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禾

年輕時，母親恣意消費青春，追情逐愛，導(dǎo)致幼女寄人籬下，度過凄涼童年；直到歲月流走，青春已逝，她這才反思過往，想修復(fù)母女親情，給晚年一個依靠，但女兒心中的冰雪，早已無法消融……

以下，是女兒王琳琳對本刊的講述——

寄人籬下的幼女淚，媽媽要愛情不要親情

2018年5月，是姥姥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按風(fēng)俗要舉行隆重的紀念。我從鄭州趕回老家新鄉(xiāng)。那熟悉的街道和老房子，將我的記憶瞬間拉回到少年時代。我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瘦弱的身影，一個人背著書包孤獨地行走在幽靜的小巷，而姥姥慈祥的目光在小巷盡頭等著我。我趕到姨媽家，看著姥姥的遺像，淚水潸然而下，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我是河南省新鄉(xiāng)市人，也曾有過快樂的童年。父親是供銷社的職員，每天下班后，他喜歡騎自行車帶著我去兜風(fēng)，記憶中，風(fēng)聲從耳邊呼嘯而過，伴隨著我興奮的尖叫。媽媽是棉紡廠的廠花，她大大的眼睛，皮膚白皙，喜歡買來各種花色的裙子，將我打扮成驕傲的公主。而這一切，都在我5歲那年結(jié)束了。媽媽走了，她要去尋找幸福?！笆裁唇行腋?？”我問爸爸。爸爸牽著我的手說：“只要你還在爸爸的身邊，這個家，對我而言就是幸福的。”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現(xiàn)在只有爸爸了，我希望爸爸不要再離開我。等我長大，我才知道，老實、懦弱的父親，婚后很快讓母親厭倦。她喜歡追求刺激，她要挑戰(zhàn)那些有個性的男人，那些男人仿佛天生帶著豪情，讓她充滿激情。我5歲時，母親出軌了，我父親很快發(fā)覺，提出離婚，母親將我留下，飛向了她自由的天空。

兩年后，一個女人走進了家門，成為我的繼母，她是一家國企的會計，離異，女兒離婚時判給了前夫。一開始，她很有耐心地照料我，我的衣服變得干凈了，家里的飯菜也變得可口了，我也一度覺得，我有兩個媽媽，這個媽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漸漸地，繼母失去了耐心。我沒按時完成作業(yè)，她上來就是一個大耳光；我在外面貪玩忘記回家吃飯，她幾腳就把我踹到地上。而生性懦弱的爸爸，對她敢怒而不敢言。我疼得大哭，喊著找媽媽，然而，我的媽媽離婚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周末時我將這一切告訴了姥姥，我母親終于出面了，她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將我繼母連扇了好幾個大耳光，又將她的臉抓破。她告訴我：“以后不用怕了，她再也不敢打你了！”說完她又揚長而去。

那以后，繼母確實有所收斂，再不敢動我一個指頭。但她換了套路，比如，盛飯時故意給我盛一大碗，逼著我吃光，吃不完下頓就餓著；領(lǐng)我到娘家做客，有人丟了20元錢，她就故意誣陷是我偷的；有一次帶我去商場，她遇上熟人，就將我丟在一邊，一只野狗將我的右腿咬得血肉淋漓！

姥姥和姥爺都哭了，他們做出決定，再不讓可憐的我在繼母家受罪了。姥姥姥爺已經(jīng)退休，生活在我大姨家。在姥姥姥爺?shù)膽┣笙拢笠谈附K于答應(yīng)讓我過來一起生活。從此，我開始寄人籬下。

媽媽終于露面了，看著我的傷口，她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我摟著媽媽說：“我不想在繼母家，也不想在姥姥家，我想跟媽媽一起……”“好，你等著，我過幾天就把你接走?！蔽毅裤街钤趮寢屔磉叺男腋Ｇ榫?，甜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醒來才發(fā)現(xiàn)，身邊早已沒有了媽媽！我直到傷愈上學(xué)也沒有看到媽媽來接我……

