允許使用明綠、桃紅、水紅、茶褐等顏色。圖中人物服色多樣,出現(xiàn)紅色、綠色、玉色、茶褐等,個別人物膝蓋處還可見內衣為桃紅色,與上述規(guī)定相符。
如果僅僅通過上述對紋飾、服色的分析,以及相關文獻制度,似乎可將人物著裝與戲曲服飾以及教坊司樂人建立起關聯(lián)性。那么,這組人物是否有可能隸屬于教坊司呢?接下來,則對教坊司進行考察。
明代教坊司是負責宮廷重要宴會樂舞曲藝的機構之一,隸屬于禮部。成員組成上,多是由迫于政治、貧困等原因而淪為教坊者。成員流動性較大,宮廷會根據(jù)需要隨時調用民間樂人入教坊司表演,而一旦演出結束,便會隨時將其遣散回民間〔7〕。史籍記載英宗繼位后便遣散了大量教坊司樂工:“‘教坊樂工數(shù)多,其擇堪用者量留,余悉發(fā)為民?!册尳谭粯饭とО税儆嗳恕!薄?〕這樣來看,教坊司成員的身份多為民間樂人,而這一點卻不會符合無論年紀長幼均凈面無須的容貌特點,參考另一件明代宮廷畫作《出警入蹕圖》卷也可看出,年紀稍長的教坊司樂人是蓄有胡須的。而如果不是教坊司樂人,又有可能是何種身份?既具備凈面無須的生理特征,服飾又與教坊司樂人相近,還有機會隨皇帝出行侍奉左右?
有明一代,實際上有兩個部門負責承辦宮廷戲曲演藝活動,其一為教坊司,其二則是鐘鼓司?!扮姽乃?,掌印太監(jiān)一員,僉書、司房、學藝官無定員,掌管出朝鐘鼓及內樂、傳奇、過錦、打稻諸雜戲。”〔9〕鐘鼓司為宮內“二十四衙門”之一,成員構成均是內廷太監(jiān),主要職責是掌管出朝鐘鼓及內廷演奏的樂舞和戲劇。顯然,其宦官的身份符合“凈面無須”的容貌特征。文獻中沒有鐘鼓司成員服飾的任何記載,但是通過分析二司屬性和業(yè)務特征,推斷其服飾制度應與教坊司相類。
作為明代宮廷的兩套曲藝部門,二司在官職尊卑、成員身份、職務等方面存在不同。教坊司隸屬于禮部,其當家官員僅為正九品,人員身份為普通樂人,職務是承應重大節(jié)日、外交禮儀活動等重要宴會以及賜進士、首輔等恩榮宴,曲藝內容為彰顯太平盛世的繁榮景象,具有公共性、禮儀性、榮譽性。鐘鼓司則隸屬宮內“二十四衙門”之一,當家官員“掌印”太監(jiān)為正四品,成員構成均是內廷太監(jiān),主要職責是掌管出朝鐘鼓以及演奏于內廷的樂舞和戲劇,承應的內廷活動具有私密性,主要圍繞皇帝個人需要展開,服務于帝王私人性娛樂活動。
雖然二司客觀上存在著上述區(qū)別,但它們也具備許多相似之處。首先,二者屬性相同,性質上都是進行曲藝表演。其次,它們在業(yè)務上也有很多“融合”之處。比如表演的故事本子往往相通,鐘鼓司經常將教坊司新編演的曲本直接拿來演出:“內廷諸戲劇俱隸鐘鼓司,皆習相傳院本,沿金元之舊,以故其事多與教坊相通?!薄?0〕“……以至《三星下界》、《天官賜福》種種吉慶傳奇,皆系供奉御前,呼嵩獻壽,但宜教坊及鐘鼓司肄習之,并勛戚貴珰輩贊賞之耳?!薄?1〕既然鐘鼓司與教坊司在職責屬性及演出劇目上都存在相同之處,那么二者服飾相類的可能性也能夠成立。鐘鼓司成員進行曲藝演出,其服飾必然會迎合活動需要,而不同于一般近侍太監(jiān)所穿的曳撒或貼里,所穿服裝應是配合曲藝表演的戲服。
綜上所述,根據(jù)對容貌特征和衣服形制、紋飾、服色等方面的細致分析,可以否定二十二名騎馬人員為官員的說法,并能夠進一步判定,其身份為鐘鼓司的演藝宦官,而他們所穿服飾則為戲服。有的學者之所以將之誤斷為官員,當是根據(jù)衣服上的方補,而這里的服飾是戲曲表演所穿的文官衣和武官衣,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官員常服。
