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相揚 周慧慧
摘 要:日本殖民當局據(jù)臺后,計劃調(diào)查臺灣南北縱貫鐵路及中央山脈東西橫貫道路,其中“中央山脈橫斷探險隊”由埔里社進入霧社山區(qū),深堀大尉一行14人因違反賽德克族的Gaya,被德路固群視為“越界犯忌”,因而集體被殺。出于報復,日警埔里社支廳除了對霧社地區(qū)實施“生計大封鎖”外,更在“深堀事件”的6年后,假借生活物資之提供,策劃了“姊妹原事件”,導致德克達雅群104名族人被殺。但在事件發(fā)生之后,日本殖民者卻推卸責任,將事件的起因歸咎于德克達雅群與布農(nóng)族卓社群之間的宿仇,稱之為“霧社蕃膺懲事件”,以掩蓋其“以蕃制蕃”的殖民實質(zhì)劣行。
關(guān)鍵詞:以蕃制蕃;姊妹原事件;真相
中圖分類號:K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5-0027-06
1895年日本殖民者據(jù)臺后,臺灣中部的霧社地區(qū)儼然成為殺戮戰(zhàn)場,“姊妹原事件”只是其中之一,其影響相當深遠,不僅造成霧社地區(qū)族群或社群之間的不睦,更引發(fā)后續(xù)的抗日事件不斷。日本殖民者一方面嚴禁原住民族的出草馘首習俗,另一方面又藉由“以蕃制蕃”手段,以出草馘首習俗讓原住民相互之間殺戮,以削弱其族群或社群力量,達到維護其殖民統(tǒng)治的目的,進而掠取臺灣山地資源。
一、霧社地區(qū)原住民族分布概況
今臺灣南投縣仁愛鄉(xiāng)位于南投東北部,自清代以迄日據(jù)時期,皆隸屬于“霧社番(蕃)”地區(qū),清代先后屬諸羅、彰化縣及埔里社廳管轄,日據(jù)時期分屬埔里社支廳、南投廳、及臺中州廳能高郡轄管,但均以不設堡或街莊的“蕃地”統(tǒng)稱之。
仁愛鄉(xiāng)境內(nèi)遍布高聳的山川和蜿蜒的河流,中間夾雜著若干山丘、緩斜地,或平坦的臺地,極富地理景觀之形勝,動植物資源也很豐富。這種豐富多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提供了人類從采集、狩獵、漁撈到農(nóng)耕所需要的生存要件,所以從史前時期起即有人類在此棲息定居,其后臺灣原住民的賽德克族(Seediq)、泰雅族(Atayal)和布農(nóng)族(Bunun)等族群陸續(xù)于此拓墾并建立部落園地。
分布于此的賽德克族有德克達雅群(Tgdaya,亦稱霧社群)、德路固群(Truku)和都達群(Toda),他們以濁水溪上游及眉溪上游為據(jù)點,主要區(qū)域為濁水溪上游及其支流霧卡山溪(yayung Bkasan)、馬赫坡溪(yayung Mehebu)、塔羅灣溪(yayung Truwan),以及眉溪上游及其支流東眼溪、哈奔溪(Habun)。
泰雅族則有賽考列克(Squliq)和澤敖利(Tseole)兩個亞族。賽考列克亞族系統(tǒng)的馬力巴群(Malepa)、福骨群(Xakut,也稱白狗群),以烏溪支流之北港溪上游流域及其支流臺地為據(jù)點,主要區(qū)域為北港溪上游及其支流瑞巖溪、帖比倫溪、發(fā)祥溪、布布爾溪。同屬賽考列克亞族的薩拉矛群(Slamaw)、斯卡謠群(Sqoyaw)則分布于大甲溪上游一帶山腹,他們屬于福骨群的支派。[1]澤敖利亞族系統(tǒng)的萬大群(Plnawan),原來以霧社臺地為據(jù)點,后來夾居在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與布農(nóng)族干卓萬群(Kantabang)之間的濁水溪主流與萬大溪匯合處的臺地上,主要區(qū)域為濁水溪支流萬大溪;而眉原群(Mbala)及早期的南阿冷群則盤踞在北港溪中游流域之臺地,主要區(qū)域為北港溪支流的九仙溪、關(guān)刀溪和眉原溪。至于埔里盆地的早期原住民眉社、水眉社[2],在未并入萬大群、眉原群之前,曾以埔里盆地眉溪以北的廣闊地域為其園地所在。