媽媽小三上位，你的女兒還在飄零

媽媽為什么不能把我?guī)г谏磉吷?？我不止一次地問過姥姥，姥姥摸著我的頭，安慰我說：“你媽媽太忙，她要工作，哪有時間帶你呢？”

春節(jié)快到了，媽媽終于來了，她給姥姥姥爺?shù)热硕紟砹硕Y品，也給我?guī)砹送婢吆臀覑鄢缘那煽肆ΑＨ欢?，幸福太短暫，媽媽坐了一會就要離開。我流著眼淚跟到院子門口，發(fā)現(xiàn)路邊停著一輛車，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開車帶著媽媽，絕塵而去。

春節(jié)后，是媽媽的生日，她第一次帶我出去吃飯，是一家西餐廳。璀璨的燈光下，化過淡妝的媽媽精致、典雅，舉手投足間，萬千魅力。坐在她身邊的是新鄉(xiāng)有名的房地產(chǎn)商，媽媽說，他的項目，市長都在指望他快點推進，給新鄉(xiāng)的經(jīng)濟增加亮點。

這天晚上，媽媽竟然陪我回到姥姥家，睡在我的身邊。半夜時分，我在夢中被吵架聲驚醒，聽到姥姥告誡媽媽：“不管怎樣，你必須選擇一個男人好好過日子，不能這樣踏著幾條船。”媽媽一直不吭聲。等我大一些才知道，媽媽容貌出眾，自命不凡，離婚后，發(fā)誓要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但無奈難遂人愿。她就不停地換男友，兩年時間，她就處了五六個。這幾天，她又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離異的房地產(chǎn)商劉叔叔，她發(fā)動各種攻勢，但屢屢受阻，有些低迷的她這才回到姥姥家，也才想到還有我這個女兒……

那一刻，我十分悲涼。大姨媽的獨生女兒，比我大三歲。于是，我穿的衣服，永遠都是表姐換下來的舊衣服；每餐飯，姨媽都是只問表姐想吃什么；上學(xué)遠了，需要騎自行車，大姨給表姐買來嶄新的女式輕便自行車，給我的是一臺破舊的自行車。這就是我的命運。

每年春節(jié)，是我最難堪的時候，爸爸陪繼母去了老家，而媽媽露一面就不見了。大姨父是國企領(lǐng)導(dǎo)，拜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除了各種禮品，他們還要塞給表姐一個大紅包。來人覺得，只給表姐不給我，不太好，于是把20或50元的小額鈔票給我算做紅包。雖然我表面上說了“謝謝”，但我內(nèi)心早已出離憤怒，我心里在高喊：“我不是一個要飯的乞丐，我不用你們可憐我！”那一刻，我恨我媽媽，是她把我丟在這里……

后來，媽媽結(jié)婚了。據(jù)姥姥說，那是媽媽離婚后的第三次婚姻，這一次，媽媽做了三年的小三，終于成功上位！然而，等著媽媽的是一次次家暴，媽媽要么是鼻青臉腫，要么是渾身青紫，最嚴重的一次，竟然肋骨被打斷。每次受傷之后，她才會回到姥姥家，我才有幸睡在她的身邊。我以為她會離婚，但每次只要事后繼父一道歉，媽媽就眉開眼笑地跟繼父回了家。

最讓我心痛的是，那一年冬天，我因重感冒發(fā)高燒不能上學(xué)，姥姥領(lǐng)我去兒童醫(yī)院輸液，生病的孩子都有媽媽陪著，我更覺悲涼。姥姥給媽媽打去電話，聽說我病了，媽媽叮囑我好好養(yǎng)病，我在病痛中不知說什么好，于是將電話轉(zhuǎn)給了姥姥。接下來的話令我震驚不已！媽媽說，這一次流行感冒很厲害，繼女也住院了，她在醫(yī)院護理，沒有時間過來陪我。話筒不隔音，我聽得清清楚楚，眼淚滾滾而下。

