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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2018-09-26 10:05三三
山西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科倫坡老師

三三

這個上午,她一直心不在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成為了她拒絕集中注意力的理由。幸好咖啡店本來就是一個相當(dāng)寬容的場合,即便是細小的動蕩也可以被嘈雜所掩飾,更何況走神是沉默的,對他人的影響微乎其微,精神自洽即可。

起初,她遷怒于咖啡店的裝潢,側(cè)對的兩面墻上,明黃色的丙烯顏料顯得輕盈而不穩(wěn)定,這種顏色讓她下意識地保持警惕,仿佛有人向她預(yù)告了一場變故即將到來,但具體發(fā)生的時間一無所知,她處在等待之中,焦慮和恐慌在她體內(nèi)嗡嗡作響。

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嘆息中夾帶著一股濕熱的氣體。

大概為了承載過大的客流量,店里的桌椅排得格外密集。在她身后,一對正在相親的男女對面而坐,交談的話語不斷飄到她耳邊。幾乎都是男方在講話, 女方偶爾輕聲呼應(yīng),像游泳競賽里的幾次換氣。這時候,男方恰好講到他上一段戀情,那個女孩一開始還是有溫柔可言的,隨著關(guān)系的推進,她的秉性很快就暴露了,到分手前夕,他們總是爭執(zhí)不斷,無論他說什么話,她都要加以反駁,好像順從他一次會讓她蒙上奇恥大辱似的。

“有些女人天生就愛較勁?!?/p>

她回頭看時,他已經(jīng)收起雙肩,對這段舊日戀情作出了不痛不癢的評判??匆娺@兩個人的面孔,她不由得吃驚,他們比她想象中各老了十歲,男人的發(fā)際線高得能用額頭反射吊燈的燈光,女人雖然還殘留一些姿色,可沒有什么能止住歲月催人發(fā)胖的沖動,她通體渾圓,脖子上的褶皺如一塊豐腴的蚌肉。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相當(dāng)般配。

她抬起手腕,手表顯示快兩點了,便匆匆套上棕色的夾克。推開貼滿貓頭鷹粘紙的玻璃門時,按捺已久的冷風(fēng)灌進咖啡店,她聽見那個男人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她儼然感到那個男人注視著她背部的目光,如在抱怨。

她走在淌著黝黑流光的柏油馬路上,一邊情不自禁地回想剛才那對男女的對話。厭惡他人對她來說是常有的事,此時她所厭惡的是咖啡店里的禿頭男人,不論是他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他講話的內(nèi)容,還是他通體流露的一種格外惱人的氣息,那是不思進取的弱者對自己眼下處境的自信與沾沾自喜。她盤算著自己會不會也被某個人列入“愛較勁”的一類,隨即想找?guī)讉€理由來否認這一點,可是秋冬交替之際的風(fēng)帶有摧毀性的黑魔法,不僅將搖頭晃腦的樹葉全部摘入干癟的泥地之中,當(dāng)它擦拭過她的太陽穴時,她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兩枚螺釘旋了進去,吱吱生疼。

這不過是人生中不值得細究的小問題之一,它們最好的出路無非是被忘記。

這樣想著,她加快了腳步。當(dāng)前最重要的是趕去江邊的美術(shù)館,她和莊倩倩約好兩點半在門口碰頭。盡管她們彼此友善相待,但也沒有熟到可以盡情遲到而不受計較的地步。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很微妙,尤其在關(guān)系建立的初期,她們總在暗中做一些不可捉摸的衡量。

直到她看見莊倩倩站在那里,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考慮太多,并為此稍有羞赧。

莊倩倩看上去全然不像心思復(fù)雜的人,那個溫?zé)岬膶嶓w,此刻正立在她前方,面朝著從來無力興風(fēng)作浪的江水,江上有松垮的霧氣微微膨脹。她被籠在栗色大衣里的背影,纖細、柔和,放在任何靜物畫中都渾然天成,甚至帶有一種融化四周情境的神秘力量。

打招呼的詞語快從她口中溢出來了,可她又咽了回去。

她們之間還隔著最后五米的距離,她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zhǔn)備。她安慰自己,不必緊張,那張即將轉(zhuǎn)過來的是一張一貫討人喜歡的臉,它像氣象臺里永遠讓人愜意的晴天標(biāo)志,也像突如其來的春日。她又轉(zhuǎn)念一想,她所恐懼的,恰是莊倩倩那種輻射性的溫柔。莊倩倩對任何人都有一視同仁的友善,而這讓莊倩倩成為她眼中不可理解的人。

