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
摘 要:《蒹葭》出自《詩經·國風·秦風》。詩歌清新質樸、凄婉悠長。短短九十九個字的詩歌,用柔柔的蒹葭和可望不可即的佳人倩影營造出一個如夢似幻的飄渺之景,從而引發(fā)了人們無限的遐思和猜想。本文試從美學風格和哲學精神對《蒹葭》進行賞析。
關鍵詞:《蒹葭》 美學風格 哲學精神
《蒹葭》出自《詩經》中的《國風》,且系《秦風》。史書記載秦之先祖非子受封于秦谷(今甘肅天水)。平王東遷時,秦襄公因出兵護送有功,又得到了岐山以西的大片封地。后來秦逐漸東徙,都于雍(今陜西興平)。秦地包括陜西關中到甘肅東南部一帶。秦風共十篇,大都是東周時代這個區(qū)域的民歌,而《蒹葭》即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詩作?!遁筝纭芬辉姡逍沦|樸、凄婉悠長。短短九十九個字的詩歌,用柔柔蒹葭、茫茫水面和飄忽不定、美麗神秘、可望不可即的佳人之倩影營造出一個如夢似幻的飄渺之景,從而引發(fā)了人們無限的遐思和猜想。伊人者為誰?為男為女?為實為虛?《毛詩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薄多嵐{》說詩中所追慕的“伊人”為“知周禮之賢人”a。可見《蒹葭》一詩因為其獨特的意象描寫和模糊化的主題表現(xiàn),自古以來就具有理解上的多義性。本文嘗試從文學審美與哲學精神兩個角度對《蒹葭》的內涵意蘊進行分析。
一、《蒹葭》的語言與修辭之美
1.賦、比、興的完美運用
賦、比、興是詩經最富特色的修辭手法,劉勰與《文心雕龍》中評價此法云:
《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b
《詩經》中,賦、比、興手法用得最為圓熟,已達到情景交融、物我相宜的藝術境界c,而《蒹葭》即是其中翹楚之作。《蒹葭》一詩分三章,每章前兩句為起興之句?!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陛筝缂刺J葦。僅用八字,就描繪出一幅凄清寂寥的河畔秋景圖——蒼蒼蘆葦在秋的寒涼的清晨搖曳于瑟瑟風中,茫茫秋水之畔,蘆葦之上沾著點點寒露,起到了很好的心境烘托與氣氛渲染之作用。后四句則為以賦法敘寫之句。其中第三、四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即道出了所追索者,亦再平添了一分凄婉。“伊人”美好,但窈窕裊娜的身影只在遠方忽隱忽現(xiàn),縱然日夜思戀,苦苦追索,但無奈茫茫秋水的阻隔,“伊人”終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后兩句描寫作者為求得“伊人”,忽而逆流而上,忽而順流而下,孜孜索求。但無奈逆流而上時,路途險阻而無窮,終不可達;順流而下時,“伊人”宛若眼前,卻總又無法接近。至此,一章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無限的悵惘與遐思。聶石樵先生評價:
首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寫秋晨露寒霜重之景;二章 “蒹葭凄凄,白露未 ”,寫旭日初升,霜露漸融之狀;三章“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則寫陽光燦爛,露水將收。三章興句不僅渲染出三幅深秋美景,而且恰當?shù)睾嫱忻枘×嗽娙说却寥恕⒖赏豢汕蠖絹碓狡惹械男那?。故幾千年來,一直令人嘆之不已, 心向往之。d
難怪劉勰云:“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e一個于秋水之畔、蘆葦之中,思伊人、求伊人而不得的畫面躍然紙上,久久縈于腦海。
2.遣詞構句的巧妙之處
《蒹葭》三章回環(huán)往復,清代方玉潤云:“三章只一意,特換韻耳。其實首章已成絕唱。古人作詩,多一意化為三疊,所謂一唱三嘆,佳者多有余音?!眆其中對字與詞的妙用,讓詩歌的表達效果更為深刻,不僅上口,入眼,入耳,更是入心。如詩中對蒹葭之態(tài)的描寫,所用即三個疊詞“蒼蒼”“凄凄”“采采”。在語音上,開篇即給人朗朗上口的韻律之美,而韻律之美背后,秋日蒹葭之貌已深入讀者之心?!吧n蒼”“凄凄”者,言秋天蒹葭之顏色為老青色、蒼青色?!安刹伞闭撸瑒t寫的是蒹葭繁盛之貌,有形有色真正是“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些毫芥”g。對白露的描寫中,“霜”“未晞”“未已”則在寫白露之余,道出了時間的變化,為詩歌增添了時間上的變幻之美。寫“伊人”之時,詩中“所謂”與“宛”兩詞亦妙。黃中松于《詩疑辨證》言:“細玩‘所謂二字,意中之人難向人說,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詞。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跡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詩人之旨甚遠,固執(zhí)以求之抑又遠矣?!倍巴稹弊郑础叭簟币?,仿佛之義,將“伊人”身影忽隱忽現(xiàn)的美好與幻夢之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蒹葭》的審美風格淺析
