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然
前期回顧: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人世,我愿做那顆最亮的星星,保佑你?!痹洂澣蝗羰У木墱\情深,被現(xiàn)實的凜冽一觸即潰,戰(zhàn)爭像不定時的鬧鐘,打破了暫時的安寧,所有生死攸關的恐怖,都咫尺天涯,極遠又極近,流彈的襲擊下,整座城市的陷落,揭開了南山的真實身份,校舍的斷壁殘圜中,媮西的耳畔似乎漫起濃霧,瞬息之間,那些炮火,哭喊,腳步,仿佛急風中未牽穩(wěn)的風箏線,倏忽從指縫間飄零許遠,她望著他,隔著迷濛的塵霧,她早該認出他來,可為什么沒有?
來到西灣山后,媮西同楚義先是匆忙張羅了些吃的,之后便開始著手整頓西山小筑。幸而煤氣和自來水的供給都還沒斷,媮西顧著楚義有傷,便事事都搶著親力親為。楚義做主扔掉了許多破掉的家具,又重新添置了些新的物件。媮西忙著掃地,拖地板,遇到媮西擰不動的被褥床單,楚義便騰出手來幫著一塊兒擰,還笑著打趣:“這擰床單又用不到腿,你可沒道理攔著我了?!眿佄髀牭们穆曇恍Α3x吃不慣媮西煮的飯菜,便吵嚷著要親自動手,楚義初次上灶做菜,竟然帶點北平風味,媮西吃得驚喜,總慫恿著楚義再多研究幾個菜式。還好楚義身邊的港幣帶得足夠,所以這段日子他們倒過得自在。
一日媮西同楚義上街買菜,剛揀著新鮮挑了些青菜,便迎面撞見艾曉彌挽著菜籃一瘸一拐地朝著他們走來。艾曉彌是東南亞一座小島上的西施,天生的焦糖色皮膚,發(fā)色偏棕帶著卷曲,笑起來能看出兩個對稱的酒窩。在學校撤離時艾曉彌硬要帶著她的兩只黑皮箱子,里面裝的是她各種場合要穿的衣裙,結果才下山階,她便被流彈炸傷了腿,在防空洞里養(yǎng)了三天,缺醫(yī)少藥,連累的傷口都潰爛了,直到現(xiàn)在還不便走路。
媮西見她一身三成新的白色護工服,頭發(fā)已剪成男式的菲律賓頭,肩頭披著件開了線腳的黑色毛坎,便知她后來定是從學校逃去了守城護衛(wèi)隊,只有那里樂意招收無家可歸的外埠學生。
在學校里媮西同艾曉彌只是點頭之交,共同修過幾門不緊不要的課,因著艾曉彌幾乎不和內地的學生交往,媮西與她也從未有過多言談。
只是這次艾曉彌遠遠望見了媮西,便提著腳步一拖一踏的招呼:“愫細(Susie)!真沒想到在這里碰著了你!”
媮西朝艾曉彌微笑道:“是啊,真是再巧不過。”
艾曉彌試著扯平衣上的褶皺,那半灰不白的棉布護士服反倒又多出了幾道豎紋:“愫細,你看起來很不錯,我原以為你回了內地,沒想到你還在香港?!?/p>
媮西擺首:“戰(zhàn)爭時期,去哪里都擔著風險,索性先留下觀望幾日?!?/p>
艾曉彌附和地點了點頭:“那你現(xiàn)下住在哪里?”
媮西看向楚義,嫣然笑道:“我幸得一故友相助,住在西灣山。”
楚義站在媮西身側,向艾曉彌欠身致意:“幸會?!?/p>
艾曉彌看著楚義:“這位先生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p>
楚義微笑道:“也許是有緣在耶誕舞會上打過照面?!?/p>
艾曉彌一狀恍然大悟,點頭稱是:“我記得了,竟然在這里巧遇了楚公子,真是幸會!”
