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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易及其友人的知識遺產:對《重塑中國往昔》有關問題的反思

2018-10-19 09:16白謙慎著賀宏亮譯
中國美術 2018年2期

白謙慎著 賀宏亮譯

[譯者按]

2005年,由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舉辦的“重塑中國往昔”展覽引發(fā)的辯論,在美國漢學界引起相當?shù)恼饎?。此前,美國漢學界正刮起一股“疑古”之風。疑古本不足為奇,而問題在于,其中少數(shù)學者漢學功力薄弱,卻在沒有什么堅實的歷史資料作為依據(jù)的情況下,胡猜亂想,對一些傳世文獻和考古發(fā)現(xiàn)都能輕易證明的、學界也早有定論的古代遺物大作翻案文章。而普林斯頓大學是國際名校,展覽又由兩位資深學者主持,如果不予以及時的反駁,由此刮起的不負責任的疑古之風,將會給專業(yè)分野森嚴的海外學界帶來極大的誤導和混亂。在這種情況下,當時在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工作的白謙慎教授,放下手中的研究工作,撰寫長文,給予普林斯頓展覽圖錄的主要論文嚴厲的批判。而稍前于此,日本奈良佛教大學的黑田彰教授也已撰長文對普林斯頓大學的疑古論文進行批判。黑田彰教授是研究漢代至六朝時期孝子和烈女故事的專家,他先后撰寫了四篇長文對普林斯頓的展覽進行全面批判。雖說白謙慎教授的批評不及黑田彰教授的論文全面細致,但是他的論文卻是用英文撰寫、在這場辯論的主戰(zhàn)場美國發(fā)表的,對那股不負責任的疑古之風起了最直接也最重要的遏制作用。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白謙慎教授的這篇近五萬字的長篇駁論,是迄今為止世界范圍內華人學者撰寫的唯一的一篇批判武氏祠翻案鬧劇的文章,其學術責任感和勇氣值得我們給予充分的肯定。

圍繞著武氏祠的那場辯論,國內除了少數(shù)研究漢代的學者,很少有人知道。今將白謙慎教授的文章譯成中文,以供國內讀者了解十年前海外漢學界的那一場不應被隨便忘卻的辯論。

[摘要]2005年,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舉辦了“重塑中國往昔:武氏祠的藝術、考古與建筑”(Recarving China's Past: Art,Archaeology, and Architecture of the“Wu Family Shrines”)展覽和學術研討會,并出版了同名研究圖錄《重塑中國往昔:武氏祠的藝術、考古與建筑》(RecarvingChina's Past: Art, Archae070gy and Architecture of the‘Wu Family Shrines”,Princeton: PrincetonUniversity Art Museum,2005.以下簡稱《重塑》)在圖錄中,兩位主要作者Cary Liu(劉怡瑋)和Michael Nylan(戴梅可)的幾篇文章認為武氏祠非??梢?,很可能是后世偽作。這兩位作者向學術界歷來關于武氏祠畫像和碑文是漢代文化遺跡的傳統(tǒng)看法(從宋代的洪適、清代的黃易,直到當代的蔣英炬、信立祥、巫鴻、鄭巖等人的論著)提出了挑戰(zhàn)。但筆者發(fā)現(xiàn),《重塑》的兩位主要作者缺乏研究中國古代金石銘文以及著錄這些銘文的早期著作所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和知識背景,他們所使用的材料和論述中包含著非常嚴重的錯誤。本文一方面向讀者介紹黃易及其友人所構成的學術圈,指出他們是18世紀中國最優(yōu)秀的學術群體,在諸多領域取得了杰出成果;另一方面,將討論《重塑》一書中某些質疑洪適《隸釋》的文章在論證方法和事實材料方面包含著的錯誤,以反駁《重塑》的兩位主要作者關于武氏祠乃后世偽造的謬論。

[關鍵詞]武氏祠 黃易 洪適《隸釋》

黃易(1744-1802)是18世紀中國一位具有多方面才能的藝術家和金石學家。雖然武氏祠在1786年被黃易重新發(fā)現(xiàn)后,久已成為西方學界關注的重要課題,但是黃易本人的學術與藝術成就,對于西方學界來講還比較陌生。因此,當我為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舉辦的“重塑中國往昔:武氏祠的藝術、考古與建筑”學術研討會提交論文時,我最初的目的僅僅是準備向西方學術界介紹黃易在學術和藝術方面的成就。

在參加研討會時,我還沒有機會閱讀本次展覽的圖錄——《重塑中國往昔:武氏祠的藝術、考古與建筑》。當研討會結束之后,我仔細閱讀了這本圖錄中的主要論文,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非常嚴重的問題。2005年和2006年的暑期,我訪問了北京、美國麻省劍橋等處的圖書館搜集相關材料。仔細閱讀這些材料之后,我更加確信自己最初的判斷:《重塑》一書包含著非常嚴重的錯誤。

在學術研究中,由于知識和方法上的局限,每個人都會犯錯。我們從錯誤中學習,容忍他人的無心之錯,忽略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錯誤,通過相互之間富有建設性的批評,避免未來再次出錯,以此來促進學術的進步。

而在《重塑》的幾篇重點文章中,錯誤既多,且很嚴重,到了不能忽略的地步。當我花費了相當一段時間來思考這些問題時,我覺得有責任來指出這些錯誤。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書中的這些錯誤很可能被那些沒有條件檢驗《重塑》兩位主要作者的論據(jù)和觀點的讀者所接受,并被當成事實來引用。我們經??梢钥吹剑黄袊乐貑栴}的論文及其觀點,可能會成為一種“信賴”程度很高的意見。因此,盡可能及早地澄清這些錯誤,顯得非常必要。我下面將討論到的問題,絕大部分都不是由于理論方法路徑選擇的不同所致,而是事實方面的錯誤。導致這些錯誤的主要原因,是《重塑》的兩位主要作者缺乏對于研究中國古代金石銘文及其早期著錄所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和知識背景。盡管他們并不熟悉漢代畫像石藝術、金石學、漢代隸書和善本書籍等相關領域的知識,其中的一位仍頗為自負地聲稱:他們的工作“為未來這一領域的研究指明新的方向”。

本次展覽的圖錄《重塑》包括數(shù)篇論文及武氏祠等漢代遺跡拓片的詞條。應該指出,在這數(shù)篇論文中只有幾篇與“重塑”主題相關,它們是Cary Liu(劉怡瑋)的《策展人致辭》(“curator ts Preface and Acknawledganents”)《作為重塑莊昔的武世祠》“The'Wu Fanily shrine' as a Recarving of thePast”)及《重置武氏祠:一個類型學研究》“Reconfiguringthe‘wu Family Shrines:ATypological Study”三篇文章,以及Michael Nylan(戴梅可)的論文《“泥古”:武氏祠簡史,150-1961CE.》“‘Addicted to Antiquity(nigu):A BriefHistory of the‘Wu Family Shrines,150-1961 CE,”)。其他的一些文章,例如Anthony Barbieri-Low關于東漢石刻工匠的論文等,都與武氏祠是否被重塑的問題無甚關聯(lián)。因此我對下面有關問題的分析,將主要針對Cary Liu和MichaelNylan兩位作者的論文。

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在提出“重塑”主題時,拋出了與之緊密相關的如下重要觀點:武氏祠可能并非是漢代的產物,可能并非屬于所謂的武氏家族,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個家族的祠堂。提出這樣的觀點,無疑是在向學術界歷來關于武氏祠畫像和碑文是漢代文化遺跡的傳統(tǒng)看法提出了嚴重的挑戰(zhàn)。

這一挑戰(zhàn)直接指向了學術史上的兩位著名人物:洪適(1117 -1184)和黃易。為什么這樣說呢?首先,洪適是《隸釋》一書的作者,在這本宋代金石學著錄中,洪適首次將五件有銘文的刻石聯(lián)系起來,視為武氏祠整體相互關聯(lián)的組成部分。因此,洪適的努力對于武氏祠概念的建立至關重要。其次,黃易在1786年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組刻石,根據(jù)洪適的《隸釋》將這些刻石定為歸屬于漢代的武氏祠,并對新發(fā)現(xiàn)的武氏祠遺跡進行保護和復原。因此,這兩位學者的工作,構成了關于武氏祠研究中包括認為其為漢代遺跡這一基本觀點的學術史背景的核心部分。

盡管《重塑》的兩位主要作者反對將武氏祠視為漢代遺跡,但他們并沒有對之給出明確的斷代意見。事實上,他們提供了太多關于斷代的可能性,各種斷代可能性之間相互矛盾。對兩位作者來說,武氏祠可能是為公元3世紀西晉時期的武茂修造的;也可能是一處唐代的建筑;祠堂的碑文還可能是宋代之后重刻的??傊?,武氏祠可以是漢代以后幾乎所有朝代的產物?!吨厮堋分饕髡咚峁┑臄啻鷷r期五花八門,相互矛盾。一般說來,一處祠堂應該是修建于某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內。然而,這兩位作者似乎并不在乎這些邏輯上的明顯漏洞,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以質疑洪適的學術水平和黃易的學術誠信為手段,在學界播下懷疑武氏祠作為漢代遺跡的種子。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重塑》兩位主要作者顯然并不想為我們提供一套前后一致的完整論述來支撐他們的“重塑”主題,而是采取種種別出心裁的手段來盡可能使人們對那些支持武氏祠的證據(jù)產生懷疑。乍看起來,一處祠堂是堂、闕、碑的組合,人們能夠聲稱不同的組成部分有可能建于不同的時期。但是,武氏祠在文獻、畫像及建造位置等諸多方面卻都存在著高度的內在聯(lián)系。Cary Liu和Michael Nylan提出的那些不成系統(tǒng)的機會主義式的批評,主要的功用就是拉開貌似一網(wǎng)打盡的架式,實則是毫無訓練、前后不一的散射,來為一個武氏祠的另類歷史鳴鑼開道。可是,要“為未來這一領域的研究指明新的方向”,需要的是堅實的論據(jù),而非毫無根據(jù)的質疑與否定。

兩位作者不僅質疑與他們意見相左的歷代關于武氏祠的學術成果,還更直接針對支持武氏祠為漢代遺物的現(xiàn)代考古成果表示懷疑。他們不相信這些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刻石的真實性,甚至認為這些材料根本就不值得討論。他們的意思是:如果以前發(fā)現(xiàn)的武氏祠石刻都是漢代以后重刻或偽造的,那么在嘉祥縣新發(fā)現(xiàn)的風格相似的石刻也同樣可疑。Cary Liu這樣寫道:“除武氏祠之外的許多漢代刻石可能都在物質形態(tài)或文化意義上被重塑過。這種可能性對如何研究差不多所有的漢代刻石及銘文都有潛在意義。所有這類漢代石刻及銘文的可靠性都必須被重新審視。重新審視的結果將會極大地改變我們對漢代藝術、歷史和文化的理解?!?/p>

然而早在《重塑》問世之前多年,就已經有數(shù)量眾多的歷代學者,如清代的黃易,當代的蔣英炬、信立祥、鄭巖等人,對無論是歷史上流傳下來的還是新出土的材料,都進行過極為詳盡的檢驗與再檢驗。在這些學者進行歷史學的敘述和闡述之前,材料真?zhèn)蔚蔫b別無疑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同樣,自清代中期以來,歷代重要的金石學著錄也被學者們認真、詳盡地反復研究和檢討過,這些研究因為其精審而為后世學者所重視。因此,上引Cary Liu提出的質疑,是對上述學者們的努力和成果的非議。所有這些都說明,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對武氏祠為漢代遺物真實性持續(xù)不斷的質疑,其錯誤已經嚴重到了我們不能回避的地步。

我們可以對權威和經典進行質疑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不過這樣的質疑必須遵循普遍接受的學術規(guī)范。MichaelNylan和Cary Liu在提出他們的質疑之時,并未提及那些已有的不支持甚至否定他們觀點的研究成果和論據(jù)。他們既不引用也不討論這些材料,似乎這些學術史的背景材料根本就不存在。而比起這種對已有成果視而不見更為嚴重的是,他們用大量的對原始材料的誤譯和誤讀來支撐自己的論點。這種有嚴重問題的研究方法,不僅不能論證他們所提出的觀點,反而讓其陷入了被嚴肅質疑的一方,

本文具有兩個目的。一方面,向讀者介紹黃易及其友人學術生活的諸方面,他們是18世紀中國最優(yōu)秀的學術群體,他們在學術研究中不僅才華橫溢,而且特別謹慎細致。另一方面,我將討論《重塑》一書中某些質疑洪適《隸釋》的文章在論證方法和事實材料方面存在著的嚴重錯誤。因為18世紀中國學術界取得的成果不僅豐富杰出,還與我對《重塑》兩位主要作者的反駁意見直接關聯(lián),因此,我的上述兩個目標也緊密相關。當我向讀者介紹黃易及其友人所取得的學術成果時,我將繼承他們的研究方法,來分析討論《重塑》一書中存在的問題。

一、黃易的交游圈

黃易在1744年出生于杭州的一個書香門第。其七世祖黃汝亨(1558-1626)于15 98年取得進士,在明政府中任職,同時也是一位師法蘇軾和米芾的書家。黃易的父親黃樹榖(1701-1751)是一位學者,擅長隸書和小篆。黃易的繼母梁瑛也受到過良好的教育,能寫詩作畫。黃易的這種家庭背景,不僅使他后來能成長為一位文人藝術家,同時也使得他在不具很高功名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很自在地與主持風雅的士大夫們保持著密切的互動。

黃易是著名的畫家、書法家和篆刻家。作為畫家,其在畫史上最有名的作品是《訪碑圖》系列。由于黃易的訪碑活動在當時知識圈中影響很大,所以這些畫作對研究18世紀的學術活動具有重要的價值。作為書法家,黃易無疑是當時極為優(yōu)秀的一位,他的隸書追摹漢法,自成一家。作為篆刻家的黃易被后世尊為“西泠八家”之一。由于他是“西泠八家”之首丁敬(1695-1765)的學生,后世也把他們并稱為“丁黃”。這樣的尊稱,反映出黃易最大的藝術成就在篆刻方面。與黃易同時代的大學者阮元(1764-1849)就曾認為黃易青出于藍,超越了丁敬,是當時成就最大的篆刻家。

黃易曾擔任過幾個政府職位。這些官職盡管地位不高,但其所處的地理位置對于黃易的學術和藝術活動來說卻非常重要。例如,他曾在山東濟寧任職,這個地方古代碑碣極多,使他訪碑和拓碑得地利之便。黃易的訪碑活動及其擁有的大量古代碑碣的精拓,使得他在金石圈內享有很高的聲譽。

黃易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學術達到歷史高峰的時期。黃易的許多友人是“乾嘉學派”的重要學者。例如:畢沅(1730-1795)、翁方綱(1733-1818)、桂馥(1736-1805)、錢大昕(1744-1806)、洪亮吉(1746-1809)、趙魏(1746-1825)、孫星衍(175 3-1818)和阮元,等等。

畢沅,江蘇鎮(zhèn)洋人。他在乾隆年間取得狀元后,很快成為政府高官。他是一位杰出的學者,曾印行過幾種金石學著作。同時也是一位重要的學術贊助人,曾資助過不少后來成為著名學者的年輕學子。