布農(nóng)族的卓社群(Take-Todo)[3]是布農(nóng)族分布最北端的社群,其領域位于濁水溪與栗西溪之群巒河谷間,主要為卓社和干卓萬社(Kantabang)[4],毗鄰泰雅族的萬大群和賽德克族的德克達雅群。
由霧社地區(qū)各部族所居住的環(huán)境復雜性可以概知,在歷史上,各部族為了尋找新的部落園地,曾多次遷移,族群或部族之間勢力處于相抗衡的消長關(guān)系。
霧社地區(qū)各族群或部落在過去恒久的歲月中,都有過大的遷徙,其原因主要是找尋新的獵場與耕地。在從事狩獵與燒墾游耕的生計里,遷移到新園地能夠提供較好的生計。當族群遇有作物歉收或瘟疫發(fā)生時,除求助祖靈的庇佑外,易地而居也可以避開瘟疫的蔓延。另外,子孫繁衍,氏族或gaya/waya[5]的分裂,或往外擴張等,也是遷移的重要因素。當然,漢人入墾西部平原,及西部平埔族群移墾埔里盆地,從而導致排擠效應,也是原因之一。如埔里盆地的眉社于晚清時期并入萬大群,以及水眉社并入眉原群,便是例證。[6]27-30
霧社地區(qū)的原住民族群,其族群或社群關(guān)系向來復雜。日據(jù)之初,霧社地區(qū)被稱為“黑暗蕃地”[7]233,由此可見一斑。另有一核心問題,就是各族群或社群之間,為了保有生活空間領域,或出于祖靈、泛靈信仰原因,彼此相互馘首。由是,外人很難越雷池一步。
二、“姊妹原事件”的起因
(一)深堀事件
1896年,臺灣總督府軍務局陸軍部計劃調(diào)查臺灣南北縱貫鐵路,及中央山脈東西橫貫道路,其中“中央山脈橫斷探險隊”由陸軍步軍大尉深堀安一郎為隊長,成員包括總督府民政局技師、雇員、軍務局屬、通譯、人夫共14人,[8]并由有“生蕃近藤”之稱的近藤勝三郎充當向?qū)А9]1897年1月11日,深堀一行由臺北出發(fā),經(jīng)埔里社、霧社,抵達德路固社(Turuku)后,曾派人送信到埔里社,表示沿途一切順利平安。此前,近藤勝三郎因患瘧疾中途離隊,返回德克達雅群巴蘭社(Paran)的岳父家療養(yǎng)。此后探險隊杳無消息,日人當局認為兇多吉少。埔里社撫墾署派遣技手竹田忠治入山探查深堀一行下落,除了埔里社守備隊幾位士兵隨行外,由蜈蚣侖莊的蕃婦帶路并擔任通譯,[10]花了5天時間搜尋未果。
這給臺灣總督府帶來極大震撼,1897年4月8日,埔里社守備隊再度派遣秋元源寬大尉、柿內(nèi)雄三郎少尉等組織一支14人的“深堀大尉蹤跡探險隊”,[11]于4月14日由向?qū)ьI,自埔里社蜈蚣侖出發(fā),前往霧社山區(qū)尋覓深堀大尉一行的蹤跡,途經(jīng)德克達雅群的Tongan、Paran、Takanan、Qacuq,萬大群的Smiyul,德克達雅群的Sipo、Gungu(Hogo)、Drudox、Truwan、Mhebu,都達群的Linau、Brenux、Ayu、Bnbung、Tnbarah,以及德路固群的Rucaw、Ruku、Turuku Truwan等諸多部落,最后回到Gungu(Hogo)。5月7日回到埔里社后,提交《深堀大尉ノ蹤跡探險報告》,[12]報告中言明在德路固社(Turku)找到了探險隊的遺物,經(jīng)證實深堀大尉一行14人已全數(shù)被殺。此一事件被稱作“深堀事件”。[13]