媮西卻沒料到楚義結交的人如此之廣,連艾曉彌這樣不常交際的人都對他有所耳聞。
艾曉彌又對媮西道:“愫細,沒想到楚公子竟是你的故友,你可真是深藏不露?!?/p>
媮西聽得奇怪:“哪里,我們也是最近才重逢的。”
艾曉彌又問道:“你們這是要回西灣山去嗎?早就聽聞那里風景極好,不知我可否有個機會能一睹佳景呢?”
媮西還未答話,楚義便搶著回道:“香港淪陷,西灣也遭了重創(chuàng),風景早已不較當初,若是艾小姐有此雅興,不如等戰(zhàn)事平復后再來拜訪,屆時我同媮西一定極力接待?!?/p>
艾曉彌聽得楚義言下之意,也知自己冒昧了,便匆匆同他們道了別,約下待香港平息戰(zhàn)事,再相聚一敘。
別過艾曉彌,媮西想起還要添些米糧,楚義便陪著媮西轉了方向去米店。媮西還未走近店鋪,便見到一路長隊徐徐排到街口,媮西暗自躊躇,家里的米是怎樣也撐不過兩天了,今日也不知到底能否買到一把米來解這燃眉之急。媮西正發(fā)愁,身旁匆匆略過一灰衣男子,只見那男子拿外套包了頭,不管不顧地撞開隊首幾人,一語不出便掏出一把槍,槍口直直指向舀米的伙計。那店家嚇得老腿癱軟,隨手扯過兩包米,也不敢用手遞予那人,慌張投了過去,只求留下命來,那人接過米包,轉頭撒腿就跑,生怕被誰追了上來。
周圍一陣人心惶惶,兩個老婦用粵東語低聲念叨著,媮西也聽不清楚,只兀自蹙起眉來。這幾日戰(zhàn)事稍息,港內一切秩序都在恢復重建中,物資緊俏,貨幣又不流通,常常有人被逼無奈,走投無路下,不知從何處尋來把槍支,豁了膽子做一把亡命之徒,只求家人能吃上兩口熱飯。
楚義輕拍媮西肩膀:“別怕,那人只是餓昏了頭,豁了命來搶把米吃,倒不是什么惡人?!?/p>
媮西嘆氣:“這磨人的世道,硬生生把好人也逼成了惡人。”
楚義輕笑:“你這是又在多愁善感了嗎?”
媮西白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不再瞧他。
楚義又笑著繞到媮西身側,低頭道:“我看你這樣子倒有幾分像林黛玉,莫不是你也想學她,在這亂世里,做個傷春悲秋的女詩人?”
媮西聞言,沒忍住撲哧一笑,嘴角暈出一只小小笑渦。
楚義立即贊道:“這樣才好,你笑起來最好看,以后你還是多笑笑罷?!?/p>
媮西玉指一伸,踮起腳輕點楚義額間:“就你長了一張貧嘴?!?/p>
楚義拿食指輕揉著剛被媮西點過的額間,瞧著她默然微笑。
排了許久的隊才輪至媮西,幸好還留有最后一點米,楚義花了高價將所剩不多的米全部買了去。想到楚義還帶著傷,媮西便搶先將沉甸甸的米抱在自己懷里,任楚義怎樣說服也不退讓。抱著米包,想到晚飯總算有了著落,媮西像是吃了顆定心丸。人活著有時看似艱難,實際卻總也逃不過吃喝二字,當把存活的要求降到最低,才發(fā)現(xiàn)曾經介意的許多都失了本身的重要。劫后的香港,街道上每隔著五步十步便有人支著架爐,賣著一種小圓餅狀的烤制吃食,香味一股股飄散著,除了街角橫陳的棄尸,一切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和平小城都會有的煙火人間。
狹長的小街上,楚義拎菜,媮西抱米,兩人默默走了一陣,媮西不禁回頭瞧向楚義,卻看到楚義也在側頭瞧她。
媮西娥眉輕挑:“傷還不好,就不好好看路,小心下一步摔個大跟頭?!?/p>
楚義挑眉一笑:“路有什么好看,倒是我身旁有位妙人,荊釵布裙,脂粉未施,卻很值得一看。”
媮西撇撇嘴角:“油嘴滑舌,一點正經沒有?!?/p>
楚義故作失望地咂舌道:“哎,你這板起臉來教訓人的樣子,倒有幾分年輕母親的架勢,只不過你懷中抱的是包大米,不是嬰孩。”
媮西捏起拳頭,輕錘在楚義肩頭:“你晚上還想不想吃飯?”