倒是莊倩倩無意的回頭一瞥,讓她們相互確認。一瞬間,她被迫適應(yīng)了眼下的環(huán)境,熱切地向莊倩倩走去。

“呀,你好像瘦了。”她對莊倩倩說。

“真的嗎?”莊倩倩稍微用手捂了下臉頰,明快地笑了起來,像是羞澀承認了一般,這意外使她的信口夸贊顯得很真誠。莊倩倩從口袋里拿出票,朝她晃了晃說,“票已經(jīng)買好了哦。”

她接過票,她們一齊向美術(shù)館里走。

近兩個月來,這座美術(shù)館里舉辦著一場亨利·盧梭的畫展,主辦方為展覽取了一個很有噱頭的名字:熱帶風(fēng)暴中的虎。這也是畫家的一幅同名畫作,風(fēng)暴來臨之際,茂密的熱帶植物隨暴戾的自然之力扭曲,各種色彩向某個隱秘的圓心匯集而去。在叢林深處,一只猛虎瞪著眼睛。它的后半部分身體略微抬起,仿佛正為向前飛奔而蓄力。

城市的藝術(shù)空間是充裕的,但普通人參與藝術(shù)的方式卻非常有限。展覽開辦的最初幾天,這幅“熱帶風(fēng)暴中的虎”就已在社交軟件上刷屏,一時間,人們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得像對亨利·盧梭崇拜已久,可這不過是潮流的一部分。

“早就想來了?!彼媚粗改﹃泵嫔嫌〉摹盁釒эL(fēng)暴中的虎”圖像。

“我對藝術(shù)展倒不大敏感,只是看到熱帶,就想到了我們在斯里蘭卡的時候?!鼻f倩倩說。

“要是再多玩幾天就好了。”她點頭,但她心里想,斯里蘭卡和畫中的熱帶恐怕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葉老師還好嗎?”莊倩倩問她。

“挺好的?!彼樇t了。

兩對夫妻坐飛機去斯里蘭卡,其中一對樣貌登對,妻子大方得體,丈夫總是一臉倦容,但他一旦開口講話,言辭無不透著鋒利。另一對一眼望去卻看不出是夫妻關(guān)系,妻子大概比丈夫小上四十歲,整整七個小時的航線,丈夫始終舉著放大鏡在看文獻,妻子睡睡醒醒,有一次她醒來,看見天空藍得很有層次感,太陽卡在云層的縫隙中像一顆柿子。她問丈夫,我們到哪里了?丈夫若有所思地抓了抓滿頭豐盛的白發(fā),最終只是“嗯”了一聲。

兩位妻子恰巧緊挨著,那位大方而又稍微年長一些的女性順手接住了問題,她告訴鄰座,到科倫坡機場還有三刻鐘,要是累的話可以再睡一會兒。

年輕的妻子窘迫地笑了笑,她只好繼續(xù)嘗試睡覺,飛機上沒有信號,連手機都玩不了。不幸的是,她翻來覆去,瞌睡蟲好像在某個瞬間棄她的身體而去,她現(xiàn)在怎么都睡不著了。于是,她懊惱地睜開眼睛,鄰座的女士剛合攏一本介紹免稅商品的雜志,無奈地對她說,免稅品越來越?jīng)]意思了,還沒有代購便宜。

她們相互自我介紹,連同她們丈夫的身份也稍做了交代。年長的妻子叫莊倩倩,丈夫周誠是個律師。年輕的妻子叫李黛,她并未當(dāng)即說出身邊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是自己的丈夫,她幾乎是敬重地輕扶了一下老人的左臂,介紹說,“這是葉老師?!?/p>

老人發(fā)出沉悶短促的音節(jié),但對方的丈夫也沒什么好臉色,那個當(dāng)律師的男人盯著前方椅背上的屏幕,從她的視角望去,屏幕反光得厲害,只能隱約看見在放一部黑白電影。她朝男人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雙目失神,并沒有真的在看電影。

滑過長如安赫爾瀑布的跑道,飛機停在一塊方正的空地上。機艙的門一打開,人們紛紛嘗到了熱帶的滋味,原本為十一月籌備的毛衣,立刻黏在身上變成兇惡的燜鍋。他們一面發(fā)出暗藏了新鮮感的抱怨,一面穿過機場兩側(cè)簡陋的商鋪。她們也不例外,兩個丈夫跟在她們身后,就像兩個孩子,此時葉老師的情緒稍微熱絡(luò)了一點。

