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小時候,月白風(fēng)清的晚上,母親總是坐在庭院里的榆木桌旁糊棉布條,用來裱袼褙、納鞋底、縫布鞋。月光如一朵朵棉花絮兒,沾在我們身上。母親常常叫我們猜一個謎語:“青枝綠葉一樹桃,外長骨頭里長毛,有朝一日出了世,里長骨頭外長毛。”我們歪著腦袋,晃動著小麻花辮,齊聲說:“棉花。”母親就笑了,露出珠貝一樣的牙齒,大大的眼睛瞇成了天上的月牙兒。
棉花散發(fā)著秋天的味道,有著時間的悠遠(yuǎn)。這是植物的清香,隱忍,干凈,仿佛母親溫暖的懷抱。
棉花,其實就是母親待嫁的小女兒,整天和母親嬉嬉笑笑。那份親熱,令人心里漾滿溫情。一有空兒,母親就在棉花地里薅草、培土、捉蟲、打枝,精心地伺候著棉花。
棉花們懂得感恩,在母親的張望里,一天天茂盛起來,豐滿起來。在我們殷切的目光中,棉花們扭動著腰肢,溫暖著鄉(xiāng)村,溫暖著我們純凈的心靈。
麥?zhǔn)蘸?,棉苗嫩紅的小莖、掌狀的葉子,在風(fēng)中不停地?fù)u擺,颯颯聲如吟一首田園詩。棉花瓣如蠶繭一樣,靜臥在綠葉掩映的花殼內(nèi),不久便蓬松成天上的一綹流云。
這時候,棉花田里會招來紅蜘蛛、棉鈴蟲、棉蚜、紅蚜蟲瘋狂的撕咬。母親趕緊背著噴霧器給棉花治蟲。沉沉的藥桶子壓在背上,如一塊磨盤。盡管太陽很毒,母親還是穿行于棉花田里,掐頂枝,撅公枝,施化肥,薅雜草。身上的洋布小褂子,被汗水浸濕,像從河里撈上來似的。額頭上汗珠凝結(jié)成了鹽霜,舔在嘴里咸滋滋的。母親的全部心思都在棉田里,哪管我們小孩整天通莊瘋跑,有時還餓著肚子,有時打架哭鼻子。
母親的棉花首次綻放了。水紅、米黃的花,襯著墨綠的葉、褐色的枝,色彩絢麗,如列維坦的風(fēng)景畫。夕陽下,母親扎著印花頭巾,穿著水藍(lán)對褂,點綴在棉田里,周身鑲了一層錦,成為棉田里最精彩的章節(jié)。
等到第一場秋風(fēng)穿過田野,瞧,棉田里一片雪白,如蘆花,似飛絮。棉花葉子褐黃、枯焦,先前青碧的稈子變成赭黃、黝黑。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漂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棲息于浩瀚的平原上,極像北方草原上懶散的羊群。
杲杲秋陽下,我們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來到棉田里摘棉花。綠波蕩漾的棉田里,到處晃動著時隱時現(xiàn)的摘花人,場景頗為壯觀。
母親頭裹方巾,自然素樸如河畔的一朵野菊花。她纖細(xì)的腰眼里扎著蛇皮袋,動作嫻熟地采摘著咧開嘴咯咯笑的棉花。袋里漸漸鼓凸起來,母親就成了腆著大肚子的孕婦。鄉(xiāng)村的天空有時是明媚的橙色,有時是干凈純粹的藍(lán)色,看著看著,我們的心也雀躍起來,風(fēng)箏一樣飄搖。我們站在比人還高的棉花叢中,瘦硬的棉花秸稈不時戳著我們的肌膚,又痛又癢,有時劃傷面頰,留下一道血痕,疼得火辣辣的。但我們心里是歡喜的,因為我們的小袋子里也鼓鼓的。
拾棉花時,我們會看到葉子上爬著叫不出名兒的蟲子,心里害怕,但硬著頭皮不作聲。拾棉花要緊哩!棉田里有蟈蟈呀、小青蛙呀,有時還會驚飛一只斑斕的野雞,我們叫嚷著,撲逮著,一片歡騰。母親總是望著我們抿著嘴笑。這時候的棉田最浪漫、最具鄉(xiāng)野風(fēng)情。
得趕快拾棉花,說不定哪天飄下一場秋雨,那就要等好幾天,棉花早已變成灰白的了,或霉變了,那可懊惱不迭喲。瘋夠了,我們繼續(xù)穿行于棉田里。棉田里不時傳來我們嬉鬧的聲音,有時還會傳來遠(yuǎn)處俊俏姑娘甜膩動聽的民歌小曲兒。
采摘棉花是天地間最美的舞蹈,與村姑們采桑、采菱、采茶一樣,彌漫著古典的詩意。瞧,母親頭上插了一朵潔白幽香的野菊花,顯得簡潔而秀美。她亮開脆刮刮如杜鵑鳥般的嗓子,唱起了流傳久遠(yuǎn)的《楊柳青》。歌聲如澄亮的春雨,洗濯著我們年少的心。
棉花拾回來后,就攤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曝曬。我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曬著潔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我們便有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沖動。
棉花曬得脆干脆干的,母親便帶上我們,撐著小木船送到十里外的公社收購站。母親很謙恭地跟過秤的叔叔們打招呼,急盼著賣個好價錢。當(dāng)紅艷艷的鈔票到手時,她便蘸著唾沫,反復(fù)地數(shù),眉眼兒貯滿了笑,久蹙的皺紋頓時像茶葉一樣舒展開來。鈔票塞進貼身的衣袋里,反復(fù)地壓壓,然后再扛著袋子爬到棉花堆上倒棉花。臨走,母親總是惆悵地望著躺著的棉花,像告別自己的女兒一樣,心里有說不出的依戀。