楚義卻裝出一副很是吃痛的樣子,唯唯諾諾的回道:“想吃,想吃?!?/p>
媮西不由得一陣莞爾。
這樣又過了幾日太平日子,一日媮西正準備著手做午飯,突然聽得門口咚咚響起一串敲門聲,媮西心下奇怪,謹慎起見,媮西便先在門里問來人哪位,只聽得那來人用粵東腔極重的英文回問這里是否有一位歐陽先生,他是來為歐陽先生送信的郵差。媮西聽罷便趕緊開了門。
那郵差年紀不過二十上下,一副黑黃面皮,麻利的從胸前掛著的一只綠色麻布郵袋里掏出一只牛皮信封。媮西接過信件,謝過那郵差又付了他足夠的小費,才細細打量起那封來信。那信件開口用紅色膠泥印密密封著,信頭字體雋達齊整,只寫了西山小筑的地址和歐陽楚義先生親啟的字樣,看郵戳是從南都來的。媮西拿著信件上了樓,輕敲楚義的房門,才敲兩下,里面便傳來楚義慵懶的回話:“毋需敲門,進?!?/p>
媮西聞言便推門進去,只見室內光線暗沉,楚義還擁著鵝毛絨被蜷縮在茜紗床上,睡意尤酣,媮西搖搖頭,不言不語便猛地一下扯開窗簾,陽光如瀑布激流,嘩的一瞬便灌進了整個臥房,楚義忙用手背捂住眼睛:“時間還早,快拉好窗簾?!?/p>
媮西雙手叉腰:“哪里還早,都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
楚義移開手背,睜開眼睛適應了光線,微微笑道:“你是來特意叫我起床的嗎?”
媮西極力繃住笑意,故做嚴肅將那牛皮信封遞予楚義:“才不是,我只是收到了你的信?!?/p>
哪知楚義一見信頭字跡,便骨碌一下翻身下地,正色道:“媮西,你先去歇歇,我過會兒便去找你可好?”
媮西見他神色凝重,倒心下起了驚訝,他從沒什么要避諱她的。驚訝歸驚訝,媮西卻也沒有多言,點了點頭便反手扣上房門走了出來。
這日媮西斜斜挽了發(fā)髻,卻總有發(fā)絲會從頰邊垂下,媮西正要將垂發(fā)攏回耳后,手抬到頰邊,卻隱約聞得自己指尖上還留有牛皮紙封的清香,媮西不禁想起之前在季府西苑,那時每次寄出信后,指尖上也是這樣的味道,想至此處,媮西不覺愣愣出了神。
自那次林之衡回南都后,媮西每隔兩三日便會寄出一封信,信里倒也沒有什么要緊事情,有時寫寫學校功課,有時寫寫家中瑣事,還有時媮西自己為了什么不知原由的事情高興了,也會沒頭沒腦的寫一封信去。每封信的篇幅也長短不一,短則兩三句,長則四五頁,偶爾來了興致,筆耕難輟,一寫寫了七八頁的不知所云也是有的。但媮西接到的回信卻遠遠未及去信那樣頻繁,回信通常極有規(guī)律,每半月一封,每封三四頁,媮西每每接到來信,便自顧自地躲回西苑,一字一字從頭讀至尾,有時讀著讀著便嗤嗤發(fā)笑,有時又暗自傷神,常常睡前還要從枕下摸出幾封,細細讀上幾回,甚至有幾次一覺醒來,發(fā)覺懷中還抱著昨夜讀過的信紙。
這日中午,媮西難得地做出了四菜一湯。珍珠魚、蒸南瓜、灼菜心、煮蓮藕、還有小小一盅清燜蠔湯,一方簡單的四角木桌竟聚齊了粉橘青白四色。一進餐室,只見滿桌繽紛,輕輕一嗅更覺香甜撲鼻。
可楚義卻未同往常一樣先對媮西的菜肴做出品評,反倒拉住媮西手腕道:“媮西,你坐,我有些話一定要同你說?!?/p>
媮西聽得便停下手中忙活的瑣事,移過小椅與楚義照面而坐。
楚義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方小帕,拉過媮西雙手為她將方才手上沾的水擦拭干凈,這才斂了神情,鄭重道:“媮西,方才那封信是大哥的親信寫予我的,有些事我怕你擔心,一直未同你說,但此次情況緊急,有三件事,我必須同你坦白。”
楚義頓了頓道:“第一,我父親的身體并不是無緣故的自身疾病,而是因著兩年前,父親在赴北平途中遇刺,這才一病不起,當時我在英國,父親派了信告知我不用擔心,一切幸好有大哥照料,自那以后,大哥就接了父親的位子,一直勞心勞力,我從未幫大哥分擔過什么,是我對不起大哥......”