葉老師想在機場門口兌換一些斯里蘭卡盧布,而莊倩倩夫婦打算刷卡或直接付美金。為此,他們只能在機場門口道別。

“說不定我們這兩天還會碰上?!?/p>

“肯定的,科倫坡很小?!?/p>

她本指望能打黑車去酒店,葉老師非要坐公交車到市區(qū)換乘。她拗不過他,每次眼看爭執(zhí)一觸即發(fā),她都會猛然意識到退讓是自己的義務(wù)。她挽起葉老師,忍受著他打量周圍陌生的黑車司機時過于警惕的目光,這種戒備之心使他看上去非常脆弱。她把心中的不滿折疊起來,讓它壓縮,同時她也覺得此刻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抽象的距離,他們兩人之間的狀態(tài)并不像夫妻——可能更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和他的中國翻譯,兩人相互依賴,卻又保持著彬彬有禮。

他們費了好久才抵達科倫坡柑橘酒店,酒店離科倫坡大學(xué)和海濱都不遠,看上去和他們的行程相匹配。斯里蘭卡突突車的司機幫他們搬完行李,她偷偷往司機手里塞了一張100盧比的紙幣,有一瞬間她感到后悔,當(dāng)那個司機用狡黠的眼神掃視她時。

草率地收拾完房間,她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廳,晚餐時間還剩半小時,她希望自己能最后消化點什么。長途飛機讓葉老師精疲力竭,他需要在床榻上躺一天才能恢復(fù)精力,因此她只好一個人去吃晚餐。

餐廳里還有不少人,烤肋條、雞胸肉、青汁意面、不知道名字的蔬果,先后落進那原本光潔的碟子,她一下子拿得太快,甚至有些氣喘吁吁。就在這時,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那對分別不到三個小時的夫妻正望著她,她不得不匆忙又狼狽地放下碟子。雙方都沒有預(yù)料到,重逢竟然來得如此倉促,不過莊倩倩夫婦顯然比她更快接受這個事實。

“你們住幾層?”

“702,靠海的那一面?!彼《妊蟮姆较蛑溉ィ燥@手忙腳亂。

“明早來叫你們吃早飯?!鼻f倩倩和丈夫相視一笑。她注意到,莊倩倩換過衣服了,她穿了一件富有熱帶意味的大裙擺連衣裙,轉(zhuǎn)身時,露背的設(shè)計曝在她眼前,倒梯形的背部棱角分明,一覽無余,而她丈夫?qū)⒂沂州p輕搭在她筆直的脊梁骨上。

他們自然坐到了一起。餐桌上,多是兩個女人在講話,多余的男人在旁邊反復(fù)攪拌著橄欖色拉,像在觀賞一場她們主演的話劇。她告訴莊倩倩,葉老師和科倫坡大學(xué)有一個合作的研究項目,他們會在這里至少待三個星期。

“什么項目?”男人饒有興趣地插話。

“南亞倫理觀調(diào)研?!?/p>

“倫理?”他含蓄地冷笑一聲,本想隱藏,但沒逃過在座任何人的眼睛。

“怎么?”莊倩倩瞪了他一眼。

“這個概念抽象又多變,總是滯后,而且一點都不實際?!?/p>

“倫理在社會學(xué)上固定的定義,不是你想的那么隨意。”

“就是在百度百科里輸入‘倫理,跳出來的第一條?”

她忽然窺見餐廳外有個小花園,洋紅色的龍船花用邊角試探著她的視線,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熱帶植物有一些共同的特性:粗糲、鮮艷、燦爛得不可開交?,F(xiàn)在,盡管她身處室內(nèi),她仍能感覺到窗外的熱浪跌宕起伏,植物們早就找到了適宜的晃動頻率,在浮沉中獲得安寧。

她回過神來,危機也已游過去了,他們都脫離了爭辯的狀態(tài),而將精力集中在收拾餐碟上。莊倩倩建議在葉老師參與調(diào)研的日子里,他們?nèi)齻€一起游覽科倫坡。