翁方綱可能是與黃易關系最為密切的一位友人。黃易的大多數(shù)朋友是南方人,而翁方綱是北方人(直隸大興縣)。在當時,中國學界的重要人物幾乎都是江南士人。翁方綱不但在朝中擔任要職,同時也是當時最優(yōu)秀的金石學家之一。

桂馥也是一位北方人(山東曲阜),晚年才取得進士(1790)。除了致力于金石學,桂馥還精通小學和音韻,精研許慎的《說文解字》,撰有《說文義證》五十卷。

錢大昕,江蘇嘉定人。在同時代和后世學者眼中,錢大昕在包括歷史學、金石學、文字學、音韻學、歷史地理學、版本學、算學等許多領域,都是最為優(yōu)秀的學者。盡管仕途順暢,但錢大昕很早就致仕返鄉(xiāng),潛心研究,著作等身。

洪亮吉,江蘇陽湖人。他經歷多次科場失意后終于在1790年成為進士。而在此之前,洪亮吉早已在畢沅的資助下,成為一位著名學者。他的研究領域包括音韻學、方志學和歷史地理學。

在黃易的友人中,趙魏和黃易相似,是少數(shù)低層官吏之一。趙魏是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長于金石學,并四處訪碑、拓碑。他曾入畢沅幕,精于考證碑版,輯錄過數(shù)種古代金石著錄。

孫星衍,江蘇陽湖人,1787年通過科舉取得進士,并在政府任職。孫氏博聞強記,在儒學、版本、金石等多個領域著述甚豐。

阮元,江蘇儀征人,是18世紀下半葉學術界的一位關鍵人物。阮元在金石學領域造詣極深,并曾為算學和天文學家編撰傳記。因為阮元在朝中擔任要職,他成為當時最重要的學界領袖。在其引領之下,一些重要的學術領域取得了很大進步。

雖然黃易上述友人所研究的領域和學術的旨趣不盡相同,但由于18世紀學術界的風尚所在,他們都以“考證”的方法來從事學術工作。所謂“考證”,其基本原則是,結論必須建立在搜集盡可能詳盡的證據(jù)材料之上。B.Elman(艾爾曼)曾指出:“在對系統(tǒng)搜集到的論據(jù)材料細致地進行審核甚至量化分析后,清代江南學者們將考證的方法和論據(jù)的搜集整理結合起來,開展學術研究工作。梁啟超曾提及,錢大昕在提出關于古代漢語言‘輕唇音的新觀點之前,曾搜羅了上百條論據(jù)。錢大昕通過對材料的系統(tǒng)研究來討論古漢語的發(fā)音問題?!卞X大昕是黃易友人中采用考證方法進行學術研究的一個典型例子。

兩百多年后,雖然后世研究者能夠指出乾嘉學者們的一些疏忽之處,但總的來說他們學術扎實,其研究方法在今天也還具有很高的借鑒價值。18世紀學者們取得的許多學術成果在今天不但依然正確,其中的兩個研究領域還與我們將要討論的《重塑》一書中有關問題聯(lián)系密切。 讓我從錢大昕的研究開始。錢大昕的一個研究領域就是搜集古今同姓名的歷史人物。他曾纂輯由漢到元的同姓名錄,例如:叫“孔安國”的人,在漢代有三位,在晉代有一位;而在漢、晉、隋三個朝代各有一位叫“張衡”的人。

從現(xiàn)代眼光來看,這種學術研究似乎有點怪異難解。不過,錢大昕的這一研究對于在沒有更多信息的情況下,要弄清楚歷史上“誰是誰”這種問題很有用。值得特別指出的是,錢大昕的古今同姓名研究,對于我們思考武氏祠的相關問題極有啟發(fā)。例如,在武氏祠的石刻畫像中出現(xiàn)了一位叫做“朱明”的人物,而在南宋金石學家洪適的《隸釋》記載的一塊蜀地漢代殘碑中,也提及一位低級官吏的名字為“朱明”。武氏祠所在的山東與蜀地距離遙遠,這樣,在漢代就至少有兩位名為“朱明”的人。

而幾乎就是同一時期的三國晚期和西晉早期,還有一位名為“朱明”的將軍出現(xiàn)于史籍中。唐代陸廣微的《吳地記》中記載,為了紀念吳地一位叫“朱明”的孝子,東晉時代曾建立了一所“朱明寺”。上述這些材料正好是對Cary Liu在《重塑》中有關疑問的解答。Cary Liu在文章中曾經提出:“史籍記載朱明是生活在漢以后西晉時期的人物。如果將武氏祠認定為漢代遺跡,就必須對有關歷史文獻進行修改。但在另一方面,如果文獻記載被修正的話,那么也就必須對石刻碑文重新進行解釋?!?/p>

Cary Liu這段話的問題在于,他將武氏祠畫像石上的朱明,與陸廣微《吳地記》中記載的朱明假定成了同一個人。而我所舉的上述材料顯示,在漢晉時期至少有四位叫“朱明”的人。

古代官職和行政區(qū)劃問題同樣是黃易友人們的研究領域,錢大昕也正是這兩個領域的權威學者。錢大昕和他的同道們纂輯了關于古代地理、政府官職及邊疆沿革的文獻材料。在他們的研究工作中,糾正了前代學者的不少錯誤。錢大昕等學者還將這些學術成果應用到包括碑文研究在內的金石學討論之中。

乾嘉學者們在這些領域留下的學術遺產是武氏祠研究無法忽略的重要資源。例如,在趙明誠(1081-1129)《金石錄》和洪適《隸釋》中所記載的《武開明碑》碑文中都曾提及,武氏家族中的武開明曾擔任過吳郡的“府丞”。清初學者葉奕苞在關于《武斑碑》的研究中也曾思考過“府丞”一詞的使用。在《武斑碑》中記載著其某位同僚、立碑人之一,曾擔任過陳留郡的“府丞”。葉奕苞認為,在唐代以前“府”都不是用來指稱某級行政管理機構。因此,在漢代指稱“郡”這一級行政長官的助手,“郡丞”較“府丞”更為準確和合適。不過,葉奕苞又非常細致地列出了三種可以被確認是漢代碑刻的碑文中也出現(xiàn)過“府丞”,表明“郡丞”與“府丞”二者應該是可以通用的。然而,Michael Nylan在引用了葉奕苞的有關論說后匆忙得出結論:“葉奕苞在《金石錄續(xù)跋》中指出,《武斑碑》在立碑人名單中出現(xiàn)了‘府丞這一職位,幾乎可以肯定《武斑碑》是唐代刻石。”MichaelNylan在此極力論證作為武氏祠重要組成部分的《武斑碑》是在唐代重刻或偽造的。

不過Michael Nylan所謂的“幾乎可以肯定”這樣的修辭,正說明了她于此并沒有把握,我們可以提供的反駁論據(jù)非常充分:不但在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和洪適《隸釋》著錄的漢碑中,多次出現(xiàn)過“府丞”一詞,而且,在《前漢書》和《后漢書》這兩部關于漢代歷史的基本著作中,也曾多次使用“府丞”一詞來指稱地方官員。還有至今仍存于四川雅安的漢代《高頤闕》中也有“府丞”二字。這些大量材料可以確證,在漢代“府丞”一詞用來指稱某種級別的地方官員。

從上述漢代史料中的“府丞”使用可以看出,“府”并非一個地理概念,而是指稱一級行政機構,與“郡守”有關。由于“郡守”常被稱為“府尹”或“府君”,因此,“郡丞”也可以被稱作“府丞”。除了我們上面提及的那些漢代原始材料,現(xiàn)代學者也論證過“府丞”是漢代“郡守”的主要部屬。在關于漢代郡制研究的論文中,著名學者勞斡結合《漢書》《后漢書》的文獻記載和20世紀初出土的漢代竹簡木牘等考古材料,來討論“郡守”的管理職責和官職名稱。他特別指出,“郡守”所在的官僚機構稱為“府”,其主要部屬為“府丞”。雖然“郡丞”更為常見,但“府丞”與“郡丞”二者是可以互換的。因此,MichaelNylan誤用葉奕苞的意見來得出《武斑碑》為唐代重刻或偽造的結論是完全錯誤的。

作為18世紀最有成就的學術群體中的一員,黃易留下了一些研究文字。例如,他在日記中記載了到河南洛陽、登封嵩山、山東泰山等地的訪碑活動,他對自己收藏的漢碑拓片進行整理著錄,并對許多古代碑銘做過研究和題跋。不過,黃易對金石學最大的貢獻是: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許多古代碑刻,并制作和收藏了大量的精拓本。

黃易的拓本被他同時代的學者們所激賞這一現(xiàn)象,應該放在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之下來思考??紦?jù)學在18世紀成為學術研究的主流,儒家經典和其他古籍都成為了樸學家們考證的對象。金石學在考證時代達到了其歷史的高峰。學者們在研究儒家典籍及其他歷史文獻時,對于古代碑刻碑文這種原始材料給予了高度關注。清代中期,對古代碑銘的研究促進了訪碑活動的發(fā)展,而黃易無疑是當時最為著名的訪碑者和精拓本收藏家。

當黃易得到一件拓本之時,他會邀請友人們題跋。如上所述,黃易的友人們大都擅長考據(jù)之學,由于熟知古代碑刻傳承過程的復雜性,甚至可能發(fā)生偽造和重刻等情況,乾嘉時代的學者們絕不會不加批判地輕易認可黃易的那些拓本,盡管他在這一領域享有極高的聲譽。拓本來源的真實性,無疑是黃易的友人們要檢視的首要問題。在現(xiàn)存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翁方綱就曾非常坦率地對黃易的幾件拓本表示質疑,認為這些拓片并非拓自原石,而是重刻的碑石。翁方綱在《兩漢金石記》中曾這樣寫道:“秋盒同時得漢碑三種,皆寄來,囑予考跋,是碑與成陽靈臺碑暨小黃門譙敏碑也,三碑俱出重刻,而是碑最為精妙?!?/p>

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僅僅是翁方綱在其刊行的著述中公開表達了對黃易拓本的質疑,而且黃易本人在刊行其金石著錄《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時,也收錄了上述翁方綱的題跋。黃易等于是在提醒讀者們關于其所藏拓片的不同觀點,不但使得其著作在學術交流的碰撞中更加具有價值,同時也促進了當時的學術研究。

在一則關于漢成陽靈臺碑(建寧五年,172)的短跋上,錢泳寫道:“此碑是黃小松司馬所藏,翁覃溪先生定為重刻本,近亦不可多得矣。”無疑,錢泳是從翁方綱和黃易那里得到了相關的信息。這只是乾嘉時代學者們具有極高學術規(guī)范的一個例證。學者們即使在為自己的好友題跋之時,也堅持著非常嚴格的學術標準。

因此,在乾嘉學者們的著作中,常常很坦誠地指出前人或同時代學者的錯誤之處。例如,錢大昕就曾多次直率地指出前代著名學者洪適和顧炎武的錯誤。即使錢大昕很欽佩洪適和顧炎武的學術水平,他還是堅持這樣做。他還曾很明確地表達過在一些學術問題上與翁方綱的不同意見。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與其他文明一樣,中國歷史上同樣不可避免地會存在著偽造古代文獻和遺跡的現(xiàn)象。不過在清代,由于與考據(jù)學緊密相關的“辨?zhèn)巍敝L盛行,乾嘉學者們肯定不會輕易地認可和接受古代遺存之物,包括古代的經典和權威人士的作品。黃易的好友趙魏是書法家和拓本鑒藏家,他就曾經指出過傳世的許多王羲之書法刻帖,很可能是以唐代的摹本為底本。趙魏的觀點最終引發(fā)了20世紀關于書法史上最著名的經典之作——王羲之《蘭亭序》的一場真?zhèn)无q論。如果書圣王羲之的經典都可以被質疑的話,那還有什么不能被挑戰(zhàn)的呢?這些學術討論所顯示的批判態(tài)度極為重要。如果乾嘉學者們認為武氏祠在任何一個方面存在可疑之處的話,他們肯定早就會提出質疑。然而,目前還沒有任何文獻記載顯示乾嘉學者們對武氏祠的真實性表示過懷疑。

當代一些學者在評論古代學術之時,認為包括宋代和清代學人在內的中國古代學者,不是“復古”,便是“泥古”。這種說法雖然不見得是完全錯誤的,但肯定是以偏概全。我們應該認識到,許多(特別是清代的)金石學學者,不但熟練掌握了具體的學術研究方法,而且極具批判的精神和能力。正是這種批判眼光使他們能夠反復思考和檢視自己的論據(jù)。而且他們在得出結論之時,對是否使用了偽造或重刻的碑刻材料也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因此,對這些學者們的杰出成果,直到今天我們也很難發(fā)現(xiàn)其有較大的錯誤。

總而言之,黃易時代的學者們不但對古代碑刻的偽造和重刻問題極為敏感,而且他們也能夠很坦誠地表達自己在真?zhèn)螁栴}上的學術觀點。沒有任何一種學術著作能夠達到完美無缺,但是,由于避免了個人的好惡或取悅于讀者等因素,乾嘉學者們所出現(xiàn)的錯誤很少。而且,后世繼承了乾嘉學派研究方法的學者們所取得的成果也大都堅實可靠。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學者們的著作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二、黃易的拓本

黃易的友人們都認為他是當時最出色的古代金石拓本鑒藏家。即使是質疑過黃易部分拓本并非拓自原石的翁方綱也同樣如此。錢大昕在為黃易的《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一書作序時,給予了黃易極高的評價:“海內研精金石文字與予先后定交者,蓋廿馀家,而嗜之篤而鑒之精,則首推錢唐(塘)黃君秋盒(庵)?!?/p>

上海博物館藏洪亮吉致黃易的一通信札中寫道:“日來搜采金石又得幾種?有副本能惠一二冊否?”此札表明,黃易在友人圈中主要被認為是一位研究古代碑刻的重要學者。當趙魏遠赴廣東之時,黃易致信給他并寄贈了一些拓本。黃易希望趙魏能在廣東訪拓一些古代碑碣并將拓本寄送給自己。在另一通致趙魏的信札中,黃易說自己制作了數(shù)件漢代衡方碑的精拓,擬寄送一件給趙魏。

由于黃易工作生活所在之處遺存不少古代碑刻,他能夠很方便地得到拓本。翁方綱曾提及,黃易曾任職過的山東濟寧是漢魏碑刻遺存最多的地方??偟目磥?,在明清的訪拓古碑活動中,碑刻集中的地域因素與拓碑的學者們是否居住或任職于此,有著較為明顯的因果聯(lián)系。例如,趙蛹(1573-1620)和郭宗昌(卒于1652)都是陜西人,陜西地區(qū)的碑刻遺跡甚多,因此兩人也是晚明時期最為重要的古代金石拓本收藏家。同樣,19世紀的陳介祺居住在山東濰縣,鄰近戰(zhàn)國時代齊國故都遺址,得地利之便,成為先秦印章和陶文的收藏大家。由于這一地理因素,一方面在晚清時代沒有任何其他人在這方面的金石收藏能與陳介祺相抗衡;另一方面,也使陳介祺的收藏有相當一部分來自本地,具有地域色彩。