1.意象的虛化
對于《蒹葭》中的“伊人”是誰,是實寫還是虛寫,自古以來一直是個長期爭論,卻無定論,亦難有定論的問題。對“伊人”意象的模糊甚至虛化是本詩的一大顯著特點?!耙寥恕敝耙痢?,原本就是“那個”之義,是代詞?!澳莻€人”本就既可以是裊娜女子,亦可以是翩翩男子;既可以是君王,亦可以是知周禮的賢臣,甚至后人認為“伊人”是真理的化身,亦可以解釋。由此可見,此處“伊人”的意象本身就是虛化的,而《蒹葭》中夢境式的描寫更加彰顯了這一效果。
意象的虛化,大體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是意象的非現(xiàn)實描寫。文學作品的文本層次分為“語言、形象、意蘊”,三個層次是一個由表及里的審美層次結構。h而意象的非現(xiàn)實描寫則是其中語言層次與形象層次之間的通道的“阻塞”造成的。這種“阻塞”也許是作者有意為之,其效果是讀者無法準確地描述出其語言所描寫的意象的實體,于是這個意象就成為了一個模糊的意象。就像《蒹葭》中對伊人飄忽不定的身影的描寫——忽而在水中,忽而在水畔;忽而在上游,忽而在下游。這種“夢境式描寫”,自然很容易讓讀者懷疑這個“伊人”是否真正存在。高爾基說:“在詩篇中,在詩句中,占首要地位的必須是形象?!眎“伊人”形象的朦朧化,也就造成了詩歌意蘊的朦朧化。
第二層是意象涵義的現(xiàn)實共鳴。雖然這個“伊人”的意象是模糊的、朦朧的。但是這并不影響我們對這首詩的解讀,相反,其中的一些描寫反而更能讓我們產生現(xiàn)實的共鳴。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時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 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倍遁筝纭芬嗍侨绱艘皇兹收咭娙手钦咭娭堑脑姼琛!八^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彼鑼懙氖且粋€追索的過程,雖然目標是模糊的,但這個過程卻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并極易引發(fā)讀者的共鳴。王國維說:“《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具有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眏追尋“伊人”,從逆流的險阻,到順流的歡暢,再到最終無法觸及而產生的失落與悵惘,在苦情之人看來,可以是追求佳人而不得;在懷念周禮的人看來,可以是在尋知周禮之人;在君王看來,可以是追求賢臣;在臣子看來,可以是尋找明君。文學文本與閱讀主體之間共鳴的產生,本身就是主體對客體的一種感性理解。黑格爾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是借助感性化而顯現(xiàn)出來?!眐這種虛化的,朦朧的意象,造就的是“寫意”的效果,有些東西,不必說清,反而會有一種飄渺不定、凄婉綿延的朦朧之美。
2.“秋水伊人”的象征母題
《蒹葭》被稱為“千古傷心之祖”l原因則是其追索“伊人”,卻終不可得?!扒锼寥恕币庀笠补餐T成了中國文化的早期悲劇模型,繼而升華成為一個具有共性的悲劇性結構,貫通著后來整個中國文化史和思想史,這可稱之為中國文化的悲劇模式。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曹植的《洛神賦》等作品中所寫的女性形象也都類似于此,即把女性的形象符號化,上升成一種崇高的追求,象征自己心中向往的一切美好的追求。而水,同樣是自然界最為常見的客觀存在,在早期人類的認知中,水既是生存的必要元素,又是生命的威脅對象。地大物博的華夏大地,恰恰就是水的故鄉(xiāng)。無論是大禹時代的洪水滔天,還是上古時期的洪水泛濫,抑或是滾滾長江或是滔滔黃河,甚至可以說,時至今日水帶給我們人類的依然是恐懼和未知。于是,秋水就成為橫亙在求索者和“伊人”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與“伊人”永遠只能隔水向望,縱然心向往之,卻終于難以接近。這種象征意象,唯美而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中國古代詩人對那些難以企及的理想目標一生向往和矢志不渝的追索。后世之詩中描寫美人意象表現(xiàn)自身之追求,其源頭多出于此。
3.蒙太奇式的夢境描寫
