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
段莉和段小曼是一對親生姐妹。母親去世后,姐姐段莉一路拉扯著妹妹長大。她用輟學打工換來妹妹讀書的機會,為了給妹妹治病,她不惜犧牲自己的婚姻。她幾乎是日夜苦做,終于將妹妹送進了北京大學。段小曼懂得感恩姐姐,事事聽從姐姐的安排,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自己的人生,她非常苦惱。她究竟該如何做,才能既活出自己,又能報答姐姐的恩情?以下是段小曼的自述……
我叫段小曼,1990年出生在湖北省紅安縣桃花鄉(xiāng)。爸爸段正明是個木匠,媽媽邱芬在家務農(nóng)。3歲那年,媽媽被一場大病奪去了生命。一年后,爸爸再娶,繼母進門那天,帶來了2歲的兒子小勇。我和小勇天生不對盤,一進門就掐了起來。爸爸揚起手要打我,是姐姐死命護住了我。姐姐名叫段莉,當時才12歲,卻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
1996年,繼母懷孕生下小磊。家里的負擔越來越重,爸爸不得不外出打工賺錢。這一年,我本該上小學,可繼母總說家里沒錢,等爸爸寄錢回來再說。這一等,就等到我8歲。這期間,姐姐多次跟繼母提起送我上學的事,每次繼母不是岔開話題,就是哭訴家里沒錢,供養(yǎng)姐姐上學已經(jīng)很不容易。
別問我為什么姐姐可以上學,我卻不能。姐姐是學霸,成績一直排名年級前三,上了中學之后,鎮(zhèn)中學每年為她減免學雜費,這在我們村是獨一份,繼母臉上也添光不少。而且姐姐特別懂事,只要一放假,就會去地里扯花生、摘棉花、種油菜,啥活都干。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能賣不少錢,她將錢都給了繼母,繼母哪好意思不給錢她上學,而我啥活也不會,只會吃干飯。
那時候,我見同齡的人每天都要起早上學,放學后還有一堆作業(yè)要做,所以,對上學這件事也沒什么執(zhí)念,但姐姐卻特別執(zhí)著,總是跟我說:“你再等等,我去跟她談談,一定讓你去上學。”姐姐還經(jīng)常教我讀書寫字,做算術(shù)題,生怕我將來會落后別人太多。
姐姐參加中考時,分數(shù)超出了我們縣一中整整40分,所有人都稱贊她,覺得她只要繼續(xù)保持下去,將來必定能考上重點大學??山憬銋s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決定,她對繼母說:“我出去打工賺錢,換小曼讀書吧。我已經(jīng)讀夠了,小曼卻一天學都沒上,將來會吃虧的?!崩^母勉強同意。
當月,姐姐就去了紅安縣一家縫紉店做學徒。我知道姐姐放棄了很多,才換來我讀書的機會。我一頭扎進了學習中,發(fā)誓一定不會讓姐姐失望。
2000年春節(jié),爸爸和姐姐都回家過年,家里一片熱鬧。夜里,我跟姐姐說:“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縣里,我可以跟你一起打工,不讀書也行。”姐姐卻厲聲說:“不讀書怎么行,這個社會只有讀書才會有出息?!蔽椅乇е憬阏f:“我不想待在這個家里,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苯憬忝业念^,輕聲說:“我再想想辦法吧?!?/p>
姐姐跟父親商量了很久,又跟裁縫店的老板借了個住處,將我?guī)У搅丝h里。這一年,姐姐已經(jīng)成為縫紉店的幫工,她做出來的衣服工整漂亮,走線整齊,很多顧客都來找她做衣服,因此,縫紉店的老板喜歡她,允許我們倆住在縫紉店臨時搭起來的閣樓里。開學季,姐姐將我送進附近的紅安縣實驗小學,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非常友好,我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學習和生活。每一天,我去上學,姐姐就在店里做工;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姐姐依舊在昏黃的燈光下,來回轉(zhuǎn)動手里的衣服。她幾乎是不分晝夜蹲坐在縫紉機前,不知疲憊。每完工一件衣服,她的臉上就會浮現(xiàn)滿足的笑容。她說:“多做一件衣服,我就多賺了幾塊錢?!笨蛇@么辛苦賺來的錢,她卻從來都舍不得花。每次一發(fā)工資,她就把錢存進銀行,只有在我需要錢的時候,才會動用那個存折。
姐姐對自己很小氣,對我卻很大方。那時候,學校食堂每天早上提供營養(yǎng)早餐,一個月45塊錢,由學生和家長自愿選擇。我算了一下,除去周末,一頓早餐平均下來要兩塊多,當時只有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同學選擇在學校吃。我自覺沒有這個條件,回去都沒有跟姐姐提起這個事情。可姐姐卻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執(zhí)意去學校幫我交了早餐費。她說:“學校的早餐有營養(yǎng)些,你跟著姐姐總吃不好,萬一不長個兒怎么辦?”