“我們要在科倫坡住四天,然后去南部的加勒,這幾天可以一起逛逛科倫坡?!鼻f倩倩說。

“行?!彼c點頭。

葉老師并不是她直系的教授,她對社會學(xué)也一竅不通,假如她整天圍在葉老師身邊,她幾乎可以預(yù)想到他嫌麻煩的神色,仿佛她的存在束縛了他??蓪嶋H上,她才是那個被束縛的人。在過去的某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她選擇和他結(jié)婚的那天 ,她錯誤地賦予他束縛她的權(quán)利,并默許他認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她倒也沒有遺憾,她知道葉老師脾氣古怪,可能他終其一生都難以消解對世俗的偏見,但她所欣賞的不就是他的獨特么?當(dāng)他站在各種領(lǐng)獎臺上,坦然接受人們對他在專業(yè)領(lǐng)域貢獻的認可,那時他就像一盞接上電源的水晶燈,整個人亮了起來。她沉湎于那樣的時刻,她不再對他臺下拙劣的生活能力耿耿于懷,人間有太多繁瑣世俗,而他宛如一個誤受凌辱的先知。

如果說的確有讓人惋惜的地方,那就是,這種理解是單向的。她當(dāng)初不是很明白先知為何選擇和她建立婚姻,她年輕、長相順眼、對他的事業(yè)充滿熱忱,可這些都不至于形成她的不可替代性,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孩。

所以,她盡可能保持溫順,當(dāng)他希望不被打擾時,她便悄無聲息地退場。

在這時候,莊倩倩提出這樣的建議,無疑是相當(dāng)貼心的。

有一個問題她沒有想明白,她明明沒說過葉老師和她是夫妻關(guān)系,但莊倩倩夫婦似乎自然認知到了這層關(guān)系。他們在國內(nèi)時,常有人以為他們是父女,老人與看護員,或是其他不可告人、想起來讓人抿嘴一笑的關(guān)系,這種誤讀卻不曾發(fā)生在莊倩倩夫婦的身上。

她是第二天才知道原因的,當(dāng)時他們剛走出斯里蘭卡國家博物館不久,遠處的天空呈多變的海色,而白色的建筑群如沙灘上漸遠的貝殼殘片。她正在想博物館里的獅子王座,黃金與珠寶是論證皇權(quán)的權(quán)威元素,除此以外,暗紅的天鵝絨猶如一根隱秘紅繩,拉攏了無形的神秘云霧。

莊倩倩問她,“葉老師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她才發(fā)現(xiàn)已近黃昏,她打電話給葉老師,他沒有接。她想著他會有自己的應(yīng)酬,便放棄了再次打電話的念頭,她朝他們搖了搖頭。

她忽然想起那個問題,就順勢問了出來。

莊倩倩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周律師卻滿不在乎地回答了她。他說,“我接過不少離婚的訴訟?!?/p>

“所以呢?”她感到不安,卻還是問了下去。

“很多快離婚的夫妻臉上就是他那種表情?!彼a充說。

“葉老師這樣的學(xué)者和普通人又不一樣。”莊倩倩輕聲說,仿佛怕聲音一響會沖撞到尷尬的氣氛

她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盡管她相信這是一個偽命題,他們結(jié)婚三年多,生活節(jié)奏調(diào)節(jié)得有條不紊,葉老師沒有任何理由鄙棄婚姻。然而,剎那間掠過的自我懷疑仍然讓她非常吃驚。

葉老師確實是那種特別的人,和世俗格格不入,他甚至不愿意向人公布他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身份,無論去哪里,他希望人們把他當(dāng)作一個普通的老人,哪怕忽視一些也沒關(guān)系。她曾感動于這一點,后來他試圖糾正她,他說,沒有那么高尚,即便僅僅是被他人了解,同樣會拉近兩者的距離,而近距離的關(guān)聯(lián)——哪怕是贊賞,對他來說也既無用又麻煩。

他還說,陌生人的熱忱是最可怕的東西。

她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他對適用于人類社會相處的規(guī)則很感興趣,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社交,他又顯得極其冷漠,他似乎只想弄明白客觀的、更接近真理的規(guī)律。這固然沒什么不好,只是他的冷漠在他人眼里會有不同的意義,雖然他根本不在乎。

此時,她憤慨于周誠的說辭,不管他怎么想,他選擇把這些想法表達出來,也就沒想過顧忌她的顏面。她本想反駁幾句,又覺得過激反應(yīng)會讓他更得意,于是她只冷冷地說:“周律師真自信?!?/p>

他們下一個目的地是天堂路餐廳,步行即到。周誠正忙于跟著導(dǎo)航找路,他神采奕奕,完全不介意剛才擦出的惡意火花。他像個導(dǎo)游似的介紹天堂路,那并非一條鋪滿地磚和行人的足跡的道路,而是一棟網(wǎng)羅了畫廊、餐廳、商店的二層洋房。

