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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響(短篇小說)

2018-10-10 09:19李新立
廣州文藝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關(guān)山杏兒師傅

拾來子和石娃揣著黑,你一言我一語商量了大半夜。最后決定把荒地開墾了,再養(yǎng)些雞,爭取苦干三兩年,成為大家刮目相看的富裕人家。二人覺得這主意實(shí)在太高明,一般人想不出來,便都嘿嘿嘿地樂了,然后倒頭睡去。

村莊靠近關(guān)山,山大溝深,地薄人稀,十幾戶院落十分隨意地撒在坡度較緩的山窩里。土地沒有實(shí)行承包時(shí),說是村莊,其實(shí)真正長住的沒有幾戶,大多人家拖兒帶女到山外行乞討要去了。聽說土地下放,都又返了回來,把平坦地帶的土地都按人頭劃分了下去。山上的地不少,可陡峭得連毛驢爬上去都費(fèi)力氣,許多人家便索性放棄不要。過了幾年,恰好興起搞副業(yè)的熱潮,一些精壯男勞力把為數(shù)不多糧田安頓給老人、老婆,年剛一過完,他們就頭也不回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其實(shí),人們因多年討要行乞,幾乎習(xí)慣了外出,待在貧困的家里,或許會弄出毛病來。

拾來子和石娃目前沒有外出的計(jì)劃,他們計(jì)劃著要侍弄起來的荒田,就是十年前包產(chǎn)到戶后被其他村民遺棄的山坡地。這些地實(shí)在長不了莊稼,以往,生產(chǎn)隊(duì)也不過是撒些蕎麥、葫麻、糜谷,能比撒下去的種子多收三五十斤就算是豐收。拾來子、石娃盤算過了,這三四十畝地,每畝能多收三五十斤,累積起來也過千斤了。天啊,一千多斤糧食,兩個人足夠吃一年了??!再說,把荒地種起來,總比荒著好吧。想到這些,二人充滿了百倍的信心和十足的干勁。

兩年過去了,拾來子和石娃出力流汗,收獲的糧食和以前相比,也不過是能填飽肚子,倒是那十幾只雞,因?yàn)槌灾嚼锏南x子和草籽,長得很快,雞蛋成了他們向走村串戶的貨郎換鹽、換煤油、換針頭線腦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村里人從外面搞副業(yè)回來,有人搬遷到了山下,有人雖然沒有搬走,卻修起了不錯的瓦房,院門上鍍了銅的拳頭大的門釘,在陽光下散射著金屬的光芒??粗@些景象,拾來子和石娃心里慌了,覺得死守在山里不是個發(fā)家致富的辦法,富裕的夢想一輩子都實(shí)現(xiàn)不了。

他們又揣著黑,你一言我一語商量了大半夜。一咬牙,拾來子還是出外搞副業(yè)好。石娃留守在家里,伺候好雞和薄田便可。

關(guān)山不產(chǎn)糧,卻產(chǎn)風(fēng)景。眼下剛?cè)胂模切┧砂貥鍢浜碗s草,一塊紅,一塊黃,一塊綠、一塊白,使足了勁兒展示五彩繽紛的葉子。拾來子要出遠(yuǎn)門,他們就起得大早。石娃給拾來子烙了餅子,煮了雞蛋,打好了行李,把他送到了村口。村口朝右,步行半個多小時(shí),就上了山頂。山頂上有砂石大路,路上有過路的汽車。石娃對拾來子說,你走啊。拾來子說,你回啊。說完就走了,走過幾十米,一回頭,石娃還在村口樹一樣立著。

拾來子與石娃,都不是本地人。

那一年,青黃不接時(shí),村莊里的媳婦兒大杏兒隨著丈夫、公公、婆婆出門討要,一路就來到了陜甘寧交界。大中午的,老紅的日頭曬著,他們卻還在路上,一眼望不到邊的旱塬,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在蒸騰的空氣里不真實(shí)一般,變幻著模樣。按照經(jīng)驗(yàn),樹木蔥郁的地方,必有村莊,可這種情況尚遙不可及。幸好路旁有一棵可供納涼的楊樹,他們決定歇緩歇緩。人還沒有在地上坐穩(wěn),也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一男一女,不容分說,將一團(tuán)破舊的小毛氈塞進(jìn)大杏兒懷中。大杏兒嚇得大喊了幾聲,一家人都緊張了起來。大杏兒的丈夫反應(yīng)了過來,跑出幾步,見那男女逢埂子逢崖地逃跑,確定是追趕不上了,就停下了腳步。