我知道姐姐都是為了我,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你要好好讀書,姐姐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將你送上大學?!睘榱私憬?,我也愿意拼了命去學習,四年級下學期,我連跳兩級,之后順利進入紅安縣實驗中學,成績一直維持在年級前三名。
2006年初,正在讀初三的我經(jīng)常感到腹痛,之后,身體開始浮腫,連走路都很吃力。姐姐帶我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腹腔里有積液,需要通過腹腔穿刺才能確定腹腔積水的性質(zhì)和鑒別腹腔積水的原因。當時,縣醫(yī)院沒有這個條件,必須要去武漢的大醫(yī)院做腹腔穿刺。姐姐帶著我直奔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最終,確診我患有慢性腎炎。醫(yī)生說:“有些患者經(jīng)過治療干預有可能治愈,還有一些患者會發(fā)展成為尿毒癥,更有一些患者會發(fā)展為腎衰竭,危及生命?!苯憬惚粐槈牧?,她拿出所有的錢,求醫(yī)生給我用最好的藥。我住進了費用不菲的特護病房,醫(yī)生將十厘米的針管插入我的身體,將腹腔的積水抽出,我疼得呼天搶地,姐姐在病房外也眼淚直流。這樣的痛苦每隔兩到三天就要承受一次,可即便這樣,我的病依舊沒有得到根治。醫(yī)生說:“這是慢性病,要做好長期戰(zhàn)斗的準備。”
那段時間,姐姐急瘋了,四處籌錢幫我治病。她打電話問父親要錢,父親來到醫(yī)院,給了我三千塊錢。隔了半個月,父親回到工地,向包工頭提前預支了5000元工資,又打到了我的卡里。父親已經(jīng)盡力,姐姐不忍心再為難父親,只能靠自己想辦法。
有一日,在病房里,姐姐突然告訴我:“姐要結(jié)婚了。”我問:“是誰?我認識嗎?”姐點點頭,說:“是李向東。他一直在追我,我覺得他對我還不錯,就答應了?!崩钕驏|是縫紉店隔壁酒店老板的兒子,因為游手好閑,經(jīng)常惹是生非,一直到30歲了,還沒有女孩愿意嫁給他。李向東對姐姐很有好感,經(jīng)常去裁縫店獻殷勤??山憬阋恢辈幌矚g他,甚至有些討厭他,現(xiàn)在怎么突然就覺得他還不錯,并愿意跟他結(jié)婚了?
