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毛毛
晚上八點來鐘,我打開通往露臺的門,低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踱上去,卻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抬起頭,那一瞬間,我被震撼得動彈不了,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江南那邊輪廓清晰如乳房般的山頭上,懸掛著一輪柔和、溫暖、深濃的金黃色中帶點兒紅色的碩大月亮;它在江面上打下一道溫馨的金黃色的道路,那道路微微地顫動著,蕩漾著,氣象是如此的闊大,似乎又是那么的漫長;它不僅僅是條空間之路,也似乎是從時光的深處筆直地伸展過來,它似乎一直伸展到我的腳下,我一抬腿就能踏上這條如夢如幻的美麗之路。在天地間、在山河間,似乎暴發(fā)出、彌漫出一種廣大而深厚、什么也無法干擾的寧靜。那一刻,我對生活充滿著感激,因為它在這樣一個溫潤、飽滿的春夜里,把一幅永恒的風光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的露臺在離地三十一層的高空上,大樓離江面約有三百米的距離,無遮無礙,我有著得天獨厚的視角。我進房拿了罐啤酒,在露臺的椅子上坐下來,今夜,我想我得好好地看看這明月照大江的盛景了。夜慢慢地深,我慢慢地喝,月亮慢慢地開始變得清澈起來,慢慢地升高起來,而江面上的那條金黃色的道路也慢慢地變成銀白色。夜風清柔、蛙鳴如潮;間或有夜鳥宛轉(zhuǎn)的啼鳴,就像波濤之上的浪花;狗兒總是看不懂月亮,總是沖它狂吠;那粗啞的嘎嘎聲不知道是不是久違了的野鴨;而且我也知道,在大樓與江面之間的荒灘上,有無數(shù)紫的、紅的、白的、黃的……小花在寂寞而又熱烈地綻放。我摸出手機,找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默誦一遍,哦,他寫得真好,幾十行詩句卻像一部濃縮的百科全書,寫盡了這春江花月夜里的繁華;而我的描述卻只是像一頁蒼白的詞條;我又找出古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戴上耳機聽了一遍,哦,曲子也是真好,像是一首聲音的綿延長卷,那么動人,那么幽微,那么飛揚,而我的表達卻是如此的寡淡和素樸;它們是超越于生活的恒久的藝術(shù),而我的只是當下正在過的平民生活的實錄;它們是為古往今來的天下人準備的,而我的只是一個人的春江花月夜、一個隨時會被時光淹沒的片斷。想到這兒,我笑了,我干嘛跟他們比呢,無論如何,我和他們一樣,感受到了這無與倫比的春江花月夜之魅力。
啤酒喝光了,而月亮也越升越高,變得越小也越晶瑩,江中的那條月光之路散漫開來,鋪陳到整個江面上,于是整個的長江變成均勻的銀白,于是整個天地間變成均勻的銀白;風正氣清,整個的我也仿佛是內(nèi)外一體的透明清朗的銀白。我珍愛這樣的一個夜晚,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月亮星辰,花鳥蟲魚……如此美妙的融合,如此立體而真實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是其中的一員,我能感受到這美好的脈動,我知道我將有所依托,有所慰藉,有所歸屬。
長江有一百多萬年的歷史了,看到大彎,我只能想象大彎是這樣形成的,我想那是一百多萬年前,造物主睡醒了,舉臂伸了個懶腰,然后自然而然地放下,手臂劃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于是就有了我眼前的大彎。如果站在江堤上看大彎,那是一點兒都不神秘,普普通通,就在長江下游約六百四十三公里處的地方,你看到的只是無盡的水流,怎么努力往前看,前方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水。但站在我的角度看,大彎就美得驚人了,大江之美就在于它的彎環(huán),一條筆直的大江或河流,那都是不可想象的。我家住江邊樓房的三十層,大彎一覽無遺,我能看清大彎整體的模樣。大彎像什么呢?我的想象力真是非常貧弱,我只能說它像個側(cè)臥著的、身材一流棒的最寧靜最甜美的姑娘。