一家人就看著那一團(tuán)毛氈,心想是啥東西呢。小心地剝開,都驚訝地叫了一聲“我的天!”竟然是一個孩子,還是個兒子!他大約不到一歲,由于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就像關(guān)山的山坡地,長不出繁茂的莊稼一樣,稀少得可憐。孩子一見陽光,就哭了,是餓哭了。大杏兒婆婆趕緊拿過一只破碗,倒了水,掐碎指頭蛋大的一點(diǎn)糜子面饃,用指頭沾了,喂到孩子口里。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還能怎么辦?看來,孩子的父母也是養(yǎng)活不了這娃,鐵了心要送人,那就帶著他繼續(xù)走罷!孩子得有個名字,叫啥好?就叫拾來子吧。按年齡,大杏兒就成了干媽。山里的娃,要靠奶水長大,幾乎不可能,再說大杏兒自己還沒有娃,也就沒有奶水,但不管怎么說,拾來子就憑著幾年的米湯灌活了。后來,大杏兒也生了一對兒女,拾來子就跟大杏兒的親兒子、他的弟弟丑娃一起刨土土兒耍大了。

山里窮,出嫁容易迎娶難。拾來子和丑娃都二十出頭了,既沒有媒人上門提親,托出去的媒人也沒有帶回任何好消息。大杏兒自公公、婆婆上年去世,作為一家的二掌柜,在兒女身上操的心遠(yuǎn)比丈夫多。尤其是在拾來子身上,吃穿呀、小病小災(zāi)呀,花費(fèi)的心血更多,她不愿意讓人說她把別人家的娃娃不當(dāng)人。一天傍晚,她和丈夫正聊這事兒,院門被敲響了。大杏兒開了門,借著西去的日光一看,唉,是叫化子到門前要飯來了。大杏兒從經(jīng)驗(yàn)出發(fā),判斷門口的叫化子不是本地人,肯定是走了不少路,摔了不少跤,衣服沾滿了塵土,頭發(fā)長而散亂。大杏兒知道乞討者的苦,知道乞討人受過的罪,就趕緊跑到廚房找了吃的,還給了一碗水。

這叫化子吃了喝了,卻不走,順著大門墩蹲了下去,一副要在門口過夜的架勢。這就奇怪了!大杏兒問你為啥不找地方過夜去啊,山坡上有個老廟,過路的客都在那里歇腳呢。未曾想,叫化子卻哭了,似乎有好多委屈和怨恨。又問了幾句,叫化子說,自己的婆婆和丈夫不要她了。大杏兒一下子驚得張大了嘴,原來叫化子是女的啊!原來那臉上的青腫,是被打的??!大杏兒就拉她進(jìn)了院門。給她打了水洗了臉,梳了頭,她的模樣在油燈下清晰了許多。是,雖然長得粗壯,眉眼卻透著秀氣。晚上,大杏兒叫丈夫去和兒子擠一張炕,她和這女人睡一起。一夜未眠,大杏兒也就知道,女子年紀(jì)輕輕嫁了人,婚后三五年了卻不生養(yǎng),就被趕了出來。“那,就叫你石娃吧?!彼隙ㄔ谠幼〉氐膽艏旧鲜怯忻行盏模纱笮觾壕瓦@么說了,她也就默認(rèn)了。

關(guān)山里,把不能生育的女子叫做石娃。能否生育,現(xiàn)在不是個原則問題,好歹她是女人,看上去會過日子,好吧,就留下她吧。不久,征得拾來子和石娃的同意,二人就分了出去,另起鍋灶,一起過上了日子。富日子好湊合,窮日子最難過。這不,拾來子為了光陰,不得不出遠(yuǎn)門去。這一去,歸期遙遙。

