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明清時期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使社會和家庭都格外注重女子教化,上至帝王后妃,王妃頒布女教書,下至宗族平民,族訓家規(guī)專列女子教育,女子教育顯示出不同于前朝的開放特點。在明清女子所受到的無形訓育、文化教育和道德教育的三個領域里①,對女性美德的培養(yǎng)是中國古代女子教育永恒不變的主題,而文化教育則是最弱的一項,只有擁有文化特權的中上階層閨秀才能很好地享有這種特權。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經濟繁榮,東南沿海率先出現商品經濟,伴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潛滋暗長,社會結構、思想傳播機制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都在發(fā)生深刻的轉變。明中葉以后,由于陽明心學的興起,反對程朱理學、追求個性舒展的實學和民主思想風起云涌,加之受到明末傳教士思想的影響,人性自由與個性解放的呼喚不可遏制地噴涌而出,帶來一度放縱情欲的社會局面。極度的放縱之后,單純的婦容之美已不能滿足士人的精神需求。“倘若是蓬心不稱如花貌,也教我金屋難藏沒字碑”②,李漁之言表達了明清社會對女性文化素養(yǎng)之需的社會心理。
經過明后期的思想解放,開放的風氣使得社會對于女性的認可視角,由單純的美色演變到才貌雙全的考量。明清社會對女性的才華開始予以重視,而女性群體則抓住開明之風,首先在最能開啟心扉的詩歌領域占據一席之地。女子教育的進步思想開始出現,清代思想家、文學家袁枚,駁斥了“女子不宜為詩”的戒律,他說:“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圣人以《關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詩。第恐針線之余,不暇弄筆墨,而又無人唱和而表章之,則淹沒而不宣者多矣。”③李贄對道學家提出“婦人見短,不堪學道”的觀點,發(fā)表了為女子伸張的言論:
謂婦人見短,不堪學道,誠然哉!誠然哉!夫婦人不出閫域,而男子則?;∨钍敢陨渌姆剑娪虚L短,不待言也。公所謂短見者,謂所見不出閨閣之間;而遠見者,則深察乎昭曠之原也。短見者只見得百年之內,或近而子孫,又近而一身而已;遠見則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極于百千萬億劫不可算數譬喻之域是已。短見者祗聽得街談巷議、市井小兒之語,而遠見則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憎愛之口也。余竊謂欲論見之長短者當如此,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④
袁枚和李贄二人還公開招收女弟子,提倡女子文學,為其傳授知識,震驚文壇。李卓吾倡導男女平等,對蔑視女子才能之輩進行強烈的反擊:“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他將女弟子之名與社會名流并列于書中,被人稱為“異端之尤”。謝肇淛反對《列女傳》只收錄貞潔婦女,認為應將才女也收入其中。趙世杰的《古今女史》、葛征奇的《續(xù)玉臺文苑》、徐野君的書信集都為女子才學的鐘靈之秀吶喊。錢謙益、鐘惺專門編選女子之詩,并認為才女可居性靈文學之首……反對壓抑婦女個性之論通過各種形式表現了出來。
女子結社作詩,盛行于明末清初。錢塘顧玉蕊,以詩文駢體,知名于當時⑤。明代末年,江南女子已有姐妹、母女、婆媳一門皆詩的風雅之事,如葉紹袁之妻沈宜修及三女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便是著名的一例?!伴L幼內外,悉以歌詠酬倡為家庭樂”(葉恒椿《午夢堂集·識語》),其作品統(tǒng)由葉紹袁匯刊入《午夢堂全集》,廣為流傳。到了清代,詩風益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影響所及,閨中也詩才輩出。據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自序》所言:“清代婦人之集,超軼前代,數逾三千。”數量之多,可謂空前未有,極一時之盛⑥。