(二)霧社地區(qū)的“生計大封鎖”
日據(jù)初期,日人采取擴張隘勇線及實施搜索、炮擊等作為壓迫原住民族之手段,亦實施可稱為消極性和平手段之限制交換物品,即只準許歸順之原住民自由交換物品,而隘勇線外的原住民即使表示歸順,亦嚴格限制其交換食鹽、農(nóng)具及山刀等生活必需品。其中食鹽最為重要,缺此則不能生活,因此規(guī)定最為嚴格,不僅數(shù)量極少,而且按人丁數(shù)定期交換。即使是歸順之原住民,自由交換物品后如果違反相關(guān)規(guī)定,也會被立即禁止交換,以示懲罰。[14]550這種對原住民交換生活物品的限制,作為一種管制手段,被稱為“生計大封鎖”。
深堀大尉一行14人被殺后,日本殖民當局懷恨在心,遂對霧社地區(qū)進行“生計大封鎖”,禁止食鹽、鐵器及生活物品的交易,關(guān)閉原有交易所,并且嚴禁私自交易,各族群陷入生計維艱的苦境,由此引發(fā)后續(xù)的抗日事件不斷。
《理蕃志稿》中的《南投廳霧社蕃ノ歸順》一文中有如下記載:
南投廳下埔里社支廳管內(nèi)屬于霧社蕃的各社(十二社),素來兇猛,勢威四鄰,對我政令不服從,三十一年一月中,臺灣橫貫鐵道線探險隊,從埔里社進入蕃界,其目的為預定越過分水嶺,從奇萊方面而抵臺東(花蓮港屬臺東廳管轄),而抵該地域進行探查時,深堀陸軍大尉以下十四名,在中途遭到鏖殺,次三十一年中埔里社撫墾署長長野(義虎)一行,進入同蕃地踏查,并對該蕃地嚴重封鎖,作為膺懲。[15]455
(三)“政略婚姻”與“生蕃近藤”勢力的崛起
近藤勝三郎是日本德島縣人,因參與中日甲午戰(zhàn)爭遼東戰(zhàn)役,對日本“新殖民地領土”臺灣充滿憧憬。解甲后返鄉(xiāng)從事商業(yè)販賣工作,對獻身“蕃情研究”躍躍欲試。1896年2月間由香港來臺灣,5月間受埔里社弁務署長檜山鐵三郎(兼埔里社支廳長)之邀來到埔里社,以“蕃產(chǎn)交易人”身份在埔里社開設“近藤商店”,表面是營商,但經(jīng)常被陸軍憲兵守備隊雇用。因近藤勝三郎是一位“蕃通”,娶霧社群巴蘭社女子為妻,能說霧社地區(qū)原住民的語言,進入“蕃界”行動自如,不擔心會被出草。迄至1918年前往花蓮止,他一直是霧社地區(qū)“操縱蕃人”的人物,被稱為“生蕃近藤”[16],長期搜集原住民部落情報,為日本“理蕃”部門的偵探。
日據(jù)之初,埔里社廳首任廳長兼埔里社撫墾署署長檜山鐵三郎,為了緩和與霧社地區(qū)原住民族群的關(guān)系,藉由“和蕃政策”的婚姻網(wǎng)絡,和德克達雅群巴蘭(Paran)上社屯塔那alang Tntana頭目比荷·沙布(Pihu Sapu)的女兒狄娃絲·比荷(Tiwas Pihu)締結(jié)婚姻,[17]此乃霧社地區(qū)“政略婚姻”的嚆矢。[18]接著,近藤勝三郎為進行“蕃產(chǎn)交易”和獲取霧社地區(qū)之蕃情,娶霧社德克達雅群巴蘭社頭目羅勃·諾威(Robo Nawi)之女伊婉·羅勃(Iwan Robo)為妻,并學習賽德克語。由于常年穿梭于原住民部落,與許多蕃社相當熟稔,除獲取部落情報外,他還積極協(xié)助日人的“理蕃”事務,由此造成霧社地區(qū)族群或社群之間的嫌隙與不睦,進而引發(fā)許多沖突事件,令霧社地區(qū)儼然成為殺戮戰(zhàn)場。1897年的“深堀事件”、1903年的“姊妹原事件”、1908-1909年的“內(nèi)霧社隘勇線前進”和1910年的“霧社方面之討伐”等諸多事件中,都留下近藤勝三郎“操縱蕃人”的不良記錄。