黃易所說的“精拓”在清代中期的知識圈和藝術界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過,西方讀者對于這點,還不是十分了解。在關于拓本的一篇英文文章中,我曾經寫道:“今天的人們已經習慣于現(xiàn)代印刷技術所生產出來的大量的藝術復制品。然而,中國古代書法碑刻的不同拓本,即使它們拓自同一塊碑石,相互之間也有差異。由于制作拓本的手工程序,使得每一件拓本都是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藝術品?!痹谥谱魍乇局畷r,由于紙張、墨汁等差異,以及拓碑時拓工給予紙張壓力的不同,氣候條件的差異等等,能夠使同一個人在同一天拓自同一塊碑石的兩件拓本之間出現(xiàn)極大的差別。而拓碑者造成這些差異的目的也各不相同:為了使拓本更有趣味,更為精致,或是更有效率等等。

我們不妨以山東曲阜孔廟所藏的西漢五鳳二年(公元前56)刻石(又名魯孝王刻石)的兩個拓本為例。由于西漢時期碑刻遺存極少,五鳳二年刻石非常珍貴。清初的不少學者和書法家都曾觀摩過此碑。例如,山西學者傅山(1607-1684/1685)和他的孫子就曾于1671年訪看過此碑。大約四年之后的1675年,清初著名書法家鄭籃到曲阜訪此碑并制作了數(shù)件拓片。鄭簋將其中一件贈給其友人、大學者朱彝尊(1629-1709),這件拓本(圖1)至今仍保存于故宮博物院。

鄭簋制作的這件拓本是討論拓本藝術的有趣范例。由于鄭使用的是濕墨法,使得這件拓本除了文字部分之外,墨色極為厚重,給人的印象很深。不過,盡管濕墨法使拓片的藝術效果很好,卻使一些文字不易辨識(特別是拓本左下角的“成”字)。鄭簋是一位意識超前的藝術家,他在這里重視的是藝術性而非文字的可讀性。

而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另一件五鳳二年刻石拓本(圖2)正好與鄭籃拓本形成鮮明對比。國圖所藏本曾經著名藏書家顧廣圻(1766-1835)之手,是與鄭簋拓本基本同一時期的清初拓本。制作這件拓本的墨包一定比鄭簋的墨包干許多。五鳳刻石的文字在清代初年已大多漶滅難辨,因此,在制作這件拓本時非常小心,墨色淺淡。專家們認為上述兩件拓本都拓自原石,將它們一并刊布于《中國美術全集》中。這個例子很好地說明,兩件同一時代拓自同一塊碑石的拓本之間,在文字的可辨識性和外觀面貌上具有相當大的出入。

為何像鄭籃這樣出色的拓碑者會椎拓出不便識讀的拓本呢?上文曾經說過,鄭簋在制作這件拓本時,是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藝術性而非文字的可讀性之上。這種美學上的追求其實是晚明以來書界的風尚所在。在明代末期,文人治印開始流行,同時代的書法家們?yōu)楣庞★L雨侵蝕、歲月磨損所呈現(xiàn)出的古趣所吸引,而努力在其書法實踐中追求古意斑駁之趣。殘破之美同樣也是當時篆刻家們治印時的藝術追求。例如,在何通《史印》中的“陳勝”一?。▓D3),筆畫殘破粘連,追求一種盎然的古趣。

在書法實踐中追求古趣也成為當時的風尚。大書家王鐸在其草書中常常使用“漲墨法”,而使得筆畫渙漫,不易釋讀。如其1647年的一件草書軸右起第四行第八字“無”(圖4),因其中部筆畫用墨過濃而浸出,使該字幾乎無法辨認。鄭簋拓本的視覺追求,其實是17世紀下半葉許多篆刻家和書法家們的共同理想。

除了有意為之,另外一些因素也可能導致拓本不易釋讀。例如,蔓草蓋住了碑石,塵垢填滿了銘文,拓工技術欠佳等等,諸如此類的因素都會對拓本的質量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由于這些原因,學者和拓本鑒藏家們早就注意到了一種現(xiàn)象:即使隨著時間的推移碑石可能會越來越殘破,但早期拓本可以釋讀的文字反而可能比晚近的精拓本更少。葉昌熾(1847-1917)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家和藏書家,他在其著作《語石》中曾經這樣寫道:

拓本雖以先后為別,然后拓之精本,競有勝于舊拓者。嵩山太室石闕,王虛舟所見新拓本,校程孟陽舊拓本轉多字。余所得昭陵諸碑,皆道光間拓也,陸先妃清河公主兩碑,視萃編所收約多數(shù)十字。張允杜君綽兩碑,則溢出二三百字。蓋西北高原積土成阜,碑之下半截或淪陷入土,拓工第就顯露者拓之,輒云下截無字,而不知其文固無恙也,百年后復出矣。或藤葛糾纏,或苔蘚斑駁,又或塵垢叢積。拓工未經洗濯,草草摹拓,安有佳本。若為之刮垢磨光,則精神頓出矣。國學石鼓文,近時洗拓本,視國初轉多字,此其明驗也。

在此,葉昌熾談及制作精拓本的方法,相對晚近的拓本,其字口可能比舊拓更為清晰。另外,文字的可辨識度并不完全依賴于拓本的好壞。碑石磨損少,質量較差的拓本,照樣也可以辨認出文字內容。當碑銘的文字毀損較嚴重之時,如何去椎拓,對于拓本文字能否被辨識更為重要,在椎拓技術上極小的差別也可能造成可辨識性方面的重大差異。同一塊碑石,一件精拓本中可以釋讀的文字,在另一件較差的拓本中可能就無法辨識了。

正是由于這些因素,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何晚明和清代的著名學者和鑒藏家們會對“洗碑”之事極為關注。因為洗碑之后可以椎拓出遠較前代拓本為勝的精拓本。明清之際的文人曾這樣描述當時的金石學家趙蛹:“深心嗜古,博求遠購,時跨一蹇,掛偏提,注濃醞,童子負錦囊,拓工攜楮墨從,周畿漢甸,足跡迨遍。每得一碑,親為拭洗,椎拓精致,內之行簏。”清初學者葉奕苞也曾記載過朱彝尊的訪碑活動:“錫鬯(朱彝尊)同曹侍郎(曹溶)歷燕晉之間,訪得古碑,不憚發(fā)地數(shù)尺而出之。從者皆善摹拓及裝潢諸事。文人好古,近罕儔匹?!?/p>

上述兩段文字中明確地告訴我們:將碑石從土中發(fā)掘出來,清洗碑石上的文字并請技藝高超的拓工來制作拓片,對于拓本的質量好壞極為關鍵。而在黃易的訪碑圖系列中,也分別反映出了制作精拓本的過程,如:豎立起臥倒的碑石,清洗碑石等等(圖5)。這些準備工作對于黃易和他的友人們訪拓碑石很有幫助。當黃易在嵩山訪拓《開母闕》時,他繪制了一件畫作以紀其事。在畫作題跋中,黃易記敘了他如何使用精制的紙張,小心地椎拓,而最終得到的拓本,較舊拓多出了二十余字。

如果我們接受這樣的觀點,即:得自原石的精良新拓可能較舊拓本有更多可以辨識的文字,那么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何北宋中期的歐陽修在其《集古錄跋尾》中著錄的拓本,不一定比北宋晚期的趙明誠和南宋初期的洪適收集到的拓片更好。我們不妨以《武斑碑》拓本為例。歐陽修在其《集古錄跋尾》中講過,由于碑石損毀嚴重,十之八九的文字都不可釋讀。而趙明誠在《金石錄》中關于《武斑碑》這樣寫道:“右漢敦煌長史《武斑碑》。歐陽公《集古錄》云:漢斑碑者,蓋其字畫殘滅,不復成文。其氏族、官閥、卒葬皆不可見,其可見者‘君諱斑爾。今以余家所藏本考之,文字雖漫滅,然猶歷歷可辯。”

這段文字告訴我們,趙明誠不但看到過歐陽修《集古錄》中的相關記載,而且明確知道歐陽修所藏的拓片的文字十之八九都不可釋讀。即使知曉自己所藏拓本可能是拓自目前磨損更為嚴重的碑石,趙明誠也指出他擁有的《武斑碑》拓本有更多文字可以辨認釋讀。趙明誠并非不信任歐陽修的學術誠信,他所言“余家所藏本”明確說明其所藏的是一件更為精良的原石拓本。

我們知道,金石學在北宋晚期取得了重大進展。因此,歐陽修時代之后的幾十年間,學者們能夠得到更好的拓本以資研究。在這些流傳的拓本中,不排除有部分是偽作。但是,趙明誠是金石拓本的鑒藏大家,偽作很難逃其法眼。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在歐陽修時代幾十年后,趙明誠會得到較歐陽修所藏更好的拓本。同時,也就不會奇怪為何在趙明誠生活的時代三十多年以后,洪適能夠著錄《武斑碑》的全文了。

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在《重塑》一書的文章中,都認為歐陽修是最值得信賴的北宋金石學家。Cary Liu聲稱歐陽修曾流放到武氏祠所在之處的任城(今山東濟寧),并在此地寫下了關于《武斑碑》的有關文字。然而,Cary Liu卻并沒有提供相關文獻的來源。而Michael Nylan在她的文章中更進一步寫道:“三位宋代金石學家中,只有歐陽修因為曾經流放于任城而在那里居住了數(shù)年。相反,正如洪適自己所言,他和趙明誠都沒有到過任城,只是道聽途說關于其所藏的拓本中任城地區(qū)的相關情況。而這些拓本也很快就散失了?!?/p>

歐陽修果真曾在任城居住過數(shù)年,對任城相當熟悉并在那里為《武斑碑》跋尾了嗎?由于歐陽修是否真的到過任城這一問題,對于武氏祠、其碑銘拓本以及這些碑碣的相關著錄的可靠性來說極為關鍵,因此對歐陽修及其所藏拓本的這種歷史敘述,值得仔細加以檢視。比如,Michael Nylan在質疑武氏祠中石闕的真?zhèn)沃畷r寫道:“在歐陽修的相關著錄里,從未提及過石闕。而從情理上講,歐陽修流寓于任城之時不可能不去注意到如此重要的碑石。”此處Michael Nylan將歐陽修的著錄作為定論,暗示武氏祠中的石闕、石闕銘文都非漢代原刻,遑論其拓本。

但是,Cary Liu和Michael Nylan所聲稱的歐陽修曾流放于任城的說法非常值得懷疑。歐陽修在《集古錄》中著錄《武斑碑》的時間是1064年,而在這一年中,歐陽修正在京師擔任高官,與山東任城的距離極為遙遠。當我檢索歐陽修的著述及有關他生平的數(shù)種年譜,發(fā)現(xiàn)歐陽修曾流放任城的說法有嚴重的問題。沒有任何文獻材料證明歐陽修曾流寓于任城,更別說在那里“居住數(shù)年”了。Cary Liu和Michael Nylan所稱歐陽修流放任城的敘述和歷史事實完全不符。在Cary Liu的文章中,并沒有提供有關歐陽修流放任城的任何文獻出處。而他在討論關于此事件的唯一注釋中,也看不出能證實歐陽修流放任城的任何信息。Michael Nylan的文章同樣如此,在其整篇文章中,大量的注釋似乎給人一種論據(jù)充分的假象。但除了參考Cary Liu的說法外,MichaelNylan也沒有提供任何能夠證實歐陽修流放任城的材料。

Cary Liu僅僅是聲稱歐陽修曾于1064年流放于任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多的細節(jié),諸如曾在那里居住過多長時間,等等。但是,Michael Nylan除了援引Cary Liu的說法外,在沒有任何別的旁證的情況之下,更進一步發(fā)揮,說歐陽修曾經在任城“居住了數(shù)年”。Cary Liu為讀者給出的關于歐陽修流放任城的參考材料是《集古錄》中關于《武斑碑》的有關論述,然而,這些記載實際上與所謂的“流放任城”毫無關系。Michael Nylan和Cary Liu都多次稱引《集古錄》沖關于《武斑碑》的有關記載,按理說他們應該熟悉這些材料并知道材料中沒有歐陽修流放任城的任何信息。在MichaelNylan和Cary Liu的文章中多次提及歐陽修流放任城的目的,是為證明武氏祠為漢代甚至是宋代以后“重塑”的觀點提供關鍵證據(jù)。然而,這一關于“重塑”主題的關鍵性證據(jù),除了Michael Nylan和Cary Liu兩人之間的相互引證外,我們見不到任何其他的材料作為支撐。

關于歐陽修曾流放任城的說法也許并非故意偽造,但如果Michael Nylan和Cary Liu這個說法有嚴重錯誤的話,我們也就可以想象他們在極力為“重塑”主題提供論據(jù)時,道聽途說和想當然的論據(jù)都可能被他們所采信。令人頗為困惑的是,Michael Nylan和Cary Liu在處理研究材料時所犯下的錯誤并非僅此一處。他們在引用有關文獻時就常常嚴重誤讀這些材料(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將Michael Nylan引用的原始文獻與其錯誤的理解進行仔細對比)。

在這里我舉三個例證來說明在《重塑》的文章中,Michael Nylan對原始文獻的嚴重誤讀。其一,Michael Nylan寫道:“至晚在宋代就出現(xiàn)了關于偽造古物所使用方法的毫無掩飾的討論,而同時也出現(xiàn)了對于這種做法的道義譴責。在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中,就有關于偽造漢代隸書的記載?!睂嶋H上,陸游《老學庵筆記》所提及的是書法家杜仲微以禿筆來追摹漢隸古風,根本不是說杜仲微偽造古物,這種在書法風格上的追求與所謂的“偽造漢代隸書”風馬牛不相及。

第二個例證是關于拓本鑒藏家方若和他所藏的武氏祠石闕拓本。Michael Nylan寫道:“我們知道,方若在《校碑隨筆》中認為:現(xiàn)存的各種石闕拓本在風格和形制上極不相同?!疅o一筆相似?!狈饺舻脑氖牵骸巴乇痉请y致,不過道光以后拓本無舊拓清晰。乃近有摹刻竟無一筆似處,且每行作十字,是并原拓整張未見者耳”。在這里,MichaelNylan對文字本意的轉述極有問題。方若是將原拓與偽作拓本區(qū)分開來。Michael Nylan僅僅提及石闕各件拓本之間極不相同,而沒有同時說明方若認為舊拓為原石拓本的觀點。

第三個例證是Michael Nylan關于武氏家族歷史的討論。她在一個注釋中寫道:“湛若水在《圣學格物通》(《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一,頁6b)中認為,晉時有‘武和‘辯(此字極易與‘武斑的‘斑字混淆)兩個大族,而后者似乎未見史籍記載?!逼鋵?,湛若水在這里的原文是“晉武辨二氏之女甚明”,Michael Nylan完全誤解了這段話的原意。湛若水的文字所講的是西晉武帝關于太子擇偶的討論。晉武帝本擬立衛(wèi)瓘女兒為太子妃,并講出他看中衛(wèi)家及否定賈氏女兒的原因是“衛(wèi)公女有五可,賈公女有五不可。衛(wèi)家種賢而多子,美而長白;賈家種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然皇后和一些親戚卻想要太子選擇賈充的女兒。賈充的妻子郭槐以重金賄賂楊皇后。最后,立了賈充女兒賈南風為太子妃。在這段文字之后,湛若水寫道:“晉武辨二氏之女明矣,而卒不能遂己之志者,何哉,邪佞蔽之也。”Michael Nylan顯然把“晉武”這一簡稱,誤為晉代武氏家族,而把動詞“辯”字當成了另一個家族之姓。在對湛若水的文章誤讀后,MichaelNylan繼續(xù)寫道:“我們知道宋代武氏家族在任城有一處墓地。而我們同時也知道,至少在宋代,一些軍功顯赫之人被賜姓為‘武。在中華帝國晚期,任城、嘉祥地區(qū)的武氏節(jié)婦們也被予以表彰。見《元和姓纂》(《四庫全書》本,卷六,頁29b)?!钡覀儥z索《元和姓纂》,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MichaelNylan所提供的那些材料。況且《元和姓纂》是在唐代就完成了的著作,怎么可能與宋代甚至“帝國晚期”有關系。這樣空洞無用的引證在Michael Nylan的文章中很多。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這些帶有誤導性的錯誤翻譯全都是為其“重塑”主題服務的。