但無論多么浩大、多么美的姿態(tài),你如果天天看,也會有看得麻木而視而不見的一天。在短暫的驚嘆過去后,我看大彎也就跟相鄰的大樓差不多了。但有一天暴雨后的凌晨,從四點半到七點之間,我卻看到了大彎神奇的一面,在短短的兩個半小時內(nèi),它變換了三種色彩。那天我醒后,到露臺上檢查花草,一開門,天,我看到一派深沉的鋼藍色,藍得那么的勻稱,除了江中間的航標燈和碼頭的燈光外,天地間全是一片寧靜的藍。經(jīng)歷了一夜的大雨,大彎好像累了,好像睡熟了,它為自己蓋上了一片溫柔順滑的藍絲綢;我凝視著它,足足有半小時;然后我下樓洗漱,煮水泡茶。忙活好后,我拎著茶壺上樓,一進書房門,就感到書房里洋溢著一種漂亮而清新的紅光,一抬頭,大彎又震撼了我一下,因為這時候,它是紅色的,又溫柔又嫵媚,昂揚著一股青春的朝氣,那波動著的流水,肆意地揮灑著它那無盡的靈秀和蓬勃之氣。不用說這是為什么了,因為大彎上面的天空正懸掛著一輪艷艷的新鮮爽朗的朝陽。我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下樓吃早餐。吃完后上樓來,在樓梯上我就感到某種不適,因為太亮了。進屋一抬頭后我馬上低頭,這時候,我不敢看大彎了,因為它此時是銀白色的,那樣的銀白色比雪光還厲害,它是躍動的,噴發(fā)的,眼睛根本無法抵御,那時候,我知道,今天將是個酷熱的日子。我關(guān)上房門,看了看鐘,七點整。
英國作家拉斯金在論及大自然時說:“它無時不展現(xiàn)一幕又一幕景色,一幅又一幅圖畫,一種又一種壯觀,而且沒有一刻不按照精美的、永恒的、最完善的原則在運動,使我們確信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旨在使我們獲得永恒的快樂?!笔堑模髲澰谀莻€夏日早晨的神奇變幻讓我體會到了什么叫永恒的快樂感;我愛大彎,這個太陽和云彩寵愛的女兒。
我家住三十層頂樓,有個近三十平米的私家露臺。它的地面是緩緩傾斜的,以便于雨水流向地漏。我找木匠鋪防腐木的時候,給他的要求是將地弄平,否則我連一張桌子都擺不穩(wěn)。木匠拿出個圓形的小東西,一按鈕,就射出一道紅光線,這個東西叫水平儀吧,他靠這個將我的露臺鋪得平平展展。防腐木之間是有間隔的,并不妨礙雨水的流淌。他干完活后,我指著露臺下的長江說,你能以專業(yè)的眼光看出這江面的傾斜度嗎?你能告訴我西邊的江面比東邊的高多少?他伸頭看了看,吃了一驚,說:“原來從高處看,西邊的真比東邊的高;我天天從江邊走,還真不知道。江太大了,我哪里能看出西邊比東邊高多少?!?/p>
長江流到我家的窗戶根下,水面陡然抬升起來,我認為這是生活賦予我的奇觀。誰都知道長江中下游江面寬闊、水流平緩,是極少有奇特之處的。但極少有并不等于沒有,因為長江在我家這兒出現(xiàn)了一個沙洲,它呈流線型紡錘狀,約有一公里長,近二百米寬,它像一條巨大的鯨魚停泊在江中間,正是因為它的存在,阻擋了水流,致使江面抬高。從我家這兒看,長江極具動感,使人能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不盡長江滾滾來。”
然而,奇跡之后還隱藏著奇跡。在一個寒冷的雨夾雪的早晨,我看到了長江靜態(tài)的、如同雕塑的一面。那天早晨,我到露臺上去端一盆昨夜忘端的花,抬眼看了看江面,不禁震驚,因為江面比平時又抬高了許多,每一塊波浪都一動不動的清晰地呈現(xiàn),那時的江面有著強烈的立體感。絲絲白色的水汽在波浪邊游蕩,仿佛是為每塊波浪鑲著靈動的邊。那時候長江仿佛是被凍住似的,像黃河上的冰凌,而誰都知道,長江在中下游六百多公里的地方是不可能被凍住的,那江面上還有船在航行。是兩種力量造成這樣的奇觀,一是沙洲阻擋波浪的力量,二是大風也來阻擋并清晰刻劃波浪的力量。組成波浪的水滴每一秒都在變換,但你卻看不出來。大自然仿佛派來了無形的、氣勢磅礴的天才雕刻師,他完美地融合了季節(jié)、天氣、地形的各種條件,雕刻出這寓無時不在的流動于靜默中的壯觀畫面。他凸現(xiàn)出長江就像一個抱璞于懷的謙謙君子,讓我們領略到它那不事聲張地崛起、不動聲色地前行的高貴風度。