以“內(nèi)霧社隘勇線前進”事件為例,1908年日人理蕃當局在擴張內(nèi)霧社境的隘勇線時,為避免德克達雅群的反對,曾密飭近藤勝三郎將原配伊婉·羅勃“休妻”離緣,再娶荷歌社(Gungu)頭目阿威·諾干(Awi Nokan)之妹娥嬪·諾干(Obimg Nokan)為妻。近藤勝三郎的胞弟近藤儀三郎,亦奉理蕃當局密飭,藉“政略婚姻”于1909年1月娶德克達雅群馬赫坡社(Mhebu)頭目莫那·魯?shù)溃∕ona Rudo)之妹狄娃絲·魯?shù)溃═iwas Rudo)為妻。后來近藤兄弟所娶的德克達雅群的兩位女子皆遭到遺棄,由此引發(fā)德克達雅群族人的不滿,成為此后“霧社事件”發(fā)生的遠因之一。[19]
三、“姊妹原事件”
日人對“深堀事件”一直懷恨在心,埔里社支廳除了對霧社地區(qū)實施“生計大封鎖”外,更在“深堀事件”的6年后,主導了“姊妹原事件”。[20]
1903年10月間,日人當局透過近藤勝三郎、伊婉·羅勃夫婦的安排,與布農(nóng)族卓社群的干卓萬社、卓社,達成秘密協(xié)議,由日方提供食鹽、鐵器等物資給布農(nóng)族人,然后再由伊婉·羅勃轉(zhuǎn)告德克達雅群的巴蘭社、荷歌社等部落,雙方將于“姊妹原”進行交易。該地位于賽德克族、布農(nóng)族干卓萬群和泰雅族萬大社傳統(tǒng)領域的交界處,今仁愛鄉(xiāng)萬豐村東北方約二公里的平野地,隔著濁水溪,東岸為妹原,西岸為姊原,合稱“姊妹原”。賽德克人稱之為“breenux Mktina”(布農(nóng)平原),[21]122距離德克達雅群的巴蘭部落約有15公里山路。
1903年10月5日,德克達雅群的巴蘭社、荷歌社等部落百余名壯丁依約前來進行交易,雙方人員先開始進餐,賓主盡歡之余,德克達雅人放寬了平日機警之心。布農(nóng)族人趁德克達雅人酩酊之際,忽然取出事先藏在屋內(nèi)的獵刀,突下殺手,由屋內(nèi)殺到屋外。而屋外早已由未參與酒宴的武裝布農(nóng)壯丁團團圍住,因此幸能逃脫的德克達雅人不出六、七人,總共有104位德克達雅壯丁慘遭陰謀屠殺。此一屠殺事件日人稱為“霧社蕃膺懲事件”,而德克達雅人則稱之為“姊妹原誘殺慘案”。
在此次事件中,“北蕃霧社之被屠殺者百四人,其為南蕃干卓萬社馘首者七十三名,為卓社馘首者三十一名,當時南蕃獲戰(zhàn)勝之物品,干卓萬社則獲銃五十挺,刀九十三柄,槍百十枝,卓社則獲銃七挺、刀三十四柄、槍二十枝,此外尚有網(wǎng)袋百四十一件,蕃衣百二十領?!盵22]關(guān)于此次事件,日人的官方文獻指摘為“霧社蕃兇暴而不服政令,極為橫暴,屢次反抗警察”,而且“警察職員連續(xù)遇害”,故其鎮(zhèn)壓方法是“教唆與霧社蕃有仇敵關(guān)系的南蕃,詐求和親,誘出至南、北兩審交界點,令干卓萬(南蕃)約二百名埋伏在四周,一舉殺死霧社蕃一百多名。”[23]466
1903年10月11日,65名布農(nóng)族壯丁攜霧社德克達雅群首級27個,獻于日本殖民當局埔里社支廳。這是布農(nóng)族干卓萬社及卓社向日人官方繳功的明證,同時也說明此一事件的主使者為埔里社支廳。
四、關(guān)于“姊妹原事件”的討論
“深堀事件”的發(fā)生地為德路固社,按道理,日人當局應報復的對象是德路固群。但是在此次“姊妹原事件”中,遭到集體屠殺的卻是德克達雅群。[24]顯然,當時日人當局對霧社地區(qū)的泰雅族、賽德克族的諸社群并不熟悉,故一概以“北蕃”稱之。霧社地區(qū)到底有多少族群與社群?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又如何?對于當時的日本殖民當局來說,這確是相當復雜且棘手的問題。