“Paradise Road,難道不像約翰列儂的歌名嗎?博愛,又帶點隱喻?!?/p>

他收起了對待事物抱有統(tǒng)一奚落的態(tài)度,像走在令人困倦的荒漠中忽然遇上一場煙火表演。

他們問她有什么忌口,她說沒有,而她心中不滿的地方在于,這是一家西餐廳,但合理的旅行不是應(yīng)該嘗試當(dāng)?shù)靥厣氖澄飭??這些細微的念頭都被她咽下去了,經(jīng)驗讓她明白,只要不光明正大地拿出來談?wù)?,稍過一會兒什么都會暗自消散。

他們恰好趕上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斯里蘭卡的市政廳,白得無瑕的圓頂在暮色中反光,一兩只孤僻的鳥滑過半空,停在路燈上,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又悄悄消失。更低一些的地方,草坪帶著偃旗息鼓的生機懶散地生長,粗碩的樹木從平地突起,構(gòu)成綠色植被的第三個維度。

她看了一眼手表,六點出頭。

“快下雨了?!彼f。

“不知道這里有沒有傘賣?!?/p>

“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不是雨季,雨水也是短暫的?!?/p>

他和此前有些不同,她察覺到這一點,像是一個刻薄的成年人跨越時光機,變回多年以前那個憂郁的少年。她忽然為他們之間爆發(fā)的一次次小爭執(zhí)內(nèi)疚起來,示好似的問起了他的情況,她問到他律師的工作,具體到經(jīng)手的案子,他并不是每次都回答,當(dāng)他懶得開口時,他的妻子就代替他在答案欄中填上信息。

不久,他們談到夫妻間年齡差的問題。他又恢復(fù)老樣子,他說從他經(jīng)手的離婚案件來看,年輕女孩嫁給老頭基本上都是有企圖的。

“比如錢、地位、最差的也為了一個戶口,總而言之,要么是為了實際利益,要么是為了虛榮心。”他說。

“這難道不是對女性的輕視嗎?”她揚起眉毛。

“我只是陳述客觀事實。”

“為什么不會是出于愛?”她猶豫片刻說。

他不禁大笑起來,“任何場合提這個字都讓人很窘迫啊,愛應(yīng)該如何去定義呢?如果非要認可一種愛的方式,我更傾向于那是基督教中人類對于神的愛,它永遠朝向于一個神秘的、無法抵達的目標(biāo)。愛是不平衡的,在愛中的人從不斷起伏的情緒中感受到愛的存在:自我折磨的痛苦,以及自以為前進的一步步所帶來的歡愉;而被愛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他們本身怎么樣根本沒人在乎。如此看來,愛是不是更像一種錯覺?……回到主題,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們國家收養(yǎng)法第九條說,‘無配偶的男性收養(yǎng)女性的,收養(yǎng)人與被收養(yǎng)人的年齡應(yīng)當(dāng)相差四十周歲以上。你看,法律也傾向于認為年齡差距過大的男女在一起是安穩(wěn)的,不容易產(chǎn)生男女之情、或者其他反倫理的情感,沒有愛情可言?!?/p>

雨勢的加速度很大,最初只是窗玻璃上稀疏的豆粒,頃刻之間,窗外已經(jīng)暴雨如注。雨不斷落下,世界成了一個打擊樂場。他的聲音也被雨掩蓋了,只有一些重音可以勉強聽清。她盡可能集中精力去采集他話語中的信息,但仍有聽不清的一半需要靠她自己推理,她覺得他就像小時候家里那臺時常沙沙作響的老電視機。

眼前的一切都被暴雨重置了,服務(wù)員把堅果三明治端上來,還有渾濁的起泡酒。他們都不說話,終結(jié)對話的究竟是雨聲,還是他不合時宜的認真,此刻一點都不重要了,他們在雨的節(jié)奏中獲得了新的安寧。

旅途中的某一天,她無意得知莊倩倩夫婦來斯里蘭卡的目的,除旅行之外,他們還抱有買一顆斯里蘭卡的藍寶石的目的,以慶祝莊倩倩生日。三十三歲,一個中立得喪失特性的年紀(jì)。

莊倩倩似乎不太好意思對她提起這件事,她后來才意識到,可能是因為莊倩倩對她的處境滿懷同情。莊倩倩深信她是個不得寵的妻子,雖然表面上她極力否認這一點,甚至安慰她葉老師閑下來也會陪她,可仔細考量就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局外人撞見尷尬場面時無用的掩飾。那種同情浮于表面,并不深刻,但足以讓她和顏悅色地對待她,同時謹慎處事,避免讓自己的幸福時刻刺傷她的自尊。

