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工的時候,隊長大聲說,“王冬瓜,今晚到北山看地瓜干!”
王冬瓜手握著镢柄,還站在那里愣神兒。有人就推了他一把,說,“呆子,喊你呢!”
夜里護秋是件美差事,隊里勞力都愿意干。其實護什么秋,也就是在山上窩棚里睡宿覺,多掙一天工分。一天工分按“人七勞三”分配,能多分二斤糧食外加五毛錢,誰不眼熱?
以前,這好差事輪不著王冬瓜。王冬瓜個兒不高,貌不驚人,人憨厚老實,平日里三腳踢不出個屁,一直掙九分工,有一次他囁嚅著問隊長,“隊長,隊里勞力都輪著護秋,怎就沒俺的份兒?”隊長眼皮抬也沒抬,陰陽怪氣地吐了句不能讓人接受的話,“想多掙一天的工分兒?哈,把你媳婦舍出來,沒準兒行。”簡直存心欺人!王冬瓜又沒轍。
可是今天隊長突然要他今晚去護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太陽西邊出來了。
“社員今年指望這些口糧,你跟二毛倆人一定好好看著,防止山那邊村的窮鬼過來偷?!标犻L說這話時,媚眼飛瞟向王冬瓜媳婦柳桂花。
柳桂花正埋頭往筐里裝地瓜,剛抬頭,便和隊長目光相接,頓時雙頰緋紅。隊長心緒旌蕩,暗自歡喜,美滋滋吆喝,“收工!”
掌燈時分,二毛扯著公鴨嗓在外面喊王冬瓜,待王冬瓜出來,二毛拍了王冬瓜肩一下,“憑著媳婦不在家摟,看什么地瓜干,走吧。”
雖話里有話,王冬瓜沒領(lǐng)會,光知道樂,嘀咕,“真是人走時運馬走膘,俺要交好運了?!币宦泛咧∏?/p>
秋天的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田野上朦朦朧朧。絲絲涼風(fēng)吹過,頗有些寒意,片片梯田里,曬得盡是半干的地瓜干,白花花一片。王冬瓜縮在搭起的玉米秸簇里,側(cè)耳傾聽著遠處動靜,似一只警覺的貓。偶爾順手抓起一塊石頭朝遠處扔去,“嗨”地一聲給自己壯膽,惹得二毛直笑,“交好運了?看你美得樣兒?!?/p>
二毛說得沒錯,王冬瓜雖是頭笨牛,掙工分不爭氣,卻交了桃花運,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媳婦,令人刮目相看。
那完全是偶然。
柳桂花娘家人偏要給女兒找個老實人,有人就介紹了王冬瓜。
柳桂花是個俊女人,身段勻稱,紅撲撲的圓臉蛋兒,丹鳳眼,酒窩腮,似一朵盛開的月季花。春天嫁給王冬瓜,當時背后就有人嘀咕,“嘖嘖,王冬瓜積了哪輩子德,竟娶了這樣一個俊媳婦?!?/p>
“唉,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p>
“什么鮮花,聽說在那邊是個風(fēng)流貨,沒法子,才嫁給熊哩吧唧的王冬瓜。”
……
剛認識王冬瓜那會兒,柳桂花就說,“俺愿意嫁給你,是因為你憨厚老實,誠心誠意,沒歪腸子?!蓖醵仙笛哿?,這美人!自己原本是打光棍的茬兒,不是在做夢吧?盡管他對柳桂花的事有所耳聞,可他不在乎,那都是過去的事。柳桂花的容貌,使他激動不已夜不成眠。
嫁過來后,柳桂花對王冬瓜百般體貼。柳桂花的手巧,蒸出的野菜饃饃也是香的;柳桂花的心好,說出的話都是甜的,柳桂花一心總想把這個家過好。王冬瓜發(fā)誓,為了柳桂花,為了這個家,他愿意付出一切。
此時,微風(fēng)蕩漾,王冬瓜蹲在玉米秸簇里,望著地里的地瓜干,仍在想心事。二毛湊過來,望著王冬瓜笑,“把媳婦扔在家里,放心?”
王冬瓜說,“放心,怎會不放心?”
二毛說,“隊長在你家搞你媳婦哩!”
王冬瓜說,“胡說,俺媳婦不是那號人。”
二毛說,“得了吧,不是那號人一個大美人會跟上你?”