在保守的衛(wèi)道士看來,自由之風擾亂了原本理想的儒家社會秩序。為了移風易俗,糾正這股“歪風邪氣”,男子便想到利用專門宣揚男權統(tǒng)治地位合理性的封建綱常去捆綁女性的思想,令她們心悅誠服地受縛于社會的底層。于是,衛(wèi)道士們大規(guī)模地印制教材讀物以加強女德修養(yǎng)的說教力度,企圖將女性拉回到封建禮法的閨閣中。禮教教育的加強,桎梏了女性的精神。然而,女子一旦掌握了文化知識,要想將她們的興趣和思想完全局限于《列女傳》《女誡》這類狹隘的思維空間內是不可能的,對于書卷盈架的書香門第女子更加不可能。這反倒為女性提供了讀書識字、接受教育的機會。更重要的是,明后期開始的商品化及區(qū)域市場、交通路線的增加,刺激了書籍和思想的傳播與暢通,全國出版業(yè)呈現空前繁榮之勢。當時全國的出版中心集中在東南地區(qū),有江蘇、浙江、安徽、福建四省。在這些省份的城鎮(zhèn)中,許多富足的家庭熱衷于家刻和坊刻,并出資出版書籍,使女讀者的需求被激發(fā)出來,出現了許多充斥市場的暢銷書,其對女子的文化教育所起的積極作用不可小覷。出版業(yè)的繁榮,書籍的大量印刷與流傳,也無怪乎有諸多正書和雜書流入賈府。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席卷著書籍和自由思想浪潮,不可遏止地進入了千家萬戶,使得原本僅屬于男性的學問大門,漸漸向婦女敞開。
總之,商品經濟的繁榮,社會對女性需求層次的提高,出版業(yè)的發(fā)展,私家藏書、刊刻的盛行,使“女教”的內容向“才”的方向有所傾斜,促使了社會女性教育觀念的轉變,都為女性教育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曹雪芹在《紅樓夢》首章就言:“忽念及當時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抑锕什幻猓婚|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閨閣女性的才華得到了曹公的關注和尊重。書中少女個個飽學詩書,充滿智慧,甚至她們的讀書過程與士子相同,自幼學習儒家經典,如《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幼習《四書》,她的獨立人格和才學為主人公賈寶玉所愛慕。因此,女性的知識素養(yǎng)對兩性群體的關系產生相對較為和諧的影響,這也是作者有意要彰顯的部分。
《紅樓夢》第81回中,賈政說道:“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系非淺?!辟Z政的話,代表了中國女子家庭教育的傳統(tǒng):生女兒是別人家的,費心培養(yǎng)也是多余,男尊女卑的思想相當明顯,這種觀點甚至綿延至今。
如果說理學自宋代發(fā)軔,在南宋末年得以實施擴散的話,那么,明代將理學家的女子教育思想付諸實施,并由寬泛化向具體化過渡,而清前期,在“四權”的重壓之下,正統(tǒng)的禮教思想進一步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將女子的操行貞潔教育制度化和社會化⑦。最高統(tǒng)治者對于女子教育的倡導,側重于女子的道德修養(yǎng)層面,而不旁及其他,他們著眼于用封建禮教規(guī)范女德,朝廷曾多次下令編撰、刊刻女教書。公元1656年,順治帝親自編撰女訓書《內則衍義》共十六卷,并且撰寫序言,內容涉及女子道德教化的各個方面??滴趸实墼谄浣套訒锻ビ柛裱浴分校舱J為應該注重強化對女子德行的教化,還利用旌表制度來褒獎德行卓著的女子,引導女子踐行貞孝節(jié)義的女德觀。女子家庭教育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了禮教的幫兇。從教育的目的和內容上看,多數家庭重在教育遵規(guī)范守婦道,“才”與“德”趨向對立,呈現出重德輕才、重德棄才的觀念傾向。藍鼎元揭示了女子為學的主要目的:“夫女子之學,與丈夫不同。丈夫一生皆為學之日,故能出入經史、淹貫百家;女子入學不過十年,則將任人家事,百務交責,非得專經,未易殫究?!雹嗨{鼎元所認為女子不同于男子一生皆為學,僅僅十年左右的時間專攻一門即可,這門學問就是婦德,即所謂“婦以德為主”⑨。這在中小家庭(家族)中有較為明顯的體現。
明清時期對于女子的教育和評價依然講究“三從四德”,“四德”中唯獨沒有“才學”一項。統(tǒng)觀《紅樓夢》賈府內部對于“好女孩”的評價,也是品貌、女德在先,才學并不看重:邢岫煙雖家道貧寒,但“為人雅重”,“是個知書達理的”,“卻是個極溫厚可疼的人”;薛寶釵,本來門第出身就不錯,再加上“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賈母“喜他穩(wěn)重和平”,“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李紈在賈府,是以年輕守寡而心如死灰,卻得人敬重,其父親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在眾人看來,林黛玉縱然有悲情憫人哀嘆薄命的詩才,也不及以上“三從四德”的歸順者。