與這些空洞無用的引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MichaelNylan在提出批判意見之時,往往缺少注釋和參考文獻。這樣就使得其提出的批判意見僅僅是個人看法,而遠非一種學術論點。例如,Michael Nylan在文章中說,“當代的一位金石學家認為翁方綱的藏品百分之八十都是偽造的。”這個說法對于翁方綱來說是極為嚴厲的批評。不過,MichaelNyla卻沒有為如此重要的論斷指明到底是哪一位當代金石學家的說法以及材料的來源,使我們無法知曉關于此事的更多情形。Michael Nylan的批評也許會對翁方綱的學術聲譽造成損害,不過實際上,晚近二百多年來,翁方綱的學術水準一直都得到極高的評價。Michael Nylan如果想要反對關于翁方綱的這些正面評價,還需要更多的可靠論據(jù)來支撐她的批判。

上面已經證明,歐陽修未曾在任城生活過。不過,確實有一位學者曾經在任城居住過多年,他,就是黃易。黃易曾親眼目睹了18世紀下半葉時《武斑碑》和武氏祠的真實情況。當然,黃易當時既沒有數(shù)碼相機,也不可能像今天的考古報告那樣詳盡地記載當時的情形。他只是寥寥數(shù)筆勾勒圖畫,并以簡略的文言題跋的形式來記錄當時之所見。這些簡略的記錄留下了太大的闡釋空間,以致于在今天他的學術誠信受到了挑戰(zhàn)。

不過,學術誠信受到質疑的不僅是黃易一人而已。洪適《隸釋》中記載了比歐陽修《集古錄》更多的《武斑碑》文字,因此Michael Nylan在告訴我們洪適只是道聽途說了任城之后,她繼續(xù)質疑洪適所藏《武斑碑》拓本的真?zhèn)?。MichaelNylan認為,“在趙明誠生活的時代半個世紀之后,洪適再次令人難以置信地收藏了數(shù)量更多的金石拓本。然而在洪適的時代,中國北部地區(qū)早已落入金人之手。因此在洪適《隸釋》這部后來之作中記載更多的碑文實在是一件令人驚訝之事。任城和別的地方拓自同一碑石上的拓本質量變得好了很多,確實難以解釋,特別是像洪適《隸釋》中《武斑碑》這樣的例子?!?/p>

在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有三點需要澄清。首先,洪適并非“令人難以置信地收藏了更多數(shù)量的金石拓本”。作為重點收藏漢碑拓片的藏家,與歐陽修和趙明誠相比,洪適只是在隸書拓本的數(shù)量上占有優(yōu)勢。其次,洪適所藏拓本很可能多是在宋室南渡以前就已經椎拓完成的。最后,從趙明誠《金石錄》所記載的情況來看,洪適所藏拓本并不一定比趙明誠所藏要“好很多”。趙明誠只是沒有在其著錄中全文抄錄碑文而已。因為如果那樣做的話,他的這部著作會比目前的篇幅多出好幾倍。但這并不意味著趙明誠手中沒有精拓。事實上,在北宋晚期,學者和收藏家們已經能夠很方便地得到精良的金石拓本。

在明確了這幾點之后,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討論為何即使洪適生活在南方,從未到過漢碑集中之地的北方,也能夠獲得那么多的拓本。洪適雖然生長和生活在南方,從未北上山東,但其居住之地在1127年宋室南渡之前一直都是宋王朝的疆域。我們可以想象,早在北宋覆亡之前,就已經有許多漢碑拓本(包括精拓)在南方藏家手中流傳。實際上,盡管北宋的都城在北方,但自東晉以來,就不斷有文化精英們帶著他們的藏品和文化,遷移到氣候和景色都更為宜人的南方,這一由北向南的遷徙模式在北宋依然繼續(xù)著。此外,北宋的許多鑒藏家本身就是南方人,例如歐陽修,他出生于南方而在北方生活多年。歐陽修的友人劉敞,書法家、鑒藏家米芾和大收藏家李公麟也都是同樣的情形。在這些人去世之前或之后,他們的收藏很可能都被帶回了其在南方的故鄉(xiāng)或居住地。

不僅在北宋覆亡之前南方就有人收藏碑拓,而且在易代之際,大量北方文人帶著他們的藏品逃往南方,也使得當?shù)氐奈幕c藝術更加繁榮。另外,盡管北宋滅亡后,南北政權割裂分治,但商品交換卻從未中斷。流動的商販將北方的碑刻拓本帶至南方出售。因此《武斑碑》和其他碑石的拓本仍然能夠為南方的學者們較方便地獲得。如果南方沒有大量古物的收藏,南宋學者薛尚功(活動于1131-1162)也就不可能編撰出著名的金石學著錄《歷代鐘鼎款彝器識法帖》了。

其實,當代也有不少藝術交流跨越政治隔絕的范例。1949年至1970年代中美邦交正常化之前這段時期內,中美兩國之間中斷了正式的官方交流。然而,美國收藏家JohnCrawford(顧洛阜,1913-1988)和John Elliott(艾略特,1928-1997)卻建立起了龐大的中國書畫私人收藏。即使在1949年后的中國大陸也很少有人能夠與他們相抗衡。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能夠在20世紀60年代建立起中國早期繪畫的重要收藏,也是因為早在新中國建立之前就有大量的中國早期繪畫流入了美國。南宋洪適要想獲得古代碑刻的精拓本,顯然比艾略特和顧洛阜收藏中國書畫要容易和方便得多。因為洪適生活在宋王朝的版圖之內,而且,相對于書畫作品的唯一性,一塊碑石能夠制作出許多件拓本。

總而言之,無論趙明誠還是洪適都是極為重要的金石拓本藏家和研究者,如果沒有更加有力的證據(jù)來直接證明歐陽修、趙明誠、洪適三人所藏的拓本質量高下的話,我們絕不能斷定或假設比歐陽修《集古錄》記載更多《武斑碑》文字的拓本就是重刻甚至偽造的。而且,如果我們考慮到拓本制作過程的復雜性和影響拓本質量的各種因素,我們就不應該輕率地質疑趙明誠和洪適的學術誠信。由于拓本制作的復雜因素,那種認為較早拓本就更為可靠的假定本身恰恰是靠不住的。因此,認為歐陽修《集古錄》所載拓本更早就更為可靠,并以此來質疑那些與之不盡相同的拓本,這樣的觀點大有問題。在拓本制作如此復雜的情況下,基于上述質疑的結論或假定在研究方法上存在著嚴重的缺陷。

還需指出的是,“漶漫”和“漫滅”這類描述殘碑銘文的詞語,并不是指這些碑文所有的文字完全不可辨識。有的時候,即使一個字的所有筆畫都殘破不全,但其基本的字形還是能夠讓經驗豐富的學者正確地識別出該字。而且,即使黃易無法辨識出他重新發(fā)現(xiàn)的碑石上的所有文字,他也可以將這一碑石拓本上文字的字數(shù)與洪適著錄的字數(shù)相比對。再者,不但黃易可以將一些殘字與洪適著錄中相應的記載相校勘,他還有一些別的方法來證明自己確實重新發(fā)現(xiàn)了《武斑碑》例如,黃易在覺得自己重新發(fā)現(xiàn)了《武斑碑》之后,他制作了—件精拓本并寄給了翁方綱。盡管此時的《武斑碑》毀損嚴重,但殘存的可以釋讀的121字與洪適著錄的489字相校,已經使黃易、翁方綱和其他學人可以確信:黃易重新發(fā)現(xiàn)的碑石正是《武斑碑》。

錢大昕也提供了關于《武斑碑》碑文在18世紀仍可釋讀的證據(jù)。當他的一位友人自山東返回并贈給他一件《武斑碑》拓本時,錢大昕在一則學術札記中寫道,雖然從拓本可以看出碑石毀損很嚴重,但是仍有不少可以辨認之字。同時,錢大昕還指出碑陰拓片中的“武斑碑”三字是六朝書風。這三字在歐陽修、趙明誠等前代學者的著錄中都未曾提及過。在同一條札記中,錢大昕還將《武斑碑》的碑文與應劭關于武氏家族的有關記載相比較。錢大昕學術札記的意思很明確:拓本無疑是拓自漢碑原石,碑陰三字系后人所加,以標明殘碑為何碑。如果錢大昕認為此碑整個為后代重刻的話,他怎么可能不去指出這點呢?

黃易和他的拓工重新發(fā)現(xiàn)了許多古代碑刻并制作出拓本。這些精拓本有時比舊拓多出來不少文字。了解這些關于拓本的情況后,我們也就容易理解為何黃易的拓本被學者和藏家們重視了。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黃易那些為當時人所激賞的精拓制作得太精彩了,反而被當代的某些學者所質疑。不過,嚴謹?shù)膶W術研究從來都是認可黃易的。

我們知道,清代中期的許多學者在其研究的領域達到了歷史的高峰,而他們的成就也正是建立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之上。在這些成果中,除了洪適的《隸釋》等著錄外,宋代其他學者的研究和著錄也極為重要。

三、古代金石著錄

黃易和他的友人們不僅僅收集古代金石拓本,他們通常還會刊行這些金石拓本的著錄。例如,黃易的《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翁方綱的《兩漢金石記》、趙魏的《竹崦庵金石目》、錢大昕的《潛研堂金石跋尾》、畢沅的《山左金石志》、孫星衍的《寰宇訪碑記》、阮元的《兩浙金石志》、王昶的《金石萃編》等等。這些金石著錄的出現(xiàn),標志著宋代之后金石學研究的又一座高峰。

在研究古代碑刻時,乾嘉學者們參考了前代的金石著錄,例如歐陽修、趙明誠、洪適諸家著錄,特別是洪適的《隸釋》,一直以來都是研究漢代碑刻最重要的參考資料。

1167年刊行的《隸釋》一書包括有180多篇關于漢魏碑碣的詞條(entries)。在目錄中,洪適注明了書中所收錄的碑石在前代酈道元《水經注》、歐陽修《集古錄》和趙明誠《金石錄》中的著錄情況。洪適這樣做,不但向讀者說明了前代學者在這個領域中已有的成果,同時也方便讀者將他所著錄的碑文和題跋與前代成果相比較。目前,我們尚不清楚《隸釋》到底有多少個版本。不過,我們可以確知的是,在132 5年刊行了一種新版本,現(xiàn)通稱為元泰定本《隸釋》。到了明代,元版也非常稀見了。1588年,廣陵太守王云鷺以元泰定本的一部抄本為底本,刊印了《隸釋》新版本(圖6)。在清代中期,這一新版本成為《四庫全書》中所收《隸釋》的底本(Cary Liu和Michael Nylan的研究就是使用的這個版本)。

1588年版《隸釋》刊印不久,其中所包含的錯誤就引起了兩位學者,即梅鼎祚(1549-1615)和傅山的注意。他們二人所發(fā)現(xiàn)的嚴重錯誤是:洪適《武斑碑》跋尾的部分及《武梁碑》的大部分碑文都缺漏了。1588年版《隸釋》遺漏的這兩段文字,使得余下部分明顯地銜接不上。因此,這使得梅鼎祚和傅山二人即使在缺少《隸釋》早期版本作為參考的情況下,也能發(fā)現(xiàn)這個重要的遺漏之處。

1588年版《隸釋》遺漏的首段文字是洪適《武斑碑》的部分跋尾,這段文字突然就結束了,明顯不完整;而第二段《武梁碑》大部分碑文的缺漏,則使得碑文顯得非常短,并缺失了一般碑文都具有的關于碑石事主的生平事跡。是否可能是因為原石本身或拓本不可辨認呢?這些可能性都應該被排除掉。因為如果在碑文中有不可辨認之字的話,洪適按照慣例應該在此處用小字標注缺失了多少字。

這里還有其他的一些證據(jù)可以說明1588年版《隸釋》中所收錄的《武梁碑》碑文是不完整的。在1588年版《隸釋》中尚保存有洪適《武梁碑》的跋尾文字,但從兩個方面可以看出《武梁碑》碑文的缺漏。第一,洪適的跋尾沒有提及碑石有殘破和毀損(當然他是憑借拓本來判斷的),因此可以表明缺漏的文字并非是由于碑石的殘缺;第二,在洪適的跋尾中,引用了大段《武梁碑》碑文,但這些文字在其所錄的碑文中卻并沒有出現(xiàn)。傅山等人注意到,洪適在準備《隸釋》時,他所擁有的肯定是一個較1588年版《隸釋》中所收《武梁碑》碑文有更多文字的拓本。由于洪適在跋尾中引用了一大段《武梁碑》碑文,那么在著錄碑文時肯定應該包括進去。很明顯,這段文字要么是王云鷺刊印新版《隸釋》所依據(jù)的抄本中遺漏了,要么就是在其更早的版本中就缺漏了。

更為重要的是,1588年版《隸釋》中缺漏的這兩段文字是緊緊相鄰的。也就是說,在1588年版《隸釋》中缺漏的是洪適《武斑碑》的跋尾的中至后部分和《武梁碑》碑文的前至中部分。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只可能是1588年版的《隸釋》所依據(jù)的抄本,整整漏掉了一頁。

洪適同時代人的一些材料也可以證明,當時學者所能見到的《武梁碑》碑文比1588年版《隸釋》中所收錄的更長。在《隸釋》首次刊行的1167年,南宋學者衛(wèi)博為武氏祠畫像石拓片所作的長跋中,引用了趙明誠的《金石錄》,而沒有提到《隸釋》。這可以說明衛(wèi)博當時尚未見到洪適的這部著作。不過更為重要的是,衛(wèi)博在跋文中摘錄了《武梁碑》碑文中的28個字,這28個字中有18個不見于1588年版《隸釋》中。在衛(wèi)博之前,趙明誠《金石錄》中論及《武梁碑》也說過“其他刻畫皆完,可讀,文多不盡錄”。由于衛(wèi)博跋文中摘錄的《武梁碑》碑文28個字,不見于趙明誠《金石錄》中,因此可以肯定他是直接從拓本中摘錄的。這些材料使我們相信,南宋學者們所見到的《武梁碑》拓本,較1588年版《隸釋》中所收錄的武梁碑碑文字數(shù)更多。