這次感冒痊愈之后，我給自己定了目標，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一所外地大學(xué)，離開這座城市。

高三沖刺，我拼盡全力，發(fā)誓一定要考好。我每晚都要復(fù)習(xí)很晚才回家，姥姥他們住的是一個小獨院，小巷里的路燈壞了，漆黑一片。一天晚上，我走到院門前，卻發(fā)現(xiàn)忘了帶鑰匙。身上又沒有手機，只好敲門。姥姥和姥爺年事已高，聽不見敲門聲，我只好拼命拍門。門終于開了，酒氣沖天的姨父居然把姨媽一把推搡出來，嘴里喊著：“老子天天給別人養(yǎng)孩子，還得受你們的氣，你也滾吧！”“砰”的一聲關(guān)閉了大門！姨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又急又氣地埋怨道：“你怎么忘帶鑰匙呢，真叫人不省心！明兒叫你媽把你領(lǐng)走！為了你，俺們家吵了多少次架！”

姨媽坐在臺階上，枕著胳膊，呼呼睡著了。我毫無困意，望著滿天的星斗，黯然神傷。我想問媽媽：“你在哪里，你為什么生下我，卻給我這樣的人生？”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望著媽媽離去的背影，我說我害怕，媽媽當(dāng)時就送給我三個字：靠自己。我只有靠自己了，我只有靠這三個字，帶著恨與拼搏艱難長大。高考結(jié)束，天道酬勤，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廣東省一所高校錄取。我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暗夜的痛親情的銹，媽媽我該如何原諒你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很快簽約國內(nèi)一家知名房企的河南省分公司，擔(dān)任房產(chǎn)策劃師。我拒絕回老家，只有春節(jié)時回去看看姥姥姥爺。爸爸和媽媽都對我說：“到家住吧，住酒店多冷清！”那個“家”字，在我聽來如此陌生，又如此刺耳。

2017年5月，姥姥因心臟病猝然離世，我一路哭著趕回新鄉(xiāng)。在靈堂里，我握著姥姥枯瘦的小手久久不愿松開。她才是我生命中至愛的親人，是她陪伴我長大，她走了，再沒人無私地呵護我！姥姥安葬后，媽媽第一次提出要送我到高鐵站，我看見媽媽眼角有了魚尾紋，鬢角上斑斑白發(fā)。她有些落寞地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沒事你多回來陪陪我吧！”我答應(yīng)了一聲，內(nèi)心想的卻是，姥姥不在，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想回來。

回到鄭州，母親的電話突然多了起來，詢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我有些不適應(yīng)，更不知道原因。后來大姨的一個電話，揭開了母親突然轉(zhuǎn)變的秘密。

2017年，母親已經(jīng)53歲，這個當(dāng)年新鄉(xiāng)棉紡廠出名的廠花，已然褪盡芳華。前年，繼父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新鄉(xiāng)，考上一家事業(yè)單位，隨后結(jié)婚。這個女兒經(jīng)常喊繼父一起吃飯，外出游玩。也許，看到別人的女兒，才想到我，母親開始檢視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女兒雖然也已經(jīng)長大，卻形同陌路。丈夫有親生女兒在旁，而她不還得靠自己的骨肉嗎？在大姨的提議下，她開始頻繁給我打電話?？梢呀?jīng)疏離的親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親近起來？

姥姥忌日第二天，母親請姨媽等幾個人吃飯，宣布了一個重磅消息，她已經(jīng)和我的繼父離婚！

大姨忙問她怎么回事。母親笑了一下說：“導(dǎo)火索是一件小事，但我實在不想再忍了。房子歸我，我讓他滾了！”說完，母親笑著對我說：“我這套房子，想留給你，這次就辦個過戶手續(xù)吧！媽得為你留點家底。媽媽以前冷落了你，現(xiàn)在給你補償！媽對你唯一的要求是，趕緊調(diào)回新鄉(xiāng)來工作！”

