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清
一
連日陰雨直把人的骨頭淋酥,太陽剛剛從云縫中探出頭,父親德云就興奮得嘖嘖直叫,一雙樹皮似的手將黃牛的頭拍得啪啪響:憋壞了吧,老伙計?黃??粗赣H德云,眼里充滿興奮……父親德云在前,黃牛在后,步履從容地出了村。
母親秀梅扯了把麥秸生火,火苗忽地躥起,紅彤彤的火焰舔著鍋底。母親秀梅手起鏟落,將一鏟煤炭蓋在火焰上,火焰熄滅的一瞬,母親秀梅拉起了風葫蘆的開關,繼而燃燒成熊熊火焰。母親秀梅的面龐被火焰映照得紅撲撲的。
兒媳仙婷倉促抹了把臉,來到炕頭,揭開了被子,取掉蓋在面盆上的瓷盤。昨晚起的面已經(jīng)發(fā)了,布滿黑芝麻般的眼兒。兒媳仙婷將手伸進面盆,挖了一把面放到鼻子下聞,之后,端起面盆來到灶屋,干凈利落地收拾案板,撒了干面粉,將發(fā)好的面倒在案板上,用力揉起來。
兒子明寶頭發(fā)亂蓬蓬的,拿起掃帚唰啦唰啦掃院子。雖然是巴掌大的一塊水泥路地面,掃過的地方卻清整了許多。再遠些是黃沙土,太潮濕,落不得掃帚。明寶便摸出一根紙煙點著了狠命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柱一直伸得極遠。
炊煙伴著水汽在升騰,太陽的光芒透過來,成了紫紅色的。畢竟有了陽光,庭院里亮堂堂的,暖洋洋的,柿樹葉、刀豆葉、青菜一律翠生生的惹人眼。
“明寶,快點兒,你爸昏倒了!”喊聲未落,幾個人拉著架子車進了大門。父親德云躺在車廂里。
明寶趕忙撲過去,見父親面色如紙,閉著眼不說話。“爸呀,你這是咋了?”明寶急言失色。母親秀梅、妻子仙婷聽到明寶的喊聲相繼跑出來,面對眼前情景,先就慌了神。
大家七手八腳將父親德云抬上炕頭。母親坐在炕頭上,摟著父親的頭,哽咽著說不出話。明寶、仙婷不知所措,爸呀,爸呀叫個不停。還不快叫大夫?有人對著明寶喊。明寶大悟,急忙轉身奔向門口。父親睜開眼,“不用叫大夫,我歇息一會兒就好了?!?/p>
父親睜眼說了話,大伙提著的心放了下來,說了會兒閑話,相跟著散去。
二
村醫(yī)來家的時候,父親德云已經(jīng)像個好人了,未等村醫(yī)診詢,他便高喉嚨大嗓門兒絮叨開了:“早上,雨停了,我牽著牛出去遛遛,忽然胸口難受得不行,咚咚地跳,心臟像要跳出來,后來就不省人事了。”村醫(yī)給父親德云診了脈,開了幾副中藥,告訴明寶,你父親可能患了冠心病,這號病耽誤不起,最好送到醫(yī)院確診。明寶還未答話,父親德云說:“病得在我身上,我清楚,不用費神去醫(yī)院,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p>
明寶和母親還是不放心,決定拉父親上醫(yī)院治病。父親說啥也不肯。逼急了,父親吼道:“我老了,還能活幾天,花那閑錢干啥!有那錢把咱這房拾掇拾掇?!币痪湓捳f得明寶母子心里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
是呀,房子早該翻蓋了,這房子還是二十年前父親德云翻蓋的土坯房,低矮不說,房頂有些地方已經(jīng)塌陷漏雨。前幾年東鄰的兩間舊房拆除后,自家的山墻沒有了依靠,與沿墻產(chǎn)生的裂縫有兩指寬。每逢秋天的連陰雨,父親德云、母親秀梅的心總是攥在一起。前一向雨下個沒完沒了,屋內(nèi)也叮咚地漏雨,父親上房苫雨布,差一點兒失足滾下來。鎮(zhèn)、村干部三番五次勸德云一家人暫時搬遷到安全地點去住,終因沒有找到合適去處,才沒有搬成。如今,雨停了,一家人懸著的心方才落了地,哪曾想,父親德云卻病倒了。
