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毅
臺風山竹剛剛席卷香港,劉慶到此地領(lǐng)取紅樓夢獎,他講起自己小說里的盜火女神,“東北人身處寒冷之處,對火的渴望成就了這極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犧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過薩滿的演繹穿透著人心”
劉慶習慣在一部作品開始時寫下時間?!洞降洹穼懴碌谝恍械臅r間是2005年2月18日22:03。
劉慶坐在沈陽的辦公室里跟我說話,每過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他拿起遙控器,對著門口按一下,門就自動開了。進來的人用輕重不同的東北話向“慶總”報告一些情況,然后拿出各種表格要簽字。劉慶是《華商晨報》的社長和總編輯。他們都叫他“慶總?!?/p>
三年前,劉慶跟下屬說,能不能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累了,想去休息一下。下屬給他找了遼寧營口的一處農(nóng)家院。劉慶一個人去了那里。他其實是去完成自己的長篇小說《唇典》。
《唇典》最后的部分是在農(nóng)家院的麻將桌上完成的。當時是淡季。農(nóng)家院只有他一個人住??撮T的人給他煮點東西吃。院外的葡萄剛剛采摘完畢,他還能在葡萄架上找到幾串。晚上,前面村子里有人去世,正在辦喪事,能聽到哀樂的聲音。
這些年,劉慶都沒告訴別人自己在寫長篇小說。辦公室墻上掛著他寫的詩,來人最多認為他是詩歌愛好者。他并不愿意跟同事說自己寫小說。“報社社長是負責報紙運營的,跟寫小說沒關(guān)系?!?/p>
劉慶在2015年9月3日上午10:26寫完《唇典》最后一行。他從未想過這次寫作會耗費十年的時間,太漫長了,“在我的認知里,只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才配得上這么長時間的寫作?!?/p>
同樣是在十年前的2005年,香港,商人張大朋找到浸會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子平說,想辦一個文學獎。黃子平說,要怎么獎?張說,就是給一部長篇小說。黃子平說,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獎是臺灣的中國時報文學獎,折合港幣二十多萬。那么,你辦就辦最高的,30萬港幣。
張大朋找到當時浸會大學文學院院長鐘玲,說了這個想法。鐘玲覺得這個人不錯,用最小的錢來辦最大的獎。鐘玲開始做計劃書。每屆預(yù)算是70萬。30萬是獎金,40萬是各種行政費用。張大朋覺得很便宜,投了1000萬港幣作為這個文學獎的基金。文學獎叫什么名字呢?張大朋堅決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想叫曹雪芹獎,發(fā)現(xiàn)內(nèi)地有個地方文學獎項叫這個名字,干脆就叫紅樓夢獎。張大朋覺得,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以不同的方式提醒社會,紅樓夢獎也是提醒社會的方式之一?!靶≌f是傳遞智慧和文化的載體?!?/p>
張大朋說,舉辦紅樓夢獎,“主要是因為喜歡長篇小說,知道長篇小說的重要性”?!按送馕乙猜犈笥颜f起,寫長篇小說的作家生活其實大都很苦,往往花了很長時間完成一篇小說,最后拿不到多少稿費。假如有一個機構(gòu)能通過系統(tǒng)性的評審,精選最好的長篇小說,那么,不但能給喜歡讀書的人一種指引,讓大家更容易找到好的小說;更能鼓勵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者寫出更多好書?!?h3>移民