受正統(tǒng)女教思想的影響,即使是讀過詩詞文學的女性,在同齡人之間也要諱莫如深,抑或佯裝純粹的閨秀而相互規(guī)勸告誡?!都t樓夢》第42回,姑娘們一起行酒令時,黛玉脫口而出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在薛寶釵的反復追問下,黛玉“方想起昨兒失于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薛寶釵更是為黛玉及時灌輸“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這是寶釵的精明之處,但更重要的是要歸咎于明清社會對女性思想的禁錮。為了迎合封建社會、家庭對于淑女、閨秀的評判標準,知識女性的自由獨立個性受到干擾。第64回,薛寶釵對這一道理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除了正面灌輸為婦之道,清代社會更有人傳播貶抑言論,令閨閣女子安守本分以免被辱。清代梁紹壬在談到“女子無才便是福”時,說一位官紳老爺講:閨秀即使作出好詩,流傳到社會上,被選家收進書中,在編排體例上,必定是放在僧道詩人的后面,娼妓詩人的前頭。放在這兩類人之間,可想而知是對名門閨秀的極大侮辱!所以還是沒有文采、不會作詩的好,否則出乖露丑。梁紹壬認為這話雖說得刻薄一點,卻很有道理,因此在《兩般秋雨庵隨筆》中奉勸玉女不要成為閨秀,更不可把詩詞刊布出去⑩?!都t樓夢》里大觀園的小姐們也深以此為懼:
寶玉道:“……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寶玉笑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睂氂竦溃骸斑@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
她們起詩社,吟哦作句,卻擔心閨秀詩作被好事者刊刻,流傳到社會上去,遭人侮辱。寶玉說的“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也正是衛(wèi)道士們所倡導的“女子不宜為詩”“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條。
明清社會才女風尚的盛行激發(fā)了閨閣女子內心渴望掙脫禮教束縛的自由向往,然而綱常倫理的繩索又時刻勒緊收縮,于是,清代正統(tǒng)儒家學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畸形的女子才德觀,即對于女子來說“德便是才”、“以德蓋才”,這種觀念受到了謹慎的普通家族的擁護和實踐。陸世儀在《思辨錄·小學類》中論述了教女只讓其識字不令其知書義的一番理論:“教女子只可使之識字,不可使之知書義。蓋識字則可理家政,治貨財,代夫之勞。若書義則無所用之?!薄督优_庭訓》也很極端:“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無恥丑事,反不如不識字,守拙安分為愈也?!鼻宕蠖鄶滴娜俗R字家庭希望給予家中女子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認為女子讀書可識大體,可輔助夫君,但又做出種種限制,認為女子讀書只識字即可,不必通識其中文意,懂得太多便會做出有悖閨閣之事,會擾亂了心性。因此,在整個社會難以把握尺度和標準的女子教育背景下,許多中小仕宦家族采取了“以德代才”的保守教育策略。
儒學家們所謂的讀書和才學是教導女子尊孝道和做忠貞列女。《紅樓夢》中也提到,寶釵讀過《百家姓》,李紈讀過《女四書》和《列女傳》,巧姐讀過《女孝經》和《列女傳》。這里涉及到了明清一般家庭中女子啟蒙教育的兩方面內容:第一,學習供幼童識字斷文之用的蒙學教材,如《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之類,這是宋元以后社會上流行的蒙學讀本;第二,學習專供女教使用的讀物,這類讀物以劉向《列女傳》、班昭(曹大家)《女誡》為典范,在明清時期已漸成系統(tǒng)。讀《三字經》《百家姓》,接受啟蒙識字教育,目的是日后能讀懂《女孝經》《列女傳》等女子綱常的教條,其最終的旨意還是沒有離開女德的范疇。而女子教育的施教者一般由身邊的女性長輩來擔任教育職責,如母親、奶媽、閨塾師等,其中母親在女子家庭教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清代女教書《教女遺規(guī)》中收錄了唐代《女論語》的教女思想,其中講道:“大抵人家,皆有男女。年已長成,教之有序。訓誨之權,實專于母。”而教育內容多以正統(tǒng)女子教育提倡的女子禮教為主。
