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紅
30多年前,身為高中生的我,最擅長的就是考試。我深陷其中,為名列前茅心懷喜悅,為名次退步黯然神傷……那是一段精神極度貧乏與不穩(wěn)定的時光,我異常掙扎。
然而另一個事實也毋庸置疑——我是應(yīng)該感謝高考的。18歲之前,我生活在一個邊城,沒有高考,我不可能離開那里。追根溯源,是那場重要的考試,讓我在階層的梯子上攀爬了一格。
我不會輕描淡寫地說高考不重要。因為是這場相對公平的考試助我實現(xiàn)了地域與階層的流動,幫我獲得了起步之初的生存資源,讓我的人生有了一個體面的起點。
而我的付出與代價,也只有我自己才能明了。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考入南京大學化學系。那一年全國理科考生的數(shù)學平均分是25分,而我考了97分。我的數(shù)學一直很好,因為我做過那么多數(shù)學題,無論碰到什么樣的題目都不至于一籌莫展,總能寫出幾個解答步驟贏得幾分。
但是上大學以后,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喪失了學習的愿望與動力。高中三年已經(jīng)徹底透支了學習興趣,傷損了心性,我的內(nèi)心近乎干涸,生活變得了無生趣。
那時,生活中沒有任何快樂:沒有求知的快樂,沒有玩耍的快樂,沒有人際交往的快樂,沒有徜徉于自然的快樂,甚至連睡眠的快樂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我和我的同學壓縮一切出于人性的需求,把自己交付出來,交給一種功利化的學習生活。
在心智最應(yīng)該得以成長、情感最為飽滿豐富的年齡,我們卻只是一味地壓抑天性,否認與生俱來的自由意志,人就這樣一天天地僵直木訥了。
人畢竟不是機器,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過久了,會產(chǎn)生“越獄”的渴望。我渴望讀書,漫無目的地讀,讀優(yōu)美的文字,讀不為考試的無用之書。一首詩、一篇散文或一部小說,就像溺水的人掙扎著浮出水面后呼吸到的一口氧氣。
然而,每一次短暫“越獄”,都會受到自我的嚴厲譴責。當別人都埋頭苦讀的時候,你卻在讀一本小說,你會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糟蹋時間,辜負父母,可能還會自毀前程。
猶如一只驚慌怯懦的兔子,被某種莫名的東西追趕,在時光原野上狂亂地奔跑——我后來想,那莫名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應(yīng)該就是恐懼吧。害怕被社會甩下,害怕與主流的價值觀格格不入,于是拼了命地憑著那種半生不熟的能力奔跑、奔跑……
多年以后,我讀到張曼菱在北大的演講稿:
“……你們能夠考入北大的那種因素、那個分數(shù),其實并不是那么光榮,那么有力量,那么有積極意義的。相反,它是一種消極的標志?!?/p>
“……是你們比你們的同學更能夠接受壓抑、配合壓抑……壓抑了你們青春的個性。是這種對壓抑的服從,使你們成為考試機器,使你們得了高分,進了北大。我稱之為‘壓抑的勝利’。你們贏了嗎?”
看到這里,我?guī)缀鯚釡I盈眶,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人說出了我隱約感受到的東西。
多年以后,我從女兒身上看到她起伏的學習狀態(tài):小學時代是在玩耍與快樂中度過的;初一很有信心地投身于中學這個新環(huán)境,超級努力,進步飛速;初二平穩(wěn)正常;但到初三,這股子勁兒繃不住了。她本身就是一個對重復(fù)枯燥的事物耐受力很低的人,沒完沒了地做題、大大小小的考試以及將要來臨的中考壓力讓她厭倦煩躁,經(jīng)常不好好完成作業(yè),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教室抄作業(yè)。
我從自己的經(jīng)歷知道,人不是機器,情緒起伏、成績起伏都是特別正常的事情。如果那時候我們就很緊張,把恐慌傳遞給她,責備與管控她,情況只會變得更糟糕。
孩子厭學很可能是一種自救的方式。外界的要求與其天性之間已經(jīng)處于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如果自身再給自身加壓,彈簧超過彈性限度,生命將遭到某些難以逆轉(zhuǎn)的損毀。
女兒曾坦言:“我感謝我會厭學?!?/p>
中考,女兒考了一個相當棒的分數(shù),但她再也不想像初三那樣度過高中三年,于是選擇了國際班。那時候,人們對國際班還存有偏見,覺得只有成績不好的學生才去讀。她不理睬這些非議,放棄南師附中而上了國際班。
大學四年,她簡直像一個無堅不摧的戰(zhàn)士,從入學奮斗到畢業(yè),幾乎從未有過松弛。后來女兒屢屢說起,正是因為高中三年得到休整,她才有能量面對大學四年的挑戰(zhàn)。
對于有血有肉的人而言,熱愛——厭倦——休整——重新出發(fā)是最正常的人性反應(yīng)。實際上,厭倦是一種消極反抗。它提醒你已經(jīng)身處懸崖邊緣,它逼迫你去做出新的選擇。這個選擇可能很不尋常,也未必導(dǎo)向成功,但對于身為獨特個體的你,那是種順應(yīng)天性的召喚,讓你迷途知返。
接著說回我自己。我考入南京大學化學系,然后發(fā)現(xiàn)每天都很難熬。直到有一次,到別的寢室通知一件事兒,看到一個同學桌上放著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小說,我忍不住就看了起來??傆X得它隨時會被人拿走,我的眼珠快速地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
一個女生說:“你看書的樣子很貪婪。”
這種“貪婪”最終促使我下決心,轉(zhuǎn)到了心心念念向往的中文系——我要感謝20世紀黃金的80年代,那個時代,以及我身處的南京大學,都有一種開放寬容的風氣,愿意為學生提供發(fā)展自我潛力的環(huán)境。
到了中文系,我過上了日日可以看小說、看閑書的生活。當時宿舍有6個女孩,根據(jù)個人看書的嗜好分為港臺派、山藥蛋派、先鋒派,一個酷愛哲學的女孩榮膺“穿裙子的尼采”稱號。我是名著派——概因我在寬僅90厘米的單人床內(nèi)側(cè)擱了一塊木板,上面全是托爾斯泰、盧梭、狄更斯、羅曼·羅蘭等作家的作品。
我們還愿打愿挨地訂了個室規(guī):周末必須關(guān)在寢室寫作,交出文章才許出門。我們很肉麻地把寫文章的事叫作“杜鵑啼血”,坐在擁擠的宿舍里,像中學生寫不出作文一樣咬筆桿,寫幾行就瞥瞥人家,不時詢問一下:“你‘啼’出來沒有?”
文章寫好后,大家共用兩個筆名:一個叫貝禾——取“稿費”兩字的偏旁再左右交換一下;一個叫火鳥——取“烤鴨”的偏旁,預(yù)備拿了稿費去吃烤鴨。之后,委派兩個女生拿到報社去投稿。
那是最愉悅輕松的一段讀書生活。至今我對中文系心存感激,覺得那是天下最好的科系。
回想起青春時代的道路,“我已給過攀爬,我已懸崖勒馬”。我也感謝我的厭學,雖然當時它給我?guī)砹藰O大的痛苦——只要這個痛苦沒有殺死你,就會轉(zhuǎn)化成自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