[25]但無論如何,此次“姊妹原事件”的主使者是日本殖民當局,這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然而,為了推卸責任,日人當局卻有意把事件的發(fā)生歸因于族群之間的宿仇。1903年10月22日《臺灣日日新報》的漢文版刊載《南北蕃斗詳報》一文云:“……自北蕃先提議,欲聯(lián)合南北兩蕃社,以抵擋日本軍,南蕃佯許諾之……”[22],謂此一屠殺事件系“北蕃”先提議,“南蕃”從之。臺灣總督府警務局所編寫的《霧社事件志》,在《霧社蕃的歸順》一節(jié)也記載:“……于是哀求古來處于敵對關(guān)系的布農(nóng)族干卓蕃,希望獲得物資的提供以便脫離困境,結(jié)果反而被他們乘機用詐……”。[26]按照日人當局的說法,是因為生計大封鎖,在缺乏生活物資的情況下,德克達雅群向干卓萬社提議進行物資交易,后者設下圈套而被算計。如此說來,此一事件就不是日人當局所指使,而是族群之間的宿仇所致了。甚至還有日本官員稱,事件的始作俑者為德克達雅群,謂:“‘北蕃為了消滅日本人,于是暗中聯(lián)絡干卓萬社,俟機殺害日本人,結(jié)果反被干卓萬社設計?!?/p>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從前述《南北蕃斗詳報》一文之報道,云“南蕃一邊,干卓萬社及卓社,得其勝利,屠北蕃霧社之壯丁百余,攜其首級二十七個,獻出于埔里社支廳”,即清楚地表明,此一事件的主使者為埔里社支廳無疑。在此次事件中,日本殖民當局利用“以蕃制蕃”的手段,在不損耗自己一兵一卒的情況下,同時削弱賽德克族德克達雅群與布農(nóng)族卓社群兩個族群的力量,從而坐收漁翁之利,好讓其在接收“蕃地”之后的阻力更少。
以賽德克族人的觀點看,則認為此一屠殺事件系由日人當局透過擔任通譯與線人的依伊婉·羅勃所牽線而達成,高永清(Pihu Walis,中山清)在《霧社緋桜の狂い咲き:虐殺事件生き殘りの證言》一書中有如下記載:
伊婉·羅勃是歷史性的人物,1898年1月中,出任深堀大尉“臺灣中部橫越計劃”行動的向?qū)?;又?903年10月5日,受日本官府使喚,帶巴蘭社壯丁100人(實際100余人)前往干卓萬,一口氣殺害了其中的95人(實際104人)。此次殺戮的理由是日本當局自1896年起,幾次企圖占領霧社的行動,都因德克達雅群頑強抵抗而導致多人受害,占領困難,故想藉由大量殺害壯丁來削減其勢力。[27]
郭明正(Dakis Pawan)在《又見真相: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也寫道:這場交易是透過巴蘭部落一名婦女居中誆誘所促成,婦女名叫伊婉·羅勃。[21]121實際上則是日方以慣用的“借刀殺人”伎倆,利用布農(nóng)族人與德克達雅人間的競爭之心所獲得的“成果”,在日本的臺灣殖民史中稱為“姊妹原事件”,實則為“姊妹原誘殺慘案”。[21]123
結(jié)語
日本殖民地當局為鞏固其殖民統(tǒng)治,掠奪山地沃源,不惜任何犧牲與代價,推展構(gòu)筑隘勇線和理蕃機構(gòu),以武力討伐原住民,解體原住民部落社會原有權(quán)力架構(gòu)與平衡,并使用“以夷制夷”或稱“以蕃制蕃”的狠毒伎倆,利用族群或社群之間原有的內(nèi)部矛盾,使其相互沖突,削弱其力量,或挑起原住民各部落間的仇隙,藉相互殘殺之滅族手段,達到其政治統(tǒng)治之目的。
“深堀事件”的起因是為勘查臺灣東西橫貫鐵道路線,深堀大尉一行14人越界進入德路固群的傳統(tǒng)領域,行徑囂張,又不遵循賽德克族的gaya,故被德路固群原住民所殺害。就事論事,日人要膺懲的對象應該是德路固群,但從“生計大封鎖”到“姊妹原事件”,遭殃的卻是德克達雅群。尤其甚者,日人主導了“姊妹原事件”的大屠殺,卻將原因歸咎于德克達雅群與布農(nóng)族卓社群之間的宿仇。
