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
“現(xiàn)在中國并不是要打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經濟組織,中國還是和世界的市場經濟體制接軌的。從這個角度來講,現(xiàn)在的摩擦不叫作冷戰(zhàn)”
“我不認為世界會進入一場新冷戰(zhàn),”五百旗頭真近期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說,“現(xiàn)在的摩擦不叫作冷戰(zhàn)。而且現(xiàn)在開始冷戰(zhàn),中美兩國完全得不到任何利益?!?/p>
五百旗頭真是日本最負盛名的政治學家,曾任日本政治學會理事長,是多屆日本內閣首相的座上賓。他也是“新日中友好21世紀委員會”委員,該委員會是中日兩國政府的咨詢機構,負責向兩國政府提出報告和建議。今年是中日締結和平友好條約40周年。在五百旗頭真看來,目前中日兩國關系很好,今后應該更緊密地合作,應對世界的挑戰(zhàn)。
對于目前中美貿易戰(zhàn),五百旗頭真說:“中國完全可以采取對抗行動,但是在對抗的同時,中國怎么樣拿捏好其中的平衡,不要破壞了整體的經濟,我們對這一點非常關心?!蔽灏倨祛^真指出,全球化最大的負面效應是兩極化,激起了反對全球化的浪潮,“反全球化的問題雖然十分嚴重,根深蒂固,但是它到最后不會取得成功。我們一定要共同思考,如何跨過這個局面”。
“中國的崛起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非常特殊,”五百旗頭真說,“我很期待今后的中國能在穩(wěn)定的發(fā)展中,建設一個更充實、更健全的社會,在世界上散布美德,成為一個不僅僅考慮自身利益、也為他人謀福利的有德行的大國?!?h3>中日兩國應該“吳越同舟”
《財經》:今年5月初李克強總理訪問日本之后,兩國關系回暖。請問您怎么評價現(xiàn)在的中日關系?
五百旗頭真:李克強總理訪日時,我非常榮幸地參加了安倍首相舉行的歡迎晚宴。我認為,國際關系的重要潤滑劑,應該是雙方都能夠認識到彼此的重要性。
對現(xiàn)在的中國來講,特朗普這個非常有個性的總統(tǒng)的登臺是一件很困惑的事情。比起國際關系方面的各種規(guī)則,特朗普更喜歡談生意。這一點既有好處也有壞處。比如,特朗普對世界的自由貿易或者保護地球環(huán)境就不怎么感興趣,總是傾向于用一種想要破壞規(guī)則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問題。在這樣的局面下,從中國的角度而言,和日本這樣一個努力支持著穩(wěn)定的國際協(xié)作關系的國家合作是非常有益的,對維護世界秩序也是好事。
對于日本而言也是一樣。安倍首相和特朗普總統(tǒng)有著非常良好的私人關系,因此在朝鮮無核化等問題上,兩人能夠加強合作關系,強化日美同盟。但是另一方面,安倍首相也對特朗普表現(xiàn)出的反國際主義傾向十分擔憂。比如日本和歐洲的EPA(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問題,之前一直沒有進展,因為擔心再出現(xiàn)和特朗普一樣的不穩(wěn)定因素,現(xiàn)在反而加強了日本與歐洲的經濟合作關系。
所以,日本和中國應該趁著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0周年的時機,加強自由貿易的合作,加強地球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合作。這樣的合作是非常有意義的。
《財經》:在您看來,現(xiàn)在的中日關系當中還有哪些不穩(wěn)定因素影響未來的關系,怎么克服它們?
