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①

修道院街和集市街的拐角處有一棟兩層小樓。樓下是雜貨店，兼有酒吧的功能；樓上是臥室，住著雜貨店的擁有者巴維爾·契訶夫和妻子葉甫蓋尼婭，以及他們的六個孩子：亞歷山大、尼古拉、安東、伊萬、瑪麗和米哈伊爾。

巴維爾作為父親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反面教材，出身農(nóng)奴的他在家庭里施行恐怖統(tǒng)治，把打老婆孩子當作鍛煉身體。有時，還不到5點鐘，他就起來揍孩子，街坊四鄰都找上門來：“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于是，巴維爾在家規(guī)下面加了一條：“注意：本規(guī)定由家長巴維爾·契訶夫批準執(zhí)行。處分過程中不得喊叫?！比蘸?，安東·契訶夫常說“我沒有童年”。

就是這同一個巴維爾，卻也是塔甘羅格最虔誠的市民。讓巴維爾對宗教著迷的并不是基督教的教義，他真正迷戀的是教堂中那神秘肅穆的氣氛、宗教繪畫以及圣歌的美妙。這個窮苦的農(nóng)民年輕時自學了小提琴，后來還組建了一個由鐵匠和自己的三個大一點的兒子組成的圣歌合唱團，他對藝術的熱情就傳給了這三個兒子，因此安東·契訶夫說：“我們的才能來自父親?！?/p>

雖說童年十分痛苦，但“幽默的深藏之源不是歡樂，而是痛苦。在天堂里沒有幽默”（馬克·吐溫）。與嚴肅的父親形成對比，安東·契訶夫從小就伶牙俐齒，愛開玩笑，是家里和班里的活寶，喜歡給家人和同學起外號，模仿市長和神父的怪癖。

在安東·契訶夫16歲時，家里發(fā)生變故。由于巴維爾把大把的時間都花在了宗教事務上，生意卻是江河日下，最終導致了破產(chǎn)。50歲時，為了躲避債主，巴維爾灰溜溜地逃到了莫斯科，投奔之前因叛逆而離家出走的亞歷山大和尼古拉。不久之后，妻子和剩下的幾個小孩子也跟隨來到了莫斯科，留下安東·契訶夫一個人在塔甘羅格完成中學學業(yè)。

獨立生活在塔甘羅格的三年是安東·契訶夫迅速成長的時期。他充分利用新成立的市圖書館，大量閱讀俄國和德國的經(jīng)典文學和哲學作品，感到生活苦澀時他就翻閱一些時興的幽默小報，扎進書堆里常常忘記饑餓，這樣就省下一頓飯錢。為了填飽肚子，他給富人的孩子做家教，他學會了如何獨立生活，并且對自己的人生有了大致的想法：由于一次生病的經(jīng)歷，他決定當醫(yī)生。

②

19歲，身高1.82米、留著長發(fā)、帥氣倜儻的安東·契訶夫中學畢業(yè)，來到莫斯科，在大學的醫(yī)學系注冊。此時的家庭狀況一塌糊涂：一家人住在妓院區(qū)的一間地下室里，吵鬧聲和哭聲不斷。安東·契訶夫為家庭帶來了光明和笑聲，在他堅持下，他們家從妓院區(qū)搬了出來，租了一棟房子的二樓，他讓三個同學也寄宿，這樣可以降低生活費用，而且更加熱鬧。

為了養(yǎng)活大家庭，安東·契訶夫開始在幽默小報上投文章。在幾次被拒稿之后，他20歲那年終于發(fā)表了一篇書信體小說《寫給鄰居的信》：一個不學無術的地主寫信給一個科學家，說要進行學術探討———他最近有不少重要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項是：冬天之所以晝短夜長，是熱脹冷縮引起的，低溫把白天凍短了，晚上人們點起蠟燭和油燈，把夜晚給熱長了……

安東·契訶夫的文學生涯就這樣歡天喜地地開始了。他寫起短篇小說來就像喝水那么容易，用筆尖在紙上通靈出一個個古里古怪的人物。

26歲之前，安東·契訶夫并不把文學太當回事，他說：“除了我的發(fā)妻醫(yī)學之外，我還有一個情婦———文學，但是我不愿談論她，因為在不法地位中生活的人，將在不法地位中死亡?！比欢嬲B(yǎng)活他的還是“情婦”，因為他一生行醫(yī)期間凈干賠本買賣。他不僅不收農(nóng)民的診療費，還免費送藥、給他們墊回家的路費。

一封來自前輩的信極大地鼓舞了信手涂鴉的安東·契訶夫。格里戈羅維奇是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他從那些笑話中發(fā)現(xiàn)了安東·契訶夫的潛能：“你具有真正的才華，一種使你遠遠高于其他年輕一代作家的才華?！薄皠e再趕工……寧可挨餓?！卑矕|·契訶夫收到來信十分激動，回信道：“您的信像閃電那樣震動了我，我?guī)缀跫拥每蘖?，您的信在我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彼姓J“我寫小說就像記者在報道火災”，但保證自己會努力從“陷進的車轍中掙扎出來”。