張大朋是上海人,幾十年前到了香港,開化工企業(yè),炒股炒樓賺了不少錢,特別是在香港美孚擁有許多出租房屋,被稱為“美孚收租王”。他讓許多人刮目相看的是,1997年金融風暴到來前,他作出預(yù)測,把手里的房子拋售,避開了損失。他移民到了加拿大,肝硬化,換了肝。換肝效果不錯,許多人向他咨詢,他就將心得寫下來。這么一來,發(fā)現(xiàn)自己挺能寫,就寫了兩本書。之后他回到香港,給大學捐錢,包括浸會大學。浸會大學給了他榮譽學位。他覺得應(yīng)該讀個貨真價實的學位,就投到了黃子平門下。他的年齡比1949年生的黃子平還要大。黃子平考慮到他的情況,寫報告,特許他用小說代論文。張大朋計劃寫一部關(guān)于上海女人的短篇小說集,結(jié)果最后還是沒寫出來?!拔ㄒ灰粋€沒有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黃子平說??墒牵瑑扇岁P(guān)系很好,促成了紅樓夢獎。
2018年7月17日,香港浸會大學的一間大廳,六位終審評委——鐘玲、陳思和、黃子平、閻連科、陳義芝、白睿文——坐在一起。一個大紙牌子放在講臺上。時間到了,牌子打開,第七屆紅樓夢獎揭曉,獲獎的是劉慶。這讓很多人感到意外。很多文化記者開始在朋友圈里問誰讀過《唇典》,他們要找人寫稿。
浸會大學現(xiàn)場的電話連通了在沈陽的劉慶。劉慶覺得五味雜陳。被問起《唇典》的書名因何而來,劉慶進入了他的回憶——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記里寫下了“唇典”兩個字。這個詞我是在一本介紹東北文化的書上看到的。書上說“唇典”也叫“春點”,是一個行業(yè)的“行話”和切口的意思,《林海雪原》里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即是唇典,是土匪的“行話”,土匪的“行話”當然就是“黑話”了。我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便已想改變原意,字有字典,詞有詞典,“唇典”就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我取的是口口相傳之意,是無字的經(jīng)典,嘴唇上傳承的故事。我覺得這兩個字會成為一本好書的名字,為了這個書名我興奮了好久?!罢堨o靜地聽吧,這是古老的長歌,薩滿神堂上唱的歌”,當我從滿族神話《西林安班瑪發(fā)》的頭歌中摘引完這幾句,我覺得,《唇典》的寫作基調(diào)就已經(jīng)完成了。
《唇典》大部分的故事發(fā)生在白瓦鎮(zhèn)。白瓦鎮(zhèn)是一個五方雜處的地方。小說開頭就是森林小火車開入白瓦鎮(zhèn)。那是1910年,現(xiàn)代文明進入此地。白瓦鎮(zhèn)是虛擬的,原型是吉林琿春?,q春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眼望三國——中國和朝鮮、俄羅斯的交界?!斑@樣的地理位置有著天然的復雜性?!眲c說琿春又是庫雅拉滿族的世居地。
“寫東北的歷史從1910年寫起最合適?!?910年,清朝到了末年,此后,滿文將在中國大地上逐漸消失。東北迎來了第一次移民浪潮,大批人從山海關(guān)涌入東北。