楚義有些哽咽,他握住媮西的手,繼續(xù)道:“第二,前幾日,大哥出門赴宴,車子卻在途中爆炸,車上四人,三人喪命,大哥受了重傷......”
楚義眉頭緊皺,神色間哀戚難忍,媮西不知如何寬慰,便只輕輕拍了拍楚義肩頭,楚義嘆了口氣道:“第三,現(xiàn)在大哥生死未明,父親臥病在床,為了歐陽家,二哥新婚不久便出面主事,但族中有許多人并不支持二哥,所以我必須回去。這個關頭,我不能看二哥一人撐著,我要助二哥一臂之力?!?/p>
媮西本默默聽著,可猛然從楚義口中聽得他的一句“二哥”,媮西頓覺心間一陣絞痛,可又不知應如何言說,只好生生隱忍下來。
楚義頓了頓又道:“二哥一直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堅強的一個,記得小時候,因著父親從前偏愛林夫人,母親總是為難二哥,使得下人們都不敢喚二哥排行,只有我敢喊他二哥,除了父親,也只有我認他是我二哥,二哥從來對我都好,事事讓我助我,我卻從來不能為他做些什么,就連他結婚,其實也是因著我的緣故......”。
媮西眸中早已隱有淚光,她將下唇咬的雪白,自己卻一點不曾察覺。
楚義道:“與宋家聯(lián)姻是母親極力主張的,從兩年前,母親就常常同我提及,以前我借口學業(yè)未成,一直推脫,直到這年,逢我畢業(yè)回國,父親又舊傷愈重,外事不穩(wěn),母親同我談了許多,可我還是拒絕了。”
楚義輕輕拂過媮西鬢發(fā):“我還沒有找到你,怎么可以娶別人?!?/p>
楚義握緊媮西雙手道:“之后父親和二哥徹夜相談,第二日,二哥就答應了宋家的事,我......”。
媮西心緒凄迷,伸手去遮楚義的唇:“不說了,不說了......”。
她望著楚義的臉,心底的執(zhí)念卻總令她模糊的想起之衡,媮西不禁打了個冷顫,十二年的種種,最初那個少年,紅著臉頰,吞吞吐吐道:“我...我能否用冰梅子換你一件事?”除卻之衡,媮西從未想過還有其他可能,而如今楚義的一句話,卻晴天霹靂般將媮西打倒了。三年前的座上賓,如果是楚義前來,是否如今的一切都將改寫?難道是命運開的玩笑么,十二年的執(zhí)念錯了。
楚義低頭道:“媮西,原諒我,這次我本想帶你一起回南都去,但眼下情況如此,我不能確定南都比香港更安全,我不能拿你冒險,你聽我說,你就在西山小筑安心等我?guī)兹?,我會幫你安頓好一切,待南都穩(wěn)定下來,我便立即來接你?!?/p>
媮西不知該如何作答,聽得楚義要走,只覺心中頓時空落落下來,想到他的傷口還未愈合,想到外面戰(zhàn)火連連,雖有滿腹話語要說,可一到嘴邊反而卻一句都說不出了,只得兀自為楚義夾菜:“這幾日我的手藝還是有長進的,你再吃兩口罷?!?/p>
楚義也不推辭,媮西為他夾什么,他就吃什么,只眼光總不時看向媮西。
待海路上的航船一重新開通航線,楚義便倉促的定下了船票,之后幾日,楚義又為媮西添置了些米面蔬果,還雇了一對粵東的鄉(xiāng)下人兄妹做日常用的小廝和女傭,名喚阿列和阿萍。這幾件事剛辦完,楚義就該走了,其余的都留給媮西去慢慢打理。
這日的傍晚淋漓下著細雨,媮西送楚義離港,香港的冬日迷蒙著濕冷的水汽。媮西陪著楚義在客船上的大堂餐廳胡亂吃了些三明治,媮西放心不下楚義腿上的傷口,一直絮絮叮囑,楚義笑著全部答應下來,一面多吃了幾塊三明治,一面勸媮西也多吃一些。
