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涂魚,也叫彈鰗,也有寫成彈烏的,福建人因為它的不安分,稱它為“泥猴”,別地的人也有稱它為跳跳魚的。契訶夫有篇小說叫《跳來跳去的女人》,彈涂則是跳來跳去的魚。
古書上記載:“彈胡如小鰍,頭有斑如星,潮退跳入涂中。”彈涂長得有點抱歉,它體形似泥鰍,大如手指,頭大嘴寬,兩只眼睛鼓暴出來,彈眼落睛,氣鼓鼓的樣子,身體灰褐或灰黑色,長滿花斑,故又被稱為“花魚”——我的一位朋友,因為喜歡追女孩子,故被我們戲稱為“花少”。不過彈涂被稱為“花魚”卻與生活作風(fēng)無關(guān)。
彈涂是水陸兩棲類,平日挖穴而居,潮水一來,就往樹上爬,要不就是隨著潮水奔向大海。退潮時,它跳躍于涂面覓食,一雙綠幽幽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著,頭左右搖晃爬行前進,像犁田似的,見到啥好吃的,來個囫圇吞。初夏之時,梅雨來臨,也許天氣太過悶熱,靠尾巴和皮膚呼吸的彈涂受不了了,就跳出來,此時彈涂最易被捉。
彈涂魚生性好動,既然被稱為跳跳魚,跳躍功夫自是了得。它一刻也不得閑,好像得了多動癥的頑皮孩子,一下子鉆進洞穴,一下子又滑溜在灘涂上,要不就是在巖石上跳躍前行。心情郁悶時它還會找茬打架,打架時,它高豎背鰭彈跳起來,用胸部互撞,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它們是在調(diào)情呢。
退潮時,巖石上會挨挨擠擠地排著一列彈涂,就像是列兵出操,怪有趣的,它甚至?xí)赖桨哆厖擦值臉渲ι稀颊f魚兒離不開水,不過到彈涂這里破了戒,它是魚類中唯一能在陸地上生活的,而且活得相當(dāng)自在逍遙。清人有一首寫彈涂的詩:“辱在泥涂自古今,再三彈處樂幽沉。想因生愛泠泠曲,流水聲中學(xué)鼓琴?!笨磥韽椡康纳铑H有樂天知命的味道。
魯迅在散文《故鄉(xiāng)》里也寫到彈涂:“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兩個腳?!蔽彝瑢W(xué)老郎,家住海邊,他繪聲繪色講過捉彈涂的方法:漲潮前把向上開口的短竹管一節(jié)一節(jié)插在海涂中,做成假洞穴,當(dāng)彈涂魚受驚逃命時,就會受迷惑跳入其中,當(dāng)?shù)孛裰V有“好穩(wěn)勿穩(wěn),彈涂鉆竹棍”,即指彈涂糊里糊涂,落入陷阱。另一種捕捉方法更有趣,漁人用一形如大畚箕的魚罾,在灘涂上且行且趕,如趕鴨子般把彈涂魚逼進魚罾中,斬獲頗豐。還可以手持釣竿,瞄準幾米外的彈涂魚脫手甩去,不過,這種捉法技術(shù)要求很高。我見過漁民踩著泥馬,手拿釣竿釣彈涂,十分有意思。這泥馬不是馬,而是一種類似滑板車的木斗船,討小海時,漁民一腳跪在船內(nèi),另一腳在海涂上用力蹬。
彈涂原先不起眼,現(xiàn)在也身價倍增,一盤霉干菜燒彈涂,價格不菲。有一次在一酒店吃飯,點了霉干菜燒彈涂,結(jié)果盤里都是霉干菜,僅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條彈涂埋伏其中,有人細心,一數(shù),不過四五條,是“四面楚歌”而不是“十面埋伏”,一桌十人一人一條都不夠,叫來老板,老板嘟噥道,彈涂現(xiàn)在價鈿“煞甲”,不比以前吶。不說以前還好,說到以前,讓人想起可以隨心所欲吃彈涂的日子,眾人更氣憤了。
有一次陪一位廣州朋友吃彈涂。這位朋友嗜美食,平時也有點故弄玄虛。他說,吃海鮮河鮮最講究鮮吃,他認為魚被捉的時間長了,盡管還活著,但已然不鮮,因為“魂飛魄散”了。只有那種未被恐懼折磨的海鮮才叫“鮮”,因為它尚有“魂”在。他嘗過彈涂后,大贊彈涂之鮮,斷定彈涂就屬于那種有魂的海鮮,因為彈涂看上去有點“無知者無畏”。我不能不承認他講的的確有些道理。彈涂之鮮,是毋庸多言的,本地諺語有“一根彈涂熬壇菜”的說法。
彈涂魚肉質(zhì)鮮美細嫩,用黃酒燉彈涂,滋身強體最好不過。海邊的孩子若夜里盜汗或尿床,不用找中醫(yī),漁民多半用彈涂加黃酒調(diào)服。與酒燉服的彈涂,還可治耳鳴及重聽。冬令時的彈涂最補,故有“冬天跳魚賽河鰻”之說,日本人甚至把彈涂看成“海人參”,在日文中,彈涂被寫成“五郎”。我在日本料理店吃過“五郎の蒲燒”——就是用竹簽穿過彈涂,抹上醬汁,放在炭火上烤制。韓國人也相信彈涂的滋補功能,韓劇《乞丐王子》就提到彈涂魚湯,劇中女主角周薔薇的爸爸是醫(yī)生,他很感嘆地說,以前在老家,干活累了,喝碗彈涂魚湯就渾身是勁。他不說喝碗高麗參湯,而說喝碗彈涂魚湯,可見彈涂魚湯的確能補人。
海邊的漁民喜歡把彈涂熏烤成彈涂干,他們用竹片或鐵絲把一條條彈涂串起來,用木柴或稻草熏烤,直烤得彈涂七魂出竅,皮膚泛黑,身體收縮,滲出魚油,散出香味為止。將烤干的彈涂放通風(fēng)處晾曬,就成了彈涂干。彈涂干風(fēng)味極佳,燒年糕、燒粉絲、下面條時放上幾條,就滿鑊飄香。
彈涂是海鮮中的好好先生,好像麻將中的百搭一樣,它與霉干菜一起,味美;與咸菜一起,味美;紅燒,味美;熬湯,味美;煙熏成彈涂干,亦味美。
總之,彈涂肉嫩而香,不管燒什么怎么燒,都不改其美味,堪稱佳品。記得以前我工作的單位邊上有一家小飯店,店主燒得一手好彈涂,過去我常去吃,久未去了,一時竟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