五百旗頭真:“吳越同舟”這個詞非常生動地描寫了中日之間的關系。日本和中國之間有許多因素值得關注,比如東海問題、南海問題等。但是在這之上,還有更重大的、影響到世界秩序的問題?,F(xiàn)在的世界上,不只是特朗普總統(tǒng),還有其他類似的國家領導人存在。比如土耳其總統(tǒng)和菲律賓總統(tǒng),他們在處理國際問題的時候,并不是像從前一樣做一個遵守規(guī)則的好孩子,他們覺得現(xiàn)在的世界局勢非常危險,更應該掌握權力,集中力量保衛(wèi)國家的利益。麻煩的是,這樣的政治家現(xiàn)在還受到追捧。
在日本看來,如果這種現(xiàn)象成為世界的潮流,那就非常危險。因此,不論是像日本這樣的海上島國,還是像中國這樣的大陸國家,都應該在世界自由貿易的體制內追求更多的共同利益。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對日本來說,中國沒有跟特朗普這樣的破壞主義者走到一起,而是采取了捍衛(wèi)自由貿易和保護地球環(huán)境的姿態(tài),這是非常好的事情。日本和中國應該秉持這種大觀念的統(tǒng)一,堅持大問題上的共同點,來開拓一個超越以往的對立關系的時代。
《財經》:作為政治學家,您認為在未來的國際秩序中,日本應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五百旗頭真:未來的國際局勢當中,美國和中國應該是絕對重要的角色。中國已經完成了非常引人注目的發(fā)展,2010年GDP已經超過日本,十分可喜。不過,美國和中國就像龍爭虎斗,在這種情況下,要維持一個穩(wěn)定的世界秩序,其實是有困難的。因為一定不可避免地要爭出一個高下?!岸?zhàn)”時,美蘇相爭,因為有英國在,美蘇反而達成了一個共識。針對目前美國和中國相爭的局面,日本不應該考慮成為一個超大國家,而是成為協(xié)調中美關系的第三方。日本斡旋在中國和美國之間,和兩國進行對話,增加一個解決問題的途徑,那樣就很好。
《財經》:中日之間應該如此,但麻煩的是,現(xiàn)在中美關系要復雜得多。有學者擔心,國際局勢變化有可能會進入一個新的冷戰(zhàn)時代,甚至有人說現(xiàn)在已經陷入了準冷戰(zhàn)時代。您對這種觀點如何評價?
五百旗頭真:我不認為世界會陷入一場新冷戰(zhàn)。美國和蘇聯(lián)之間的對立,主要還是因為美國強調市場經濟和自由民主主義,而蘇聯(lián)是另一個體制。和從前蘇聯(lián)搞華約組織不一樣,現(xiàn)在中國并不是要打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經濟組織,中國還是和世界的市場經濟體制接軌的。從這個角度來講,現(xiàn)在的摩擦不叫作冷戰(zhàn)。而且現(xiàn)在開始冷戰(zhàn),中美兩國完全得不到任何利益。
不過,也不能因此高枕無憂了。如何抑制特朗普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是全世界都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財經》:過去40年,中美兩國盡管有各種問題,但是總體上保持著比較穩(wěn)定的關系,為什么近年來卻越來越令人擔憂?
五百旗頭真:毫無疑問,美國和中國將成為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在此之前,都是美國獨唱主角,因此對越來越受到世界矚目的中國有比較強烈的戒備心。中國在國際地位提升的過程中,要遵守世界的規(guī)則,在規(guī)則當中加強中國的立場,就不是問題??墒侨绻袊f“我不,我要建立自己的規(guī)則”,然后用各種力量去單方面地加強對周邊或更大范圍的統(tǒng)治,肯定會引來全世界的抵制。中國和美國都應正確認識到其中的危險性,然后采取更加有智慧的對應方式。
《財經》:一些人士對不斷加劇的中美貿易戰(zhàn)的未來很悲觀。您如何看目前的中美貿易戰(zhàn),它的前景是什么?
五百旗頭真:特朗普總統(tǒng)有優(yōu)點和缺點,但是在貿易,尤其是在世界貿易和經濟問題上,他的問題要遠遠大于他的優(yōu)點。1929年因為華爾街股市崩盤,造成美國經濟動蕩。當時就有人說,因為進口外國產品打擊了美國的產業(yè),所以搞了一個《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來限制進口,結果全世界都陷入了經濟低迷。如果各國都爭相采納這樣的貿易保護和限制的話,結果就是互相傷害。在困難的時期,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將貿易范圍擴大,維持平衡,如果將貿易范圍縮小,加劇不平衡的話,就會招來最壞的結果。那就是90年前的全球大蕭條,危險的教訓在歷史上已經發(fā)生過。
可是,特朗普不是會學習歷史教訓的人,他完全靠自己的經驗,覺得是我來辦就能辦好。他和中國打交道也有這種“自信”,覺得我會做生意,我一定會成功。不只是中美之間,對韓國、日本也是一樣的。這真的非常危險。特朗普的做法會不會成為引起世界經濟整體陷入混亂的導火索,十分令人擔憂。
《財經》:日美之間也曾有過多次貿易摩擦,從歷史經驗來看,日本解決貿易沖突有哪些經驗值得中國學習?