夜里,我問姐:“你愛他嗎?”姐笑說:“什么愛不愛的,不過是結(jié)婚過日子罷了,不過他愿意給你治病,姐心里還是開心的?!庇质菫榱宋遥∵@些年,姐姐為我放棄了學業(yè),拼了命賺錢供我讀書,現(xiàn)在又為了給我治病,不惜犧牲自己的幸福。淚水在我眼里打轉(zhuǎn),心中涌起一陣愧疚,不知如何面對姐姐。姐姐卻說:“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治病?!蔽以卺t(yī)院待了三個月,做了16次治療,終于將體內(nèi)的積水都排出了。醫(y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只要每天按時吃藥,不再腹痛,基本上就算痊愈了。”我又回到學校讀書,雖然請了三個月的假,但我一直在自學,加上班主任憐惜我,經(jīng)常給我開小灶,我落下的功課很快就趕上了。2006年9月,我順利考上了紅安縣第一中學。
這年10月,姐姐和李向東結(jié)婚了。我跟著姐姐搬去了李家住。李向東喜歡喝酒,每次出門必醉,回家就發(fā)酒瘋。第一次見他又吼又罵的樣子,我被嚇壞了,姐姐卻還要跪在地上清理他的嘔吐物,將他扶到床上睡覺。我看不慣李向東的樣子,也不忍心看姐姐如此卑微,執(zhí)意要搬回閣樓里住。
不久,姐姐懷孕了。我很開心,每天想著法照顧她。可姐姐臉上的笑容卻一天比一天少,我經(jīng)??此t腫著眼睛來店里上班。有一天,我還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傷痕。我氣憤地問:“他是不是經(jīng)常打你?”姐姐搖搖頭說:“他昨天晚上喝醉了,已經(jīng)跟我道歉了,以后不會了?!蔽野胄虐胍傻攸c了點頭。
誰料,在姐姐懷孕5個月的時候,突然因大出血住進了醫(yī)院。當我趕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已經(jīng)宣布姐姐流產(chǎn)了。是李向東喝了酒,回家后拿姐姐撒氣,一腳踹到了姐姐肚子上。我看見姐姐面色慘白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話都不說,忍不住趴在姐姐的床上痛哭,喊著:“姐姐,你還有我啊。”良久,姐姐才轉(zhuǎn)過頭,頓時淚雨傾盆。姐姐坐完小月子之后,又搬回了閣樓,堅決要跟李向東離婚。我力挺姐姐。可李向東不答應,三天兩頭來店里鬧,姐姐拿出病情診斷書,證明李向東有家庭暴力,說要去法院告他。李向東這才簽字離婚。
離婚后,姐姐又把心思全部放在我身上。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她的性格漸漸強勢起來,常常說一不二。當時,縫紉店的生意已經(jīng)落寞,老板決定將縫紉店轉(zhuǎn)出去。姐姐借了一些錢,將店鋪盤了下來。我罵姐姐傻:“現(xiàn)在大家都是去商場買衣服,誰還去裁縫店啊?!笨山憬悴宦?,她又招聘了幾名女工,一點點教她們裁布、走線,然后,將店名改了,專門縫制窗簾。
為了給我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姐姐在附近居民樓里租了一套兩居室。她和幾個女工擠在一間房,將朝南的那間大房間留給了我。姐姐很喜歡安排好我的一切,小到我的吃穿住行,大到我的高考志愿,她都一手包辦,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心。而我也習慣事事聽從姐姐的安排,即便有時候有異議,姐姐也總是說:“我都是為你好,聽姐的沒錯?!?/p>
2009年,我參加高考,考得還不錯。姐姐天天給我班主任打電話,預估分數(shù)線,最終,根據(jù)我的成績,幫我填報了北京大學。不久,我就被北京大學英語系順利錄取。我去北京后,姐姐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一個電話,她說:“你不在我身邊,總感覺少點什么?!彼€警告我:“不許談戀愛,更不許私自出去打工,沒有錢就問我要?!笔矣研υ捨遥骸澳愣歼@么大了,你姐還將你當成小孩子,事事管著你?!蔽曳瘩g她們:“你們不懂這種愛。”我知道姐姐愛我,珍視我,她也只有我。所以,我愿意被她管著,看她幫我安排好一切。可不知從何時起,這份被我引以為傲的“管束”漸漸變了味。
2010年5月,姐姐突然給我打電話,執(zhí)意要我轉(zhuǎn)到會計專業(yè)。我問姐姐:“我在英語系學得好好的,干嗎要突然轉(zhuǎn)專業(yè),而且我對會計專業(yè)不感興趣啊。”可姐姐卻一再堅持:“會計專業(yè)好啊,以后好找工作,你一個中國人學什么英語,又不出國?!?/p>
