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拴的靈車是夜里從礦上出發(fā)的。
牢拴的靈車是夜里偷偷從礦上出發(fā)的。
牢拴的靈車不像靈車,像個拉貨車。篷布一蒙,什么也看不見。要是揭去那層篷布,便露出了那口白茬子棺材。那板材質(zhì)地倒不錯,一色兒的黃花松,有二寸來厚,只是做工不怎么樣,有的地方能伸進一根筷子。不過,那篷布萬萬揭不得,揭了會惹麻煩,現(xiàn)在提倡火化,不讓土葬。從礦上到牢拴的老家有三百多里地,白天不能走,要是讓查住了,罰款不說,還要通報,還要追究有關(guān)人員的責任。
唉,活的時候窩窩囊囊,見了人總是繞著走,死了也不能展展豁豁,理直氣壯,正大光明,還得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走。唉,人的命,天注定。有人這么說。
夜,黑得面對面看不見人的眉眉眼眼。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長長的、窄窄的盤山道上,牢拴的靈車如同一只小小的甲蟲,在慢慢的蠕動。
駕駛室里,除了司機其余三人都坐在后排。右邊的女人懷里抱著孩子,挨她坐著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女人有二十四五歲,穿一身孝服,生得白白凈凈。鵝蛋臉,有兩條彎彎的黑黑的眉毛,長長的眼睫毛像籬笆一樣護著那雙微微合攏的眼睛。
女人并沒有睡著。此刻,她的腦子里亂糟糟的。自得知牢拴死去的消息后,幾天來她都是在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中稀里糊涂地打發(fā)著日子,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覺著餓,不知道渴。
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的牢拴是她的男人。在跟了他這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從來沒把他當成自己的男人。直到現(xiàn)在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到她家里開門見山告訴她牢拴在坑下出了事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咽了氣時,她突然間才想起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雖然,她和他沒有去村里開過介紹信,也沒有去鄉(xiāng)里登過記。不過,在農(nóng)村像他們這樣的情況并不稀罕。男人和女人住在一個家里,就成了兩口子。村里的人叫她是牢拴女人,牢拴單位的人說她是牢拴的愛人,處理事故時,她作為牢拴的家屬跟礦上簽的字。
娘說過,牢拴的生辰八字不好,屬牛的,生在陰歷三月。青黃不接,有受的,沒吃的。她相信。
他出生的那年頭,絕大多數(shù)人的頭等大事就是填飽肚子,最發(fā)愁的事也是怎樣才能填滿這容積并不大但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肚子。于是,膽子大的,去地里偷,去庫里偷,甚至去火車上偷;膽子小的,去挖野菜,去扒樹皮,去采樹葉。
牢拴的父母自然屬于后者??梢补?,盡管饑餓威脅著每個人的生命,人們并沒有因此而少生孩子。牢拴的父親就是在那個饑腸轆轆無法入睡的黎明把一顆先天不足的種子播入了牢拴母親那塊貧瘠的土壤里的。牢拴是悄悄來到這個人世間的。那陣兒,她娘剛躺下便覺得肚里有點兒疼,她沒在意,因為還不到生的月份,她以為是喝了幾口冷水鬧肚子。到了茅房剛蹲下,牢拴就迫不及待地跌了出來。聽得“撲通”一聲,他娘急得直喊。他爹聞訊趕去,跳下茅坑,劃了半盒火柴,這才從角角里把他找了出來。捧在手里一看,還不及他的鞋缽子大,哭起來“綿兒,綿兒”的少氣無力,爹娘怕他不好活,就起個名字叫牢拴,意思即牢牢地把他拴住。結(jié)果,不知是繩子出了毛病還是什么原因,只拴了三十一年。
甲蟲般的靈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吃力地走著。
“啪”,打火機在夜色里吐出了一點兒亮光。坐在女人旁邊的男人同時點燃了兩支煙,遞給前邊的司機一支,另一支叼在自己的嘴角。借著亮光,他發(fā)現(xiàn)那兩道密密的籬笆上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怎么啦?”他低聲問,同時把手伸向了女人的臉。
女人沉默著,兩顆淚珠落下,但卻不耐煩地推開了伸過來的手。