從整體而言,《蒹葭》語言的巧妙之處則在于對時空動態(tài)的描寫與其蒙太奇手法的運用。詩中三章描寫了在三個不同的時間、于不同的地點去索求“伊人”,其中場景的更迭是夢境式的,伊人的身影卻始終飄忽不定,可望而不可即,一會兒在水的上游,一會兒在水的下游;一會兒在水畔高崖,一會兒又在水中沙渚;一會隱于蘆葦之中,一會兒又行于河畔。這三章的描寫,粗看之下,是無聯(lián)系的,僅僅是重復同一個涵義。然后細讀之后,方覺這無聯(lián)系的重復與拼接,恰好構成了一種奇特的蒙太奇式的景象。這種如夢似幻的意象描寫和組合達到了言雖盡而意綿綿的表達效果。這種方法在《詩經》中其他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如《豳風·東山》中,“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描寫的是戰(zhàn)士歸來之景;“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則描寫了想象中的家中慘敗之景。而中國后來的詩詞更是深受此影響。
三、《蒹葭》中蘊涵的哲學精神
《蒹葭》一詩,不僅有很高的文學成就,而且有著深遠蘊藉的哲學內涵。這種哲學,是一種中國式的哲學,是審美的哲學,也是處事的哲學,張法教授在《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中評價《蒹葭》說:
伊人是具體可感的存在,又是有距離的。有距離而又可感, 對追求者的心理效應是將追求對象理想化,理想化了的伊人激發(fā)起人的全部熱情、期望、勇氣來投入追求。但伊人是有距離、有障礙的存在。阻礙一開始就決定了追求者的苦味,但對理想的追求是甘受苦味的。一再地努力都不可能逾越阻礙,苦味就轉化為悲傷,特別是理想的目標仍在前面具體而又縹緲地閃動,仿佛能夠達到,其實又達不到,達不到時又仿佛能夠達到……m
確實,《蒹葭》所述是一個朦朧化的悲劇故事,透過 《蒹葭》 詩歌的整體闡釋,我們似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簡單的模式支撐著 “秋水伊人” 意象的飽滿和充裕,即 “尋者——河水——伊人”。在這個模式里,上述三基本要素,缺一不可,各富意蘊:充滿理想主義的尋者,是一個帶著跨文化和超自然力量的主體,永不妥協(xié),永不放棄;先天橫亙的河水,是象征一個永遠不能跨越的障礙,永遠存在,永遠阻隔;傾國傾城的伊人,是一個具體而又縹緲的美人形象,若隱若現(xiàn),不可觸及。
此中哲學,是追求中的追求??嗫嗟乃髑蠖坏?,縱然惆悵,卻依舊孜孜不倦。因為所求的并不僅僅是“伊人”,而是追求本身。換做今天的話說,就是“過程重于結果”?!斑^程哲學”創(chuàng)始人懷海德認為存在的本質是在其“是”的過程中“成為”,事物存在于過程中,表現(xiàn)為過程。我們的一生都在不停地追求,有的人追逐金錢名利,有的人尋求寧靜淡泊,從追求的本身看來,這是平等的;無論是俗不可耐的“眾”,還是寧愿自沉汨羅而保自身之修潔的三閭大夫,他們在追求面前也是平等的。所以,理想有高尚和庸俗之分,追求卻沒有。且讓我們《蒹葭》詩中所描寫的意象——以蒹葭起興,寫的盡是索求“伊人”過程。而“宛在”告訴我們結果只能是“儼然”性或“仿佛”性的,而非花好月圓,于是這個追尋的過程就被凸顯出來,并指向遙遠。也就是說,在一個開放并指向未來的行程中,詩人的目的即是,以曲折回復樂章來暗指追尋過程的漫長遙遠以及追尋者精神的矢志不渝。尼采說:“人應該在悲劇的必然中創(chuàng)造生命得意義?!边@個追尋,本來就注定是悲劇,但悲劇本身的價值,就在于悲劇的過程。于是,我們也不必知道“伊人”是誰,可以是情人,可以是理想,可以是賢才,亦可以是明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因為打動我們的,是作者追索“伊人”的過程,是追求本身。
a 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頁。
b 〔南朝齊〕劉勰:《文心雕龍全譯》(比興 第三十六),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3頁。
c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
d 聶石樵主編:《詩經新注》,齊魯書社 2000 年版,第24頁。
eg 〔南朝齊〕劉勰:《文心雕龍全譯》(物色第四十六),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53頁,第453頁。
f 〔清〕方玉潤:《詩經原始(上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3頁。
h 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207頁
i 《文學簡史》(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302頁。
j 王國維:《人間詞話》,岳麓書社 2003 年版,第 44 頁。
k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49頁。
l 《中國歷代文論選 (下冊)》,木鐸出版社1981年再版,第352頁。
m 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34-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