客船開出港口時發(fā)出了長長一聲低鳴,像個傷風人的哽咽。海水氤氳,船笛嗚咽,碼頭細雨迷離,送別的人不多,偶爾幾個,不時朝渡輪上的人們揮一揮手,拉長聲音喊上幾句囑咐。楚義的白色玻璃雨衣在渡輪上的人群里顯得分外顯眼,媮西只見他奮力地不停揮著手,雙腳跳上跳下,一刻也不愿安寧。遠遠瞧去,好似一頑皮小童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注意目光,媮西不覺噗嗤一笑,含著笑意媮西也張開雙臂,朝楚義不斷揮動。
媮西又將雙手圍成喇叭狀放置于口邊,高聲呼道:“照顧好自己,不要掛心我!”渡輪上的楚義仿佛聽到了媮西的喊話,重重的揮著手,媮西重新深深吸進一大口氣,再次向楚義大聲呼去:“小心腿上傷口,記得按時換藥!”對面的楚義也雙手圍成喇叭狀向著媮西高呼著什么,可奈何汽笛聲過于沉重,再加之陣陣海浪逐波戲水,媮西怎樣也聽不到楚義的聲音,渡輪漸行漸遠,楚義的身影愈漸渺小,媮西怔怔的立在碼頭上,綿綿細雨處,悵然天地間。
媮西只覺一切驚人的相似,曾幾何時,這樣的別離也在媮西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媮西驀然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時翻飛的雪花,那時微紅的臉頰,還有那時的她和他。
“那時的她明眸皓齒,巧笑嫣然?!?/p>
“那你這次多久回來?”
“我會很快,我一定盡快回來見你?!?/p>
“那我等你?!?/p>
“好?!?/p>
那時她說話間呵出的熱氣在空中凝成長長一道白色水氣,他手上的毛線手套針腳錯亂,線頭叢生,可他卻似毫不介意,只雙手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含笑。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客船開出很快,船影很快便不見了蹤跡,不論媮西怎么瞧怎么望,都再看不見那個白色的身影。雨幾乎停了,媮西收了傘,從隨身的碎花串珠小包的里側夾層里摸出一張泛黃的剪報。校舍被炮彈轟炸時,媮西身旁人人驚慌失措,兀自奔逃,媮西頭腦一陣空白,不知怎的,卻摸出鑰匙開了柜門,拿上夾著剪報的書就朝外跑,后來幾許奔波,書不知丟在哪里,卻獨獨還留著這一小塊報紙。
那報上的黑衣公子神情肅穆,言笑不茍,一滴雨水從傘角滑落,迸裂在媮西手中的剪報上,媮西慌忙拿袖口去拭干,擦來擦去,卻發(fā)現(xiàn)雨水早已浸透了紙背,模糊了那報上公子的面容。媮西拿指尖輕輕撫過那報上人的發(fā)鬢,望著雨后海面上的水天一線處,將那枚剪報反扣在了心口之上。
楚義剛走兩天,炮聲便又響了起來。一發(fā)發(fā)流彈割破天際,拖著長長的白色煙尾,轟隆一聲炸裂在不幸的哪處。全港的人們都朝海面望去,叫著開仗了開仗了,即便再怎樣不愿相信開仗了,卻畢竟是真的開仗了。楚義當時雇來的阿萍和阿列早卷了他們隨身的細軟,不知何時就跑了個干干凈凈。在本就空空的西山小筑里,媮西孤身一人,又擔心著楚義的安危,心里空著,胃里也空著,空穴來風,這使得媮西感受的恐怖分外強烈。
