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大部分時候我媽獨(dú)自生活。在阿克哈拉村,她的日常安保措施如下:在房子后墻上多開一個后門——一旦有壞人闖入,就從后門撤退;若壞人追了上來,就順著預(yù)先靠在后門外的梯子爬上屋頂;若壞人也跟著爬上來,就用預(yù)先放在屋頂上的榔頭敲他的頭……此外,還有在椅墊下藏刀子,在門背后放石灰等很多措施——她老人家連續(xù)劇看得太多了。
她說:“能不害怕嗎?就我一個人?!?/p>
說來也奇怪,像我媽這么膽小的人,到了荒野里,一個人守著一大塊地,生活全面敞開,再也沒有墻壁了,也沒有后門、梯子和榔頭……卻再也不提害怕的事了。
她說:“怕什么怕?這么大的地方,就我一個人?!?/p>
真的再沒有人了。在戈壁灘上,走一個小時也遇不到一個人,如同走了千百萬年沒遇到一個人。不但沒有人,路過的帳篷或地窩子也沒有炊煙,眼前的土路上也沒有腳印。四面八方空空蕩蕩。站在大地上,仿佛千萬年后獨(dú)自重返地球。
關(guān)于地球的全部秘密都在風(fēng)中。風(fēng)聲呼嘯,激動又急迫??晌乙痪湟猜牪欢?。它拼命推我攘我,我還是什么都不明白。它轉(zhuǎn)身撞向另一場大風(fēng),在我對面不遠(yuǎn)處卷起旋風(fēng),先指天,后指地。我目瞪口呆,仿佛真的離開地球太久。
風(fēng)勢漸漸平息。古老的地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懸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制高點(diǎn),像墊著整顆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過。地球另一側(cè)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
眼下唯一有人的痕跡的是向日葵地,幼苗橫平豎直地排列著,整齊茁壯。我走進(jìn)去尋找我媽,又尋找賽虎和丑丑。地球上真的只剩我一人。
我回到家,繞著蒙古包走一圈。突然看到一只雞在附近的土堆旁踱步,并偏頭看我,我這才暗舒一口氣。
我媽說:“我有時候想唱歌,卻一首也想不起來。有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就趕緊唱。有時候給賽虎唱,有時候給兔子唱?!?/p>
賽虎靜靜地聽,臥在她腳邊抬頭看她,眼睛美麗明亮,流轉(zhuǎn)萬千語言。兔子卻心不在焉,跳跳走走,三瓣嘴不停蠕動。
兔子尾隨她走向葵花地深處。道路更窄,兔子的視野更窄。世界再大,在兔子那里也只剩一條深不見底的洞穴。而我媽高高在上,引領(lǐng)兔子走在幽深曲折的洞穴世界里。我媽不唱歌的時候,洞穴前不見頭,后不見底;我媽唱歌的時候,洞穴全部消失,兔子第一次看到天空和海洋。
勞動純潔而寂靜。我媽心里惦記著該鋤草的那塊地,惦記著幾天后的灌溉,惦記著還沒買到的化肥。所有這些將她的荒野生活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扛著鐵锨從地東頭走到地西頭,心里一件一件盤算。突然一抬頭,看到了世上最美麗的一朵云。她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幕囊吧钏查g裂開,露出巨大的空白。她一時間激動又茫然。她想向世上所有人傾訴這朵云的美麗。她想:在傾訴之前,得先想好該怎么說。于是她就站在那里想啊,想啊。云慢慢變化,漸漸平凡,她心中的措辭卻愈加華美。她又想唱歌,仍舊想不起一首。這時她發(fā)現(xiàn)兔子不見了。她想,兔子和云之間肯定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至少它們都是白的。
賽虎也是白的,但它是不安之白,退避之白。它有無限心事。它總是不被允許進(jìn)入葵花地。因?yàn)樗耐仁苓^重傷,我媽不忍心它走動太多。她對它說:“不許跟著我,就在這里自己玩。我一會兒就回來接你?!彼坪趼牰?,原地臥下。我媽邊走邊回頭望。它一動不動地凝視她,乖巧得近乎悲哀。它是黑暗之白,破碎之白。我媽無數(shù)次離它遠(yuǎn)去,也無數(shù)次轉(zhuǎn)身重新走向它,抱起它,一同深入葵花地深處。
我做好了飯,在蒙古包里等我媽回家。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哪怕睡著了,我也能清晰感覺到置身睡眠中的自己是何等微弱渺小。
我在夢中起身,推開門,走向遠(yuǎn)處的葵花地,走了千百萬年也沒能抵達(dá)。千百萬年后我獨(dú)自醒來。飯菜涼了,我媽仍然沒有回家。
吃飯的時候我媽再一次稱贊:“這里真好!一個人也沒有!”
我說:“那出門干嗎還鎖門?”
她語塞三秒鐘,說:“關(guān)你屁事?!?
(田宇軒摘自花城出版社《遙遠(yuǎn)的向日葵地》一書,全景視覺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