很長時間里,劉慶以為給盛唐帶來毀滅性打擊的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故鄉(xiāng)是在甘肅或青海的西涼一類的地方。直到幾年前,得知他們來自遼寧的朝陽時,大吃一驚?!敖鹩箤懙奈鋫b小說多次提到過這里,比如《天龍八部》里面的慕容復要重振的燕國的國都就在朝陽。人類發(fā)現(xiàn)始祖鳥化石的地方也在朝陽,這里還是紅山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眲c小時候聽《岳飛傳》,也從未將黃龍府和長春附近的農(nóng)安聯(lián)系在一起。“一直覺得胡地非常遙遠,未想過自己就生活在胡天胡地?!?/p>
上世紀60年代,劉慶的母親逃荒到東北。和許多東北移民一樣,劉慶的母親特別會講故事?!洞降洹防镉幸粋€公雞的故事,一戶人家的女兒,每夜都有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來和她共度良宵。家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讓這個姑娘將小伙的衣服藏起來。第二天早晨,雞叫頭遍的時候,小伙子離開。姑娘藏起來的衣服變成一地雞毛,而一只沒毛的公雞卻在發(fā)抖。原來公雞就是那個小伙子。這個故事是劉慶的母親當年講給他聽的,他寫到了《唇典》里。去年,莫言發(fā)表新作《錦衣》,講的也是這個公雞的民間故事。“這個故事的起源地大概是山東。”
劉慶的姥爺是渤海上的漁民,曾經(jīng)踩著冰排小船逃生上岸,他的經(jīng)歷進入了《唇典》中的《鈴鼓之路》第五章。
紅樓夢獎揭曉后,評委們在一起吃飯,大家說起各種文學獎的獎金。作為這屆評委之一的閻連科說他很多年前得過第一屆和第二屆的魯迅文學獎,“一次是兩千,一次是五千?!彼巧蠈眉t樓夢獎得主。紅樓夢獎一度是華文世界里獎金最高的文學獎。后來,茅盾文學獎的獎金由5萬變成了50萬。近年的京東文學獎更高達百萬。紅樓夢獎第一次頒發(fā)給了賈平凹。莫言在獲諾獎之前也得了紅樓夢獎。臺灣的駱以軍、內(nèi)地的王安憶、香港的黃碧云都得過此獎。
這次紅樓夢獎決選激烈。劉慶的《唇典》和臺灣年輕作家連明偉的《青蚨子》一度打成平手,分別獲得了六位決選評委手中的三票。決審評委當初設(shè)定為六位,就是預(yù)測到有可能打平時,不是一輪定輸贏,而是在此情況下進行充分的討論。有意思的是,經(jīng)過一番討論,各有一位評委改變了原來的主意,改投另一部小說。結(jié)果又是平手。還得繼續(xù)討論,繼續(xù)投票。
此時,張大朋和家人已經(jīng)訂好了晚餐,等著各位評委去吃飯。評委還在激烈討論,準備投票。最后一輪,其中一位評委改投《唇典》,《唇典》最終勝出。
閻連科笑言,要感謝那位“變節(jié)”的評委,大家有了晚飯吃。
閻連科的《日熄》是上次紅樓夢獎的獲獎作品。上次決選的第一輪,每位評委選兩部作品,評委們都選了《日熄》,第一輪就出了結(jié)果。
紅樓夢獎也許是最國際化的華文文學獎項。鐘玲站起來介紹各位評委。黃子平和陳思和來自大陸。陳義芝來自臺灣。白睿文是美國人。閻連科是上次獲獎?wù)?,是?chuàng)作者。鐘玲則有港澳臺和美國經(jīng)驗。這是決審評委。初審評委同樣來自世界各地。紅樓夢獎現(xiàn)在的召集人、浸會大學教授林幸謙是馬蘭西亞華人,詩人和散文家。
紅樓夢獎是籌委會主動聯(lián)系中國和馬來西亞的出版社,讓他們推薦作品,基本上囊括了華文世界兩年內(nèi)最好的作品。
這次與《唇典》難分伯仲的《青蚨子》,作者連明偉生于1983年,臺灣人。許多看過他小說的人覺得,這是華文世界80后作家最好的一部長篇小說?!按_實寫得很好,大陸80后作家寫不過他們,長篇創(chuàng)作跟他們的差距很大?!币晃徊辉竿嘎缎彰脑u委說。評委們對內(nèi)地年輕人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表示了擔憂。
黃子平曾到內(nèi)地的大學開課,在課堂上講“幸?!保斨v到村上春樹式的“小確幸”時,年輕的學生們更愿意聽,但他講到“低端幸?!钡臅r候,他發(fā)現(xiàn)同學們不感興趣。對于更遠一些的“幸”與“不幸”同樣如此。