《明宣宗行樂圖》右上方繪有一段朱色墻垣,上覆黃色琉璃瓦,顯示其等級之高。“黃色位于古代建筑色彩等級的至高地位,是皇家建筑的主色調,為自古以來帝王專用的尊貴之色”〔12〕,所以此處為皇家御苑無疑。經查,明宣宗繼位后,除親征平定朱高煦叛亂而遠至山東樂安以外,其他時間均沒有離開過京城,所以,此處宮苑應位于北京。明代北京的皇家御苑有西苑、東苑和南苑三處,其中的花草、樹木、河流、渡橋等布局安排現(xiàn)已無法詳辨和還原,但是,畫中數(shù)十只珍禽瑞獸卻為環(huán)境地點的確定提供重要線索。
南苑的詳細情形可見《帝京景物略》一書,其“方一百六十里。海中殿,瓦為之。曰幄殿者,獵而幄焉爾,不可以數(shù)至而宿處也。殿旁晾鷹臺,鷹撲逐以汗,而勞之,犯霜雨露以濡,而煦之也。臺臨三海子,水泱泱,雨而潦,則旁四淫,筑七十二橋以渡,元舊也。我朝垣焉,四達為門,庶類蕃殖,鹿獐雉兔,禁民無取,設海戶千人守視”〔13〕。南苑地域遼闊,方圓一百六十里,里面蓄養(yǎng)著鷹、獐、兔等供狩獵而用的獵物。又經考證,發(fā)現(xiàn)南苑還承擔著向內廷提供食物的職能。永樂五年(1407)三月,明廷在南苑設立良牧、蕃育、林衡、嘉蔬等十署,其中,“蕃育署”和“良牧署”為動物管理場所,《大明會典》中詳述其飼養(yǎng)的種類和數(shù)量〔14〕。由此,南苑蓄養(yǎng)動物的情況便可一目了然,包括鷹、獐、兔等獵物和雞、鴨、鵝、牛、羊、豬等供內廷食用的家禽,而珍禽瑞獸卻不在其飼養(yǎng)范圍之內,所以,該畫所繪地點為南苑的說法無法成立。
東苑位于東華門外皇城東南隅,永樂時為擊球射柳之所,宣德年間開始增修建筑,當時建筑不多,呈現(xiàn)一派田園草舍風貌〔15〕。關于它的記述十分簡略,明代初期當為建設階段,其飼養(yǎng)奇禽異獸的可能性比較小,文獻中也并未發(fā)現(xiàn)與此相關的記載。
明代官方文獻中沒有記載宮廷飼養(yǎng)珍禽異獸的地點,但通過查閱官員士大夫的詩文可以推斷,瑞獸飼養(yǎng)場所位于西苑。
楊榮《賜游萬歲山詩》中有“珍禽來異域,分賜出雕籠”〔16〕和“猛獸來西極,低徊御苑中”〔17〕兩句詩,明確提到他在游萬歲山時見過西域進貢的珍禽瑞獸。而在另一首《恭侍御游萬歲山》詩中又提到游覽萬歲山時見到的珍禽瑞獸中便有白兔〔18〕。白兔在《行樂圖》中亦有所繪,更加明確指示了地點??嘉墨I記載,明代北京的皇家園囿中有兩座山曾命名為萬歲山。其一即今天的景山。景山位于紫禁城宣武門外之北的中軸線上,為明成祖營建紫禁城時建造,取名鎮(zhèn)山,萬歷三十八年(1610)又被命名為萬歲山。但在此之前還有一座山也曾被命名為萬歲山,即太液池瓊華島上之山。《明代宮廷建筑史》中寫道:“山上廣寒殿于明萬歷七年五月坍塌,六月初拆除,至此作為萬歲山的標志不復存在,此后則將今景山命名為萬歲山?!薄?9〕據(jù)清人考證,“原按宣宗《廣寒殿記》及楊文貞、李文達、彭文憲、葉文莊、韓襄毅西苑諸記所稱萬歲山,皆本金元之舊,至馬仲房始以煤山為萬歲山,迨萬歷間揭萬歲門于后苑,而紀事者往往混二為一,蓋金元之萬歲山在西而明之萬歲山在北也”〔20〕。筆者又查閱明宣宗《廣寒殿賦》《春日登萬歲山》《元宵》楊士奇的《侍游西苑應制九首》《賜從游萬歲山詞有序》,以及楊榮的《恭侍御游萬歲山四首》《元夕賜觀燈》《賜游萬歲山詩十首有序》等數(shù)篇詩文,可以確定這一時期士大夫所指的萬歲山皆是位于西苑太液池瓊華島上之山。除此之外,明代稍后期的文本也可證明西苑豢養(yǎng)著諸多奇禽異獸。比如晚明沈德符記載:“余往年初應京兆試,暇日同戚畹郭小候游西苑,見豢籠諸禽頗珍異,足為耳目玩?!薄?1〕所以,《明宣宗行樂圖》所描繪的地點應為西苑無疑。