母親秀梅說:“房是一定要翻蓋的,你爸的病也耽擱不得??蓱z你爸受了一輩子苦,臨了連醫(yī)院的門都沒有進,到死也不能瞑目。”
明寶用眼睛看妻子仙婷,向她討要主意。
仙婷明白明寶的心思,心里打著鼓,嘴上卻說:“房子的事以后再說,先給爸看病要緊?!?/p>
明寶、母親秀梅送父親德云到醫(yī)院看病,留下仙婷在家看門,給兒子維杰做飯。
在醫(yī)院門診部,大夫給父親德云做了簡單的檢查,便開單要求到心腦內(nèi)科住院治療。
住院部收費處窗口內(nèi)是個粉團臉,她張口要明寶預交2000元住院費。明寶只帶了2000元錢,一再哀求,粉團臉答應先交1500元錢住院,以后如果不夠用再補交。
剛住下,醫(yī)生護士圍了一大堆,測心電圖、量血壓、量體溫,血、尿、大便化驗單樣樣俱全。明寶上氣不接下氣樓上樓下地跑。等到一切就緒,回到病房,父親的手腕上插了吊瓶,胸膛戴著動態(tài)心電儀,說是要二十四個小時監(jiān)控。
安頓完父親,已是晌午。母親下樓買飯。不一會兒,母親端著一碗雞蛋炒米飯進到病房遞給明寶,催促明寶趕快吃。明寶問:“你的飯呢?”母親秀梅說:“我不餓,回家去吃飯?!泵鲗毭靼?,母親是舍不得花錢為自己買飯,便硬將米飯推給母親,他自己下樓買了份涼皮稀飯狼吞虎咽地吃完方才上樓。
下午沒事,母親放心不下家里的雞豬,決定回去。父親叮嚀母親晚上別忘了給牛加料,母親嗯了一聲算是做了答應。前腳已經(jīng)走出門了,母親回頭打手勢叫明寶出來。明寶跟著母親到樓梯口,在肯定父親聽不到他們談話的聲音后,母親囑咐明寶晚上睡蘇醒些。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護辦室一女士送來第一天的花費清單。明寶拿起一看是640元,心里暗暗吃了一驚。父親德云問花了多少錢,明寶故作輕松說花了150元。父親德云面有疑色,但沒有說話。
第三天一上班,科主任帶著一群醫(yī)生、護士查房,主治醫(yī)生介紹了13床病人(父親德云)的情況。主任接過病歷隨意翻了翻,便詢問病人感覺怎樣。父親德云連忙說:“我沒事了,那陣兒心慌起來,胸口嘡嘡嘡跳個不停,過去了,就啥事都沒有了。我住這兒悶得慌,今兒說啥你也得讓我出院?!敝魅伪桓赣H德云逗樂了,勸父親德云來了就要安心治病,甭急著回去。
主任、大夫、護士走出病房。父親德云對母親秀梅說:“醫(yī)院這是把咱的錢花不完不讓咱出院,不行!今天咱必須出院?!蹦赣H秀梅說:“還是聽大夫的話再住幾天?!备赣H德云用手猛捶床沿,悶聲道:“真把人往死里氣呢!”母親秀梅只好不吱聲。
父親德云還是找了主治大夫,要求出院。大夫被纏煩了,面帶慍色說:“你的病剛剛穩(wěn)定下來,還得再治療幾天。你硬要出院,今天也沒有辦法……主任已經(jīng)開會走了,要出院得有他的簽字才成。何況今天的用藥已開到藥房了。”父親德云只得悻悻地離去。
下午,明寶被大夫叫到主任辦公室。主任對明寶說:“想必你父親的病你已經(jīng)了解了不少,按理應再治療一段時間,可病人總吵著要出院,你的主意是啥?”明寶幽憂地說:“我當然聽大夫的,還是再治療幾天吧?!敝魅握f:“那你回病房做做你父親的思想工作?!?/p>