五百旗頭真:中美的貿易摩擦和日美的貿易摩擦,雖然看著很相似,但從根本上完全不同。因為從前日本侵略中國,后來又演化成日本和美國的戰(zhàn)爭,結果日本成了全世界的敵人,最后戰(zhàn)敗。在那之后,日本反省了窮兵黷武的錯誤,決定不再做一個軍事國家,把發(fā)展的重心放到經濟上,把和平發(fā)展寫進憲法里,也得到了國民的支持。不建設軍備,國防安全怎么辦呢?于是簽訂日美安保條約。因為有美國的保護,日本才能將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經濟建設上去。
因為有這個歷史背景,當上世紀80年代日本的經濟效率和產業(yè)競爭力都超過美國的時候,美國就開始對日本提出各種強硬的要求。因為國防安全還要受美國的關照,日本沒有辦法拒絕,只能一點一點地找出自己的立足之地。
《財經》:中國的情況很不相同。在冷戰(zhàn)時期中美關系凍結,直到1972年才打破堅冰,雙方開始對話。
五百旗頭真:確實中國不一樣,中國發(fā)展不像日本那樣依靠美國,所以當美國對中國提出各種不合理的征稅的時候,中國也可以說“你收稅我們也收稅”,所以中美貿易摩擦和日美貿易摩擦的游戲規(guī)則不一樣。對于美國現(xiàn)在的這種“暴走”,這種隨心所欲的行動,中國完全可以采取對抗行動,但是在對抗的同時,中國怎么樣拿捏好其中的平衡,不要破壞了整體的經濟,我們對這一點非常關心。
《財經》:全球化曾經被認為是世界的福音,為什么在全球化順利發(fā)展多年后的今天,還會出現(xiàn)貿易保護主義等反全球化現(xiàn)象?
五百旗頭真:全球化這個概念是冷戰(zhàn)后形成的,后來又有IT全球化、新全球化,它讓人類開始能做更高效的事,人們開始希望能活躍在世界舞臺上。但與此同時,人們如果離開了自己的團體和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就會開始不安。所以,全球化越是加速發(fā)展,我們對內心的信仰或文化傳統(tǒng)的追求就越強烈。全球化的大潮來勢洶洶,我們的民族會怎樣?我們的宗教會怎樣?我們的地區(qū)、我們的文化會怎樣?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
全球化一直進展順利,直到2008年遭遇了一次大跌宕。那一年次貸危機爆發(fā),美國、歐洲和日本經濟都十分低迷。當時中國采取了積極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支援了全球經濟,也因此獲得了自信。但是,因為這一場危機,世界整體的經濟狀況非常低落。全球化作為新自由主義思想的成果,其負面效應也影響到了我們。
五百旗頭真:主要是兩極化。在上世紀60年代,美國提倡“偉大的社會”,當時的課題是民權法案,要讓國民平等,于是政府支援貧困的人民,采用凱恩斯式的財政政策。可是經過70年代的經濟低迷之后,80年代開始美國認為,正是因為消耗了太多財政去扶貧,才讓經濟變得不景氣,比起扶貧,更重要的應該是減少審批,擴大自由,有能力的人就會不斷涌現(xiàn)。他們聚集大量財富,雖然會加大貧富差距,但他們不可能將自己的財富全部消耗掉,這些財富最終還是要惠及所有人民。也就是說,新自由主義的原理是,有貧富差距也沒有關系。80年代就是這樣過來的,里根、撒切爾時代的經濟狀況因此獲得改善。西方也乘著這股東風,以勝利的方式終結了冷戰(zhàn)。
因此,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思想不斷推進,它是讓強者不斷前進、不注重扶助弱者的一種思維方式。結果就是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但是整體經濟在一段時期內也實現(xiàn)了繁榮。不過2008年次貸危機之后,當整體經濟都陷入低迷的時候,貧富差距的問題就凸顯了,越是底層越困難。它造成了英美等國中產階級的沒落,造成了一個艱苦的時代。我覺得這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財經》:有人預言,反全球化的趨勢可能會持續(xù)很長時間。您怎樣評價這種觀點?怎樣防止這種反全球化走向極端?