原來,姐姐聽一個客人說現(xiàn)在的會計專業(yè)最吃香,工作又輕松,賺錢也容易,便動了讓我換專業(yè)的心思。我拗不過姐姐,答應考慮一下,姐姐卻一意孤行,直接打電話給我們系主任,勢必要敲定這件事。我不想忤逆姐姐,在系主任征求我的意見時,我同意了。大學畢業(yè)之際,我原本有機會保研。我打電話征求姐姐意見,姐姐一句話堵死我:“你一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嗎?總不是要結(jié)婚生孩子的?!弊罱K,我放棄了保研。畢業(yè)后,我原本準備留在北京工作,姐姐知道后,堅決不答應,說:“你這是要拋棄你姐嗎?北京那么遠,姐怎么看你結(jié)婚生孩子?”這一次,我又繳械投降了。
2014年,我回到武漢,在武昌一家證券公司做數(shù)據(jù)分析師。我常常上網(wǎng)給姐姐買東西,購日用品。每次回家前,我都會去商場給姐姐買幾套衣服。姐姐知道那些衣服通常要兩三千,連連罵我奢侈,根本就舍不得穿。2016年,我戀愛了。男朋友吳征是武漢人,在一家研究院工作,家境不錯。我和他年齡相當,也很談得來。戀愛半年后,我將吳征帶回家給姐姐看,姐姐對吳征的外貌很不滿意,覺得他個子不高,配不上我,堅決要我分手。我不答應,她就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哭著說她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你翅膀長硬了,就不聽話了。”
想到姐姐養(yǎng)我這些年不容易,為了讓姐姐開心,我無奈和吳征提出了分手。分手后,我心里很壓抑。這20多年來,我?guī)缀跻恢倍际前凑战憬愕囊庠干?。我也一直以為只要我事事聽從姐姐的安排,就能報答她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卻不知我在這個過程中早已失去了自己,根本就沒有自己的人生。我學著自己并不喜歡的專業(yè),從事自己不擅長的工作,不能和愛的人在一起,我過得并不開心。我相信這肯定也不是姐姐的初衷。
思索再三,我決心改變。2017年,我重新應聘到武漢一家教育培訓機構(gòu)擔任英文老師,每天和一群孩子待在一起,我覺得過得很開心。在這里,我還認識了同為講師的陶勇。陶勇來自湖北荊門,今年29歲。他對我很好,見我每天早上來不及吃早餐,就在家做好,打包帶給我吃。周末,他約我一起去周邊旅游,玩得很盡興。我們很快就戀愛了。
姐姐知道我戀愛后,特意來了一趟武漢。陶勇請她吃飯,飯桌上,她將陶勇家里的情況問了個底朝天,弄得我和陶勇都非常尷尬。回家后,姐姐以陶勇來自農(nóng)村,家里窮為由,堅決要我跟他分手。
盡管我一再表示我不介意,但姐姐卻說:“他家里窮,在武漢又沒有房子,你跟著他只會受苦?!蔽抑澜憬闶切奶畚?,舍不得我受苦,但這一次,我卻不愿意妥協(xié)。我跟姐姐說:“我知道你愛我,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知道我喜歡什么樣的人,想過什么樣的日子。這一次,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的選擇?”
沒想到,姐“噌”地一下站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真是白養(yǎng)你了?!闭f完就氣呼呼地回老家去了。我不想妥協(xié),沒有去車站送她。這之后,姐沒再管過我的事。我知道我傷了姐姐的心,但我只想為自己活一次。
2018年初,陶勇向我求婚,我答應了。5月10日,我和陶勇去民政局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那天,我給姐姐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愿用一生去愛你,但這一生我要為自己而活?!蔽蚁嘈?,有一天,姐姐一定會理解我的。
[編后]姐妹生嫌后,周圍有人說,是段莉太強勢;也有人說,是段小曼不懂事。其實,我們相信在段小曼眼里,段莉是姐,更是娘。姐姐為了她幾近付出了一切,段小曼銘記姐姐的恩與義,想要努力回報姐姐。但是,報恩不等于失去自己,段小曼想擁有獨立的人生,也是正當需求。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