愛默生說人的眼睛是需要養(yǎng)分的,而這流向眼睛的養(yǎng)分也流向心田,我們看到的偉大也必然引導我們,在心里構(gòu)筑和雕塑偉大。
長江上的貨船,顏色大抵是這樣,船身是黑色或是綠色、或是鐵銹紅,但兩層或三層的駕駛臺卻一律是白色。我一直以為這種白色是長久的,是不會變化的,白天里是,黑夜里是,晴天是,雨天是……但在一個偶然的夏天早晨,四點五十分到五點之間,這白色卻變化了,變成了一種白里泛紅、泛金的顏色,無論多么陳舊的船,在那時候都變得非常的新鮮和柔嫩,不用說,那是即將升起的朝陽給它帶來了變化。長江上的早晨,船只非常多,一艘接一艘,船只不是汽車、火車,不會給人以飛快的感覺,它們不緊不慢地開著,很少有人看到過“超船”的,當然,它是有的,只是我們不會在一瞬間看到,看一艘船超過另一艘船需要耐心和時間,我這么說,是因為我看到過。
我曾花了整整一個早晨到無人的江南岸,喝著茶抽著煙拿著手機,記錄過往船只的名稱,“宜昌銀鑫七十九號”、“南京永泰八號”……這在過往的船長們看來,可能是一個無聊人的無聊行為,因為每當有船從我面前駛過的時候,我都沖駕駛臺上翹著二郎腿的船老大們揮揮手。他們有的也沖我揮揮手,有的卻無動于衷,看我就像看江邊一頭在泥里臥著的牛。我想沖我揮手的船長可能約莫地感覺到了我的心情,而沒揮手的船長們可能怕我給他們?nèi)锹闊?,他們怕我撲通一下跳進水里,到時他們是救好呢還是不救好呢?救起來還好,救不起來不僅惹得一身臊還耽擱了時間,損失錢。但我還是相信每個船長都會救的,只是不希望這樣的倒霉事發(fā)生在他身上而已。然而我怎么可能往下跳呢,我又不是李白,我沒那個資格,長江是為大人物準備的。我不僅不會跳,而且在記錄船名的時候,心情大好,就感覺長江沿線所有的城市都在向我緩緩地走過來,我就想:是南京好呢還是武漢好呢?是蕪湖的姑娘漂亮還是馬鞍山的姑娘漂亮呢?也許是銅陵的更漂亮,也許是外省的九江或黃石的姑娘吧,也許是長三角的,也許是更上游重慶的,當然更可能是上海的,誰知道呢?哪個城市的人民最有錢呢?哪個城市的景點最多呢?哪個城市的菜最好吃呢?哪個城市的房價要最先崩盤了呢……這樣的問題會越想越多,多得讓人激動,多得讓人感覺生活是如此豐饒和美麗。
在長江邊,最能感覺生活的流動,不是心里想想的流動,不是隨便說說的流動,是一種直觀的真實的流動,那么多的船只忙忙碌碌,跑來跑去,不分白天黑夜,不分雨里風里,不分天冷天熱……把這個城市的東西運到那個城市,把那個城市的東西運到這個城市,每樣東西都帶有那個城市的性格、氣息、風格和品位,這有多么好啊!我喜歡在江邊看船只,尤其是在方才,初夏的早晨四點五十分到五點的時候,白色的駕駛臺變成新鮮而柔嫩的白里泛著淡淡紅、淡淡金的時候,那時候我看到是財富,是希望,是夢想,還是這么說吧,是帶有財富、希望和夢想的流動的生活。
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什么風能吹開一扇鎖了三道的堅固的鐵門,但我知道,我們家的風一直有這樣的企圖。我總是希望小偷別到我們家來,倒不是我害怕家里失去財物,而是害怕我們家的門會傷著他。每次回家開門的時候,我都要用另一只手握著門把手,邊開門邊把門往里推,因為不如此,門也許會呼地一聲猛然打開,而猝不及防的人很可能會被撞個滿懷。門打開了,風呼啦啦地從身邊掠過,那感覺就像有成群的扇著隱形翅膀的透明小鳥從身邊飛過,綿延不絕,那時候,我總是有點兒眩暈,我總是在心里說:哦,漂亮的長風。
我們家的風有多長呢?我認為像江南一樣長,甚至比它更長。我住在長江北岸下游六百三十九公里處一幢臨江樓房的三十層,不用說,我天天看得最多的是長江、是江南,不看也得看。過了長江,江南有些什么呢?有樹林、有草地、有莊稼、有村莊、有湖泊;然后又是樹林,又是草地……從我家看,江南是蔥綠的一片,只是在春天的時候,才有強烈的油菜花黃點綴其間。法國作家夏布多里昂說:“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蔽艺J為這句話用在人身上不太準確,否則何以解釋這個世界上有這么多單薄和狹隘的人呢?但用在到了我們家的風身上卻絕對準確,因為在這些風身上,我總能聞到植物的氣息、大地的氣息,當然最多的是水的氣息,這些風長途奔襲而來,綿長、流暢、開闊、干凈,春天時它是柔柔的,夏天時它是清涼的,秋天時它是爽朗的,冬天時它是凌厲的。它當然還有說不清的時候,誰能夠說得清風的夢幻組合和無窮的秘密呢?它們與城市的風不同,城市的風短促、零亂、破碎,甚至是有點兒陰險,東掃一下,西躥一下,坑了你你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坑的,需要它的時候它沒有,不需要它的時候,它又沒完沒了,完全沒有清晰而完整的線路。這當然不是風的錯,是城市攪亂了它們。