“你……”王冬瓜忿忿然,眼瞪著二毛,嘴張了半天。
也許二毛說得沒錯,許多事王冬瓜并不知情。
柳桂花的容貌,惹得許多人怦然心動,尤其是隊長。隊長有老婆,但老婆長得不咋的,母老虎。再說,家花沒有野花香,他吃這一嘴吃慣了,隊里有好幾個女人落到他手里,又不敢作聲。隊長晚上愛溜墻角,每當經(jīng)過王冬瓜后窗下,總愛伸著腦袋往屋里瞅那么幾眼,心里就火辣辣地難受:這臭冬瓜,艷福不淺呢!因此,夜夜難眠。自打柳桂花出工后,他便瞟上了,對她百般照顧殷勤,有人就看出來了,私下嘀咕:“看隊長那熱乎勁,有八成兒了?!?/p>
二毛今天說這話也是出于嫉妒。他心里也不平,自己長得比王冬瓜帥氣,可如今還光棍一條,巴不得王冬瓜家鬧個天翻地覆,沒準還能漁人得利呢!于是又對著王冬瓜耳朵,“咱真人不說假話,不信你回家瞧瞧,要是今晚隊長沒在你家,我今晚上工分給你!”
二毛說得有板有眼,王冬瓜也半信半疑。
二毛哈哈大笑,“你呀,真是個呆子,要不然,隊長能叫你來看地瓜干?他跟你媳婦眉來眼去的,大家誰看不出來?只你一人蒙在鼓里,快回家看看吧!”
王冬瓜眨巴著眼,望著二毛,想,難道會是真的?腦里便閃出一幕幕鏡頭:家里熱炕頭上,躺著赤身裸體白玉一樣的媳婦,身上騎著個健壯如牛的隊長,媳婦咯咯笑著,隊長近似瘋狂……這簡直不能容忍!“咣!咣!”王冬瓜腦袋里頓時敲響了銅鑼,他翻來覆去再也躺不住了,霍地挺起來,說二毛,“你先看會兒,天怪冷的,我回家拿件衣服?!?/p>
二毛暗笑:踩不住坡了,強要臉呢!于是說,“快點回來,我一個人害怕?!?/p>
王冬瓜“嗯”了聲,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泥草,就溜溜朝回走。一路上腦袋鼓脹,閉上眼,腦里便現(xiàn)出那一幕,罵:臭隊長,你平時欺負俺,俺都忍了,如果你今天敢動俺媳婦一根汗毛,俺就做一回男人,饒不了你!他盤算妥當,順手摸塊石頭手里,攥得緊緊的。
這是個窮山村,王冬瓜家住在村東頭,門前有條小河,涓涓不斷地流。河邊有幾棵垂柳樹,樹上有喜鵲窩,柳枝隨風(fēng)搖擺。王冬瓜爬上柳樹,窺視著自家屋內(nèi)。
此時屋內(nèi),燈正亮著,隊長果然在屋里,張手就要摟向柳桂花。王冬瓜簡直要氣炸了肺……
其實,柳桂花娘家條件比這里要好得多,柳桂花情愿找這偏遠地方嫁給貌不出眾的王冬瓜也是無奈,人生復(fù)雜,人心莫測。
今天王冬瓜夜出護秋,柳桂花感到孤獨,待王冬瓜走后,她拾掇罷碗筷,到院里檢查了下雞籠,便上炕和衣而臥。她有心事,睡不著,想這日子真是苦,缺吃缺花,為多掙一天工分,丈夫要到山上看一宿山,還美得不行,唉,柳桂花心情不覺黯然。
剛嫁過來的日子里,還真愁這家怎么過,好在王冬瓜很體貼,摸摸她額頭,關(guān)切問,“病了?到醫(yī)療室去看看吧?!彼龘u搖頭?!耙蛔鳇c好吃的給你吧?!蓖醵险f著就刷鍋生火,煮荷包蛋。柳桂花很感動,這冬瓜,人倒淳樸,心眼不壞,反而覺得內(nèi)疚,為支撐這家,她出工了,決心幫冬瓜多掙工分。
此時,她眼瞅著這破屋,仍思索舊事。畢竟累了一天,朦朦朧朧欲睡。恰在這時,猛聽窗外“嘩啦”響,她意念一閃:有人!心不免撲通跳,難道是隊長?這些天來,憑直覺,隊長過于熱情近乎,那夜,她正跟王冬瓜溫存,聽見后窗有動靜,猛抬頭,瞅見隊長半個腦袋。今晚,沒準又是他!