晚明學者梅鼎祚編印《東漢文紀》時也收錄了《武梁碑》的碑文。他很可能是以1588年版《隸釋》中的《武梁碑》碑文為其資料來源。因為他在一則題跋中稱其所依據(jù)的材料為“今本”。這個“今本”極有可能就是1588年版《隸釋》的原因有三:首先,《東漢文紀》中收錄的《武梁碑》碑文與1588年版《隸釋》中的文字完全一致;其次,在1588年版《隸釋》之前的元泰定本,與編印《東漢文紀》的時間距離太久,不太可能被稱為是“今本”;最后,梅鼎祚編印的《東漢文紀》中有材料可以證實當時1588年版《隸釋》已經刊行了。

要想完整地了解1588年版《隸釋》中《武梁碑》碑文所包含的錯誤,我們還應該知道這段碑文的開頭部分并不屬于碑文本身,而是洪適的《武斑碑》跋尾中的一段話。也許是由于原抄本中的《武梁碑》碑文太過簡短,1588年版《隸釋》的編者在抄錄或編輯的過程中,誤把《武斑碑》跋尾的一行文字移到了《武梁碑》文之中。由于這段文字是關于事主卒年的固定說法,因此我們可以很容易判定這部分文字應該屬于《武斑碑》。

梅鼎祚認為他所抄錄的1588年版《隸釋》中有兩處遺漏:(一)《武梁碑》碑文的開頭部分在洪適最早的1167年版《隸釋》中是完整抄錄的,在其后流傳過程中的某個時候被遺漏了;(二)在《武梁碑》碑文首行最末二字“刻其”之后,還有文字被遺漏了。換句話說,在目前的首行和第二行文字之間,有被漏掉的文字。而梅鼎祚之所以能很容易地看出這一點,是因為首行和第二行的文句連接不上,其間必有缺漏。由于梅鼎祚知道《武梁碑》碑文不完整,所以他在《武梁碑》碑文后的注釋中引用了洪適跋尾等材料,其中就包括1588年版《隸釋》中缺少的那段《武梁碑》碑文。而且,梅鼎祚還試圖找出洪適跋尾所引用的那段《武梁碑》碑文在整篇碑文中所處的位置。梅鼎祚這樣做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洪適跋尾所引文字的最后兩字“成行”,正與1588年版《隸釋》中《武梁碑》碑文第二行文字的開頭兩字相同。因此,這兩段文字是可以連接起來的。梅鼎祚將洪適所引的那段文字,從“孝子孝孫”到“羅列”,插入到了《隸釋》中《武梁碑》碑文首行最末“刻其”與第二行開頭“成行”之間。這樣,梅鼎祚在1588年版《隸釋》中《武梁碑》碑文首行與第二行之間(他其實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的首行文字并非是《武梁碑》的碑文),正確地填補了殘缺的文本。這一成果可以被收錄了完整《武梁碑》碑文的以元泰定本為底本的1576年抄本所證實。

另外一位金石學家,山西的傅山在17世紀30年代得到了一部1588年版《隸釋》。三十年后,大約在1660年左右,傅山對這部著錄進行了仔細研究。傅山在其批注文字中指出了其中的幾處缺失,包括在卷六中《武斑碑》和《武梁碑》的那處缺漏。同時,傅山還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上面所提及的1588年版《隸釋》誤將洪適《武斑碑》跋尾的最末一行當成了《武梁碑》碑文的首行。

我們尚不能確定黃易用來研究漢代碑刻及其拓本的《隸釋》到底是哪一種版本。但由翁方綱的著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擁有除1588年版《隸釋》外更多的材料可供參考。在關于《武斑碑》的一則學術札記中,翁方綱引錄了洪適《武斑碑》跋尾的部分文字,這段文字的末行在1588年版《隸釋》中被誤作《武梁碑》碑文的首行。由于翁方綱沒有錯誤地將洪適跋尾的文字誤作《武梁碑》碑文,因此可以肯定他由于擁有《武梁碑》碑文的完整文本,因而知道1588年版《隸釋》中的錯誤。另外,錢大昕似乎也擁有一部以宋本《隸釋》為底本的抄本。

在黃易的《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所收題跋文字中,有一則是江德量關于萬歷本《隸釋》的,而另外一則是李東琪藏有一部明本《隸釋》。江氏所藏很可能即是1588年版《隸釋》,而李氏所藏為何種版本則不甚明確。這些材料也說明,黃易時代的學者們擁有不同版本的《隸釋》,并能夠意識到這些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所在。

實際上,除了1588年版《隸釋》之外,隨著學術研究的進步,18世紀時已經有各種版本的《隸釋》抄本在流傳。我們可以確定,在18世紀之前至少流傳有如下版本的《隸釋》: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明萬歷四年(1576)《隸釋》抄本,較1588年版《隸釋》早了12年。在這部抄本中,無論是洪適《武斑碑》跋尾還是《武梁碑》碑文,都是完整無缺的(圖7)。因此,1588年版《隸釋》所缺少的文字,在1576年《隸釋》抄本中都可以見到。當周榘在1764年???576年《隸釋》抄本時,在卷六《武斑碑》和《武梁碑》目錄上的批注中指出,萬歷四年抄本《隸釋》卷六所載《武斑》《武梁》二碑存字甚多,可補王云鷺本之缺誤。

18世紀流傳的第二部抄本屬于清初著名學者和版本學家徐乾學(1631-1694)所有,被稱為“傳是樓抄本”。以此本為底本,汪日秀刊行了177 7-1778年版《隸釋》。

二十年后,兩位著名版本學者,顧廣圻(1766-1835,江蘇元和人)和黃丕烈(1763 -1825,蘇州人),用三部均以宋本為底本的《隸釋》(包括影宋抄本)與汪日秀刊行的1777-1778年版《隸釋》相對勘。其后,由黃丕烈刊印了??北?。雖然顧廣圻和黃丕烈二人發(fā)現(xiàn)了汪日秀本的極少錯誤,但他們都沒有對《武斑碑》和《武梁碑》的完整性表示懷疑。這也再次證實了梅鼎祚和傅山在一百多年前認識到1588年版《隸釋》有缺漏的正確性。

除了上述所提到的多種版本之外,黑田彰對諸如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上海圖書館等處所藏的《隸釋》抄本進行了研究。他發(fā)現(xiàn)有五部明代抄本(包括常熟瞿氏所藏的1576年抄本),六部清代抄本,其中一部為清初抄本,而另一部則是以元泰定本為底本。除了上述諸本,黑田彰還指出湖北省圖書館有一部明抄本。當黑田彰仔細分析了上述所有版本之后,他認為1576年抄本(常熟瞿氏所藏)是現(xiàn)存最佳者。經過比較,黑田彰還認為王云鷺1588年版《隸釋》所依據(jù)的底本無疑也是個極好的本子。應該指出的是,1850年至1860年間的太平天國運動摧毀了江南的許多私家藏書。而且,中國在20世紀還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在這些動蕩的年代中,肯定還毀掉了不少《隸釋》的抄本。在19世紀之前,學者們肯定能夠見到更多版本的高質量《隸釋》。

很顯然,乾嘉時代的版本學者們很清楚地知道1588年版《隸釋》及以之為底本的《四庫全書》本所存在的問題。1588年版《隸釋》中各種內在的證據(jù)也可以證明其中存在的文字脫漏。不過,由于有其他多種版本的《隸釋》作為參考,這一脫漏也不算是什么大問題。無論什么時候,當《隸釋》書中的文字與碑石上的文字有出入時,學者們毫無疑問更信任原石。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的學者們熱衷于從原石上拓取拓本的主要原因。這些原石拓本是??薄峨`釋》的基本材料。

即使1588年版《隸釋》一書中自身的各種證據(jù)已經可以證實其中有文字缺漏,但造成這種錯誤的原因卻一直是個謎團。直到1935年,杰出的版本學家張元濟(1867 -1959)擬影印出版一部上文提及的曾由傅山所藏的1588年版《隸釋》時,傅山的??蔽淖忠鹆藦堅獫淖⒁狻堅獫?,常熟瞿氏藏有一部元泰定本《隸釋》的明代抄本(見上文曾討論的1576年本),所以他將之借來與傅山所藏1588年版《隸釋》相??薄T趯@兩個版本的《隸釋》進行仔細??敝螅瑥堅獫J為1588年本的底本有一頁(兩面),即二十行,脫漏了。而這一脫漏在1588年本刊印時因未被發(fā)現(xiàn)而再次重復。也就是說,當張元濟用瞿氏藏1576年明抄本《隸釋》頁32A和B兩面文字(包括有《武斑碑》和《武梁碑》詞條的部分內容)去補充1588年本所缺少的內容時,他發(fā)現(xiàn)頁32A和B兩面文字正好可以填補1588年本的缺失。

張元濟同時還認為,出現(xiàn)這種錯誤是由于1588年本的底本、甚至可能是更早的底本中的錯漏。從宋本傳抄下來各種版本的《隸釋》,包括元泰定本,都是每頁二十行(每面十行),而1588年本的編者(當然也可能是其所據(jù)底本的格式本身如此)將之剪裁為每頁十八行(每面九行)。由此我們可知,首先,張元濟是將常熟瞿氏藏明抄本與傅山所藏1588年版《隸釋》逐字??币哉页隽撕笳呔砹腻e漏之處,這個缺漏就是瞿氏藏1576年明抄本中的整整一頁(二十行)。可以想到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原是每頁二十行的1588年本的底本(肯定存在這一底本,甚至可能就是元泰定本的某個抄本)脫漏了一頁。在古代書籍抄錄或印刷的過程中,出現(xiàn)某一頁脫漏的情況很可能會發(fā)生,這是最初脫漏的情況。其后,1588年本的編者將每頁二十行改成了每頁十八行。因此,僅僅通過頁數(shù)的比較無法發(fā)現(xiàn)這一頁的缺漏。而行數(shù)的改變使得每頁里面的內容也不能夠完全對應。只有當張元濟將瞿氏藏明抄本與傅山所藏1588年版《隸釋》逐字對勘時,才能發(fā)現(xiàn)后者脫漏的具體位置所在。由于1588年版《隸釋》的新的頁面行數(shù)使其脫漏的原因極不易被發(fā)現(xiàn),因此張元濟認為這一脫漏是無心之錯,甚至1588年版《隸釋》的編者很可能都沒有注意到。

張元濟得出的解釋和結論非常具有說服力。這個結論也為黃丕烈的材料所支持。在黃丕烈為《汪本隸釋刊誤》一書所寫的序言中,他明確說明用來與汪本校勘的三種《隸釋》都是每頁二十行,每行二十字。另外,由于元泰定本的《隸釋》和《隸續(xù)》是同時刊印的,雖然現(xiàn)在已經沒有元泰定本《隸釋》存世,但我們能由現(xiàn)存元泰定本《隸續(xù)》的頁面推知元泰定本《隸釋》也是每頁二十行的形式。

正如張元濟所指出的,1588年版《隸釋》的脫漏或許是無心之錯。我們在明代刊印的書籍中常??梢砸姷筋愃频腻e誤。研究中國書籍史的學者們經常提及晚明時代書籍中出現(xiàn)的由于粗心大意而造成的錯漏。錢大昕就曾指出,晚明時代刊印的各種書籍,即使是像汲古閣這樣的著名書商出版的儒學典籍重要版本,都可能包含有各種各樣的缺失,如文字脫漏,將注釋當成了原文,等等。他還列出了好幾種至少有一頁(兩面)脫漏的書籍。因此,錢大昕提醒讀書人應該小心挑選版本。

很明顯,Michael Nylan是不愿意承認1588年本《隸釋》中收錄的《武梁碑》碑文是殘缺不全的。她寫道:

《隸釋》在提及武氏祠畫像石時,也提到了不知道名字的武氏家族成員選擇名石,前設壇琿,后建祠堂。并由工匠衛(wèi)改進行了裝飾——盡管在《武梁碑》碑文中未曾提到這個工匠的名字。當代學者認為,這段文字應該是《武梁碑》碑文的一部分,不過,這種假設正與洪適自己的看法相矛盾。洪適曾說:“若日松萩窀穸之事,不應費辭如此。此碑長不半尋,廣才尺許,既無雕畫技巧,也非羅列成行,其辭絕非為碑設也。詳味之,似是指石室畫像爾。”如果這段文字不是《武梁碑》碑文的一部分,那么這段話又是什么呢?很顯然,如果宋代的學者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么今天的學者同樣也無能為力。梅鼎祚編印的《東漢文紀》認為有兩種版本的碑文,并認為沒有提及工匠衛(wèi)改的那種是“原文”。

Michael Nylan這段關于洪適《武梁碑》跋尾的討論有幾處嚴重的錯誤。Michael Nylan選擇了《四庫全書》本《隸釋》作為研究和討論的基礎,《四庫全書》本是以1588年本《隸釋》為底本。而Michael Nylan似乎沒有意識到,可能她也不愿意意識到我們在上面討論過的1588年本《隸釋》的那些錯漏。然而,《重塑》一書的另外兩位作者,Cary Liu和Eileen Hsiang-ling HsU(許湘苓),在關于Michael Nylan文章注釋的一個附注里,提到了1588年本的問題,“《四庫全書》本和1588年本《隸釋》將《武梁碑》碑文與洪適的《武斑碑》跋尾混在了一起。這可能是明代抄本在傳抄中的脫漏所致?!端牟繀部啡幈镜摹峨`釋》卷六附有抄自元泰定本的抄本,提供了所有脫漏部分的文字。而依據(jù)另外一種明抄本,汪日秀也將脫漏部分在其1777-1778年本中重新補充進去。這一脫漏之處早在18世紀之前就已經被梅鼎祚、傅山等學者們發(fā)現(xiàn)并指出過”。

在對Michael Nylan的錯誤進行討論之前,我先指出上面這段文字中的一個小錯誤:汪日秀并非在其1777-1778年本中將脫漏部分重新補充進去,他只是如實地依據(jù)了傳是樓抄本,傳是樓抄本本身就收錄了完整的《武斑碑》和《武梁碑》碑文及洪適的跋尾。

Michael Nylan將1588年本及《四庫全書》本《隸釋》作為其研究工作最可依賴的文獻基礎。即便如此,她在關于1588年本《隸釋》的理解、翻譯和表述等方面也存在不少問題。

首先,洪適并未說過其跋尾中所引用的贊美武氏祠石室中精美畫像的那段文字不是碑文的組成部分。相反,他在跋尾中非常清楚地說明,他是從《武梁碑》碑文中引用了這段文字。他的跋尾在概括了武梁的生平事跡后(很明顯,洪適應該是從一份完整的《武梁碑》碑文拓本中得到的這些信息),洪適寫道:“其后云”,并引用了一段1588年本《隸釋》脫漏了的碑文。顯然,由于在中國古代文言中引述的時候不需要使用標點符號,所以Michael Nylan將引文與洪適跋尾中的評論混為一談了。而且,洪適不但在《武梁碑》跋尾中引用了那段文字,在談論武氏祠畫像石的時候,也再次引用了這段文字。他非常清楚地寫道“武氏有數(shù)墓在濟之任城……其辭云……”,其后便引錄了這段1588年本《隸釋》脫漏的碑文。