然而真正觸動安東·契訶夫的是二哥尼古拉的死。在音樂和繪畫上極具天賦的尼古拉是他們兄弟中最有才華的一個，但由于他缺乏自制力，和酒精、鴉片、妓女糾纏在一起，把自己的才能給浪費了。最終，肺結(jié)核奪走了他的生命，這給同樣患有肺病的安東·契訶夫敲響了警鐘：他應該抓緊時間體驗生命，他要真正地生活，“到1月份，我就30歲了。再見，我昔日的寂寞，再見，我親愛的無意義的生活?！彼ザ韲詈诎档牡胤健_哈林島的監(jiān)獄———去尋找生活。

在薩哈林島，他看盡了人間的苦難。苦役犯被拴在獨輪車上，肌肉嚴重萎縮，捧起一杯茶時，水往往會潑出來；女性從9歲起就開始賣淫，孩子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而行刑官卻在試驗著刑法的上限———九十鞭子會不會打死人……

從薩哈林回來，安東·契訶夫又跑到西歐轉(zhuǎn)了一圈，見證了蠻荒與文明的對比，感到充實而疲憊，32歲的他終于想安定下來。他決心離開城市。于是，他預支稿費，在莫斯科郊區(qū)一個叫梅里霍沃的地方買了225公頃的地產(chǎn)，帶著父母和妹妹瑪麗搬到了這里。

③

1887年3月，安東·契訶夫在一次宴席上突然大量吐血，第二天才止住。直到此時他才被確診為大面積肺結(jié)核。為了方便療養(yǎng)，他賣掉了在梅里霍沃的地產(chǎn)，把家搬到了溫暖的雅爾塔。雅爾塔也因為安東·契訶夫的故居和他那部著名的婚外戀小說《帶小狗的女人》而聞名于世。

《帶小狗的女人》與安東·契訶夫和奧爾加·克尼碧爾在雅爾塔的戀愛有關。安東·契訶夫在觀看藝術劇院排演《海鷗》時認識了比自己小10歲的演員奧爾加，兩人可以說是一見鐘情。奧爾加不僅堅強而且聰明，她知道安東·契訶夫想要的既不是女才子，也不是大小姐，而是一個溫柔、成熟的女性。

她可能是唯一一個令安東·契訶夫真正動情的女人。但當他們處于熱戀時，安東·契訶夫卻施展“拖延大法”以避免結(jié)婚，而奧爾加不愿再處于秘密情婦的地位：“我們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時候……只有我圍著你轉(zhuǎn)你才高興，這就是全部，你并沒有把我看作身邊人。”安東·契訶夫知道自己如果不讓步，就不得不失去鐘愛的女子：“只要你答應我，在我們舉行婚禮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結(jié)婚的消息，那么在我到達的當天，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我非常害怕婚禮，害怕香檳酒，要把它舉在手里，還得對人茫然地微笑?！庇谑?，41歲的安東·契訶夫和31歲的奧爾加偷偷結(jié)婚了，只有四個證婚人參加婚禮，一方是奧爾加的哥哥和叔叔，另一方是安東·契訶夫隨便找來的大學生。

由于演出，奧爾加不得不留在莫斯科，而安東·契訶夫在雅爾塔，夫妻倆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只能通過信件來往傾訴衷腸———這也造就了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通信集之一。

安東·契訶夫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專注于戲劇創(chuàng)作，他一共有五部重要的戲?。骸兑练仓Z夫》《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姊妹》和《櫻桃園》。他對戲劇有著獨到、樸實的看法：“其實生活中我們不是每天都談戀愛和殺人。我們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吃飯和聊天，做無聊的事情。在我們吃飯或聊天中，我們的命運就被決定了?！瓰槭裁次枧_上的事情不能表現(xiàn)生活中的事情？我們應該讓它們一致才對?！?/p>

安東·契訶夫沉疴日重，吐起血來就像一只瓶口向下的瓶子。1904年6月演出季節(jié)結(jié)束時，他和奧爾加決定去德國巴登維勒療養(yǎng)。出發(fā)之前，友人來看望他，對他講述最近的大草原之行。安東·契訶夫最具詩意的作品《草原》中有這樣的文字：“一只鳶優(yōu)美地掠過大地，均勻地扇動著翅膀，突然停在空中，仿佛在思索活著的煩惱。然后又一振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在尋找什么。遠處，一架風車在搖著翼片……”

尋找什么？安東·契訶夫認為人生意義這樣的東西是找不到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應該糊里糊涂地生活：“重要的是不懈地工作———終生工作?！庇腥嗽u價安東·契訶夫的風格是“幽默中帶有諷刺，喜劇中蘊含悲劇，應該讓人發(fā)笑的人物，卻讓人想哭”。也許這不是作家的個性，而是人生的真相吧。

火車緩緩開動了，安東·契訶夫從車窗探出頭來，虛弱的他向朋友強顏歡笑：“永別了，我將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