合作項目進展到中途,本地的負責(zé)人為葉老師安排了兩天游覽日程,這也是她作為夫人正式登場的場合。兩個斯里蘭卡男人帶他們滿街游訪,由于一度充當(dāng)英國的殖民地,這里的人會講一些英語。他們用破碎的英語詞匯和她交流,而景點介紹其實是沒必要的,科倫坡的確很小,所到之處幾乎都是她前幾天走過的。金色紀(jì)念雕像,水中廟宇,再往前有一家以烤雞和咖喱蟹為特色的餐廳,她木訥地跟隨他們不斷前行,像放在傳送帶上的一個箱子。

幾天前,她和莊倩倩夫婦來過這里,她確切知道再走兩百米左右,她就會重新抵達那間他們曾待了一下午的寶石商店。店里的客流量依舊微不足道,這使得寬闊的店面看上去顯得浪費。西裝革履的店員們只好印了一份份小廣告,交給突突車司機,以提成的方式誘惑司機帶游客來店里參觀,當(dāng)時他們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這家店的。她那時才知道,莊倩倩結(jié)婚前是珠寶鑒定師,在GIA美國寶石學(xué)院通過了各種培訓(xùn)課程,所以即使他們找到商店的渠道非常冒險,她也毫不擔(dān)心買到假貨。

莊倩倩挑起寶石來,她丈夫預(yù)料到這個過程將會很漫長,提前打招呼離開了商店。她本打算陪莊倩倩一起看,可很快她就察覺到自己是多余的。莊倩倩和店員從拋光討論到琢形,從連綿不絕的專有名詞中,她捕捉到的信息有限。到后來,她徹底脫離了辨別寶石的節(jié)奏,鑷子夾起一顆顆寶石,她只覺得它們眼花繚亂。她從側(cè)面打量莊倩倩,笑容頻繁地從這個女人臉上冒出來,就算是對店員說“不”的時候也不例外。她忽然想到,這樣的笑容并不必然意味著情感上的愉悅,而是暗示了樂于與外界接觸的開放態(tài)度,歸根結(jié)底,那是一種難以捉摸的自信。

她又站了一會兒,店里異域熏香越發(fā)讓她難以忍受,就趁店員開另一排貨柜時溜了出去。

走出商店的剎那,她看見周誠靠在商店邊的墻上。他朝她一瞥,問她莊倩倩挑得怎么樣了。他的語氣那樣平淡,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答案似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異常緊張,像有一朵濃厚的積雨云正聚在她胸腔里。她四處張望,路過的車輛濺起灰塵,把細小的顆粒灑進街上淡淡的油煙氣味中,正對面有一家掛著紅色招牌的雜貨鋪,一個年老的女人不時從門背后探出腦袋。

再一次看向他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回答他的問題,可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他朝她揚起手里的煙說,“在科倫坡,煙是按支賣的?!?/p>

她沒明白他想說什么,好在他又自言自語般接了下去,“非洲有些地方也是這樣,很多人辛苦工作一天,卻舍不得買一包煙?!?/p>

“你沒真正經(jīng)歷過貧窮……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同情,對他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p>

“我只是覺得這里的人很堅韌?!?/p>

“你根本不了解他們的生活,就在臆想中下了結(jié)論?!?/p>

“所以我應(yīng)該像葉老師那樣先做各種研究?”他幾乎是笑場般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葉老師做的是了不起的事,只有把一個地方的規(guī)律總結(jié)出來,它才會慢慢得到改善,窮困也好,知識匱乏也好,消解它們需要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但前提是有人嘗試去總結(jié)規(guī)律,不是你這樣隨口一說略表同情,這里的人就會有好日子過的,你這種利己主義者什么都不懂。”

她懷疑自己過于激動了,可在相處的這幾天中,他就像她無法克服的一個缺陷,令她痛苦不堪,甚至當(dāng)夜晚將她送回葉老師身邊時,他那張冷漠的面孔也悄無聲息地蔓延在黑暗之中。他無處不在,充滿嘲弄,她像年幼的女學(xué)生一樣拼命想證明自己,而他是苛刻的永不滿足的父親,他是世界對她所有質(zhì)疑的象征性集合體,她感到壓抑。

他的煙快抽完了,這時他轉(zhuǎn)過臉去看她,他的目光撲朔迷離,如同一片懸浮著靛藍色氣體的森林。她感覺呼吸系統(tǒng)變得遲滯,她想說服自己,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沖突過于鮮明,以至于她無法撇開莊倩倩獨自面對他。她低下了頭時,他恰好問她,他怎么利己主義了?