然而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長風讓我隱隱地擔憂,因為我總是能嗅到它帶有某種不純粹甚至是不祥的氣息,燒秸稈的濃重的煙火味,某種不明化學物質(zhì)的怪味,家里怎么抹也抹不凈的灰塵,連水的味道也帶有某種不清爽的氣息。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東西融進了長風中,那么也就是說一定有什么不好的東西融進了長江、大地、天空中。但我并不悲觀,因為我知道長風所曾拖帶的世界有過大地的豐饒,有過山河的壯麗,有過草木的茂盛,有過村莊的寧靜,有過鳥語花香,有過波光云影……無論它變成怎樣,它總能回到它曾經(jīng)見過、愛過的世界;它拖帶著一個美好的世界,它就一定會永駐在那個美好的世界。
我們這個城市緊貼長江,江岸線擦著城區(qū)走的里程約二十公里,這是現(xiàn)在城市擴大后的算法。按十幾年前的算法,頂多也就十公里。我從城市西邊最后的一幢臨江高樓搬到城市東邊最后的一幢臨江高樓,所以這個距離我很清楚。在這二十公里內(nèi),我認為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江面最遼闊,但看起來又是最窄,因為江中間有兩道沙洲。離我家近的叫鵝毛洲,它的形狀就像一根鵝毛;與它并行的另一道沙洲叫中洲,它比鵝毛洲還要長還要寬。所以長江到了我們家樓下一分為三,我的朋友到我家來做客,說我面臨的是“好幾道長江”。好幾道長江雖然有它的美,但遺憾的是氣勢變?nèi)?,因為無論多么遼闊的江面,經(jīng)這么一分,都變得窄了起來。
鵝毛洲到底有多長呢?我有次用腳步具體丈量了一番。從我家樓下的沙洲嘴走到沙洲尾,我感覺大約有一公里的樣子。走完后,我坐江堤的草地上看江水,身邊有個高高的鐵牌子,我仰頭一看,不禁愣住,因為上面寫著“馬窩村”。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破解了一個重大的秘密,而我們這個城市祖祖輩輩的人都搞錯了,如果我不指出這個,他們還會接著錯。
馬窩村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它與死亡,與不幸,與凄涼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臨江的城市,每年都有些不走運的人,如游泳或不慎落水溺死的;更多的則是些感到生活難以持續(xù)而跳江自殺的人。一年有那么一兩起,都是能引起轟動的大新聞。如果尸體在落水地附近找不著,大伙兒都會說:“到馬窩去等著,只有到那里撈了?!睘槭裁匆今R窩呢?按大伙兒的說法,是因為馬窩這兒多漩渦,尸體會在這打轉(zhuǎn),不會再順江飄走。我貼江而居近十年,只看到過一次漩渦,那就是江面上忽然出現(xiàn)一個洞,那些水就像發(fā)了狂似的往那洞里鉆,尸體如遇上漩渦,只會被帶入江底,而不可能只是在水面打轉(zhuǎn)。而且我在馬窩這兒順堤沿著江慢慢走,及平時我在家里用望遠鏡看江面,一個漩渦也沒看到。之所以到馬窩撈尸體,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江面窄,只要有一條船停在鵝毛洲的沙嘴處,連一只鴨子那么大小的東西都逃不過視野,何況是一個人。江堤與鵝毛洲之間窄窄的,可能只有一百來米的江面,就像一個口袋底,兜住了那些不幸的生命。人死了,就沒必要再趕路了,還是留在自己的故園家鄉(xiāng)吧,不要喂了魚,不要在死后還在異地漂泊。那一刻,我感到馬窩是對我們這個城市不幸人民的恩賜和體貼,多少年來,它一直沒讓一個不幸的靈魂漂走。雖然誰也不想要這恩賜和體貼,但這的確是從寒冷世界伸出來的溫暖之手。我活著,我都將為在此上岸的人們祈禱。