也不知道拾來子外面混得怎么樣,石娃的雞蛋卻吃了攢,攢了吃。雞也長得越來越大。

很快深秋了,氣溫一降再降,可關(guān)山自然景象的輪回,使綿延起伏的大山愈加氣象萬千,美得不關(guān)切人間世事。石娃開始擔(dān)心拾來子臨走時(shí)穿著的那身衣服,是否能夠抵擋一天比一天凜冽的寒風(fēng),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一有時(shí)間,就爬上山坡,站在那條砂石道路上張望,期盼他能回來取棉衣,取暖鞋,取氈帽。路上一貫行人稀少,過往車輛也不多,也不知道丑娃什么時(shí)候趕著幾只羊,在山坡上晃蕩,丑娃就問,嫂子,你做啥呢?石娃說,等你哥呢。丑娃說,哥還沒有回來?石娃說,快回來了。丑娃說,我哥怕是不要你了。石娃就有些生氣,揚(yáng)一下手,說:“你死遠(yuǎn)些。”

自從拾來子出了門,丑娃就喜歡來串門,也總愛重復(fù)這幾句話,見石娃不高興,會知趣地走掉。丑娃有十三只羊,是大杏兒兩口子為兒子準(zhǔn)備的重要財(cái)產(chǎn),實(shí)指望把羊變現(xiàn)后,給他娶媳婦呢。關(guān)山里不缺木材,就是缺錢,這些羊已經(jīng)成了財(cái)產(chǎn)與婚姻的象征。

這一天,石娃又在砂路上站了一個多小時(shí)??熘形?,一輛北京吉普車卷著塵土駛了過來,到石娃旁,停了下來。石娃心里一陣驚喜,莫非是拾來子回來了?天吶,還坐著小汽車!車門打開,下來一男一女,打量著石娃。石娃一看與拾來子沒有一分錢的關(guān)系,就失望地扭過了頭。這一對男女主動過來跟石娃搭話,說是想吃農(nóng)家的中午飯,希望她能滿足要求。石娃和山里的許多人家一樣,不會拒絕外地人的誠意,就說,回家路遠(yuǎn)著呢,愿意的話,就走吧。他們一行人就來到了石娃那破舊的家。既然人家不嫌棄家窮,石娃心里也就高興,三五下就給客人炒了一盤雞蛋,熗了一鍋漿水,攤了幾張蕎面餅子??腿顺缘瞄_心,盡管不是夸贊石娃的手藝,而是夸贊食材的原生態(tài)美味,也讓石娃開心得不得了。他們走時(shí),硬塞給了讓她覺得實(shí)在太多太多的十元錢,還遞給她一張硬紙片,說他們是在城里開飯館的,名片上有他們的地址、電話,叫石娃把家產(chǎn)的雞蛋送過去。

客人走了,石娃站在陽光下,捏著名片激動地發(fā)呆。她不識字,但她知道,這張叫作名片的東西,會給她帶來好運(yùn)。

的確,正是這張名片,改變了拾來子和石娃的人生軌跡。

十幾只雞,每只一天一個蛋,沒幾天,石娃就攢了足足一大籃子。石娃計(jì)劃著把它們送到城里的那個飯館里去,換些錢后,扯幾尺花布和幾尺藍(lán)布,給自己和拾來子做身新棉衣。一大早,石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挎了籃子,出門朝山腰走去。她知道,好多年了,僅有一班公共汽車早早地從砂石路上駛過,當(dāng)然,如果錯過了,運(yùn)氣好的話還會搭上過路的汽車。到了路上,真是老天造化,石娃只看到了遠(yuǎn)去班車的身影,便后悔只顧著收拾自己,耽誤了一點(diǎn)點(diǎn)時(shí)間。怎么辦?等吧。等了多長時(shí)間,石娃沒有手表,不知道,但總算等來了一輛裝滿木材的汽車。石娃招了招手,車就停下了。聽石娃說去城里,師傅同意捎她一程。石娃留意了一下,開車的男人年齡偏大,走了一路,抽了一路香煙,坐在一側(cè)的男子偏小,給年齡大的點(diǎn)了一路香煙。石娃心存感激,到了縣城,就給了師傅幾只雞蛋。然后捏著名片一路打聽著到了飯館。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半個月后,石娃就站在路邊等著這輛汽車。這次,石娃還特意綁了一只雞,決意要送給開飯館的那夫妻倆。車終于搖搖晃晃駛了過來,石娃要上車時(shí),小師傅說,用不著這么折騰,我們給你把東西捎過去,然后把錢給你帶回來。石娃覺得他們說得對,自己真是好運(yùn)氣,遇到了觀音菩薩,滿臉都是感激。就把名片和貨物交給了師傅。