他感到十分意外。
他不知道這女人怎么會幾天不見就像換了個人。見了他,冷著個臉,連正眼也不看他一下,仿佛見了陌生人一樣,全無往日那含情脈脈嫵媚動人的味兒。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她跟了牢拴全是因為另外一個男人,盡管那個男人讓她失去了貞操,讓還是姑娘的她的肚子鼓了起來,讓她去醫(yī)院做人工流產(chǎn)她不答應就甩了她。但一看到他的影子,或者是聽到他的聲音,哪怕聽別人提起他的名字,她就渾身顫抖不已,她的心就像貓兒撓似的癢癢。她不顧母親的謾罵,父親的毒打,想著法兒接近他,即使是大雪紛飛的冬夜,她也能跟上他去野外干那種事兒。眼看著肚子一天天大了,那個已經(jīng)有了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卻不見了蹤影。在這種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她才選擇了牢拴。
因為牢拴家貧娶不起女人。
因為牢拴老實憨厚不會計較這些。
更因為牢拴在離家三百多里的一個煤礦當臨時合同工。
他穿一身嶄新的毛料衣服仰面朝天平平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口白茬子棺材里。他覺得很舒坦,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舒坦,自打從娘肚子里跌出來之后,他沒過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小時候挨餓,上了學因為老坐“紅椅子”而被老師同學瞧不起。等到他唇上的汗毛由細變粗、由少增多、由黃變黑,家里也不再為填不飽肚子而發(fā)愁時,渾身用不完的勁兒又憋得他煩躁不安,像著了魔似的。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平時都躲著他,沒有一個愿意跟他說話,她們往往只有在干她們不愿干或者干不了的活計時才想起牢拴。只要甜甜地喊一聲“牢拴”,牢拴就會應聲而至,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過后,她們連個謝字也舍不得說,好像牢拴是個公差,白給她們干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一次,他從男人們坐在一起鬼說溜道中受到啟發(fā),晚上獨自躺在那間破爛不堪的小屋子的土炕上加以實踐后,以前那種煩躁不安的情緒才得到了解脫,那姿勢也跟現(xiàn)在一樣,仰面朝天,微閉雙眼,隨心所欲,樂在其中。
她毫不猶豫地跟他來到了礦上,這個煤礦是新開的,地方好大好大,高樓好多好多,樓房好高好高,仰起脖子才能看到樓頂上。她數(shù)了數(shù),有十五層。礦上有商店、糧店、菜站、電影院,不出這個礦,什么事也能辦了。不像她們村,在那窮山旮旯兒里,路像裹腳布寬,扯塊布還得翻山過嶺走十幾里地。她慶幸自己走對了這一步,她要在這個新地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晚上,當她跟牢拴睡在一起之后,她失望了。
她喜歡的是真正的男人,可如今躺在她身邊的這個又黑又瘦又小還有點兒駝背的牢拴什么也沒有,帶給她的是一陣心煩。他如同一個站在湖邊的膽小鬼,想下去暢游一番卻又缺乏技藝和勇氣,面對那幽幽的泛著圈圈漣漪的深綠色的湖泊,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只是在湖邊的淺水中徘徊、打轉(zhuǎn),根本不敢涉及湖心,而且那游泳動作生硬、笨拙,既不像蛙泳,也不像蝶泳,更不像仰泳,簡直連狗刨也不如,而且沒游幾個回合便氣喘咻咻,畏畏縮縮地退回了岸上。
他狠狠吸了幾口煙,但沒有咽下去,而是把他從嘴里全部吐了出來。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變成了一個令人費解的謎。是埋怨他這幾天沒去找她嗎?那天他去她家告訴她牢拴出事的消息時,就說過這幾天不能來。她不知道他這幾天是怎么過來的。領(lǐng)導的批評、責罵,勞動局、檢察院白天黑夜開會追查,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幾乎要把這個七尺男兒壓垮了。他現(xiàn)在一聽到“世界紀錄”這個詞就反感,就頭痛。這個月,他們工作面的采機一天到晚連軸轉(zhuǎn),很少有檢修的時間,這個礦上、區(qū)里的頭兒們誰不知道?可一出毛病就把責任推到了他身上。工作面遇上無炭柱誰沒看見?三米的速度嫌慢還要加到五米,割得快拉架跟不上,片幫裝置壞了沒時間換,碰巧滾幫煤就塌了下來,就砸在了開采煤機的牢拴的腦袋上。早知道是這結(jié)果,當初不會穩(wěn)穩(wěn)當當干,冒這個險圖?哩?現(xiàn)在他倒不害怕了。事已經(jīng)出了,怎么處分也扯?淡,大不了不當這個隊長。因此,他不顧別人的勸阻,親自跟上了靈車,一半為了死者,牢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休息,是他的好工人,他對不住他;另一半是為了生者,在這種時候,她需要一個男人做她的支柱。