陳義芝也對臺灣學生對“小確幸”的追求提出了批評。其他老師對學生的這種追求也不以為然?!拔覀兡贻p的時候,認為偉大的東西都是艱難的?,F(xiàn)在的學生們不這么看了。”
劉慶覺得,年輕人消解掉對現(xiàn)實的感受是非常糟糕的事情。劉慶記得自己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在一個日記本上寫下了幾句詩?!澳鞘谴禾斓闹形纾遄油饷娴牡咎锇琢亮恋?,村子里很安靜,正午的陽光照在村路上,路像一條大河,白白的,高大的楊樹一動不動,仿佛每個開著的窗口都傳出沉睡的打鼾聲?!?/p>
年少時,劉慶參加過長春的春風文學函授班,學費第一年是12元,第二年是16元。他在地瓜地里一邊翻蔓子,一邊向父親要函授的學費。他跟父親講,很快就能賺回稿費。他發(fā)表第一首詩是在大一,他讀的是一所財經(jīng)院校,學的是統(tǒng)計學。他覺得這對之后他管理報紙的經(jīng)營有太大幫助。
1996年,吉林省作協(xié)頒布過一個創(chuàng)作激勵方案,其中有一條,如果哪個作者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一個短篇小說,獎勵一萬元。彼時,劉慶已經(jīng)在多家雜志發(fā)表了幾十個中短篇,想著五年內(nèi)一定要在《收獲》上發(fā)表一個短篇小說。1996年,他寫完了《風過白榆》,原來只想寫成中篇,沒想到寫成了長篇,那時候,他還沒有勇氣向《收獲》投稿。1996年8月,作家出版社的編輯張懿翎到長春參加電影節(jié)。他們在長春賓館一樓見了面。他忐忑地將稿子交給懿翎,懿翎當場翻看,也就三分鐘的光景,她說,這個稿子我出了。
1996年的一個冬夜,劉慶在外邊和朋友吃飯,漢顯BP機上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上海電話號碼,劉慶向朋友借了手機,離開座位去回電話。那頭接電話的是《收獲》雜志編輯鐘紅明,告訴他準備在《收獲》發(fā)表長篇小說《風過白榆》。
劉慶欣喜若狂,打電話給好幾個兄弟,強迫別人祝福他。他甚至將借來的手機順手給了飯店服務(wù)員?;厝ブ蟛畔肫饋?。
在《收獲》發(fā)表了作品,劉慶覺得這應(yīng)該得到吉林省作協(xié)的獎勵了吧,結(jié)果沒有,因為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作品的獎勵計劃里沒有發(fā)表長篇的獎勵。
2003年,劉慶又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了他的第二部長篇《長勢喜人》,并被中國小說學會評定為2004年長篇小說榜的上榜作品,《唇典》是他在這個文學期刊上發(fā)表的第三部長篇,這期間跨度是20年。同樣是中國小說學會,將《唇典》評定為2017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的第一名。《唇典》還入選了《收獲》雜志和《揚子江評論》長篇小說榜等多個文學排行榜。
《收獲》雜志由巴金在上海創(chuàng)辦,東北作家和上海很有淵源,上世紀30年代的蕭紅、蕭軍也是在上海通過魯迅走向文壇,劉慶的三部長篇都在《收獲》首發(fā),在全國這樣的作家并不多見。
劉慶在沈陽的辦公室里說起現(xiàn)在的作家離生活遠了,“很多人都是在借助二手新聞了解社會。”劉慶作為媒體人的好處是,更能接近真實的社會。