其次,上面所提到的梅鼎祚《東漢文紀》顯示他相信,(一)《武梁碑》僅僅只有一種碑文;(二)1588年本《隸釋》中的《武梁碑》碑文是不完整的;(三)1588年本《隸釋》中缺失的《武梁碑》碑文正好出現(xiàn)在洪適《武梁碑》跋尾中(即使在1588年本《隸釋》中也有這段文字);(四)依據(jù)相關材料可以將缺失的文字填充回有缺漏的碑文之中。因此,Michael Nylan所謂的梅鼎祚相信有兩種碑文,并且沒有提及工匠衛(wèi)改的那種是“原文”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實際上,梅鼎祚非常清楚,所有的有差異的碑文版本都是來自于同一塊也是唯一的碑石,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有某一種碑文比另外一種更為“原本”的說法。

最后,當Michael Nylan說“《武梁碑》碑文中未曾提到工匠衛(wèi)改的名字”和“《隸釋》在提及武氏祠畫像石時,也提到了不知道名字的武氏家族成員選擇名石,前設壇埠,后建祠堂”時,她的說法也不完全準確,確實,在1588年本《隸釋》所收《武梁碑》碑文中未曾提到工匠衛(wèi)改的名字,這段文字和其他部分一同脫漏了。不過,衛(wèi)改的名字出現(xiàn)在洪適的《武梁碑》跋尾中,因此實際上在1588年本《隸釋》中也出現(xiàn)了。遺憾的是,Michael Nylan并未意識到這段文字是《武梁碑》碑文的一部分,因此她也就錯誤地認為在《武梁碑》碑文中無衛(wèi)改之名。

而Michael Nylan所說《隸釋》談及武氏家族成員選擇名石,前設壇墠,后建祠堂,但沒有點明武氏家族成員的名字,這一說法也不準確。當洪適的跋尾說到武氏家族成員建立武氏祠之時,提到了武梁的“孝子仲章”等等。因此,武氏家族成員名字并非沒有給出。上述幾點已經足以說明,Michael Nylan上述文字的好幾處(包括關于《武梁碑》碑文、洪適的跋尾及梅鼎祚《東漢文紀》中對摘錄洪適《武梁碑》跋尾的注釋)都沒有能夠準確理解原文的真實涵義。

而Cary Liu和Michael Nylan最嚴重的失誤之處在于,他們沒有將汪日秀本《隸釋》作為研究的基礎。如果選擇汪本的話,不但可以校正1588年本《隸釋》的錯漏之處,還可以使他們避免一些基于1588年本《隸釋》所產生的錯誤。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并沒有對他們?yōu)楹尾贿x擇汪本為研究基礎作出學術方面的說明,但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于汪本的懷疑。Cary Liu寫道:“現(xiàn)在一般認為汪日秀本是最權威的版本,但其實值得推敲。需要指出的是,汪日秀是黃易的同鄉(xiāng)。后來刊印的汪日秀本,包括1871年杭州黃氏的重印本,被稱為是晦木齋叢書本《隸釋》?!边@段話的要害竟在于汪日秀是黃易的同鄉(xiāng)。而Michael Nylan進一步寫道:“如果你知道了汪日秀本《隸釋》來自何地,出版于何時,你就不會為它在卷六頁13B中提供了《武梁碑》的完整碑文而感到驚訝了。”

Cary Liu和Michael Nylan都沒有明確寫明,由于汪日秀本《隸釋》有1588年本《隸釋》中缺少的文字,因此就是偽造了《武梁碑》的完整碑文。但是他們的潛臺詞很清楚,用汪日秀的版本需要慎重,最好是用1588年本《隸釋》來進行研究。為什么呢?在Cary Liu和Michael Nylan看來,汪本《隸釋》刊行的地點和時間都令人生疑。這樣一來,兩位杰出的清代學者顧廣圻和黃丕烈(他們都不是杭州人)校勘汪本的種種努力就被棄置不顧了。而汪本不宜被采用的原因竟是因為汪日秀是黃易的同鄉(xiāng),他刊行《隸釋》的時間距黃易重新發(fā)現(xiàn)了武氏祠是如此之近。而實際上,歸根到底,Cary Liu和Michael Nylan不認可汪本的最根本原因是其中有完整的《武梁碑》碑文,其中的內容不支持甚至可以根本否定他們的“重塑”主題——武氏祠是漢代以后的文物。

Cary Liu和Eileen Hsiang-ling Hsu所給出的附注可能是想稍微減弱《重塑》一書對于1588年本《隸釋》的過度依賴。在Cary Liu和Michael Nylan的文章中,大多數(shù)討論、判斷、懷疑和表述,包括對任何含有比1588年本更完整的《武梁碑》碑文《隸釋》版本的質疑,都是以1588年本《隸釋》為根本依據(jù)。由于這兩位作者沒有以汪日秀本《隸釋》為研究依據(jù),1588年本《隸釋》中《武梁碑》碑文的錯漏使他們對武氏祠作出了許多錯誤的論斷。關于武氏祠的石闕銘文,Michael Nylan寫道:

《隸釋》中的《武梁碑》碑文表明是武開明為其兄長武梁豎立了石闕。而這種說法與《金石錄》中記載的碑文完全不符。在《金石錄》中所載是武開明及其三位兄弟(“孝子”)豎立了石闕,根據(jù)武氏家族的譜系,武開明比其兄武梁要早三年去世。因此,在這個事例中,我們要么相信武開明具有預知修建石闕的驚人能力,要么就得承認他們不是為了武氏祠墓地建立石闕。

在此,Michael Nylan以為找到了在《隸釋》中記載的武開明為其兄武梁建立石闕與《金石錄》記載的武開明與其三位兄長共同建立石闕之間存在的矛盾。而實際上這個矛盾出現(xiàn)的原因,是在1588年本《隸釋》中,《武梁碑》碑文的首行(包括武開明為其兄建立石闕的句子)實際上是被誤置于此處的洪適的跋尾文字。如果以汪日秀本或四部叢刊本《隸釋》來與1588年本進行比較的話,可以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不過,由于拒絕采用汪日秀本或四部叢刊本《隸釋》,CaryLiu和Michael Nylan都失去了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的機會。

Michael Nylan正確地指出了武開明比武梁早三年去世,因此,武開明所建立的石闕不可能是為武梁所建。不過,武開明有三位兄長,當我們將這段被誤置的文字放回到洪適的《武斑碑》跋尾中時,也尚不能確定武開明究竟是為其哪一位兄長建立了石闕。

洪適在《武斑碑》跋尾中提及武氏石闕是由于武開明和武斑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在石闕的銘文中,并提及武斑是武開明之子,這種父子關系在《武斑碑》碑文中并未出現(xiàn)過。經過仔細分析后可以肯定,洪適在《武斑碑》跋尾中提及武氏石闕的那些信息,來自摘錄和略作變動地改述《金石錄》著錄的石闕銘文。Michael Nylan指出在洪適的《隸釋》沒有關于石闕的單獨著錄條目,這意味著洪適沒有石闕銘文的拓本,只是將《金石錄》著錄的石闕銘文做了改述(paraphrase)。雖然《隸釋》《武斑碑》跋尾中關于石闕銘文的信息來自于《金石錄》,但它在究竟武開明是“為其兄”還是“與其兄”建立石闕的問題上相互矛盾。而由于在此問題上《金石錄》是《隸釋》的信息來源,兩者之間的矛盾就只可能是手民抄刻的筆誤或者洪適書中的一個錯誤事實。怎樣解釋《金石錄》與《隸釋》在武氏兄弟建立石闕這個問題上的矛盾說法呢?《金石錄》收錄有石闕銘文的完整文本,并列出了為父母建立石闕的武氏兄弟四人的名字。而《隸釋》在卷二十四中也全部引用了這些材料。但目前所見的《隸釋》刊印本和抄本的有關文字都說是武開明“為”其兄建立了石闕。這肯定是錯誤的。因為事實上是武開明“與”其兄弟一起建立的石闕。出現(xiàn)這個錯誤的原因,很可能是洪適的筆誤,或者是抄錄者或刊刻者將此段文字中的“及”字誤識了。在后面這種情況中,由于草書“為”與“及”二字在字形上非常相似(圖8),抄錄者在抄寫這段文字時,將“及”誤寫成了“為”。而即使在出現(xiàn)這一錯誤后,這段文字在語法上依然是正確無誤的。因為在中文文言中的“兄”字,既可以是單數(shù)詞也可以是復數(shù)詞,具體情況只能依據(jù)背景知識來確認。所以這個錯誤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其實,并不需要理會這些抄錄中的細節(jié)錯誤,洪適以《金石錄》為其跋尾的依據(jù)這件事情本身就可以證明,洪適要表達的是武開明“與”其兄一起建立了石闕(為他們的父母或父母中的某一位)。因此很顯然,武開明并不是“為”其兄武梁建立石闕。當這個錯誤被澄清后,在《武梁碑》碑文與石闕銘文之間所謂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個人認為,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并沒有仔細地通讀過《隸釋》,雖然此書在他們的文章中被大量地引用。讓我用下面的事例來說明這個問題。Michael Nylan曾經寫道:

《隸釋》卷六中說,武斑是任城人,曾任敦煌長史,而在目前能見到的各種版本的《隸釋》中的另一卷中卻又有一個武斑,他是距離任城數(shù)千里之外的敦煌人。粗看起來,這個問題很容易得到解釋,《隸釋》卷二十三中的《武斑碑》出現(xiàn)著錄錯誤,或不是可靠的老版本。現(xiàn)在通行的《隸釋》各個版本的最終來源是王云鷺1588年的刻本。換句話說,這個版本(1)其刊印時間在洪適時代百年或數(shù)百年之后;或是(2)是這一著名參考書的粗糙的通俗本。卷二十至二十七由歐陽修、趙明誠等金石學經典的摘錄構成,代表了這些經典的明代甚至清初版本。這個記錄顯示混淆了兩個甚至三個不同的《武斑碑》,就如同有多個武開明的相關材料一樣,哪怕他們是有著相似的生平事跡。

Michael Nylan的上述說法說明她對于《隸釋》的篇章結構和不同版本一點也不熟悉。首先,就此書的篇章結構來講,洪適在1167年初次刊印時共有二十七卷。洪適在另外一部著作《盤州文集》中明確指出,《隸釋》卷二十至二十七的內容為:《水經注》碑目一卷、歐陽修《集古錄》二卷、歐陽棐《集古錄目》一卷、趙明誠《金石錄》三卷、無名氏《天下碑綜》一卷。這就是說,洪適將卷二十至二十七作為《隸釋》的附錄,收錄《水經注》《集古錄》《集古錄目》《金石錄》等書中有關漢代石刻的資料,便于考核。這些情況可以證實上述Michael Nylan的說法是錯誤的。當Michael Nylan講到“現(xiàn)在通行的”各種版本的《隸釋》中的另一卷中的《武斑碑》,當她談到卷二十三著錄《武斑碑》的詞條“不是可靠的老版本”時,看來她是在告訴我們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卷從來就是原著的一部分。當她說卷二十至二十七是歐陽修等人著作的明代甚至清初版本時,說明她根本就不懂得這個部分實際上是《隸釋》一書所附錄的前代著錄材料。

第二個問題也和《隸釋》的篇章結構有關。由于Michael Nylan對卷二十至二十七的錯誤理解,使她誤認為書中有兩個不同的武斑。實際上,《武斑碑》作為條目在書中雖然出現(xiàn)了兩次,但都是指向同一塊碑石和同一個人物。第一處《武斑碑》題目出現(xiàn)在卷六,此處洪適抄錄了《武斑碑》碑文并作跋尾;第二處出現(xiàn)在卷二十三歐陽棐《集古錄目》中所記錄的漢代碑刻中。在這里,歐陽棐認為武斑是敦煌人。由于此條記錄是洪適引錄歐陽棐《集古錄目》的材料,所以他沒有對之作任何的改動。

洪適不去改動歐陽棐《集古錄目》的文字是正確的學術態(tài)度。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同意歐陽棐的所有觀點。洪適明確知道武斑只是在敦煌任職,并非出生于那里。而歐陽棐《集古錄目》錯誤地認為武斑是敦煌人,也可以放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來理解。歐陽棐《集古錄目》對《武斑碑》的記載與其父歐陽修在《集古錄》中的記錄一致。治平元年(1064),歐陽修在《集古錄》中根據(jù)其所藏的拓本記錄《武斑碑》時,指出武斑的出生地沒有出現(xiàn)在他所藏的拓本上。數(shù)年后,熙寧二年(1069),歐陽修得到了另外一件更好的拓本。這件拓本雖然也毀損較嚴重,但顯然比前一件拓本有更多可以辨認的文字。歐陽棐《集古錄目》對《武斑碑》的記載依據(jù)的就是第二件拓本。此拓也只有部分文字可以辨識,所以,他將新認出的“敦煌”二字當成武斑的出生地,而不清楚敦煌實際上只是武斑的任職之處。由上述討論可知,事實上僅僅只有一個《武斑碑》,也僅僅只有一個武斑。

如果按照Michael Nylan的說法,這里有兩個武斑的話,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說,歷史文獻并未記載歐陽修去過任城,而Cary Liu和Michael Nylan卻聲稱歐陽修曾經流放任城數(shù)年,因此就有兩個歐陽修呢?由于Michael Nylan誤解了《隸釋》一書中同一塊碑石的不同條目,她就錯誤地認為“這些材料顯示有不同的武開明,即使他們具有相同的生平事跡”。而實際上所有的材料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只有一個武開明,他是武梁的弟弟,同時也是武斑和武榮的父親。

第三,Michael Nylan所說的“現(xiàn)在通行的《隸釋》各個版本的最終來源是王云鷺1588年刻本”的說法也是錯誤的。正如我們上面曾經討論過的,清代就有不少版本的《隸釋》并非來源于王云鷺1588年刻本。在關于《隸釋》和《隸續(xù)》版本方面的一個注釋中,Michael Nylan說:“(文章中)昕有對《隸釋》和《隸續(xù)》的引用,使用的都是1983年出版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此本以明代萬歷本(1588年本溈底本。雖然《四庫全書》的編者認為揚州本錯誤極少,但頗有脫漏。而本文則認為1588年本《隸釋》是基本可靠的?!?/p>

此段關于《隸釋》和《隸續(xù)》的討論包含有好幾處錯誤。第一,《四庫全書》本的《隸續(xù)》并非以明代萬歷本(1588年本)為底本。實際上在這一年中只刊印過《隸釋》,而未曾印行《隸續(xù)》。第二,雖然1588年本《隸釋》確實是廣陵(揚州)太守王云鷺所刻,但是,《四庫全書》的編者在這里所說的“揚州本”其實是曹寅(1659-1712)于1706年在揚州刊印的《隸續(xù)》(而非《隸釋》),此本目前在許多重要的圖書館均有收藏。而且Michael Nylan所引的“頗有脫漏”并非指《隸釋》,而是指《隸續(xù)》。最后,《四庫全書》本《隸釋》并不是“主要基于”《四庫全書》編者在上面所說的揚州本,這里所說的1706年揚州本是《隸續(xù)》。那么,這些錯誤是否可能是Michael Nylan的筆誤,當她說到“1588年本《隸釋》是基本可靠的”實際上指的是《隸續(xù)》呢?即便如此,Michael Nylan此段對《隸續(xù)》的論述仍然存在問題。因為一方面《四庫全書》編者提到了1706年揚州本《隸續(xù)》,但《四庫全書》編者所說的“頗有脫漏”并非針對揚州本,而是指的元泰定本《隸續(xù)》。