林黛玉進賈府一回里,最先觸及黛玉讀書問題的是賈母和王熙鳳,曹雪芹安排這樣兩位人物出場并引入女子教育問題是有深刻涵義的。首先,賈母代表賈府的最高權威,在提及早逝的賈敏時灑了一通骨肉親情淚,隨后她立即吩咐:“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這句話看似十分合乎情理,遠客臨門、放棄上學而迎接以顯示對黛玉的關懷,但實質上卻滲透著賈母對女子讀書問題隨意性的態(tài)度。在賈母這里,女子讀書上學無非是形式而已,算不上頭等大事,自然是可以隨時機動處置。作者讓賈母的這種“上上學”“識識字”的隨意思維最先呈現,有奠定賈府關于女子讀書觀念的基調之意。接著,王熙鳳是賈府中第一個正面問及黛玉讀書情況的人。然而,全書一直將王熙鳳刻畫為胸無斗墨、玩弄權術的婦人,最終賈府的敗落也與她讀書不多,無長遠謀劃有直接關系,讓王熙鳳詢問讀書一事,本身就暗含著賈府對于女子讀書問題的定位。
較明確地闡述對女子讀書問題看法的還是賈母,在飯后茶余與黛玉有這樣一番對答:“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煊裼謫栨⒚脗冏x何書。賈母道:‘讀的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賈母在談話中直言不諱地道出了賈府對于女子讀書問題所持的尺度,在他們看來《四書》是中國宗法專制社會男子讀書晉升的階梯,林黛玉讀《四書》那是要步男兒風塵的,也與此前令姐妹們無需入學的情節(jié)相呼應。接下來,王夫人向黛玉交待有關寶玉的情況時,再次驗證了賈府對于女子讀書問題的態(tài)度,她說:“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起念書識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痹谫Z府,“念書”的價值同做針線活一樣,無非是玩笑解悶的手段,亦或只是富家女應當具備的一種生活能力罷了。
賈母、王熙鳳和王夫人對初入賈府的林黛玉在女子教育問題上半藏半露地灌輸了態(tài)度,而對這個原本就小心謹慎,“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林黛玉來說,無疑是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林黛玉的敏感也在后面的問答中表現出來,當賈寶玉再問及“妹妹可曾讀書”時,林黛玉立即改口回答:“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摈煊袷菣C敏的女性,她從賈母的言語中得知了賈府對于女子教育的態(tài)度——只需識字即可,不必明了深知什么大義。因此,在面對此后的問答中,黛玉見機行事,將自己的讀書情況隱匿,是一種自衛(wèi)手段,也是一種警覺行為。正如高彥頤所說的,沒文化的女性通常是舊有女子特性——無知女性——的最強有力的捍衛(wèi)者,而知識女性也意識到了儒家傳統(tǒng)給予女性的家庭衛(wèi)道士的巨大權力。明清女性盡管有一種很小的自由,能夠使個別女性在內/外和公/私這樣一種正式的兩元性中,通融出一塊自己的天地,但其中的不確定性也帶來了相當的心理壓力。
在男女有別、男尊女卑思想的影響下,明清士人認為女子懂得書理的少,拿文字來教育她們是徒勞的,并且如果女子學會舞文弄墨,反而會連累女子的德性。然而,清代學者陳宏謀提出女子可教的立論,駁斥這種愚民的托詞:
疑女子知書者少,非文字所能教,而弄筆墨工文詞者,有時反為女德之累。不知女子具有性慧,縱不能經史貫通,間亦粗知文義。即至村姑里婦,未盡識字,而閨門之內,父子兄弟為之陳述故事,講說遺文,亦必有心領神會隨事感發(fā)之處。一家如此,推而一鄉(xiāng),而一邑,孰非教之所可及乎?彼專工文墨,不明大義,則所以教之者之過,而非盡女子之過也。抑余又見夫世之婦女,守其一知半解,或習聞片詞只義,往往篤信固守,奉以終身,且轉相傳述,交相勸戒,曾不若口讀詩書而所行悉輿倍焉者。意者女子之性專一篤至,其為教尤有易入者矣。
在明清貴族社會,尤其是文化素養(yǎng)較高或者注重才學的官宦、富商家庭中,識字和學習女德教材遠遠不能滿足天資聰穎的女子的求職欲,她們在學習婦德的同時,通經學古并不罕見,許多女子被授以文史。明清時期女子的文學藝術教育頗為興盛,諸如《詩》《書》《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之類的經史典籍,和《楚辭》《文選》唐詩、宋詩之類的文學作品,對女子文學啟蒙起重要作用的。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指出:“清代學術之盛,為前此所未有,婦女也得沾余澤。文學之盛,為前此所未有?!辟F族女子在詩、詞、曲、賦等文學體裁和書法、繪畫、歌舞等方面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些女子文筆出眾。
此時,女子文學教育之中,以接受詩詞教育者最多,而清代前期,女子的文學教育興盛,也以詩詞為最。從明清兩代女詩人和詩作的大量涌現,便可見一斑:胡文楷的《歷代婦女著作考》一書中共收錄了歷代有著作成集的婦女共4200余人,僅明清時期就有3800多人。由此不難看出,明清女子接受詩詞教育者為數眾多。明代才女陸卿子說:“我輩酒漿烹飪是務,固其職也。病且戒無所事,則效往古女流,遺風剩響而為詩;詩固非大丈夫職業(yè),實我輩分內物也。”認為學習詩詞應是女子分內的職責。