來來去去讓汽車捎雞蛋,大約四五次了,石娃計(jì)算著,積攢的錢也幾十元了。這次,石娃把雞蛋給了師傅,就問,飯館的老板說送一次雞蛋結(jié)一次賬,他們給錢了嗎?小師傅說,沒有給啊,人家好像說年底一次結(jié)算給你呢。說完,車就走了。

也罷,年底就年底。石娃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下腳步,心里突然想,這老板怎么說話不算話呢?該不是收了雞蛋賴了賬吧?城里人怎么這樣欺負(fù)鄉(xiāng)下人呢?不行,不行,這事要弄清楚。決定自己進(jìn)城問個明白,把賬要回來。

石娃走啊走啊,足足走了一個上午,終于到了飯館,此時(shí)的她,已經(jīng)是口渴人乏。老板見是石娃,很是熱情,給她做了一大碗干拌面,端了一碗面湯。石娃心想,吃吧,反正對方欠著咱的錢。吃飽喝足,老板就問石娃,這么長時(shí)間了,怎么不見她把雞蛋送過來。石娃一下子愣住了,說:“不是捎給你四次了嘛?”對方也一臉驚訝:“沒有??!你捎給誰了???”石娃差點(diǎn)說出賴賬的話,但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盯著對方看,看得飯館老板一臉困惑。老板說,真沒有收到啊,“你把咱們從認(rèn)識到你第一次送貨的前前后后仔細(xì)想想,我們做生意的,講的就是個誠信,會騙你不成?”

問題會不會出在師傅身上?石娃想到這里,也忘記了付面錢,其實(shí)也沒有錢付,就出了飯館,氣乎乎地折身往回趕。

石娃趕了一下午的路,應(yīng)該十分疲乏,可因?yàn)闋砍峨u蛋錢,她一夜未能成眠。這都是啥事嗎,給拾來子怎么交代呢!第二天又是大早,她去了山頂上的砂石公路,等待著那輛汽車。汽車過來了,她生怕車跑了似的,沖上前去,擋在了車前。汽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老師傅把頭伸出車窗,說,你是不要命啊,碰死你怎么辦!石娃說,我就想問問,你們把我的雞蛋捎到哪里去了!老師傅和小師傅互相瞅瞅,小師傅就說,你上車吧,上來咱們說。石娃就上了車。

他們說,你是女人吧?又說,你不能生養(yǎng)吧?你不是當(dāng)?shù)厝税??石娃生氣地說,“不生養(yǎng)關(guān)你啥事了?你把我的雞蛋弄到啥地方去了?”他們說,吃了!石娃說:“吃了就吃了,把錢給我。”師傅說,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車行駛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師傅對石娃說,你還是下車吧。石娃說,把錢給我,我就下車。師傅說,我們要是不給你錢呢?石娃堅(jiān)決地說:“不給錢,沒門!我就不下車!”小師傅說,你可是自動送上門了的,別怪我們??!說完,就把石娃從座位上扳倒,用巴掌抽她的臉,扒她的衣服。石娃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如此待她,便拼命掙扎,大喊:“流氓——”“壞蛋——”“拾來子——”

在曠野,在山間,她的聲音就像蒙在棉被里一樣,不能擴(kuò)散,也顯得綿軟無力。就在石娃已經(jīng)絕望之時(shí),車門突然被拉開,一只棍子伸了進(jìn)來,瘋了似的一陣亂捅。“打死你這些壞蛋,打死你這些壞蛋!”石娃聽了出來,是丑娃來了。在丑娃的用力拉扯下,石娃終于滾下駕駛室。車開走了,石娃還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丑娃說:“嫂子,嫂子,哥不在,有我保護(hù)你呢,咱回家吧?!?/p>