“律師不都是這樣嗎,沒有自己的立場,只沖著利益而去。”

“你太看得起律師了,好像只要出賣立場就可以獲得利益一樣。”

“難道不是嗎?”

“本質(zhì)上,律師和銷售差不多。除了營銷業(yè)務(wù),還要經(jīng)營自我形象,把每一個社交平臺當(dāng)作表演舞臺。要發(fā)布自己的每一項成就,要大膽對法律上風(fēng)吹草動的變化發(fā)表意見,不能輕易露出破壞自己專業(yè)形象的觀點,因為那些平臺無異于律師的一份份簡歷?!?/p>

“你有律師的演技,但從來沒對我表演過友善。”

“真有趣,”他丟下煙蒂,冷淡地補了一句,“我說的演技不是這個意思。”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直以來,以沉默回應(yīng)難堪的場面已成為她的習(xí)慣,可在這時候她竟破天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她希望她的思維之船就此擱淺,一旦它繼續(xù)順流而下,她很容易誤以為自己對他懷有某種不合適的情感。

所幸大雨來得很及時,雨水不顧一切傾倒進這座城市。一切巧妙得像一個陷阱,每天六點剛過,暴雨就會巡演經(jīng)過科倫坡。對面雜貨店的老人看不見了,正對他們的門就像一個濕潤的黑洞。馬路上的人在雨中加速跳動,一個流浪漢縮在附近一家小飯館的雨棚下,雨飛濺在他臉上,但他卻昏睡不醒。

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哭泣的沖動,既然此刻全世界都在落淚。她逐漸回想起童年時的閣樓,想起成長過程中瑣碎而委屈的種種時刻,想起她永遠不為葉老師理解的處境。過去的一些暴雨像人生的剪輯師,把她的時間分割成細小的片段,又在某一場的暴雨的誘導(dǎo)下,所有時刻都銜接在一起,過去隱忍下的情緒也堆積到了高潮。她想擁抱他,不跨越任何界線,只作為一個一廂情愿的人間戰(zhàn)友。

他們本該到店里去,避免衣服的邊角被雨水浸濕,可是她不確定自己哭了沒有,無法推開門立刻走進一個日常狀態(tài),好在他也沒有進去的想法。他們站在那里,打量眼前無邊無際的雨,如同世界末日在等待救援的船。

不知過了多久,莊倩倩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他們。雨停了,路面迅速蒸干,好像剛才的暴雨只是一場幻覺。莊倩倩買了一枚矢車菊藍的寶石,她輕聲跟她講了一個昂貴的價格,可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場戰(zhàn)爭無疑是勝利的,她把它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

那天周誠講話很少,莊倩倩問他怎么了,他說累了。莊倩倩挽起他的手臂,她撒嬌說結(jié)束了,以后不會讓他等這么久,過兩天去海邊好好放松。

她和葉老師重新路過這家寶石商店時,莊倩倩夫婦已到南部小城加勒。網(wǎng)上到處都是喋喋不休的攻略,講述從科倫坡到加勒之間翻行著世上最美的沿海小火車。莊倩倩給她發(fā)過照片,在幾塊布滿小孔的石頭背后,印度洋藍得驚心動魄,深藍色的景象越過火車窗框撲面而來。在照片的左下角,有一只扶著窗的手,碩大而松弛,蒼白也未能掩飾手側(cè)面的干裂。她想,那大概是他的手。

有多少年沒有聽過的火車與鐵軌摩擦之音,循序漸進地在她耳邊響起。她還沒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坐上綠皮火車,以均勻的速度遠離了她,她頓覺大勢已去。

她們離開博物館時,黃昏的前奏令天色黯淡無光。她撞到了宣傳海報,“熱帶風(fēng)暴中的虎”在閉館時分微微抽搐。莊倩倩說,“去我家吃飯嗎,葉老師不會介意吧?”