西苑位于紫禁城之西,明初在元大內太液池、瓊華島、園坻基礎上,又廣擴海域。明宣宗在位期間也非常重視西苑的建設,“宣德三年重葺西苑之瓊華島廣寒、清暑等殿,又作昭和、樂成諸殿,復營行殿于河東”〔22〕。由皇帝和大臣的詩文集可以看出,其閑暇時光大多是在西苑度過的,或是獨自一人游賞美景,抑或是召集翰林儒臣一同宸游。
回看整幅《行樂圖》,明宣宗攜三名近侍騎行于上方高地,他們是從左方繞樹駛來,似乎正要經行前方石拱橋而下。而此時,高地下方已有二十一名樂人攜小童在等待,其中,左下角正疾行趕來的那組人員表明了這些鐘鼓司樂人的行駛路線,因此能夠看出,明宣宗和樂人是來自于兩個不同方向。所以,是圖所繪情景應是兩隊人馬即將集合的場景,而接下來通過對器物的考察可以進一步確定活動的內容。
宣宗的綠衣近侍懷抱弓弩、箭矢,紅衣近侍手拿御劍,這些器物皆清晰可辨。而藍衣近侍及樂人小童所攜的器物則仍需進一步考證,以往學者多懷疑此為打獵時所用的箭袋,但通過對行獵裝備的詳細考察,本文認為“箭袋”的看法不能成立。
行獵裝備包括弓弩、箭矢、弓袋、箭袋。弓袋,即盛放弓弩的容器,也叫弓靫;箭袋,即盛放箭矢的容器,也叫箭靫、魚服。弓袋和箭袋在《武經總要》和《三才圖會》中均有繪制。歷史上,弓袋的形制比較單一,為上寬下窄的袋形,接近上弦的半個弓。箭袋則有兩種形制。第一種形制的箭袋體型較窄,上部扣有帽蓋,使用時需先將帽蓋打開?!段浣浛傄分械募x便是此種類型,《三才圖會》中的魚服與此形制相當,應為其后期的一種發(fā)展類型。這種形制的箭袋多見于較早期圖像,章懷太子墓中的壁畫《狩獵出行圖》以及傳為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圖》中所顯示的便是此種類型。第二種形制的箭袋為葫蘆型,底部較窄,口部寬闊,無帽蓋,《中興四將圖》和《出警入蹕圖》中的箭袋即為此種。第一種形制的箭袋上有帽蓋,使用起來非常不方便,而葫蘆型箭袋只能將箭矢的小部分遮蓋,其上方大部分均外露出來,這種設計非常方便射手取箭,遂其逐步取代前一種而得到廣泛應用?,F(xiàn)今可見明代定陵出土的弓袋和箭袋實物,形制與圖像所繪一致,尺寸上,弓袋長54厘米,箭袋長34厘米,也符合腰間攜帶的習慣。
《明宣宗行樂圖》畫面下方騎馬人員
反觀小童所攜器物,形制上,兩端寬窄不一,長度上,與人物身高比較可推斷其在一米左右或略長,經這兩方面比較,可否定“箭袋“一說。查閱《大明會典》《三才圖會》《古今圖書集成》等文獻中的古器物資料,與兩端寬窄不一這一形制的長形器物相符者只有古琴。又查《故宮古琴圖典》中收錄的明代十數(shù)把古琴,其大小均在115厘米至135厘米之間,與圖像描繪頗為相符。而各小童或肩扛或懷抱的姿勢,也與古琴的攜帶姿勢相吻合。但《行樂圖》中所繪古琴的上端更寬,通過側面顯現(xiàn)的立體感可以看出古琴是裝在琴箱之中,所以體量上更大。再仔細比較辨別二十三件器物的寬度,發(fā)現(xiàn)它們所呈現(xiàn)面貌也并非完全統(tǒng)一,這當是繪畫處理方式的結果。
綜合前文對人員身份、環(huán)境地點、器物類型的考察,可以對畫中宣宗一行人的活動內容進行闡釋。