在香港的晚宴上,我坐在評委陳義芝旁邊。他如今是臺灣師范大學教授,曾經(jīng)是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主任。他回憶起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臺灣紙媒的黃金時期。當時臺灣還有報禁,《聯(lián)合報》一般情況下是三大張12個版,有一個整版是副刊。其他11個版受管控很嚴,不太好看,看報的人最喜歡看副刊。“沖決那個時代的保守性,得靠副刊?!薄堵?lián)合報》在美國、加拿大、泰國也都辦有報紙,副刊文章會被挑選到世界各地的報紙刊登。那時候是“一篇文章天下知”。
臺灣報紙同樣受到娛樂化和新媒體的沖擊。報紙?zhí)濆X,有一年《聯(lián)合報》虧了七億新臺幣。報紙不斷節(jié)流,裁員。副刊的地位下降。報紙的老板也會覺得副刊的東西沒有人看。陳義芝在當年受到詩人痖弦的召喚進了《聯(lián)合報》。2007年,陳義芝離開《聯(lián)合報》,到臺灣師范大學中文系做了教授。
在東北,劉慶一直都在媒體工作。他是媒體老總,白天各種事情不停,晚上還得應(yīng)酬。如此情況下還寫長篇小說,實在罕見。他所供職的《華商晨報》,鼎盛時期有2500名員工,廣告額達到三個億,發(fā)行量50萬?,F(xiàn)在,他手下只有四十多個人。報社原本有幾層樓,現(xiàn)在也只剩下一層。報社走廊里顯得過分的安靜。
2000年12月10日,作為長春《新文化報》副總編的劉慶主持編前會。夜班編輯提交的一條新華社簡訊引起了他的注意。簡訊說,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將出現(xiàn)在吉林省的森林山。可是,他在吉林省琿春市的地圖上,找不到森林山。他在報紙上發(fā)動讀者尋找森林山。熱心讀者在軍用地圖上找到了森林山的位置,那個地方叫作老爺嶺。
劉慶和同事們開始策劃迎接新世紀第一縷曙光的報道。報社派了幾路記者去琿春老爺嶺采訪。一個特稿記者阿芒采寫了兩篇報道,刊發(fā)時題目是《生生死死森林山》。報道里,一個滿族老人郎傻子自述了他和土匪阿瑪白五爺、朝鮮額娘和俄國額娘的故事。
“坦率地講,我并不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我懷疑郎傻子是一個有講故事天才的老人?!睎|北的鄉(xiāng)下,有許多這樣的人,劉慶小時候村子里常常供電不足,沒有電的漫漫長夜,總有人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極有可能是他自己吹牛的故事。他就聽說過一個人騎著野豬打野豬的故事。講故事的人又矮又小,講話時臉上的麻子坑都閃閃發(fā)亮。聽故事的人抽著煙袋鍋,邊聽邊吐痰,一聽一樂,并不認真。
郎傻子可能也是這樣的人,他編造了自己的傳奇故事?!肮适聦嵲谔肆?,引起了我創(chuàng)作的沖動。我向阿芒要了電話,決定利用元旦休息的時間親自去見一見郎傻子。我做好了進山的一切準備,買了很厚的羽絨服,還有大棉鞋。”可是,當他簽完那天的版面,整個人已經(jīng)快累垮了,他并沒有去森林山,只想著回家睡覺。幾年之后,阿芒死了,郎傻子也不在了。劉慶只好通過別的方式積累素材,一個關(guān)于薩滿的長篇小說在艱難地構(gòu)建。
黃子平很注意小說的語言。他看了《唇典》,發(fā)現(xiàn)劉慶的小說寫的是東北,但基本沒有用東北方言。黃子平覺得在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里,不用方言就不太對勁。比如,香港人用普通話對話就成問題了。方言入小說需要提煉,精粹化,化為大家能看懂的語言。評獎過程,《青蚨子》一直被拿來與《唇典》相比?!肚囹蹲印防镉写罅康拈}南語方言。“方言讓小說的味道出來了,但大部分都讀不懂?!秉S子平覺得要附上一本閩南語字典才行。他覺得《繁花》是很好的例子,用提煉后的上海話表現(xiàn)了街談巷語。
