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予
天色有些發(fā)沉,赤橙的光緩緩移動著,像裹了腳的女人,踉踉蹌蹌。冬風還是刺骨的寒,嚎叫著,刀刃一般劃過我的臉頰。我蜷了蜷身子,將吱呀作響的木椅向內挪了挪。
六婆還坐在廊前,她干癟的手裸露著,正一針一線細細補繡著鞋子??菽疽粯拥氖滞笊霞毤毜你y鐲輕輕地搖著,偶爾撞上針線盒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120年了……”,六婆突然回過頭看我,她的雙眼深凹著,渾濁的有些看不清楚。
“什么120年了?”
六婆頓了頓,身子輕輕地向前探了探,聲音很輕很弱:“周總理120歲——生辰呀?!彼俚┗ǖ拇蠹t衣襟從厚厚的夾襖里露出一小截,在風里打著卷兒。
我突地挺直了身子,“六婆怎么記得這樣清楚?”
“周總理是我們的大恩人哪……好人,好人。”
“六婆見過總理?”
六婆幅度很小地點了頭?!霸谛吓_?!彼鷣y盤繞的銀絲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褶皺的臉頰。她靜靜的,眼神迷離而悠長……
那一年她只有十幾歲,家里窮,穿一件單單的紅布褂就被遠遠地嫁到了邢臺,替她爹娘換了些糧食。
說是嫁,倒不如說是賣。她剛到婆家的時候便畏懼她的公婆。婆婆一打筷子,她便連碗也不敢端。吃不好,身子便弱,她比嫁過來前更瘦弱了,她娘在她出嫁當天戴在她手上的銀鐲,都直落在臂彎的位置了。
她第一次懷孕便早產(chǎn)了,血漿染了泛黃的床單,是個女孩。正月的天很冷,外頭還落著雪。銀鐲一下一下扣在床沿上,她靜靜的躺著,油燈的燈芯搖晃著,微弱的紅光映紅了她的臉。身旁的孩子哼哼唧唧的哭著,她卻始終沒有伸出手抱她,這是她的恥辱。坐在門檻兒上抽煙的六爺,一管一管,一夜都沒合眼。他黑色的大褂子垂搭在褪了色的朱紅門檻上,像戲臺上丑角的臉,可笑又悲哀。堂屋里的公婆罵夠了沉默地搓著大麻繩,屋子里很靜,只有周總理演講的聲音夾雜著收音機電波的混亂聲……
“他說……男女平等……女人要有尊嚴自強不息……”六婆的聲音沙啞著合著瑟瑟的風聲斷斷續(xù)續(xù)……
自那以后,六婆便不再畏懼公婆的冷眼,她開始縫縫補補替女兒縫衣裳,做鞋子。她抱著女兒到集市上,有時候她也會賣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她的公婆見她這樣天天勤懇起來,又能賺些錢,自然待她就好些。鄰家的婆子、太太都待她好起來,都說六爺娶了個女神仙。
沒有人知道六婆的變化怎么會那么大,只有六婆自己明白。她的心里始終蕩著一句話,男女平等,女人要自強不息……
可惜,老天像是稚氣未脫的孩子,惡作劇一般將這一切美好推入火坑。
那一年,是66年……
“那時候是三月多,俺還在田里拔草。就那么‘轟隆一聲,房子全倒了,俺也站不起來了,就那么一下,一下啊,……啥都沒有了……”六婆的發(fā)絲在風里胡亂的纏繞著,遮住了六婆臉上的神情。
六婆傻傻地站在淹成小汪一樣的田坑里,水沒過了她的小腿,濕了她新做的水紅夾褲。
她跑到倒成一堆的土房子旁,哭啊喊啊,她的銀鐲子一下一下磕在土堆上,幾乎磨掉了側面的紋路。像她的心一樣殘缺不全。她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似乎很久,久到她的臉在風中凍住,久到她麻木干澀的雙眼流不下眼淚,久到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向自己走來的一行人。
她看著跟她說話的人,看著他土灰色中山裝上深黑的幾塊補丁和褪了色的襪子。六婆抬頭望著他憔悴的臉,想著八成也是個苦命的人,他的嘴巴在動,可六婆一時間甚至聽不到他的聲音。
“俺都傻咧,就看著面熟……”
身后的人告訴她,那是來震災現(xiàn)場的周總理時,她就像突然活過來一般,眼淚急急地往下落?!鞍持滥f的男女平等,女人……女人要……”
警犬從廢墟里鉆出來,低低地叫了兩聲,像是飄揚在風里的哀樂,很輕很弱。
“總理跟俺說,房子里沒有活人啦,那就說明俺的阿寶也死了……”六婆的聲音很低、模糊。她沒有哭,只是累了一樣大口大口喘息著,帶動她枯木一樣的皮膚抽搐似的顫抖著。
我輕輕地向六婆靠了靠。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總理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們的人民政府會給我們一個家……不是總理我們就沒有家嘍……”
六婆說得很慢,像是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兒。六婆說,周總理之后又去了兩次邢臺,他帶著這群家破人亡的村民建起新的家園。
六婆站起來掖了掖百蝶穿花的大紅褂子,慢慢地向堂屋走去。
夜很深了,窗外的風漸漸停了。六婆已經(jīng)睡著了,我披上月牙白的小襖緩緩走到屋外坐下。樹影透著一點月光灑在地上,斑斑駁駁,我仿佛回到了六婆的年代,看到您一次次出現(xiàn)在人民最脆弱的時候,看到您一次次拯救殘缺不全的人心。
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一個人能讓人銘記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