石娃顧不得流眼淚,趕緊收拾了一下衣服,隨著丑娃的羊群,朝家的方向而去。

第一場霜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第一場雪也接踵而至,關(guān)山的叢林里只有白、綠、褐三種顏色。白的是雪,綠的是松柏,褐的是巖石。因?yàn)樘炖?、路滑,砂石道路上的行人更加稀少,過往車輛也幾乎消失。石娃已經(jīng)不再計(jì)劃著把雞蛋送到城里去,也不打算把雞繼續(xù)飼養(yǎng)下去。那些吃不完的雞蛋,就送到婆婆大杏兒那里,或者送給其他村民。她現(xiàn)在只盼望著拾來子早點(diǎn)回來,一起過個年,然后認(rèn)真商量一下,到春天時(shí),他能否帶著她一起出門。

石娃也不想把發(fā)生的事情說給拾來子,她覺得實(shí)在沒有什么,雖然丟了幾籃子雞蛋,卻看透了人心奸詐,未嘗不是好事。盡管,她對那兩個師傅的流氓舉動耿耿于懷,可自己又能把他們怎么樣?假若拾來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拾來子說回來就回來了。石娃太高興了,拉過拾來子,像翻書一樣仔細(xì)看著。拾來子說有變化吧,好像沒有多大變化,就沒有變化吧,似乎又有些變化,比如,他的腿上有一道工地上做工時(shí)留下的傷痕,手掌也更加粗糙,但胳膊上的肌肉結(jié)實(shí)了許多。他給石娃扯了花布,買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的牛奶糖,還給大杏兒稱了棉花,給丑娃買了一雙綠色的球鞋。

歡歡喜喜過了年,石娃對拾來子說,山里實(shí)在窮,不是能生活的好地方,要想改變狀況,還是一起走出去好些。拾來子同意了,答應(yīng)二月二龍?zhí)ь^過了,他就帶著她出門。

關(guān)山這地方怪,日歷上看是到了春天,但事實(shí)上還停留在冬天的尾巴上。農(nóng)歷二月二到了,石娃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行裝,可拾來子看著沒有解凍的土地,沒有出發(fā)的意思。石娃耐不住性子,就問拾來子怎么還不走,拾來子說:“不急,等路上雪消干凈了,過往的汽車多了,咱們好走?!笔抻X得拾來子說的不無道理。

大半個月過去,雪消得差不多了,石娃終于看到拾來子動身的跡象,他開始整理背包,收拾衣服,檢查院落的門窗??墒?,拾來子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把長刀,把割麥磨鐮用的磨石也弄了出來,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磨刀。石娃覺得奇怪,趁他拿大拇指試刀鋒的空隙,就問弄刀干啥啊,拾來子頭都不抬一下,說:“殺驢!”

石娃想,咱家就養(yǎng)了幾只雞,哪有驢??!再說,驢是大牲口,貴重得比親娘還重要,要是真有,怎么舍得殺,還不如賣了!她一門心思在離家出走上,就再沒有多問,由著拾來子折騰去。

幾天又過去了。終于,這天太陽剛偏西,拾來子抬腳回來,對正在做飯的石娃說,咱們明天就走,一定走。石娃心里愉快,叫拾來子自己吃,她準(zhǔn)備烙幾十張蕎面餅,再煮幾十顆雞蛋,好在路上填肚子。

石娃把一切還沒有收拾停當(dāng),就聽一個聲音喊叫著沖進(jìn)院子。不好了,不好了!驚慌失措的丑娃站在當(dāng)院直抖:“哥,哥,死人了,死人了!”石娃透過破爛的窗戶,看見拾來子也立在院子里發(fā)抖。丑娃帶著哭腔繼續(xù)說:“哥,好多警察,好多警察!”

拾來子一把扯住丑娃,沖出了院門。石娃以為拾來子弟兄看死人去了,一邊攤著餅子,一邊責(zé)怪他們:“死人也有看頭?真是!”

石娃不知道,丑娃把那些事情全部告訴了拾來子。她也疏忽了拾來子霍霍磨刀的反常。

拾來子在外面闖蕩的日子里,目睹了討債和被討債,他似乎早就對報(bào)仇胸有成竹。按照拾來子的經(jīng)驗(yàn),天暖和了,那些歇息了一冬的貨運(yùn)汽車就會跑動起來。他每天起個大早,去砂石道路上去找那輛汽車,幾天后的中午時(shí)分,他還真找到了。拾來子背手站在路中央,汽車停了下來。年齡偏大的師傅說,他們不去城里,別擋道。拾來子趁著說話,撲過去一把拉開了駕駛室的車門。

師傅說,你要干啥?拾來子說,收雞蛋錢。倆師傅一聽,就哈哈笑了,說,雞蛋早消化得無影無蹤了,要個屁錢!拾來子說,我一定要收回雞蛋錢!倆師傅說,去去去,一邊耍去,別耽誤了老子掙錢的功夫。拾來子說:“你兩個就是死狗,賴皮?!眰z師傅說,是死狗、賴皮你又能怎樣?拾來子又罵了一句:“驢,驢都不如!”倆師傅又哈哈笑了,說:“驢,也是本地的驢。你呢?外地的野雜種!”