對于這個問題,劉慶的解釋是,因為小說里大多是薩滿的自述,可以把小說的敘事看成是翻譯過來的東西——把滿語翻譯成了漢語?!斑@樣就可以不用強調(diào)東北口音。”
鐘玲跟劉慶說,希望到當年劉慶收集薩滿材料的地方走一走。鐘玲在美國上大學時,研究過薩滿。她很欣賞寫薩滿的《唇典》。她覺得好像沒有哪一本小說寫薩滿這么透徹,“是薩滿文學的典范?!彼@里面講的是什么。
鐘玲自己也寫一些佛教小說,寫到神明。她同樣很欣賞連明偉寫到陰陽兩界的《青蚨子》。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白睿文表達了對《青蚨子》的激賞,許多評委對兩部小說要二選一感到為難。在連線的時候,閻連科干脆“建議”劉慶將一半獎金分給連明偉。
從臺灣來的陳義芝,顯然更明白《青蚨子》?!靶≌f里歷史地理民俗的知識含量非常豐富,想象力驚人?!?臺灣鼓勵青年人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陳義芝對連明偉并不陌生,因為他曾經(jīng)評審過連明偉在臺灣提交的申請創(chuàng)作經(jīng)費的計劃。
《唇典》和《青蚨子》里都充滿神明,用令人驚嘆的方式描述了我們熟悉而陌生的現(xiàn)實和歷史。劉慶覺得可以用“精神現(xiàn)實主義”來描述《唇典》。
“薩滿的本意是通靈的人,是人間和神界靈界的使者,或者可稱之為靈媒。薩滿是一個部族和家族的精神領(lǐng)袖,是精神導師,是醫(yī)生,是占卜者,成吉思汗的身邊有白衣薩滿做軍師,也相當于軍隊里的牧師。努爾哈赤的身邊也有薩滿,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本人就是薩滿?!眲c說。
東北的民間文化的確有著“唇典”的某些特征。相對于中原,東北是“胡地”,因為語言和文字的因素,很少文獻資料,而那些通曉自然秘密的薩滿便肩負起文化傳承的使命,“他們傳承的方式是秘傳,一代又一代地口耳相傳?!?/p>
在《唇典》的創(chuàng)作中,劉慶將薩滿作為一種精神力量來呈現(xiàn),“如何處理好神話、傳奇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是一個難點。更重要的是要將這種精神力量和歷史結(jié)合在一起?!?/p>
許多東北作家都寫過“薩滿”,在他們的筆下,薩滿充滿著神秘,在燈火下,某戶人家在舉行一場“跳神”儀式,大神二神輪番上場,大約是誰家的親人病得不輕,郎中的藥也吃了,沒有了別的治療辦法,只好求助于鬼神。比如《呼蘭河傳》。
劉慶最早知道“薩滿”是看了一場二人轉(zhuǎn)。有一場戲便是大神調(diào)。人們說,唱戲的那人會突然“來神”。在臺下看那二人轉(zhuǎn)的表演,心里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害怕那臺上忽然出現(xiàn)什么,但終究沒有見過一次“來神”。
隨著對薩滿的了解,劉慶逐漸認識到將“薩滿”和“跳神”等同實在是對“薩滿”的褻瀆?!俺蔀橐粋€薩滿,不但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更要承擔未知的命運。史實證明,他們最終還會被拋棄?!泵晒湃说昧私胶笮欧盍恕包S教”,滿族人入主中原后,信奉了佛教。薩滿開始被屠殺。在清朝,皇家對薩滿祭典有了詳細的規(guī)范。“中國北方薩滿的命運最后定格,許多神靈被剝奪了神位,雪神消失了,風神消失了,愛神消失了,眾多神靈離開了薩滿虛弱的肉身,那些貧弱的薩滿成為了大神、二神,他們的神只剩下老虎神和幾個不多的神靈,而惡靈的面目也漸漸清晰,它們分別是騷臭的黃鼠狼、俗稱長蟲的蛇,還有游蕩在墳塋地和鬼火相伴的狐貍?!?/p>