日本殖民當局竊據(jù)臺灣以后,霧社地區(qū)儼然成為殺戮戰(zhàn)場,“姊妹原事件”只是其中之一。自1897年至1931年間,先后發(fā)生了1897年“深堀事件”、1903年“姊妹原事件”、1908-1909年“霧社隘勇線前進”、1910年“霧社方面之討伐”、1920年“薩拉矛事件”、1930年“霧社事件”、1931年“第二次霧社事件(保護蕃襲擊事件)”等,這些事件大多是日人利用“以蕃制蕃”的卑鄙惡毒手段,操弄原住民族群或社群之間的矛盾,造成族群或社群之間的仇隙擴大,進而相互殺戮,日人則漁翁得利。自日人據(jù)臺之后,在霧社地區(qū)所發(fā)生的每一事件皆因果相承,往往一個事件發(fā)生后,因為日本人的處置不當,接著又發(fā)生另一起事件。從“深堀事件”、“生計大封鎖”到“姊妹原事件”,正可說明此一現(xiàn)象。
注 釋:
[1] 薩拉茅(Slamaw)、斯卡謠群(Sqoyaw)為泰雅族賽考列克(Squliq)亞族之一支,日據(jù)初期屬霧社支廳管轄,1920年爆發(fā)“薩拉茅抗日事件”,導致日人治理上的困境,于是日人加速興建“大甲溪道路”,此為壓制原住民之警備道路,于1928年竣工,此后薩拉茅、斯卡謠群即隸屬臺中州廳東勢郡管轄?,F(xiàn)隸屬臺中市和平區(qū)。
[2] 眉社、水眉社通稱為“眉社群”,為泰雅族澤敖利之一支,原居于埔里盆地眉溪以北之地,清道光、咸豐年間,原居臺灣西部地區(qū)的巴宰(Pazeh)、噶哈巫(Kaxabu)、巴布薩(Babuza)、洪安雅(Hoanya)等諸平埔族社群移入拓墾,因土地權(quán)的競爭失利及族群擠壓的效應,眉社群被迫并入到同屬泰雅族澤敖利系統(tǒng)的萬大群及眉社群。
[3] 1935年臺北帝國大學土俗人類學系研究室出版的《臺灣高砂族系統(tǒng)所屬研究》一書中,除稱許布農(nóng)族為“高山縱橫者”外,并依語言聲調(diào)及祭典儀式的差異將布農(nóng)族分為六大社群:即Take Banuao(巒社群)、Take Bakaha(卡社群)、Take Todo(卓社群)、Take Vatan(丹社群)、Isi Bukun(郡社群)、Takopulan(塔科布蘭群)。
[4] 卓社群(Take Todo)于日據(jù)時期被日人強制集團移住,形成干卓萬(今仁愛鄉(xiāng)萬豐村)、武界(今仁愛鄉(xiāng)法治村)、過坑(今仁愛鄉(xiāng)中正村)及久美(今信義鄉(xiāng)望美村)諸社。
[5] gaya一詞,事實上是非常難以解釋的名詞,賽德克族自身就有許多遷就現(xiàn)實的解釋,諸如“祖先的遺訓”、“族人共同恪守的律法”、“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標準”、“族命得以綿綿不絕之所系者”、“風俗習慣、習俗”、“共祭、共獵、共勞、共牲、共食、共守禁忌、共服罪罰的團體”等。為便于說明,本文暫以“Gaya/Waya”涵蓋整個賽德德族各族群共同遵守同一習慣的名稱,亦即血族團體gaya/waya。另,泰雅族稱為gaga。
[6] 鄧相揚:《霧社事件》,玉山社,1998年。
[7] 劉枝萬:《臺灣埔里鄉(xiāng)土志稿(第二卷)》,作者鋼版油印本,1951年。
[8] 另有一說探險隊成員總計18人,系包括在埔里社招聘而來的“蕃語”通譯潘老龍夫婦及近藤勝三郎、伊婉·羅勃等4人。