首先,皇帝的御用弓箭和御劍顯示明宣宗在皇宮內苑中從事帶有娛樂性質的習射活動,這些都是皇帝在宮苑中習射的必備器具,同樣情景可見《明宣宗行樂圖卷》。該畫卷中“射箭”部分描繪皇帝坐在宮苑涼亭中欣賞宮中射手比賽射箭,他身后的侍從則為他抱著弓弩和箭矢,可能宣宗也要一試身手。活動結束之后,侍從或懷抱弓袋、箭矢,或肩扛御劍,緊隨皇帝離開??v觀明宣宗一生,他對射箭這項技能一直非常重視,不僅親自撰寫《述觀射》等文章,還特意開辟射箭場地,命士子們習射,并從中選拔箭術高超之人為朝廷所用〔23〕。宣宗本人的射箭技藝也非常高超,《明實錄》中記載其年少時曾在御苑中習射,三發(fā)全中,得到祖父明成祖的高度稱贊〔24〕。其次,圖中的古琴表明宣宗參與的另一項藝事—琴樂,這也是他宮廷休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明宣宗深愛彈琴,《朝回偶作》中描述自己退朝后“琴操太古遺音”〔25〕,《春早朝回御書殿閱琴書有作》又記述自己早朝回御書殿即演奏起《陽春調》《南熏》等古曲。此外,還有《花前鼓琴》《竹軒彈琴》《雪夜彈琴》《古琴贊》等詩文。宣宗認為,琴能禁邪,能正人心,為“眾樂之統(tǒng)”,是君子應該時常演奏的樂器,并效法先賢,復太古之音,致力于淳龐之治〔26〕?!缎袠穲D》中宣宗和眾樂人各自攜一把古琴,暗示的便是一場琴樂盛宴。
必須作出解釋的是,畫中左下方的一組人員非常奇特。其中的肩扛古琴者形貌特殊,年紀稍長,著社會底層人士裝扮,腳穿草鞋,衣衫襤褸,頭纏格紋頭巾,嘴中還咬著一個桃子。桃,往往取壽桃的含義,從而暗示這次行樂活動可能還包括了祝壽內容的戲文,而民間也的確有下層百姓串場貴族親王慶壽活動的習俗。但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與此形象相關的圖像和文字資料,只能待今后發(fā)現(xiàn)更多材料來佐證這一猜測。
除此之外,褐衣人所騎白馬的裝扮也十分別致。據(jù)考證,此裝束的馬匹多為皇帝儀仗隊所用仗馬,通常用于朝會、慶典、宴慶、表演、出巡等活動?!洞竺骷Y》“儀仗二”中有所記載,《出警入蹕圖》中在靠近皇帝的正前方也能看到。仗馬上有各種裝飾,自馬鞍向前繞過馬胸的帶子稱為“攀胸”,馬臀部上方的球體為“火珠”,兩側的緞帶稱作“蹀躞”。但是,圖中的這匹馬裝飾更為繁復,蹀躞上還綴有很多鈴鐺。經考,仗馬中有一種舞馬在裝飾上便綴有鈴鐺。唐人鄭嵎記其“馬衣紈綺而被鈴鐸”〔27〕,《太平御覽》中也記載“衣以文繡,絡以金鈴”〔28〕,而今可見陜西、甘肅、遼寧等處唐墓中出土的多件舞馬雕塑,其鈴鐺裝飾皆與文獻記載相吻合。比如這件2003年出土于遼寧朝陽市唐代墓葬中的黃釉舞馬俑,其攀胸和蹀躞上便綴有數(shù)個鈴鐺掛墜。舞馬,是風靡于唐代宮廷宴會上的一種演藝形式,它們都經過特殊訓練,會伴隨樂曲翩翩起舞,極具觀賞性。唐玄宗時,舞馬表演的活動達到空前之舉,每逢皇帝生日,便有數(shù)十匹舞馬在勤政樓下進行表演,“傾心獻壽無疆”,為皇帝祝壽。由此可知,這匹馬或許還承擔著表演的項目,而演出的內容很有可能也和祝壽有關。
[明]佚名 入蹕圖卷(局部) 92.1cm×3003.6cm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綜上所論,這幅《明宣宗行樂圖》將宣宗一行人安排在松柏懷抱、溪水潺潺、桃杏盛開的宮苑美景之中,他們此時的輕松狀態(tài)也展露無遺?;实凵磉叺慕涛⑿σ?,絲毫沒有拘謹之態(tài);樂人和小童也在親切交談,或附身仔細傾聽,或熱情攤手比畫。各人物之間關系和諧,氣氛融洽,在這番其樂融融的景象中,明宣宗率近侍和內廷樂人在西苑騎行游覽,并即將進行一系列具有娛樂性質的習射和樂事戲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