相對于其他東北作家對薩滿的書寫,劉慶筆下的薩滿的確更具精神力量。今年3月,劉慶的創(chuàng)作研討會在上海復旦大學舉辦,會議由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和《收獲》雜志共同主辦,這是繼去年在北京現(xiàn)代文學館舉辦的《唇典》創(chuàng)作研討會之后的又一次重要文學討論。研討會主題最后凝聚為“源自東北大地的圣靈之光”,來自東北的文學編輯宗仁發(fā)說,“《唇典》是2017年中國文學天空劃過的一道閃電,建立了一座與東北有關(guān),與邊疆有關(guān)的人情世態(tài)的博物館,考驗著我們對文學的認知度和忠誠度?!?/p>
文學評論家吳義勤在他和王金勝合寫的“《唇典》論”里這樣寫道:“游蕩于《唇典》的‘幽靈,連同作為民間宗教的薩滿教,深蘊著集體意識與無意識,包藏著族群的普遍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百年之前,魯迅曾召喚先秦文化的“幽靈”,從中汲取“原生的力”以為民族創(chuàng)生的資源……為的是以之為本源,開出現(xiàn)代文明。果真如是,《唇典》豈不也游蕩著魯迅、沈從文式的現(xiàn)代‘幽靈?”
臺風“山竹”剛剛席卷香港,劉慶來到了此地,領(lǐng)取紅樓夢獎。他在暴風雨過后,講起了他小說里的一場場大火。
我在小說中寫到了盜火女神拖亞哈拉大神的形象,為了給人間盜取火種,美女其其旦將神火含在口里,最后被燒成“虎目、虎耳、豹頭、豹須、獾身、鷹爪、猞猁尾”,但她仍保持著一顆人心,“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噴烈焰,驅(qū)冰雪,逐寒霜,馳如電閃,光照群山,為大地和人類送來了火種,招來春天”,這和漢文化中龍的形象何其相似?尤其是這個神靈還有著一顆“人心”,這就多了更多的象征。東北人身處寒冷之處,對火的渴望成就了這一極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犧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過薩滿的演繹穿透著人心。
在《唇典》里,大火從頭燒到尾,火成為隱喻。對抗東北的寒冷和命運的寒冷,需要火。
沈陽的天氣開始變冷了。報社里也是冷清的。劉慶跟我說起了幾個月前去世的民俗學家烏丙安。烏丙安說他去過苗寨,苗寨開發(fā)旅游以后,為了給游客觀看,每天要祭祖三次,但這種儀式以前是不能讓外人觀看的。烏丙安說,這樣做,老祖宗的在天之靈是要唾棄我們的。每天旅客來了,當?shù)厝硕荚陂T口敬酒,民俗變成旅游的禮節(jié)?!斑@對我很震撼,如果寫小說時看到這一點,我可能會寫進去。”劉慶說。
《唇典》寫了十年,劉慶一直想不到好的結(jié)尾。
有一天,劉慶在一個在建的地產(chǎn)項目和一位朋友聊天,朋友是那個項目的總經(jīng)理。談話中,朋友指著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木告訴劉慶,你眼前的這棵樹是從長白山里挖來的。
那棵大樹靜默不動,劉慶卻心里一蹦——
樹木離開了它的生長地,被種植在喧囂的城市,成為城里人生活的點綴。那些被強行移植的樹木會感覺到疼痛嗎?也許那些靈魂的覺醒和幻滅同時到來了,靈魂、神明和現(xiàn)實瞬間凝固在一起,頭頂?shù)脑撇室呀?jīng)變成了歷史的煙云,一束光打在我的臉上,命運神奇地打通了時空的屏障,我接收到了靈感的頻道和密碼。過去就是今天,神明和愛原來一直與我們同在,無論是敬畏還是疏離,無論懷念還是迷茫,神明和愛從未背離,從未離開過我們。
那一刻,劉慶知道,《唇典》可以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