面對著親友們的一片贊揚聲，我鄭重對媽媽說：“媽，我不要你的房產(chǎn)，我也不想調(diào)回新鄉(xiāng)?，F(xiàn)在你身體還好，先自己過吧，等你不能動的時候再說?！?/p>

母親生氣了：“你是連你媽都不管么？”我回敬了她一句：“這么多年，你又何曾管過我？”

我想起了那些凄涼的往事，想起了一個人春節(jié)時蜷縮在大姨家的床上，躲避著那些拜年的人流；我想起去爸爸那里要撫養(yǎng)費，直到受盡繼母百般刁難，她才滿足地將兩張紙幣扔到我的腳下……而此時的媽媽，卻一直在尋找她所謂的幸福！繼父那么嚴重的家暴，她都不離開，是因為，繼父是她心中一直沒有征服的男人……

如果童年是有色彩的，那我的童年就是一幅黑白底色的相片。那些伸手向繼母要錢的情景奇特而荒涼，它籠罩在某種陰影中，像影片被按了暫停，停在一幀達利式的畫面上。

我鼓起勇氣說道：“媽，有些話也許我不該說，您以前被繼父打斷肋骨時都不離婚，現(xiàn)在為什么離婚？怕是繼父的女兒不認您吧？我小時候發(fā)燒住院，您也在醫(yī)院，您陪的是誰的閨女？有一次老師讓我寫個去公園玩的作文，我怎么求您，您都不帶我去，我一個人在公園的椅子上坐了一天……你們都是奔六十的人了，感情消耗沒了，外人的女兒也指望不上，所以你和我爸爸都來討好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接受?！?/p>

說完，我已淚流滿面，拿包離開。這天晚上，我在酒店洗澡剛剛躺下，姨媽打來電話：“快來呀！你媽割腕自殺了！”我一躍而起，趕緊沖到醫(yī)院。

原來，我走后，母親覺得顏面盡失，絕望之中，用一個小刀片切了手腕！看到鮮血不斷涌出，她萬分恐懼，這才打通了大姨的電話。所幸送醫(yī)及時，沒有生命危險。一旁的姨媽哭著對我說：“你回來吧，你繼父天天有女兒陪著，你媽可就你一個指望了啊！”

我在醫(yī)院陪了媽媽一周后，踏上歸程。行前，我告訴母親，關(guān)于工作調(diào)動，容我好好考慮一下。

坐在回鄭州的高鐵上，我的微信中仍然是姨媽們不停的規(guī)勸和指責(zé)。如果，她們的女兒經(jīng)歷過，開家長會沒有父母的影子；如果，她們的女兒也曾被打得額頭永遠留下一道疤痕；如果，她們的女兒也經(jīng)歷過，寒冷的冬天進不去屋在門口坐過一夜，她們也許就會明白，當(dāng)幼小的心慢慢硬成了一顆堅硬的果核，絕非一般的溫暖所能化開。

身為父母，年輕時恣意歡樂，他們的愛人要比女兒重要得多，他們要的幸福，要比女兒的生活重要得多。當(dāng)青春耗盡，他們才想起女兒，發(fā)現(xiàn)他們的疏離和冷漠，早已在他們和女兒之間，筑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溝壑！

面對血脈親情和刻骨傷害，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那些刻在心靈深處的傷痕，還經(jīng)常在暗夜里疼痛。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母親，雖然他們聲稱愛我，但我還是覺得，他們愛的終究是他們自己。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后]在王琳琳對本刊講述后，我們的特約記者聯(lián)系上了她的母親張女士。張女士對自己在女兒成長過程中的失職一再懺悔，希望女兒能夠原諒她。王琳琳到底應(yīng)該怎樣做？歡迎讀者來電發(fā)表觀點，或傾訴類似的情感故事。電話：027-68892650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