從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魂就讓她給勾走了。那雙眼睛好厲害喲,那長長的眼睫毛如同一只掛著魚餌的鉤子,只一眼,就讓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他是聽工人們在班前會上說的,牢拴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不信,好奇地去了。沒想到,那女人的眼睛竟能讓他這七尺男兒心顫、腿軟。他并不是一個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但他也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更何況他的女入半年前病逝,至今他還是個二茬子光棍。
當媒人把她領(lǐng)到他家時,他正在拾掇房子。爹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娘一個人。他不在家,本來就破舊的房子更是搖搖欲墜,他請了探親假回來,想在雨季到來之前把房子收拾好。剛回來,就有人給他提親,他沒在意,只是隨口胡應了一句,要不人家來了,他還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身工作衣,上面沾滿了塵土和泥巴,邋里邋遢。在女人面前,他永遠覺得自己矮三分。臉也紅了,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手腳也不靈便了。當他偷偷看了那女人一眼時,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見過不少女人,也看過電影、電視,包括掛歷上的女人,他覺得她們都比不上她。她一進了這個家,連破舊黑暗的屋子頓時也亮堂了許多。不過他想了想后,心里剛剛?cè)计鸬幕鹈缬窒缌?。這樣漂亮的女人,他這破房舊屋能放得下嗎?這樣動人的女人,他能伏住嗎?出乎他的意料,那女人竟爽爽快快答應嫁給他。但有一個條件,不在這個家里住,要跟他去礦上。不要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只要他能辦到,他都應承。到礦上住更好,省得留在家里不放心。
探親假沒住完,他就領(lǐng)著她來到礦上。那一天,天特別長,他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看看外頭的陽婆,好不容易熬到太陽落山,同班的幾個工友一走,便關(guān)上了門。
吃得差點兒,穿得賴點兒,她可以忍受,但絕對無法忍受寂寞。尤其是晚上。身邊的這個男人像根木頭樁子,說不會說,干干不了,一回來吃完飯就倒在床上睡得跟個死豬一樣。她推醒他,可他就是不行。氣得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夜。看看隆起的肚子,就想起了與她相好的那個男人,那令人難忘的時光,那魁梧的身材,那兩條鐵箍般的胳膊,跟那樣的男人在一起,有滋有味,也不枉來世上一遭。她才二十多歲,正值青春芳齡,這樣的日子熬到何時是個頭?她下決心要離開這里,就在下了決心并付諸于行動的時候,又一個男人走進了我們這個故事。
他是第二次到她家。
她的家在向陽坡的半山腰,是牢拴自己買的,兩間房不大,墻是土坯壘的,房頂是爐灰砟打的,獨門獨院。
他是下午三點去的她家。他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牢拴今天上二班,這個時候正換上了工作服往坑下走。
夏天,大多數(shù)人還在午休。他頂著明晃晃的陽婆左拐一個彎兒右爬一道坡來到她家時,汗水把背心貼在了他的脊背上。
他推開院門時,她正在鎖家門。他只是看到她的背影和擱在門前的提包。
四只眼睛一碰,瞬間便迸發(fā)出了耀眼的火花。兩張嘴巴一動,同時“啊”出了聲。
“你要走?”
“你找誰?”
一問一答,答非所問。
“我跟牢拴在一個隊,來家里看看?!?/p>
“他不在。找他有事?”