明寶背著父親向母親談了大夫及主任的想法,問母親怎么辦。母親眼眶一紅,半天不言語。明寶心里也有些酸楚……要不,再做做我爸的思想工作,我再回家準備治療的錢。母親木然地看著明寶:“算了,你爸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出院?!?/p>
父親德云要出院了。主治大夫給明寶一家人交代說:“回家后要注意吃藥,千萬不能勞累,生閑氣?!备赣H德云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母親秀梅和明寶心里仿佛一塊石頭壓著,輕松不起來。一家人相跟著無話步出醫(yī)院,已經(jīng)到了街頭,父親還回頭向醫(yī)院看了一眼。
三
已放晴幾天,低洼地仍是明鏡一片。今年的秋玉米減產(chǎn)已成定數(shù),收獲期也要提前。明寶和妻子仙婷商量購買種子、化肥的事。仙婷說:“九月初,維杰上高中交了一萬五千元擇校費,一千元學費,住宿吃飯每月還需一百元。父親住院花了兩千多元。眼下秋收秋播到了,哪樣都得用錢?!泵鲗氄f:“維杰差2分就能讀縣里的重點中學,那里師資力量好,前程有保證,不讓娃在那里讀書,進了普通高中,將來上不了好一點的大學,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那可就慘了,娃的前程耽擱不起啊,那一萬五千元錢還是要花的?!毕涉谜f:“誰說不是呢?現(xiàn)在的學校不知咋了,光知道向學生收錢,好像學生家長都開了銀行?!泵鲗殯]有接茬,等了一會兒說:“父親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這次又得了心臟病,我看很嚴重,你要有思想準備?!毕涉谜f:“這個我知道,就是心里堵得慌。”明寶說:“看來房是一時半會蓋不成了,先叫人將山墻修補修補,湊合著住幾年,等維杰大學畢業(yè)咧再說?!毕涉谜f:“嫁給你我算倒了八輩子霉,這一輩子恐怕住不上新房了?!泵鲗氂终f:“眼看秋收到了,家里還有沒有錢買種子化肥和付機耕費?”仙婷說:“還有一點錢,就是不多了。”明寶說:“家里的積蓄真是經(jīng)不起折騰。”仙婷說“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咱爸住院期間,村上給各家各戶發(fā)了通知,說是村內(nèi)街道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很不符合新農(nóng)村建設的要求,決定在秋收后用水泥硬化村內(nèi)道路。具體辦法是村上成立老年人組成的村民代表小組,由他們牽頭組織,村雙委會具體實施。修路費用按住房間數(shù)攤派,每間房可能收500塊錢,咱是三間房得交1500塊錢?!泵鲗殮獠淮蛞惶巵?,憤憤地說:“沒錢就甭修路,犯不著用群眾的錢給干部臉上貼金?!毕涉谜f:“話雖是這么說,錢可是硬成東西?!泵鲗氄f:“我知道?!?/p>
第二天,明寶早早起了床,將本村在外搞建筑的來旺堵在家門口。來旺招呼道:“明寶,你來了正好,這幾天工地上正缺人手,走,跟我一塊上工地?!泵鲗氄f:“甭忙,我給你干了八個月活,沒見一分工錢,你讓我的婆娘娃喝風屙屁呀!況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得病住院,我急等錢花呢。”來旺正色道:“明寶,你跟我干了幾年活了,哪一回欠過你的工錢?等年底工程交付使用,錢一個子兒少不了你的?!泵鲗殶o言,只得跟著來旺去工地干活。