第四,Michael Nylan在討論《武榮碑》時也顯露出對于《隸釋》一書并不熟悉。在討論此碑中一處她覺得怪異的碑文時,Michael Nylan寫道:“(關于《武榮碑》碑文)歐陽修辨認出了74字,而在《隸釋》一書中又多出了148字可以辨識。其中有11字表明了武開明和武斑的名字、官職。這些信息出現(xiàn)在《武榮碑》碑文中,顯得非常怪異。就我所知,還沒有其他的漢代碑刻使用了‘君即……這樣的句式。這11字可能是竄入主體碑文中的評述文字?!?/p>

在關于此段文字的一個注釋中,Michael Nylan解釋了她為何覺得《武榮碑》此處的碑文怪異:“通過檢索以張彥生《善本碑帖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為基礎編輯而成的碑刻材料電子數(shù)據(jù)庫,只有另外一種漢碑——《淳于長夏承碑》——提及了碑主兄弟的名字。而由于此碑早已亡佚,所以我們也并不能確認《夏承碑》碑文是否真實準確?!?/p>

Michael Nylan的意思很顯然,由于《武榮碑》碑文中出現(xiàn)了她覺得顯得突兀的“君即……”數(shù)字,因此此碑是后代重刻或偽造的。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檢索,看看是否真的除了《武榮》和《夏承》兩碑之外,沒有其他的漢碑使用過這種句式。檢索宋代三家(歐陽、趙、洪)以及當代關于漢碑的著錄,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漢代碑刻都使用過“君即”一類句式。大多數(shù)情況之下,這些句子所提及的是碑主的祖先,特別是其祖父和父親。碑主的兄弟也常常被提及,尤其是當他們擁有一定的官職之時(他們在被提到時一般都會寫明其官職)。因此,很明顯,《武榮碑》中出現(xiàn)的“君即”句式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有太多的碑文都曾提及碑主的兄弟,限于篇幅,無法一一列舉,我只舉出一小部分例子。例如:“后漢桂陽周府君碑”(《集古錄》卷三,頁9b),《金鄉(xiāng)長侯成碑》(《隸釋》卷八,頁6a),《費鳳別碑》(《隸釋》卷九,頁21),《安平相孫根碑》(《隸釋》卷十,頁lOb-lla),《小黃門譙敏碑》(《隸釋》卷十一,頁6b),《督郵班碑》(《隸釋》卷十二,頁9a),[114]《趙相雍勸闕碑》(《隸釋》卷十二,頁12b),及《富春丞張君碑》(《隸釋》卷十七,頁3b)。這些材料說明,Michael Nylan所依據(jù)的電子數(shù)據(jù)庫并不比傳統(tǒng)的金石學著錄更為有效和可靠。實際上,Michael Nylan即使不信任宋代的金石著錄,今天仍存世的碑石,包括新出土的碑刻材料也應該被引證。

Michael Nylan在談論漢碑時還有其他一些錯誤說法。例如,由于《武榮碑》碑文只占了整塊碑石表面空間的一半,Michael Nylan在一處注釋中說:“王壯弘曾說碑文只占有整塊碑石表面空間一半這種形制的碑石是典型的三國營魏時代風格?!倍鴮嶋H上王壯弘在這里所說的是《王基殘碑》,此碑本身就是三國時代的作品,而且王壯弘所說的《王基殘碑》是整塊碑石的碑文都已經寫好,只是鐫刻了一半而已。因此《王基碑》只刻了一半碑文而非碑文占有碑石表面空間一半的情況與《武榮碑》并不相同。此外,王壯弘不僅沒有在任何地方說過《武榮碑》的形制是“典型的三國曹魏時代風格”,恰恰相反,他在其《增補校碑隨筆》中認為《武榮碑》是真正的漢代碑刻。值得指出的是,黃易在談論《武榮碑》的特殊形制時,提及了另外一塊漢碑——《韓仁銘》,具有與《武榮碑》相同的形制。

第五,Michael Nylan對于《隸釋》的不熟悉還反映在她舉例說明洪適“誤將”晚期碑石斷以前代時期。她寫道:“當代學者指出洪適時常將晚至唐代的碑石斷以前代的時期。例如,袁維春在《三國碑述》(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2,81頁)中就表達了對于洪適收錄的完整碑文的懷疑?!?/p>

這段文字有兩個非常嚴重的錯誤。首先,袁維春在《三國碑述》中并未認為洪適將《魏大饗碑》(Michael Nylan在此處引用的是袁維春討論《魏大饗碑》的文字)的斷代提前了。學者們公認此碑是三國曹魏時代所立,并在唐代重刻。洪適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一)袁維春在書中82頁引用了洪適《隸釋》言及此碑在唐代為李暨重刻。而且,由于此碑已有部分毀損,袁維春在書中81頁表達了對洪適收錄重刻全文的贊賞。(二)洪適在《隸釋》卷十九《魏大饗碑》后的跋尾開頭,就非常明確地說明其所錄的文字是基于唐代重刻。值得指出的是,Michael Nylan在上面指責洪適誤將重刻的碑石斷代提前時,使用了“時?!币辉~,意思是洪適著錄中經常出現(xiàn)類似的錯誤。但是,我們已經證明,Michael Nylan的指責所依賴的唯一例證,恰恰是因為她本人的嚴重誤讀所致。因此,Michael Nylan需要其他的例子來支持她對于洪適的指責。否則的話,她的指責就是毫無根據(jù)和極其錯誤的。

Michael Nylan沒有認識到1588年本《隸釋》中《武斑碑》和《武梁碑》的詞條是不完整的,而把這種版本作為其研究所依賴的基礎。雖然她信任這個版本,但是她好像也被《隸釋》弄得困惑和沮喪了。她寫道:“《四庫全書》認真的編者們對洪適的《武梁碑》跋尾提出了批評。在他們看來,洪適‘未免牽合其詞,見《四庫總目提要》中關于《隸釋》的評論,卷681,444頁(3a-3b)。”

在此,我建議大家認真閱讀《四庫總目提要》中關于《隸釋》的提要全文。這篇提要和《四庫全書》其他提要文字相同,是對于《隸釋》的簡要介紹和評價。在提要的開頭部分介紹了洪適的生平,隨后,是對于《隸釋》結構和內容的概括,并介紹了此書最早的版本,以及《四庫全書》所依據(jù)的是哪一種版本等等。

在上述關于《隸釋》一書的介紹之后,編者給予該書一個簡要的高度評價:“自有碑刻以來,推是書為最精博。“換句話說,這本書是當時所有的金石著錄中最好的一部。在宋代三部重要的金石學著錄中,洪適此書是唯一受到《四庫全書》編者如此贊賞的。

在這一基本判斷之后,《四庫全書》編者認為此書“其中偶有遺漏”,指出了洪適在碑文抄錄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錯誤。隨后,《四庫全書》編者進一步指出“又其小有紕繆”,在其所指出的四處“小紕繆”中,有一處即是洪適將“武氏祠”誤作“武梁祠”。而《四庫全書》編者認為稱作武氏祠更為合適。在列舉了其他三處“小紕繆”后,《四庫全書》編者寫道:“然百醇一駁,究不害其宏旨?!碑斘覀冇诱J真地研讀《四庫全書》編者對《隸釋》一書的評價,我們就愈能夠確認,《四庫全書》編者對于《隸釋》的評價是對洪適學術水平的高度贊賞,而非Michael Nylan所說的指責。

《四庫全書》編者批評洪適將“武氏祠”誤作“武梁祠”是基于清初學者顧藹吉的意見。顧藹吉認為在祠堂畫像石的文字中“魯莊公”的“莊”字沒有因避諱而改為“嚴”,因此,洪適所說的“武梁祠”的斷代應該早于武梁去世之時(公元151)。然而,當代學者余嘉錫在檢視了《四庫全書》編者所舉出的這個論據(jù)之后,認為顧藹吉和《四庫全書》編者都是錯誤的,原因是漢代的避諱制度并不十分嚴格。黑田彰在關于Michael Nylan文章的書評中也指出,根據(jù)其他學者(如陳垣)的研究成果,可以證明《四庫全書》編者對于洪適的批評是錯誤的。因為漢代的諱字并非絕對不能使用。當代學者們發(fā)現(xiàn)漢代簡帛文字中的材料也證實了余嘉錫和陳垣的這種學術觀點。例如,在漢代的簡帛文字中甚至出現(xiàn)過漢代開國皇帝劉邦名字中的“邦”字。

為了竭力證明武氏祠中的銘刻文字可疑,Michael Nylan還不僅僅是從《隸釋》書中尋找材料。她寫道:“很明顯,武氏祠碑刻銘文所具有的那些錯誤使它們不能成為歷史研究的理想材料。學者何焯(1661-1722)在仔細研究了所有的材料后,非常沮喪地說,他面對這些材料毫無辦法,材料收集得越多,也就越支離,如同敗葉?!焙戊陶娴氖敲鎸ξ涫响舻乃胁牧习l(fā)出這些議論嗎?不是,他在這里討論的僅僅是《隸續(xù)》中關于武氏祠的部分。而何焯又是否真的“面對這些材料毫無辦法,材料收集得越多,也就越支離,如同敗葉”呢?其實并非如此。在這里說的“敗葉”,不是指文字材料的支離,而是用來指稱古書??敝形淖皱e誤的習慣用語“掃敗葉”。

何焯在其評論中所說的“敗葉”其實就是“訛字”?!坝炞帧币辉~在??敝惺侵概c所抄錄的原文字形有差異的那些字。因此,“訛字”不僅在意思上與原字大體相同,在字形上也沒有太大的差異。這種錯誤對于理解原文意思來說基本上沒有任何影響。因“訛字”而被改變的文本與原文在意思上是一致的。因此,何焯所說的根本不是什么“他面對這些材料毫無辦法”,因為一位有經驗的學者即使在遇到大量訛字的時候,一般也能夠正確理解原文的意思。

我們還應該考慮到,即使何焯所點校的那部《隸續(xù)》中有不少誤抄的訛字,但我們需要了解的僅僅是其中關于武氏祠的部分。在《隸續(xù)》中,僅僅只有一處涉及到了武氏祠的畫像石部分,而并沒有關于四塊碑石和石闕銘文的任何記錄。要判斷《隸續(xù)》中關于武氏祠的論述是否確切,需要找出究竟出現(xiàn)了哪些“訛字”,其具體的情況如何,是否改變了原文的意思,等等。而實際上,Michael Nylan在引用何焯那段文字時卻沒有給出任何這方面的信息,這是她為了質疑武氏祠及其碑文而錯誤使用材料的又一個例證。

關于文字抄錄中出現(xiàn)小錯誤的另外一個例子是,汪日秀1777年至1778年刊印的《隸釋》,著名的版本學家黃丕烈和顧廣圻在對其進行校勘后發(fā)現(xiàn)了不少小錯誤。然而,這些錯誤主要是在汪日秀本《隸釋》在由隸書轉錄為楷書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這類錯誤對于讀者理解原文含義沒有影響。兩位??闭邔⑼舯九c原文進行了仔細校對,注明其在內容和形式上極為細小的差別。不過一般說來,兩位校勘者所指出的這些細微差別對于我們正確理解原文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關于特定對象(如武氏祠)的文字校勘針對其條目中的錯誤,黃丕烈和顧廣圻對汪本《隸釋》的??币餐瑯硬捎眠@種方法。對汪本《隸釋》進行??睍r,黃丕烈和顧廣圻在其收錄的《武斑碑》條目下僅僅發(fā)現(xiàn)了三處錯誤。其一是將隸書“寍”替換為楷書“寕”,其二是在“于惟武君”處“誤不提行”,第三處是將“二月”誤抄為“三月”。

在武氏祠另外一些碑石的記錄中,黃丕烈和顧廣圻僅在《武梁碑》中發(fā)現(xiàn)了一處錯誤,而在《武榮碑》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錯誤。他們二人還在《隸釋》收錄的武氏祠畫像石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十六處錯誤。不過,這些錯誤幾乎全部都是汪本在將原書隸書字體改換成楷書字體時產生的,只是改變了原文文字的字形,而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更改。洪適在將趙明誠《金石錄》中《武開明碑》和《武榮碑》抄錄過來之時,沒有發(fā)生任何錯誤??偠灾嘘P武氏祠碑石銘文條目中的錯誤是極少和并不重要的。當我們審視了這些材料和何焯的評論后,從未發(fā)現(xiàn)有Cary Liu和Michael Nlrlan所謂的“材料越多越支離”的說法,況且,何焯根本就沒有發(fā)出過那樣的評論。這實際上是Cary Liu和Michael Nylan所提出來的毫無根據(jù)的說法。

我們在上文中曾經提及的Cary Liu在Michael Nylan文章后的“附注”顯示,他應該知道1588年本的《隸釋》脫漏了一頁(兩面),而汪日秀本則是以一部明抄本為底本,這部明抄本來自較早的宋本或元本。不過,他似乎很不情愿承認這點。因為他在其文章中的論述與這些事實全然不符。他在文章中的說法將讀者們引向Michael Nylan所說的“這些重構出來的各種版本的混亂而復雜的歷史”(我已經在上文中指出了其錯誤)。Cary Liu寫道:“在洪適《隸釋》一書的新版本中不斷有《武斑碑》新增加的碑文出現(xiàn),使得這一碑文現(xiàn)在有十之八九的文字都可以辨識了(比歐陽修時代多出了許多)。大多數(shù)版本《隸釋》書中收錄的碑文都差不多。但是自1777年汪日秀樓松書屋本刊行以后,洪適的跋尾就被擴充為包含了對《武梁碑》和石闕銘文的評論,以及其他的一些材料?!?/p>

他進一步聲稱:“另外,在將碑石、石闕和畫像石上的文字轉錄到書本的過程中,為了增加可讀性,常常人為地修正或加入缺失和模糊的文字。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何在11世紀歐陽修時代的《武斑碑》僅僅只有十之一二的文字可以釋讀,而到了《隸釋》18世紀新版本中,卻突然十之八九都可以識讀了?!?/p>

他接著說道:“除非在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洪適《隸釋》、《隸續(xù)》之間及其各種不同版本之間的那些差別得到合理的解釋,否則這些構建起‘武氏祠研究和漢代藝術史、文化史材料的真實性就不能被輕易地接受?!?/p>

其實Cary Liu應該知道,早在北宋時期,趙明誠就擁有一份可辨識文字較多的《武斑碑》拓本。同時,由MichaelNylan文章之后Cary Liu的“附注”可知,他也知道在18世紀之前有多種版本的《隸釋》都記錄著《武斑碑》的完整碑文。而且他還應該知道,翁方綱在《兩漢金石記》中所載的《武斑碑》碑文是以其友人黃易重新發(fā)現(xiàn)武氏祠后的新拓本為依據(jù),包含有少量較舊拓更多的可辨識文字。然而,Cary Liu卻聲稱“到了《隸釋》18世紀新版本中,卻突然十之八九都可以識讀了”。我們曾在上文中討論過隨著拓本制作技術的進步而使更多的碑文可以辨讀,但這里的例子還不是此種情況。