“也沒啥大事,只是來看看?!?/p>
“你來過俺家。”那雙大眼睛一閃,像照相機。
“你的記性真好。”他的心里一亮,笑容滿面。猶豫片刻,她終于為他打開了已經(jīng)鎖上的鎖子。
“坐吧?!彼浀眠@是他進屋后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說聲“謝謝”,輕輕地坐在床邊。
“擦擦汗,這天氣簡直要把人烤干。”她從繩子上拽下毛巾,又在臉盆里用涼水浸了浸,撈出來擰了擰,遞給他。
“你的記性真好?!彼舆^毛巾,又說。
“你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彼χf。
“大中午,你要去哪兒?”他問。
“回家。在這兒沒啥意思?!彼f著坐在床的另一端。
他的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很響?!澳悴荒茏撸阕吡恕?/p>
他急得站了起來,那樣子很可笑。
“為什么?”她不解地問。
“有人會想你。”
她的心也咚地跳了一下,“誰?”她問。
“還有誰?”他盯著她的眼睛說。
“他?他才不會哩,我走了他更省事?!?/p>
他聽她說完后輕輕地嘆了口氣,心里不禁涌出一絲喜悅??捎窒氩怀鲆痪浜线m的話,就拿著毛巾站了起來。她感到身子給彈了一下,抬起頭,見他向臉盆走去,就說:“放下,我洗吧?!?/p>
他把水弄得嘩嘩響,“你也擦一擦吧?!?/p>
她從他手里取毛巾時,無意中碰了一下那雙厚厚的、大大的手。
他突然攥住了她那雙纖小的、軟綿綿的手。
她周身的血一下涌了上來。她感到有點兒頭暈。
他看她沒有動,便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把頭探了過去。
她聽到了他那咚咚的心跳聲。任他的嘴在她的唇上、臉上親吻。她嗅到了一股男子漢的氣味。
自從幾次涉足湖泊,牢拴覺得自己近乎一個廢物。面對那誘人的碧綠清澈的湖水,他苦悶得要死。自己剛剛?cè)畾q,正是年輕力壯、精力充沛的時候。怎么會這樣的窩襄,這樣的無能!以前是時時想女人,天天盼女人,夜夜夢女人,而今年輕漂亮的女人就躺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竟是這樣的不頂用!唉,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不爭氣。慢慢地他想通了。兩口子不是同父生、同母養(yǎng),你東他西,有的相隔千鄉(xiāng)百里,能在一個鍋里攪稀稠,天天在一個被窩里睡覺,靠什么?感情感情,說白了不就是桿子上的情?自己連這點兒本事也沒有,還要人家給你做飯洗衣伺候你?
過了幾個月,等女人生下孩子后,他再也沒有跟女人在一塊兒睡過。他天天上班從不休息,開了支把全部工資交給女人保管。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人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肯嫁給咱就是咱前世修的福、積的德,還帶來個叫爸爸的,要憑自己,將來老了連個上墳燒紙的人也沒有。
夏天的那個晚上,他回到家里,女人意外地沒睡著,還說:“咋這會兒才回來,飯在鍋里扣著?!?/p>
他好納悶:今天的陽婆怎么從西邊出來了?
她的心情從那天下午起變得好多了,再也沒有起過回家的念頭。從那天下午起,女人臉上又有了笑意,小屋里又有了歌聲,小院里又充滿了生氣。不過,她有時還感到不滿足。牢拴半月倒一次班,每逢上早班時,總有一半時間讓她躺在被窩里白等。那時光好難熬喲。有時,她想出去找他,幾次出了門又踅了回來。因為他告訴過她,不準她去隊里找他,連電話也不能打,要讓人知道了影響不好。為了顧及這個影響,她只好耐心地忍著,耐心地等著。
“撲棱棱”從靈車駕駛室后邊傳來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女人懷中的孩子哇地哭了起來。女人不自覺地往男人這邊靠了靠,男人趁機緊緊抱住了渾身篩糠般的女人。直到“喔喔喔”幾聲雞鳴,孩子不哭了,女人不抖了,男人的神經(jīng)也松弛下來。可女人又推開了抱著她的那兩條胳膊。
女人、坐在她身邊的男人和躺在白茬子棺材里的牢拴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好迷人喲。