五百旗頭真:這個問題已經根深蒂固。冷戰(zhàn)結束的時候,在京都舉行過一個大型研討會。主持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冷戰(zhàn)的時候,是美國的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和蘇聯(lián)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世界觀相互對立,那么冷戰(zhàn)以后,世界又會以什么為中心產生對立呢?當時京都大學教授回答說,以后就該圍繞著民族、宗教和亞洲發(fā)生問題了。我當時想,原來如此,這就是身份政治的問題了。
隨著全球化取得進展,民族、宗教問題一定會出現(xiàn),特別是伊斯蘭世界的問題。人們要找到自身的歸屬,圍繞著伊斯蘭問題發(fā)生的對立就更加嚴重。要解決問題,必須進行深入的有效的對話。如果抗拒世界,躲在自己的盔甲里,肯定是不會成功的。像伊斯蘭過激派那樣搞恐怖襲擊,搞出一個ISIS,現(xiàn)在不是已經開始瓦解了嗎?如果像這樣走上身份政治的路線,肯定不會有未來。
所以,反全球化的問題雖然十分嚴重,根深蒂固,但是它到最后不會取得成功。我們一定要共同思考,如何跨過這個局面。
《財經》:中國的發(fā)展是全球化的紅利,也是穩(wěn)定世界秩序的成果。但是,現(xiàn)在的世界并不太平,尤其是朝鮮半島局勢陰晴不定。特朗普和金正恩會見后,國際社會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猜疑。在您看來,朝鮮的無核化目標有沒有可能實現(xiàn)?
五百旗頭真:朝美首腦會談是金正恩通過文在寅總統(tǒng)傳達的要求。如果是以前的美國總統(tǒng),不會馬上同意,因為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但是特朗普對于自己會做生意這一點非常有自信,也想促成這件事情,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正是因為特朗普是這樣特立獨行的人,這件事情才能辦成功。
這是特朗普總統(tǒng)獨特的個性帶來的有利的一面,但是也會帶來風險。朝鮮只是提出了一個無核化的目標,什么都還沒有開始做,美國就把獎勵給他們了。這一點是非常危險的。
《財經》: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根據聯(lián)合國憲章,由國際機構來確認朝鮮是否推進無核化。
五百頭旗真:是的,特朗普的決策有很大的風險。雖然有風險存在,可是在時代變換之際,太過拘泥于細節(jié),就做不成什么事情,因此特朗普這種大大咧咧的風格也有可取之處。
不過要注意的是,如果朝鮮再故技重施,利用特朗普的天真,一面得到經濟建設合作方面的好處,一面又不放棄核力量的話,特朗普總統(tǒng)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那樣一來,朝鮮就沒有回頭路了。
朝鮮不會這么輕易放棄一方面開發(fā)核武和導彈,另一方面發(fā)展經濟的路線。要棄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確認一個國家是否完全棄核也很困難。所以,應該不是“無核化”,而是“無害化”,把朝鮮的核能力變成一種不會威脅世界的無害力量。朝鮮應學習中國的改革開放經驗,主要發(fā)展經濟。這是一個好路線,朝鮮也必須走上這條路線才有出路。
《財經》:朝鮮是不是會學習中國的改革開放,也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作為一個日本學者,您怎樣評價這40年來中國的發(fā)展?
五百旗頭真:中國的崛起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非常特殊。在人類歷史上,已經有許多國家,比如美國、德國或日本在不同的時期取得過巨大的興盛。但是中國的崛起依然是非常難得的,而且美國和中國將作為兩個超大型國家在世界上并存,已經是不可避免的潮流。
但是,越是強國,越應當警惕。一個國家如果強大了,就對周邊國家頤指氣使,要周邊國家聽指揮,甚至用武力壓迫周邊國家,那就會像日本的《平氏物語》里講的那樣,盛極必衰。越是強大的國家,就越應該考慮到世界這個大集體。在和一個國家來往的時候,既要考慮到對方,也要考慮到對地球、對人類共有需求的責任。越是大國,就越應當背負這種責任感。如果它不背負,就得不到尊重。國家要得到敬愛,靠拳頭是不行的,應該無微不至地照顧好集體。我希望中國成為一個這樣的大國。
五百旗頭真:從鄧小平時代起,一直到2010年,中國維持著年平均10.5%的增長率,完成了30年的超高速增長。這個勢頭在2010年開始回落,現(xiàn)在中國有很多人對此比較擔憂。我覺得完全不用擔心,因為現(xiàn)在增長的絕對量不比從前遜色。比起一味地想做大蛋糕,今后更應該在發(fā)展的實際內容上下功夫,更應該重視發(fā)展的質量,比如減少公害、減少國民生活水準上的差距,等等。
高成長率其實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發(fā)展,這種虧日本從前也吃過。上世紀60年代,日本經濟高速發(fā)展的時候,公害問題到處都是。但是到了80年代,日本的經濟增長率只有5%,可是公害問題減少了,也開始通過OD支援發(fā)展中國家,對世界作出貢獻。這才是穩(wěn)定的發(fā)展。
從這個角度講,我很期待今后的中國能夠在穩(wěn)定的發(fā)展當中,建設一個更加充實、更加健全的社會,在世界上散布美德,成為一個不僅僅考慮自身利益、也為他人謀福利的有德行的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