拾來子真是遇到了無賴,他氣得沒有辦法,就亮出了長刀。沒有想到,人家根本不怕,又哈哈笑了:“雜種,帶刀??!有能耐就往爺爺身上砍啊!”“不敢吧,不敢吧。哈哈,就知道你沒有這個膽!”拾來了本來想嚇唬嚇唬這倆人,可卻遭到了羞辱。氣極之下,他大叫了一聲,朝駕駛室亂捅了幾刀。他怕他們下車報(bào)復(fù),刀也顧不得拿,也沒有察看動靜,就掄圓了腿朝家里跑去。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那個年齡偏大的,胳膊中刀,也跳下車跑了。那個年齡偏小的,卻沒有下得車來。

拾來子跑了。被列入懸賞通緝之列。

關(guān)山不解人間世事,按照大自然的規(guī)律年復(fù)一年地輪轉(zhuǎn)。所有的人和事,不經(jīng)意間跳轉(zhuǎn)了十幾年。

這十幾年里,奔忙的人們幾乎忘卻了還有個拾來子存在。

現(xiàn)在,石娃也不再在那個院子居住,原來的那座院子,在風(fēng)雨中徹底坍塌。自從拾來子走后,音信全無,不知死活,六神無主的石娃,覺得自己又被拋棄一般。她曾后悔沒有留意拾來子的反常舉動,也曾后悔當(dāng)時(shí)沒有隨著拾來子一起沖出去看死人。他覺得給恩人加親人大杏兒一家丟盡了臉,兀自決定搬到了山坡上的老廟。老廟是山神廟,也是個被廢棄的破廟,幾年前,村莊里為數(shù)不多的人家,整體搬遷到了幾里之外,人們?yōu)榱朔奖悖舶焉缴駨R遷走了。石娃覺得這樣挺好的,周圍安靜了許多,心里除想起拾來子,也安靜了許多。

但這不等于沒有人來老廟。遷出村莊的個別老人,覺得老廟更靈驗(yàn),偶爾來燒個香。丑娃也經(jīng)常來。他到現(xiàn)在仍是光棍一條,每天趕著羊經(jīng)過時(shí),總要在老廟前停留一會兒。他會看著跪在地上,虔誠地向半倒塌的山神塑像祈禱的石娃,囁囁地說,嫂子,你回家吧,哥不在,有我保護(hù)你呢。石娃會說,你回去吧!丑娃說,嫂子,我哥怕是不回來了。石娃不語,把含著淚花的眼睛伸向遠(yuǎn)方。有時(shí),丑娃會過來扯石娃,石娃看著他不可名狀的眼神,就趕緊拿起廟里的石香爐,朝丑娃晃晃:“去,你死遠(yuǎn)些?!?/p>

大杏兒如今雖然老了,也偶爾拄著棍來看看,帶點(diǎn)吃食。她心里想著,十幾年過去了,拾來子是鐵定回不來了,就勸石娃下山回家。她猶豫了好長時(shí)間,對石娃說出了心里話。她說,娃,回家吧,我眼下老了,說不定哪天就離開了你們,你們不能照顧我終老,倒也罷了,可你搬到山下,和丑娃也是個照應(yīng)么。

石娃覺得道理歸道理,但就是執(zhí)意不答應(yīng)。

其實(shí),石娃心里如今亮堂得很,她覺得自己每天面對神靈,給拾來子祈禱,神靈一定會有所回報(bào),也就是說,拾來子一定會回來的,一定。并且,她不能搬走,如果有一天拾來子回來,找不見自己怎么辦?總不能讓他招招搖搖四處打聽她的消息而被抓吧!