[9] 霧件事件發(fā)生后,近藤勝三郎的生平事跡被寫成《半生物語》,連載于《臺灣日日新報》。詳見《眞相を開く一つの鍵!“生蕃近藤”氏の半生を物語る》,《臺灣日日新報》,1930年12月20日至1931年2月15日之連載。
[10] “蕃婦”一詞系指清末、日據(jù)初期,霧社地區(qū)原住民婦女嫁給平埔族男子為妻,而且受官方所聘擔任翻譯工作者。
[11] 亦稱“生蕃探險隊第二軍”,數(shù)據(jù)源:《生蕃探險隊第二軍》,《讀賣新聞》,1897年7月30日。
[12] 日本東京外國語大學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所(通稱“AA研”)所藏“小川尚義、淺井惠倫”文庫,此一《深堀大尉ノ蹤跡探險報告》為小川尚義之手寫抄本。
[13] “深堀事件”與深堀安一郎大尉的事跡,詳見丙牛生(森丑之助)所撰之《深堀の瀧》一文,刊登于《臺灣日日新報》,1910年9月18日—10月16日連載。
[14] 臺灣總督府警察本署編:《日治時期原住民行政志稿(第一卷)》(原名《理蕃志稿》),陳金田譯,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印。
[15] 臺灣總督府警察本署:《南投廳霧社蕃ノ歸順》,《理蕃志稿》,青史社。
[16] 臺灣日日新報社:《眞相を開く一つの鍵!“生蕃近藤”氏の半生を物語る(1)》,《臺灣日日新報》,1930年12月20日。
[17] 霧社地區(qū)藉由“政略婚姻”結(jié)婚的原住民女子,皆未取得法定夫妻地位,戶籍資料以“內(nèi)緣妻”登錄,即未依法結(jié)婚登記但同居在男方戶內(nèi)之女子。
[18] 見《檜山氏生蕃女を娶て妾と為す》,《風俗畫報》(第130號),1896年12月10日。
[19] 霧社地區(qū)之“政略婚姻”,除了檜山鐵三郎、近藤勝三郎、近藤儀三郎之外,還有日警下山治平娶泰雅族馬力巴群部落Kmuyaw頭目之女為妻,日警佐冢愛佑娶泰雅族福骨群Msthbwan頭目之女為妻,日警下松仙次郎娶泰雅族薩拉茅群部落頭目之女為妻。詳見鄧相揚:《霧重云深》,玉山社,1998年。
[20] 此一慘案,日本的官方文獻寫為“霧社蕃膺懲事件”,日本的新聞報導寫為“南北蕃斗”,賽德克族人稱為“姊妹原事件”或“姊妹原誘殺慘案”。
[21] 郭明正:《又見真相: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遠流出版公司,2012年。郭明正為“霧社事件”幸存者后裔。
[22] 臺灣日日新報社:《南北蕃斗詳報》,《臺灣日日新報》(第1644號),1903年10月22日。
[23] 節(jié)錄自“領臺以來蕃人騷動事件的比較調(diào)查”,戴國輝編著:《臺灣霧社蜂起事件研究與資料(下)》,魏廷朝譯,國史館,2002年。
[24] 直到1909年“內(nèi)霧社隘勇線”推進之后,日人才在立鷹山、三角峰架設炮臺,對德魯固群展開炮轟。
[25] 日人據(jù)臺之初,對臺灣原住民族的族群分類與分布相當生疏,之后雖然有人類學家投入研究,如伊能嘉矩、鳥居龍藏、森丑之助等學者的投入,但這些研究成果都是后來的事情。
[26] 戴國輝編著:《臺灣霧社蜂起事件研究與資料(上、下)》,魏廷朝譯,國史館,2002年。
[27] 高永清(ピホワリス):《霧社緋桜の狂い咲き:虐殺事件生き殘りの證言》,教文館,1988年。高永清(Pihu Walis,中山清)為“霧社事件”的幸存者。括號內(nèi)的修正為筆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