柳桂花豎耳傾聽,感到腳步輕輕,聞到了汗腥味兒的喘息,很急促?!罢l?”她急忙伸手開燈。
“是我?!惫皇顷犻L。隊長暴露燈光下面,“嘿嘿”笑著,張手要撲過來。
“別!別……你快走吧,你從哪里進來的?”柳桂花一時沒了主張,心撲通跳。隊長死皮賴臉,非要那個,跟柳桂花撕扭做一團。柳桂花內(nèi)衣被撕破,脖子也劃出了血。柳桂花盡力推開隊長,嚷,“我可要喊人了!”隊長見柳桂花脖子有血,住了手,求道,“桂花,我是真心愛你,我心里……”
柳桂花雖面有慍色,反而鎮(zhèn)定了許多,望著隊長那熊樣,冷笑了下。這嘴臉,多像娘家時那個人??!于是說,“隊長,行了,我替你說下句吧,‘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沒有你我就沒法活。‘我跟老婆離婚。對不?”
隊長愕然,“對呀!你咋這般了解我的心?”說著又貪婪湊過來,“花,你若真跟俺好上了,往后家里有啥難處只管說,保準有你好日子過,人家二妞娘就想得開。”
柳桂花聽到此,一陣惡心,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她聽說過,隊里有好幾個姑娘媳婦都栽在他手里,全身血液奔涌,但沒流露,眼珠一轉(zhuǎn),強作笑顏,“虧你說得出口……好吧,你先炕上歇著,養(yǎng)養(yǎng)精神,俺這幾天身子臟了,得洗洗?!闭f完,便朝隊長飛個媚眼。
隊長暗喜:果然是個浪貨!
柳桂花打盆水端到廂房里,然后悄悄開了街門,快步跑出去。
王冬瓜此時蹲在樹上,看得真切,眼睛像貓一樣轉(zhuǎn)動。他莫名其妙,柳桂花要搞啥名堂?
柳桂花想到了隊長老婆。
隊長老婆是個母老虎,也是醋壇子,對自己男人行徑早有耳聞,平時恨得咬牙切齒,只是沒捉到把柄,因此只能干著急干恨。此時,她正在家里喂豬,見柳桂花氣喘吁吁闖進屋,很詫異。
柳桂花上氣不接下氣,“快到俺家看看吧,隊長病得不輕!”
隊長老婆臉驟然變色,“病了?”
柳桂花點點頭,催促,“快點,在炕上哼哼哩!”
隊長老婆大驚失色,放下活計,匆匆跑出來。
此時,隊長正瞇著雙眼,悠然躺在炕上噴煙圈兒,邊脫衣服邊嚷,“花,快點兒,急死我了!”
抬起頭,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內(nèi)當家,隊長頓時心涼了半截,“呼”地挺起來。
“咋啦?不是病了嗎?”隊長老婆冷冷望著隊長。
隊長被兩眼盯得腿發(fā)顫額汗冰涼,渾身都不自在。只見隊長老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然后就要撞墻尋死。隊長急了,上前抱住她,“別,別……”隊長老婆回身抓起凳子要砸隊長,隊長雙手抱住腦袋,往櫥柜底下鉆。
隊長老婆扯起隊長耳朵,就要朝外走。
“走?沒那么容易!”柳桂花面色冷峻,說,“把事說明白,半夜爬墻進俺家,想欺負俺,就這樣輕松拉倒?看看俺脖子上的傷,還有撕破的衣服,當著你老婆面說清楚,是俺養(yǎng)漢子還是你不要臉!”
“是我不要臉,你可不要聲張??!”隊長羞愧難當。
隊長老婆恨恨瞪了隊長一眼,滿面通紅。
柳桂花說,“不行,咱找個地方說理去,看你欺負了多少女人,不讓你去蹲個三年五載不算完,你這隊長,也干到頭了!”
隊長慌了,把這事捅到上邊,那就糟了!哭喪著臉說,“桂花,我堂堂男人今栽你手里了,你想咋的說吧?!?/p>
隊長老婆此時也不兇了,過來笑著勸柳桂花,“是啊妹子,他不是人,就饒他這次吧,可不要捅到公社去?。 ?/p>
柳桂花臉掉在一邊,抹了下眼角說,“你隊長就是欺負人慣了,就看俺冬瓜老實,不覺得缺德傷天害理?”