上層社會的女子能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一般都得益于其高貴的門第和優(yōu)越的家庭文化資源,比如學識深厚、品位高雅的父母,書房讀不盡的萬卷藏書,家庭戲曲演出的熏陶等。這些為她們接受文化教育提供了方便,使她們足不出戶便能享受到豐富的文化資源。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特權階級女子的文化教育受到重視,女子在學習傳統(tǒng)的女教之余,也由其父母或塾師教授文化知識。例如,《紅樓夢》中薛寶釵的家庭教育就十分超前:“當日有她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第4回)寶釵在其父親既正規(guī)又全面的教育下,深受封建禮教的熏陶,上自國典朝章,下到雕蟲小技,幾乎無所不包。她事事留心,記憶力強,積羅又豐富,最終的目標是想以“賢孝才德”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當才人贊善之職,走的就是“仕途經濟”。
明代宜春令張孟端之長女張引元“容止婉孌,天姿穎拔,六歲能誦唐詩三體,皆得母王文如之訓,左、國、騷、選諸書示之,姝一一了悟……”。清代江蘇的張采茝與其姊妹采芣,“幼承母教,均以詩名”??梢?,部分家庭中的女子教育,在授課內容上已經由婦德擴展到詩詞文史。除了女師的閨教之外,也有一些家庭聘請學識淵博的男性塾師來教育女子,如《牡丹亭》中杜寶延聘老學究陳最良教女課讀,《紅樓夢》中林如海聘賈雨村為師,教導黛玉,都反映了男性塾師對女子的教導。
林黛玉在未進賈府之前,她所受到的家庭教育水準也很高,她的父親林如海是探花,聘請的家庭老師是被罷官的進士賈雨村。賈雨村在詩才方面稱得上“才干優(yōu)長”“擔風袖月”,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里,賈政定要待雨村來擬匾額,可知對賈雨村是很看重的;從賈雨村評論寶玉時言之“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也能看出他的廣博學識和精到見解。他在給林黛玉做老師時,也還保持著一份超群脫俗的哲性,由此也為黛玉的學識打下深厚的基礎。因此,從林黛玉的才情來看,她的啟蒙教育非常成功。
在中國漫長的宗法專制社會里,“女子無才便是德”像一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扼殺了廣大女子的聰明才智。女子的智力得不到及時開發(fā),整日所操持的都是酒食之類,未能讀書,不明事理,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從而更加倚重于男子?!澳凶鹋啊薄叭龔乃牡隆笔枪糯訜o法掙脫的精神鎖鏈,女子在各種清規(guī)戒律的訓誡下,天性受到壓抑,甚至身心遭到摧殘,許多女子成為倫常名教的犧牲品。明清家庭對于女子的教育,雖然還是沒有逃離男性支配的儒家體系,但是肯定女子才華,提倡女子文學等進步女教思想的出現,對于封建禮教控制下的正統(tǒng)女教是極大的沖擊。這個時代的閨秀遠不是受壓和無聲的,她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豐富多彩和頗具意義的文化生存方式,其中不僅蘊含著女性意識的蘇醒,也顯示出被禮教思想嚴格控制的傳統(tǒng)女教正在走向衰落,在一定程度上為近代女子教育理念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注釋:
① 美籍學者高彥頤將女子教育概括為三個領域:無形訓育、文化教育和道德教育。
② 李漁《風箏誤》,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5頁。
③ 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590頁。
④ 李贄《李贄文集·焚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⑤ 申士圭、傅美琳《中國風俗大辭典》,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599頁。
⑥ 夏曉虹《東山雅會讓脂粉》,《詩界十記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⑦ 熊賢君《中國女子教育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35頁。
⑧⑨ 藍鼎元《女學自序》,《鹿洲初集》,光緒重刊鹿洲全集本。
⑩ 馮爾康《清人生活漫步》,中國社會出版社1999年版,第3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