仙婷在明寶走后,立即爬起來將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之后給三輪車充氣,又將火爐、小鐵鍋、面盆、小方凳搭進車廂,邊往門外推車邊給正在燒飯的婆婆秀梅打招呼:“媽,我走了?!逼牌判忝穱唶喌卮饝?。仙婷已經(jīng)走出了院門,婆婆秀梅追了出來喊:“出門做生意全憑和氣生財,油餅少賣幾個錢無所謂,咱人可不能吃虧。中午你抽空兒到學校看看維杰,天冷咧,千萬甭叫娃凍著餓著。”仙婷回答:“我知道了。”
四
吃過早飯,父親德云扛著鐵锨往外走。母親秀梅見了,問:“你干啥去?”父親德云回答:“河灣地苞谷總讓水泡著不是個事,我去把水放了?!蹦赣H秀梅說:“還是等明寶回來再放水,你的身子骨會吃不消的?!备赣H德云像受了傷害似的:“我是泥捏的不成,干不得一點兒活了!”母親秀梅沒話說了。父親德云氣鼓鼓地扛锨出了門。
父親德云走后,母親秀梅從炕上拉下被子哧哧地扯著拆了,套子疊得見棱見線放回炕頭。順手將被面被里扔進大鐵盆,撒上洗衣粉,倒水搓洗。人雖在洗被子,母親秀梅的心里卻不在洗刷上,思緒總是集中不起來,腦海里總惦記著父親德云。洗衣粉用了多半袋,一件被面還沒有洗完,有心撂下不管,又放不下家。正在為難之際,院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抬頭一看,是女婿樺林進來了。母親秀梅急忙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站起身來,上前招呼道:“樺林來咧,我娃快進屋,叫媽給你做飯?!睒辶置ψ柚梗骸皨?,不做咧,我吃過飯了,我爸呢?”母親秀梅答道:“到河灣地給苞谷地放水去了?!睒辶殖粤艘惑@:“不是說我爸病了,咋還能干那活?”母親秀梅嘆了口氣說:“你爸那犟脾氣,誰能攔得?。俊睒辶致裨沟溃骸皨?,你真把我當外人了,我爸病了咋不告訴我一聲?!蹦赣H秀梅說:“才說要告訴你呢,又見你爸不要緊了。再說你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夠忙亂的,也就沒告訴你?!睒辶终f:“我爸病了,我再忙也得來,錢財上幫不上忙,在醫(yī)院服侍幾天總是可以的?!蹦赣H秀梅說:“難得你有這片孝心?!睒辶謴淖孕熊嚈诶锶〕鲅b有水晶餅、水果等禮物的塑料袋交給岳母秀梅,說:“我去看看我爸?!痹滥感忝氛f:“你先坐下喝口水再去不遲。”樺林說:“不咧,我這就去?!?/p>
河灣地在村子東邊。那是一片臨河的低洼地。河不寬,名字卻響亮:天河。這天河自秦嶺山脈逶迤北下,似彩綢迎風飄舞,注入黃河的重要支流渭河。過去,天河水總是豐盈的,潺潺地流著?,F(xiàn)在情況不同了:枯水期,河床裸露。即使有水,也僅是細細的一條線,宛如久餓的老婦;豐水期,則河水決堤四溢,周圍數(shù)百畝農(nóng)田頓成澤國。又適逢秋莊稼即將成熟,造成眼看到手的希望變成泡影。有時積水達數(shù)月不退,無法播種冬小麥,來年的收成也無法保障。樺林對這片河灣地太熟悉了,過去妻子明珠活著時,經(jīng)常幫助岳父家收莊稼,只是近年來來得少一些罷了。
田里的積水有半人深,耳畔不斷傳來青蛙和蛐蛐的叫聲。樺林脫了鞋提在手里,順著田埂東拐西繞地來到岳父家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