Cary Liu所說汪本中《武斑碑》條目下“洪適的跋尾被擴充為包含了對《武梁碑》和石闕銘文的評論,以及其他的一些材料”,說明他并未意識到在1588年本和《四庫全書》本中所載洪適的《武斑碑》跋尾是不完整的。

Cary Liu這段關于他和Michael Nylan“重塑”主題討論的第二部分是認為前代學者對宋代金石著錄(及后世的版本)的研究是不充分和不連續(xù)的。而事實上,至18世紀,大量的學者對這些金石著錄進行了極為細致的???、討論和研究。與之相反,雖然《隸釋》在Cary Liu和Michael Nylan_人的研究工作中占據(jù)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但他們似乎并未完整細致地讀過此書。結果,對這本書的不熟悉,以有缺漏的1588年本和《四庫全書》本作為研究的依據(jù),并拒絕使用Cary Liu在這里批評的那些前代學者提供的更為完善的版本,使他們在研究中出現(xiàn)了許多錯誤。從這個角度來講,CaryLiu所謂的宋代金石學著錄及其后世版本未被后來學者仔細研究和重視的說法,不但是錯誤的,而且也是非常不恰當?shù)摹?/p>

Michael Nylan和Cary Liu關于《隸釋》的批評基本上都是錯誤的和毫無根據(jù)的。他們兩人并沒有理解這本書流傳的歷史和其在學術史上占有的重要位置。即使當他們完成了《重塑》這本圖錄的時候,他們仍然沒有能夠真正懂得《隸釋》一書的篇章結構、洪適使用的那些詞匯、武氏祠五件碑刻碑文之間的關系,以及洪適為這些碑刻寫的跋尾。即便如此,他們居然敢于向《隸釋》及其相關的學術問題提出挑戰(zhàn)。這就很難以無心之錯來解釋Michael Nylan和Cary Liu所犯下的那些錯誤了。

正如上面所談及,黃易和他的友人們在進行金石學研究時參考了由宋至清初的金石學家所撰寫的著錄。在他們的著述中,我們似乎能夠聽見相隔數(shù)個世紀的學者之間的對話。由這些學術對話,我們同時能夠追尋數(shù)百年間金石學研究領域的發(fā)展軌跡。與黃易同時代的大歷史學家王鳴盛在為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所寫的序言中說:“金石之學,自周漢以至南北朝,咸重之矣。而專著為一書者,則自歐陽永叔始。自永叔以下,著錄者甚多。有專取一體書者,如洪氏適《隸釋》、婁氏機《漢隸字原》是也。有取金不取石者,若《宣和博古圖》及薛氏尚功《鐘鼎款識》、王氏俅《嘯堂集古錄》是也。有專取一地者,若黃氏叔礅《中州金石考>畢氏沅《關中金石記》是也?!蓖貘Q盛所勾勒出的這幅學術圖景正確地顯示,自宋代以來,金石學的研究不但更加繁榮,也更為專業(yè)和細化。歐陽修無疑是在這個領域最具有影響力的前行者。

雖然歐陽修創(chuàng)立了“跋尾”這種金石學研究著述形式,但是與后代學者相比較,他的學術研究還缺乏足夠的深度和恰當?shù)姆椒?。因此,他的《集古錄》一書也常常被自南宋至清代的后世學者所詬病。清初學者閻若璩:1636-1704)就寫道:“蓋代文人無過歐公,而學殖之陋也無過公。傅山先生聞之日:‘子得毋以劉原父有好個歐九之云,從而和之乎。余日:‘非敢。然實親驗之《集古錄跋尾》?!秉S易的友人錢大昕也提出過類似的批評意見:“劉原父嘗病歐九不讀書,讀《集古錄跋尾》,乃知其信?!?/p>

這些對于歐陽修的批評出于以下幾方面原因。首先,是歐陽修本身的知識局限,而他的友人劉敞被認為是更加優(yōu)秀的學者;其次,金石學創(chuàng)建初期的拓本質量比后來差了很多;最后,歐陽修對于拓本中隸書字體的辨識能力并不太高。在一則關于漢碑的跋文中,他坦言“余不甚識隸書”。

幾十年之后的北宋末年,因為擁有了更好的拓本以供參考,金石學家們的研究水平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在洪適所處的時代,金石學研究因為細化而變得更加專業(yè),其學術成果也更為繁盛。正如王鳴盛所指出的,在北宋和南宋交替之際,包括特定字體和特殊形制的金石學著錄大量刊行。例如洪適就是專門收集、識讀和研究漢代隸書碑刻銘文,這種相對專門的范圍使他能夠收集到更好的拓本并更加細致地對之加以研究,寫出了更為詳盡的跋尾。

與歐陽修不甚熟悉隸書不同,洪適精通隸書。因而他對隸書的研究,具有更高的學術價值。這些學術研究的進步基于幾十年間研究方法的改進、學者們有關知識的積累和深入,以及學科專業(yè)的細化。絕非是由于對古代作品的“重塑”,使得宋代金石學研究中可辨識文字得以增加,文本更趨完整。就像洪適著述中取得的那些杰出成就,被《四庫全書》的編者們給予了“自有碑刻以來,推是書為最精博”的高度評價。

我們在美國學術界關于中國美術的著述中也可以見到學術進步的類似情況。幾十年前的中國美術研究著錄沒有收錄畫作上的題跋文字,而后來所刊印相同內容的著錄則收錄了這些跋文。我們肯定不能夠因為發(fā)現(xiàn)這些畫作的題跋文字越來越長就去質疑畫作本身的真實性有問題。金石學研究中的進步也與之相似。后世的著述肯定比前代的要詳盡一些,否則的話就根本沒有撰寫和刊印的必要了。我們不能夠用前代著述作為標準來衡量后世作品的真實可靠。同樣,我們也不能認定舊拓本在質量和完整性上就一定比晚近的拓本更好。

盡管《隸釋》《隸續(xù)》兩書所記載的碑刻及其相關的建筑大多不存在了,但非常幸運的是,有一部分原石依然流傳至今。它們是《乙瑛碑》、《禮器碑》及碑陰、《史晨前碑>《史晨后碑》、《華山碑》、《三公山碑》、《白石神君碑》、《石門頌》、《西狹頌》(《隸釋》所記錄的碑文主體部分與原石吻合,但沒有記載此碑所附記的官吏名字)、《郙閣頌》、《校官碑》、《北海相景君碑》、《鄭固碑》、《孔宙碑》、《衡方碑>《孔彪碑》、《魯峻碑》、《樊敏碑》、《武榮碑》……

上面所列舉的碑刻并不完整,但我們確知有大約二十塊左右的碑石流傳至今可供參考。將上述碑石與《隸釋》中所記載的碑文相比較,我發(fā)現(xiàn)《隸釋》確實是完整準確地記錄了這些碑刻的碑文。所謂“準確”,我的意思是除了極少數(shù)異體字之外,《隸釋》所記錄的所有碑文都與原石相吻合。而這些少數(shù)的異體字,也是由于傳抄、印刷中出現(xiàn)的錯誤,或僅僅是字形上的細小差別。總之,《隸釋》所記錄的碑文是忠實于原石的,現(xiàn)存的碑石可以證實《隸釋》是研究兩漢三國時代碑刻最可靠的著作。

反對我上述觀點的人有兩種選擇:(一)他們可以將原石碑文與《隸釋》所記錄的碑文相對比,看看我的判斷是否可靠;(二)他們也可以對我以及大多數(shù)金石學家都認為是原石的那些碑石的真實性提出質疑。不過,要想質疑上述碑石的真實性,這些挑戰(zhàn)者需要證明的東西太多了!由于這些碑石至今依然存在,他們需要找到證據(jù)來證明這些碑石從來就是可疑的;需要證明這些碑石的文本形式、文學和書法風格與漢代的不相一致;需要去證明即使偽造拓本不需要花費太大氣力,但仍會有人如此費勁地在笨重的石頭上鐫刻文字進行裝飾并將其安放于某個地方;需要去證明書法史學家所建立的早期書法史圖景并不成立(還需要證明的是學者們如何建立起這一圖景并使其被廣泛地接受),等等。在《重塑》一書的主要作者提出其學術批判意見之前,這些因素都必須被他們所面對、思考和回答。

《隸釋》各種版本所記錄的碑文大多是一致的。怎樣去解釋它們之間的細小差別呢?我們在上面所談到的那些意見可以提供一些解釋。例如,手抄本極易出錯。而且,我們還應該考慮到《隸釋》書中文字內容的特殊性?!峨`釋》所研究討論的碑石是以漢代隸書字體書寫的,隸書字體結構與簡化后的楷書字體時常有較大的差別。當洪適在其書中抄錄碑刻銘文時,他保留了不少在楷書中已經不被使用的隸書字形結構。這些隸書字體文字在后來的有些版本中被轉錄為楷書,與其原來的字形發(fā)生了變化。書中這些特殊的楷書字對于沒有經過專門訓練的人來說極難辨認,因此,當傅山在校勘此書時,大多數(shù)時間和精力都是用來使書中那些特殊的楷書字轉換成常見的字形結構以使其文本更容易釋讀。而轉抄水平比不上傅山的人就更加容易在抄錄中出現(xiàn)錯誤了。即使今天,對隸書和洪適的異體字不熟悉的讀者,在閱讀《隸釋》著錄的那些漢碑碑文時也會有不少困難。

下面是一個由于抄錄的不同字體而引起混淆的例子。Michael Nylan質疑:“為何《隸釋》中抄錄的《武梁碑》碑文中刪掉了銘贊里的語氣助詞‘兮(此字在《金石錄》中出現(xiàn)了四次,而這一個在1588年本中消失了的字卻在《四庫全書》本中再次出現(xiàn))?!睂嶋H上,“兮”字在15 88年本中并沒有消失,Michael Nylan由于沒有掌握“兮”字的隸書字形而被搞混淆了。在1588年本《隸釋》中抄錄的是隸書的“兮”字,與楷書“子”字字形結構相似(圖9、10),而與Michael Nylan所能認出的趙明誠《金石錄》中的那個楷書“兮”字差別較大。因此對Michael Nylan而言,她無法辨認出1588年本中的“兮”字。這個例子也可以說明,當Michael Nylan被她所使用的文本和材料搞混淆的時候,造成問題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其自身對于洪適《隸釋》的掌握程度還不夠深入。

清初學者們使曾經在宋代達到繁榮的金石學研究再度復興。受這一潮流的影響,隸書書法也得以振興。傅山、朱彝尊、鄭簠等人都以精于隸書而聞名于世。書法家們喜愛隸書的風尚一直持續(xù)到清代中葉。黃易也是一位精于隸書的書法家,使用這種書體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他的那些友人們也同樣精于此道。這些書法家在練習隸書時,取法漢代碑刻。反過來,這種練習也使他們更加深入地去研究和了解漢碑。在他們的著述中,經常討論漢碑碑文并指出前代學者著錄中的錯漏之處。關于漢碑在藝術上和學術上的研究,也使得精拓本的制作更趨完善,對碑文的熟悉程度也大大增加,更加拓寬了關于漢代文化,包括對其歷史、政府結構、地理及隸書書法等的理解。這些學術探求使黃易時代的學者們在有關漢代的金石學、文字學、音韻學等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寫出了為今日這些研究領域奠定基礎的重要學術著作。尾聲

即使在黃易的時代.大型學術研究項目也不可能由個人的財力所維系,這需要更大的學術共同體來支持。黃易關于武氏祠的保護工作就是如此。不過,與今天那些精心撰寫復雜精巧的學術研究計劃向基金會申請項目的做法不同,黃易只不過是寫些短信請幾位友人幫忙。而他的朋友們向他提供經濟上的支持,是基于對他的研究工作的質量的信任。在那個時代中,贊助者和向他們請求幫助的那些人一樣,是那個領域內的杰出學者,他們能夠準確地判斷出什么是值得一為的研究項目和學術領域。18世紀中國知識界的這種環(huán)境發(fā)展出了一種仔細研討所有可獲致材料的學術氛圍。在這種背景下,研究中出現(xiàn)的任何錯誤都可能會很快被別人指出來。

1802年,黃易在他59歲時離開了人世,沒有機會與我們一起來討論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我甚至產生過這樣的念頭:要是能夠起黃易于地下,讓他看看今天對他那個時代學術研究的重新估量,他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一方面,他可能會因為其制作的精拓本以及他與友人們的學術成果至今仍受到重視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他在見到今天關于武氏祠真?zhèn)蔚恼撧q,以及究竟是他那個時代還是今天的學者關于武氏祠真?zhèn)蔚难芯扛鼮榭煽康牡鹊扔懻摃r,很可能會覺得非?;凸之?,也許會驚訝得目瞪口呆,他或許還會邀請我們一起來思考下面這個問題:

究竟是誰在重塑中國的往昔?

致謝:

感謝方爾義兄(Matthew Flannery)在我準備這篇論文時給予的幫助。一些閱讀過本文初稿的學者提出了他們的意見,這些意見中的一部分已經被采納到了文章之中。我向他們的建議表示感謝。

當我的文章完成之后,見到日本學者黑田彰與MichaelNylan商榷的長篇論文。在文章中,黑田彰批評了MichaelNylan文章中關于武氏祠的嚴重錯誤。請參見黑田彰,《武氏祠畫象石基礎的研究-Michael Nylan“Addicted toAntiquity”読後》,發(fā)表于《京都語文》第十二號(2005年11月),頁155-204。黑田彰和我通過各自獨立的研究,達到了許多相同的結論。例如,我們都認為1777-1778年刊印的汪日秀本《隸釋》是研究武氏祠最為可靠的材料。在發(fā)表了首篇商榷文章之后,黑田彰教授還完成了兩篇針對Michael Nylan學術觀點進行反駁的文章:《武氏祠畫象石基礎的研究——michael Nylan“Addicted to Antiquity”読後(二)》,將發(fā)表于《総合人同學鼗書》,第三卷(2008年1月);《武氏祠畫象石 michael Nylan“Addictedto Antiquity”反歈》,將發(fā)表于《說話文學研究》,第四十二號(2007年7月)。我向黑田彰教授與我分享他的見解和材料表示謝意。

我還要感謝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同意發(fā)表我針對《重塑》一書的批評文章。這本圖錄正是由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出版的。

我還想指出的是,上海圖書館收藏有一份黃易制作的武氏祠刻石的拓本。其中包括黃易的六則長跋,提供了關于發(fā)現(xiàn)和保護武氏祠的諸多細節(jié)。2005年,這份材料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黃易的題跋使我們能夠進一步澄清《重塑》書中的一些問題和錯誤。例如,在《重塑》書中,CaryLiu懷疑“武翟山”可能與武氏祠毫無關系,而只是與翟氏家族的軍事方面有關。也就是說,Cary Liu認為“武翟山”的“武”指的是“軍事”或“戰(zhàn)爭”,而不是家族姓氏(見Ca工y Liu,Reca_rving, pp. 41-42),這又是一個毫無道理的質疑。上述黃易題跋非常清楚地表明,這座山之所以被稱為“武翟山”,是由于其山腳下居住著兩個大姓:“武”氏和“翟”氏,參見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圖書館藏善本碑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卷一,頁23)。這僅僅是顯示黃易制作的拓本及其題跋重要價值的一個例子。感謝許湘苓告知我這本書的出版。

2007年5月8日初譯稿,2017年3月12日修訂稿

2017年10月29日再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