那個晚上是秋天的晚上。
那個秋天的晚上月亮圓圓的、白白的、亮亮的。
那個晚上,他值班。給夜班安排了任務后,就裝了一瓶酒來到了那個小院。她早就為他炒好了菜,做好了飯,倚在門口翹首等待。發(fā)現(xiàn)他來了,她躲在院門后面,等他一推門,她就像孩子撒嬌一般把兩條白嫩的胳膊纏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就是一陣響亮的吻。關(guān)上院門后,他抱著她進了家閂上門。倆人坐在床上,打開窗戶,就著那柔柔的水銀般的月光頻頻舉杯。幾杯酒下肚后,酒精的作用又點燃了性欲之火,于是,倆人就赤身裸體抱在一起,盡情地發(fā)揮起來。
月亮害羞地躲進了云層里。黑色的夜幕籠罩了一切。
那個晚上他換過衣服后往坑下走了沒多遠,肚子突然痛了起來。跟班長說了聲,就捂著肚子返了回來。離院門幾步遠,就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男人含糊不清的說話聲和女人異樣的呻吟聲……
推推門,門關(guān)著。這時,月亮匆匆地露了一下后又鉆進了云層,一瞬間,他看到白色的物體在床上滾動……
床上的倆人早已墜入云山霧海之中,除了來回在床上翻滾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顧不下,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他們好比亞當和夏娃在只屬于他倆的伊甸園里無拘無束,盡情地恣意地享受著人生的樂趣。直到牢拴“咚”的一腳踹開家門,手舉鐵鍬,怒發(fā)沖冠地站在地下時,他們才停止了翻滾。
牢拴的鐵鍬并沒有劈下去。因為他看清了那是他的隊長。不過,往日說一不二叱咤風云人高馬大的頂頭上司,今日卻跪在了他的腳下,哆哆嗦嗦,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討?zhàn)?。這大概是牢拴一生中最威風、最榮耀的時刻。倒是那女人滿不在乎,一副巾幗英雄的樣子:“不關(guān)他的事,是我叫他來的,要殺要剮沖我來!”女人看他的手在抖,一把奪過鐵鍬,“快走!”一句話提醒了跪在地下的男人,嘎地爬起來,夾著衣服,箭一般奪門而去。
牢拴咚地跌在床上,拼命地撕著自己的頭發(fā),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女人愣了一下,撲過去抱著他哭了起來。白潔如玉的肩膀一聳一聳,邊哭邊說:“誰叫你不頂事來……”
那一夜,他們?nèi)齻€人誰也沒合眼。
下山時,牢拴的靈車加快了速度。在拐彎處,車輪碰上了一塊石頭,咯噔,車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車身顫動的一剎那,牢拴的頭給撞在了棺材幫上,就像出事那天。當時,他正操縱著采煤機,旋轉(zhuǎn)的滾筒用它那堅硬的牙齒把煤壁撕成碎片,煤像潮水一樣嘩嘩地從煤溜上流淌出去。“牢拴,上面來電話,再開快點兒?!痹捦怖飩鱽砹税嚅L的聲音,他猶豫片刻,還是扳了下旋鈕。采煤機猶如挨了一鞭子的馬,倏地加快了步子。滾筒轉(zhuǎn)得更快了,本來壓力就不大的噴霧壓不住飛揚的煤塵,工作面能見度極差。
咯噔一下,采煤機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掙扎了幾下,終于不動了。牢拴急得滿頭滿臉都是汗,趴在采機上,脫下安全帽,用礦燈來回照著采機,檢查是哪兒出了毛病。就在這時。轟隆一聲,一塊鍋大的滾幫煤掉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頭上……
今天的調(diào)度樓好熱鬧呀!門口,一左一右兩輛大卡車上擺著兩面直徑為兩米的大鼓,旁邊分別站著二十多個手握大鈸的年輕人。樓頂上,也有十來個人,樓的四個角擺滿了禮炮、煙花、二踢腳,幾條連起來的鞭炮像辮子一般從樓頂垂到地下。調(diào)度室里,局長、礦長、黨委書記、工會主席都在,礦長的兩只眼牢牢地盯著調(diào)度模擬盤。電視臺的記者手提著打開了鏡蓋的攝影機,報社、電臺的記者們早擬好了稿子,守在電話旁邊……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新的世界紀錄的誕生!