隊長說,“是,連夜里護秋都不讓他去?!?/p>
“你都做得對嗎?”
“不就多掙幾個工分嗎?”隊長依著柳桂花,“往后好事都有他的份?!?/p>
“光有不行!往后隊上護秋的活兒俺家冬瓜要包下來干,俺要把過去失去的補回來!”
隊長只求脫身,莫聲張,什么都依,“在理,應(yīng)該,應(yīng)該?!?/p>
柳桂花倒是精明,從抽屜里拿出紙和筆,“這可是你說的,空口無憑,立個字據(jù)?!?/p>
隊長照做了。
此時,爬在樹上的王冬瓜把家里剛才發(fā)生的看得一清二楚,腰腿也不酸痛了,樂得差點掉下樹來。
柳桂花手拿著字據(jù),抖了抖對隊長說,“隊長你聽著,俺不是那號人,俺過去吃過虧不假,現(xiàn)在俺嫁給王冬瓜,就是王冬瓜的人,你是隊長俺不高攀,往后再甭打俺的譜兒了,不然的話,非抖你個底朝天不可?!?/p>
隊長早已通身是汗,羞愧難當,沒想到這女人如此厲害,自己栽得這樣慘!
隊長老婆也無地自容,氣得渾身哆嗦,過來拉住柳桂花的手,對著耳邊嘀咕了幾句,又轉(zhuǎn)身踢了隊長一腳,“滾!”
王冬瓜從樹上溜下來,腰板挺得很直,大搖大擺進門,差點跟隊長撞個滿懷。
柳桂花驚訝,“你怎么回來了?”
王冬瓜說,“黑夜冷,回來拿件棉襖?!?/p>
王冬瓜望著朝門外走的隊長和他老婆,故作驚訝,“稀客啊,再到屋里坐會兒吧?!?/p>
隊長愣愣看了王冬瓜一眼,賊似的走了。
王冬瓜把他們送出大門外,長長舒了口氣。
柳桂花二話沒說,硬是拽著王冬瓜進屋,悄聲說,“告訴你個事兒,今天隊長可栽慘了?!?/p>
王冬瓜“撲哧”笑了,說,“我都瞧見了?!?/p>
柳桂花吃驚,“你都瞧見了?”
王冬瓜說,“我早就回來了,沒好意思進門?!?/p>
“這回可好了?!绷鸹贸鲫犻L寫的字據(jù),“往后隊里護秋的活兒,都是你去干,還有,從明天起,你就是滿分勞力了?!?/p>
“真的啊,我王冬瓜也成整勞力了?”王冬瓜樂得蹦起高來,有件事不明白,“剛才隊長老婆跟你嘀咕啥?沒聽見。”
“她說,回去叫隊長安排我到她磨粉廠去干?!?/p>
“那可好啊,那活兒不累,日頭曬不著,雨淋不著,掙工分多?!?/p>
柳桂花抱起王冬瓜,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王冬瓜只是“嘿嘿”傻笑。
柳桂花又“嘻嘻”把王冬瓜掀翻在炕上,王冬瓜吃驚,說,“你要干什么?”柳桂花說,“那個那個。”王冬瓜美得不行,躺在炕上,任柳桂花去。
柳桂花說,“冬瓜,你摸摸我肚子?!?/p>
王冬瓜說,“咋啦?”
柳桂花笑了,捏了王冬瓜臉一下,“傻蛋,我有啦!”
王冬瓜眉飛色舞,幾乎跳起高兒,“我要當?shù)鶉D!”
柳桂花又跳下炕,刷鍋生火,要煮雞蛋給王冬瓜夜里吃。王冬瓜埋怨,“不過啦,我一宿能掙出個雞蛋來?”
柳桂花笑了,“往后掙工分多了,還愁沒好日子過?”
“算了吧。”王冬瓜正起面孔,“人家用咱干,就得干好,我還得趕快回去看地瓜干呢?!?/p>
王冬瓜猛地摟住柳桂花,滿腮熱淚在她雙頰猛揉不止。
月亮升起來了,溶溶銀輝灑落下來,彌漫著寂靜的山村,矮矮的土屋里蕩漾著甜蜜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