每天晚上,石娃把老廟里的油燈撥得很亮。她相信,拾來子會看到這一絲光亮的。

又入秋了。這是關(guān)山最美好的時(shí)節(jié),大地清爽,空氣清冽。一場小雨下過,關(guān)山和一切籠罩在似有若無的薄霧中。關(guān)山的黃昏來得早,靜寂中,石娃又撥亮了油燈,光暈下,她呆呆地出神,一出神,這是一個多小時(shí)。這時(shí),老廟的門破天荒地被敲響了。

石娃嚇壞了,縮成了一團(tuán)。她隱約聽見一個極力壓低的聲音擠進(jìn)了門縫:“我,我,我回來了?!笔抻质羌樱质蔷o張,片刻間不知怎么做才好。門又被拍了幾下,石娃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趕緊撲過去打開了門栓。

光暈里,石娃已經(jīng)忘記了往日的警覺。她撫著拾來子的臉說,老了。拾來子說,都老了。石娃就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拾來子說:“往后,我還會回來看你的。”石娃哭得越厲害了。

石娃沒有問這些年拾來子去了哪里,拾來子也沒有說他去了哪里,這一夜,只是過得太快。天還沒有亮,石娃就醒了,她要趕緊給拾來子做些吃的,然后督促他早早出發(fā)。她翻身起來,借著朦朧的光線看看身邊,身邊卻已經(jīng)沒有了人。石娃拉開廟門,關(guān)山的晨風(fēng)灌了進(jìn)來。她就那么站著,看著朦朧的遠(yuǎn)方,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

比起往日,石娃又安靜了許多,成熟了許多。老廟就是她的家,不,是他們的家。她開始撿些石頭、砍些木頭回來,準(zhǔn)備把破廟收拾得牢靠些。一個月后,她終于把老廟破了的前檐補(bǔ)修完整了。接下來,該用石頭加固一下山墻了吧。 她這么想時(shí),突然看到大杏兒拄了棍,蹣跚著爬上了山坡,也就順其自然地想到,丑娃這家伙,最近也沒有來過老廟了,難怪這么安靜。

石娃就跑了幾步,把大杏兒攙扶到了老廟前。大杏兒坐在一塊石頭上,山風(fēng)吹拂著她花白的頭發(fā),人和萬物顯得地老天荒一般。她打量著老廟以及石娃加固的圍墻,說:“娃,你真要在這山里住一輩子?”石娃堅(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大杏兒好像是自語:“丑娃也不知死啥地方去了?!庇滞nD了一下,“唉,拾來子不知還能不能回來?!?/p>

聽著大杏兒的話,也是突然,石娃頭有些暈,胃里也泛起了一股子酸,便靠到山墻上哇哇吐了起來。大杏兒吃力地把石娃牽到了廟里,口里念叨,娃,你吃了的啥臟東西了?而后用三個指捏著她的胳膊腕,仔細(xì)打量著石娃的臉色,隨即滿臉的驚詫和激動。片刻后,大杏兒放下石娃的胳膊,說:“這咋可能呢?娃,你,你該不是懷上娃了吧?!”

石娃驚訝地張大了嘴,看了好一會兒大杏兒,又馬上嘔吐了起來。她一把抱住大杏兒,要叫聲“娘”,結(jié)果喊了聲:“拾來子——”

石娃死也不會知道,大杏兒帶來了個不好的消息,只是她感覺到石娃懷孕后,內(nèi)心一直愧疚的她改變了主意,永遠(yuǎn)不會說出來。拾來子那天凌晨從老廟里出來,沿山坡走了下去,還沒有到砂石公路上時(shí),警察按照丑娃提供的消息,把他抓了。

“拾來子——”大杏兒也叫了一聲。

“娘——”這是石娃把大杏兒第一次喊娘。

大杏兒抱緊石娃,流下了淚水,石娃也流下了淚水。

好端端的天氣,有雷聲響起。雷雨下下來,破廟的上空,就落下了天水。

責(zé)任編輯:姚娟

作者簡介:

李新立,甘肅靜寧縣人,打工謀生,業(yè)余寫作。小說、散文散見于《散文》《美文》《天津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作品》等文學(xué)刊物。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或被《散文選刊》轉(zhuǎn)載。獲甘肅省第五屆、第六屆黃河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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