工作面的采機一停,運輸機一停,幾十雙眼睛盯著的模擬盤上的紅色信號馬上滅了。
“問一下,怎么回事?”黨委書記對調(diào)度主任說。
還沒等調(diào)度主任要通電話,井下的電話來了:采煤機趴了窩,找不到毛病,司機讓滾幫煤砸壞了,現(xiàn)在正往上抬。
聽到這個消息,調(diào)度室立刻像炸了馬蜂窩。一部分人手忙腳亂地向坑口跑去。他是隊長當然跑在前邊。調(diào)度室的電話鈴聲不斷,裝著大鼓的卡車去了坑口,大鼓和鈸七歪八斜丟在一邊。不幾分鐘,礦區(qū)又響起了救護車凄厲的叫聲。
此刻,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一點整。
離新年鐘聲敲響只剩下三個小時。
牢拴的死震動了全礦、全局乃至省里。
這后生死得真不是時候,就差五百噸煤。
這后生真不會死,把世界紀錄給毀了。
這后生遲死三個小時就行了,這下安全生產(chǎn)一周年也成了泡影。
這小子是個妨主貨,把老子們眼看到手的獎金給一陣風吹跑了!
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隊長心里清楚得很。
我不能死呀,爹看病、打發(fā)爹、娶女人花了五六千塊,還欠人家兩千多塊錢呀,撇下娘一個人孤苦伶仃怎么活?礦長說過,上面有了精神,干得好的合同工每年有一部分給轉(zhuǎn)正,夠了十年女人和孩子可以帶戶口……
牢拴不該死呀!在醫(yī)院她抱著他的尸體哭著說。
自從秋天那個月夜發(fā)生了那件事后,隊長讓開皮帶的牢拴學了開采機。這活雖然臟點兒,時間長點兒,吃的煤面多點兒,可在班里能掙頭份工資。這對于等著錢用的牢拴來說確實屬于照顧??稍捳f回來,要不是這,牢拴還死不了。還有,那天牢拴上班臨走時,她聽到一只貓頭鷹蹲在離她家不遠的樹上嗚嗚嗚叫了幾聲。她當時好害怕,想勸牢拴不要去,可是話到嘴邊又留了下來。
牢拴走了,家中還有一個老人,她要回家去,她不能留在礦上,她要回去伺候牢拴年邁的母親。
牢拴的靈車在天大亮時來到了他們村邊。天下起了雪,女人和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看到村口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紋絲不動,雪花落在了她的頭上,身上,像一尊白色的雕塑。
女人抱著孩子,咚地跳下了車,快步向老人走去,邊走邊喊:“娘,娘……”
老人動了一下,看著站在跟前穿著一身孝服,懷里還抱著孩子的媳婦,干癟的嘴蠕動了幾下,一把抓住媳婦,急急地問:“牢拴呢?牢拴呢?”
女人哇地哭了,懷里的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老人一下明白了,不顧一切向靈車奔去。跌倒,爬起來,又跌倒,再爬起來,雪地上露出了一片片黑色的痕跡。
從村子里傳來了“嘟哇嘟哇”的嗩吶聲。吹鼓手的后面是一輛草綠色的越野卡車,那車好氣派,周圍擺滿了花圈,中間那個黑色的骨灰盒上寫著金字:×××烈士永垂不朽。烈士的照片好大好大,身著軍裝的烈士笑吟吟的,好像對自己的結(jié)局非常滿意。靈車后面跟著五輛小車,再后面是扛著幡子,穿著孝衣的親屬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熱鬧的人們,那隊伍,夠龐大的,足有四五百號人。
牢拴靈車上的司機摁了下喇叭,準備把車開進村。剛剛起步,讓村里的幾個老人給攔住了:死在外頭的人不能進村,這是多少年來留下的規(guī)矩。
盡管好話講了不少,牢拴的靈車最終也未能進村。
那邊的吹鼓手們非常賣勁。兩班鼓誰也不讓誰,誰也不甘示弱。兩邊吹嗩吶的、吹笙的腮幫一鼓一鼓,像蛤蟆在呼吸,臉憋得通紅,不時拿出各自的絕活想壓倒對方,贏得了圍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們的陣陣喝彩聲。
那高亢的嗩吶聲經(jīng)久不息,一陣比一陣高,一陣比一陣響,在雪花飛揚的冬天,在無遮無攔的曠野里回蕩、盤旋。大雪蓋住了牢拴的靈車。
嗩吶聲淹沒了牢拴娘、牢拴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報告文學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尋找那半個圓》《雪兒》,長篇小說《龍宮》、長篇紀實《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趙樹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