戰(zhàn)爭打了幾日,流彈日夜未停,一日深夜遇到顆流彈炸在旁邊的空地,一聲震響轟天徹底,天花板簌簌掉下許多碎屑灰塵,再近目一看,兩道蜿蜒的裂紋早已爬在了墻壁與天花板的接壤之處。媮西心慌意亂,睡意淺淡,幾次夢見房屋喀拉一聲潰裂下來,媮西一夜無眠,睜著眼睛看到第二日冷白的日光斜斜掃進厚重的窗簾罅隙。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幾日,媮西不想也沒空去數著計算,能費盡心思的活下來就已經耗掉媮西大半的精力。這日媮西吃了盒子里最后兩塊餅干,灌了兩口涼水,也不知接下來的日子要如何過活,媮西兀自想著,還好現(xiàn)下就自己一人,即便在哪次轟炸里死了,也沒有要牽掛著,惦念著的人,死倒死得干凈。媮西扯扯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孑然一身,也不過如此。可轉念卻又想起楚義的事,想起他離開沒兩日,便打起仗來,也不知他的船現(xiàn)下是否平安,每念及此處,媮西只覺惶然無措。
又過了一夜,次日清晨,一陣陣轟轟隆隆的卡車聲由屋外駛過,媮西淺眠難歇,只好蜷著腿窩在沙發(fā)上,半披著件鏤花薄毯,有一搭沒一搭的讀紅樓。這書媮西自小便讀過,當時只驚喜于書中的各樣精巧吃食和華衣美裳,此時此景,再讀紅樓,傷心人看傷心事,媮西竟讀的隱隱有些感傷落淚。
又一陣卡車聲漸漸駛近,媮西正暗自打量著這卡車還有多久才能過去,卻突然聽得車子在門口呼哧一聲熄了火,像個垂死人無奈的嘆息。咚咚的敲門聲隨之而來,媮西心頭一緊,鏤花薄毯隨她身子前傾而掉落在地上,見屋內沒人響應,那敲門聲變成了猛烈的撞門聲,砰砰砰,媮西如夢初醒,愣了幾許。媮西便合上書頁,怔怔地還不忘將左下翻卷起的頁腳細細壓平整,她翩翩然走到大廳,管他是駐軍或是強盜,怎樣這命也只有一條,總也強過了被流彈炸得粉身粹骨,同一群陌生人血肉模糊的混攪在一起。
媮西下定決心,從空著的水果籃中取出一把銀色匕首,握緊在手里。媮西另一只手顫巍巍的擰開了大廳的門鎖,門鎖發(fā)出清脆的咔嗒一響,大門應聲而開,一股濃煙混著塵沙從開著的門口迎面嗆來,媮西被灰塵蒙了眼,咳了幾聲,才看清煙塵中漸漸顯出的那人面貌,媮西手中的匕首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媮西怔怔然立在那里,好一陣子才發(fā)出聲音,那嗓音沙啞悲咽,竟全然不同于平時:“林哥哥......”
林之衡沙塵滿面,發(fā)鬢成灰,西裝的下擺斜斜扯出一條口子,他上前一步,用雙臂環(huán)抱媮西。
下期預告:
“今后每年,你都會陪我一同等梅子樹開花嗎?”炮火聲中的沉默,像裹了油布的鐘鼓,只聽得悶悶的鼓點響在耳邊,卻分明隔了距離,西山小筑的雙扇橡木門邊,曾經依依綰別離,而今事事卻依稀,在見不到她的時日里,他常常在人海川流中夢到她的身影,他似是還能聞到那時她發(fā)絲的氣息,仿佛還是那個雪天,在北平飛揚的雪花中,他拼命跑去,隱約中已聽到她熟悉的笑聲,可一轉身,一眨眼,她又不見了,似夢似醒,哪個才是真的她,之衡猶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