早晨六點多鐘醒來,看到一束漂亮的紅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打在飄窗潔白的墻壁上,心里面一陣懊惱,因為我知道此時太陽已出來了。我就問自己我為什么不早點兒醒來,好好看一下整個日出的過程。我曾跑到黃山看日出,跑到泰上看日出,跑到沙漠看日出,跑到海邊看日出……可我為什么不能看看家門前的長江的日出呢?這十年里,我換了兩次居所,都緊貼著長江邊,但我卻沒有好好地看一下長江的日出。
終于,有天早上我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間里一片黑暗,我心里一喜,摸出手機一看,還不到六點,再看天氣預報,晴,空氣良,我知道今天早上能看到日出,于是趕緊起床直奔露臺。天色依然灰暗,但那灰暗就好像是一件藍天正在脫去的灰色長衫,我已經(jīng)能感覺到藍天那清新爽朗的身姿。朝霞已經(jīng)出來,它們聚集在東方,一層一層地往前推進,一層一層地往上堆疊。我趕緊下樓燒水泡茶,當我拎著茶壺再到露臺的時候,那些紅霞們變得更為殷紅并發(fā)出了金色的光芒,那紅霞如同弓,將光之箭射向遠方。我轉(zhuǎn)身往后看,那些箭們越過林立樓房的天空,射向遙遠的山野,它們呈扇形在天空一字排開。我站在三十層露臺的頂頭,就像站在泰坦尼克號的船頭一樣,面向著浩大的天空和偉大的長江,有一種凌空欲飛之感。
紅霞們開始顫動起來,而我也開始有一種眩暈感,漠視掉紅霞周圍那正在慢慢變藍的天空,在那樣絢爛的霞光面前,任何一種略顯單調(diào)的東西你都會忽視掉,我根本就沒在意那霞光之下那片傾斜地覆蓋在長江之上的那片灰藍色天空。紅霞們繼續(xù)顫動著,越來越激烈,就像地底的熔漿就要噴發(fā),我期待著,睜大眼睛看著,那面對廣大壯麗之物的眩暈感更加強烈。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太陽卻從那熱烈霞光之下的那片灰藍色天空中悄悄地露出頭來,靜靜的、柔柔的、圓圓的、純純的,我甚至感到它有點兒寂寞,仿佛它與它頭頂上的那些絢麗燦爛的霞光們毫無關(guān)系。它一點一點的安靜地升起,我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它,當它完全升起的時候,我低下頭去。我知道我已不能再直視它了,這是目光的底線,我不想弄傷弄瞎自己的眼睛;而這也是心靈的底線,于太陽,我們只能膜拜,最高貴的人也無法與太陽相比肩。而我也知道,我們最期待的東西,往往不在那熱鬧光鮮處,它可能在被我們冷落的地方,悄然孕育,悄然成長并悄然出現(xiàn)。美國自然主義作家亨利·貝斯頓說:“我認為,當我們失去了對太陽的這種感覺及感受力時,我們便失去了太多彌足珍貴的東西??傊柲浅錆M刺激性經(jīng)歷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大自然的戲劇。如果不去欣賞它,不去敬畏它,不去參與它,便是在大自然永恒而富有詩意的精神之前關(guān)上了一扇沉重的大門?!蔽覒c幸,我推開了那扇門。
風行水上,自然成紋。風小的時候,長江的水紋如灰褐色的絲綢,微微地顫動著;風大的的時候,如同灰褐色的沙丘,連綿地起伏著。然而無論是哪一種狀態(tài),都很難發(fā)現(xiàn)與水的色澤相近的一個人的頭顱。然而,那天很幸運,一艘運汽車的漂亮的紅色大船吸引了我,我拿起望遠鏡看船,卻不料看到了那個在船附近游泳的人。
在一個臨江的城市,看到人在江里游泳,這在以前是很平常的事,我自己也是在長江里學會的游泳。但很慚愧,我從來沒有到江中心游過。江邊有許多船,每條船都有錨鏈,它們在船與江岸間就像攔起了一道道防護索,只要從這根錨鏈游到那一根錨鏈就行了。我從小就羨慕在江中心游泳的人,我同學當中就有,那時候他們站在水塔下往下一跳,呼啦啦就游到江中間,然后用他們的話說,“順著水往下溜”,“溜”個幾公里上岸。我們的童年和少年,那真是野蠻生長,家家孩子一大堆,家長無論多么周密,也管不了孩子許多。而這也讓大江吞噬人的慘劇年年都會發(fā)生。和我同住一棟樓的一個人,據(jù)說是我們這片工廠宿舍區(qū)水性最好的,他能手托著衣服,踩水到江南岸,然后穿上干凈的衣服,坐渡船回來。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