然后,母親領(lǐng)著我們到餛飩店里吃碗熱騰騰的小餛飩或豆腐腦。一大碗餛飩,漂著蔥花,淋上麻油,噴噴的香,直透肺腑。豆腐腦里有榨菜、蒜泥、芫荽等,青白相襯,就像割豬草時看到遠(yuǎn)山上的幾點新綠。我們喝到大地的豐潤與日月的芬芳,心里一陣通透。最后再到商店里買一些針頭線腦。我們的手心里總是捏著母親買的鞋底餅、小馓子、油端子什么的,臉上涂滿了幸福。
冬天的鄉(xiāng)村,沒有太陽的日子,奇冷。天快黑時,村里人撂下晚飯碗,就聽到村尾蘿卜嘴敲著銅鑼“哐——哐——哐——”的打更聲。他每走幾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鑼,邊敲邊喊:“各家各戶,門窗關(guān)好,火燭當(dāng)心喲——” 尾音拖得長長的,在暗夜凝滯的空氣里震顫,凄厲地擦過人的心頭。那激越的更聲飄過潺潺流淌的小河,飄過岑寂空曠的田野,飄過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蕩在小村夜空,緩慢、飄渺、蒼涼。
我和妹妹早早地鉆進溫暖的被窩,而母親總在桑木桌旁用棉花給我們縫制小棉襖或用粗粗的棉線納鞋底。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的身影被投射在涂滿舊報紙的斑駁的泥土墻上,如一尊古老的雕像。她一手握著硬邦邦的棉鞋底,一手用穿針拉著長長的棉線,右手食指上戴著黃澄澄的針箍子。隨著“哧溜哧溜”的聲響,鞋底便多了一個個針腳兒。我們睡在母親縫制的棉被里,感到那吱吱聲極富韻律,仿佛是一首滄桑的歌,伴著晃悠悠的搖籃讓你沉沉入睡;仿佛是噼啪作響的一爐旺火,讓你驅(qū)除寒氣,感受到母親胸膛的溫暖。
母親把積攢的零碎棉花拿到彈棉花的店里加工棉花胎。彈棉花的漢子,戴著鴨舌帽、圍著口罩,手持黧黃的大弓,用棒槌不斷敲擊,“嘭嘭——篤篤”,棉絮起身、跳舞、騰飛。再拉線、壓平,棉花胎便彈好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彈花匠懷抱著簡單的琴弦在大雪中狂舞,棉花成了漫天雪花、風(fēng)中梨花,他也成了一個雪人兒。母親抱著彈好的棉花胎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身影在夕陽的濡染下,鑲了一道金邊兒。她不停地喊著我們的乳名,呼喚聲里浸著做女人的甘香和溫柔,常常令遠(yuǎn)處奔跑的我們眼睛里一片潮濕。
日子如鹵汀河水一樣潺潺流淌。母親總是一年又一年在那塊棉田里拾棉花。她佝僂著背,紛揚著白發(fā),沐浴著緋紅的夕陽,撿拾著棉花,撿拾著曾經(jīng)逝去的美好歲月。
那年我結(jié)婚時,新娘船上大紅大綠的新被子少說也有十條八條。有菊花面子的,有牡丹面子的,有荷花面的,各式各樣的都有。棉被紅紅綠綠地堆放著,極霸氣地照耀著人的眼。岸上聚了好多姑娘媳婦們觀望,嘖嘖稱贊。那是母親攢了多少棉花才湊足的呵!那里面凝聚著母親多少汗水和親情?。?/p>
我們有了孩子后,母親就用棉花為孩子縫做棉襖、棉褲、棉馬夾。母親做的棉襖棉褲柔軟且溫暖,捧在手上,我忍不住朝臉上貼,一股太陽的味道撲面而來。棉花開成我們的床單被褥,開成塵世里蒼生貼身的溫暖。我禁不住輕輕地吻一下,如同吻一下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
現(xiàn)在時興用蠶絲被、鴨絨被,甚至鵝絨被,但我結(jié)婚時的那幾條厚重的棉被卻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衣櫥的最頂層,還用包裝袋扎得服服帖帖的。我一直蓋母親縫的那條龍鳳呈祥面子的棉被。撫摸著綿軟的被子,心底好似拂過一縷楊柳風(fēng),美妙而柔軟。那幾條棉被承載著我們對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貯藏著童年的溫存與綿遠(yuǎn)的鄉(xiāng)愁,儲存著饑饉年代母親對兒女們艱難而深沉的愛。
是啊,在鄉(xiāng)村,棉花如質(zhì)樸的村姑,展露著姣好的面容,透著一股野性的風(fēng)情。棉花總是發(fā)出潔白的笑聲,像冬天翩躚的雪花,像深秋飛舞的蘆花,像母親紛揚的頭發(fā)。
又是深秋,遙望著故鄉(xiāng)的方向,穿過一片片廣袤的田野,我仿佛看到步履蹣跚的母親以及母親身后潔白的棉田,心中溢滿溫馨和感動。棉花散發(fā)的那種綿軟、溫暖和清芬的氣息,一如母親的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浸著歲月的底色,彌漫在我們的心靈深處。
“誰知澤被蒼生外,姹紫嫣紅別有花?!边@潔白的棉花,把蕭瑟的秋天綴飾得分外圣潔、分外純凈。這詩性而溫暖的棉花帶著母親的體溫和美德,雪花一樣飄向吉祥的村莊,飄向純潔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