自從斯里蘭卡回來之后,她對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了,不過輪不到她不在乎,因為葉老師本身也很少對她有什么約束。她就像一件擺在書房里的飾品,并不是說他們之間一定沒有愛,而是他們對于生活現(xiàn)狀的滿意度已經(jīng)飽和,以至于他們不再需要從和對方的交流中獲得新的意義。可在這種穩(wěn)定背后,孤獨又一次席卷而來,就像剛念大學(xué)時,她常常受到失眠的困擾,于是總在深夜面對著粉飾一新的白墻,徒手寫一些涵意模糊的詞語。所有這一切都不能說出口,脫口而出之后,它的意思就變了。

她順從地跟莊倩倩回家,小區(qū)門、電梯門、房門依次打開,洋蔥剝到最里層,他們的房間暴露在她眼前。

莊倩倩準(zhǔn)備晚飯之際,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之間漫游。她深吸一口氣,到處都是他們經(jīng)年累月共同砌成的痕跡。他們沒有孩子,但在次臥的一個玻璃柜子里,她看見一架掛在嬰兒床上的旋轉(zhuǎn)木馬,它被折疊起來,旁邊還擺著一只猴子型的兒童儲蓄罐,在幾件幼稚的玩具中間異常顯眼。

房間里四散著秘密,人們?nèi)粘<乃拗?,會逐漸被他們的生活之河淹沒,最終變成一潭深淵。如今她出于一個臨時觀眾的局限,永遠不可能明白這些細枝末節(jié)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所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或是切膚之痛,只在房間的主人之間流通,而她始終是一個局外人。

然而, 讓她難過的不止這一點,還有生活本身的錯綜復(fù)雜——有那么多弄得身心俱疲卻絲毫不能在迷宮中走得更遠的時刻。

幾乎是猝不及防地,一個念頭跳了上來。她脫下了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輕輕走上前,打開柜子,熟練得像操作一份流程性的工作。她甚至沒有遲疑,戒指就從猴子微微咧開的嘴里滑進去,清脆的回音灌進她的耳膜,戒指落在一堆薄薄的硬幣層上。

現(xiàn)在,她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隱藏支線,她成了秘密的一部分。

食物陸續(xù)上了桌,也許避免客人在餐前等待太久是中國主婦的傳統(tǒng)美德,莊倩倩邀請她先吃起來??傻搅诉@個時候,她已經(jīng)明白過來,食物起不到一點誘惑的作用,她只是想等他回來而已。

盡管三個星期未見面,在她的回憶之中,他復(fù)現(xiàn)過上百次,多是充滿攻擊性的模樣。這種兇悍的姿態(tài)很微妙,從某個角度而言,虛構(gòu)他的兇悍能使她躲進道德的避風(fēng)港,仿佛她是被動的,一個咄咄逼人的問題呈現(xiàn)在她面前,她必須前進一步,想辦法去解決它。她憎恨他,在恨的同時又挾帶著隱晦的思念,這也是過了一段時間她才愿意承認的。

她有時嫉妒莊倩倩,并非因為她是他合法的妻子,而是她無論什么時候都鎮(zhèn)定自若,好像她擁有眼下的生活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在她出生時命運地圖里的路線就標(biāo)記一清了。她自己卻對人生的波動格外敏感,促成風(fēng)浪無數(shù),最后航海的人只剩破陋的船與一席幻想。

“還是等他一起吃吧?!彼f。

“不用,他很忙的,而且他這個人口無遮攔,總是讓人難堪?!鼻f倩倩像是替他感到抱歉。

她想起剛和他們接觸的時候,莊倩倩說葉老師一眼看上去像古代名士,不入俗流。而現(xiàn)在看來,她覺得反倒是他,表面上積極入世,其實恰是那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在科倫坡的日日夜夜,他時而用憐憫的眼神看她, 時而又相當(dāng)冷漠,如同在觀察一根銀針樹的刺。他天真而不穩(wěn)定,像一團閃爍的火。

就在她和莊倩倩推諉的時候,門外響起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她一下子安靜下來。時隔三個星期,她又一次看見他,他一臉倦怠仍然沒有消散,顯得蒼白無力。也許莊倩倩提前通知了他,他并沒有為她的存在而驚訝,他朝她們簡短地問了一聲好,又說他晚飯不吃,徑直走進了臥室。

她過了好久才從錯愕中緩過神來,莊倩倩不停地給她夾菜,她有些應(yīng)付不過來,只好低頭迅速地吞咽微涼的食物。閑聊在她們之間進行著,關(guān)于盧梭的畫展、近來的生活、斯里蘭卡的種種回憶,都是一些用過即棄的對話,她相信吃完這頓飯以后,她壓根不會記得她們聊過些什么。實際上,她一心只想著他在房間里做什么,以至于時時走神,但墻的另一邊一片死寂,什么動靜也沒有,這讓她心煩意亂。

她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飯,完成這個任務(wù),就意味著她的晚餐該結(jié)束了??赏聿偷臅r間夠長了,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心懷鬼胎的客人,出現(xiàn)在這個牢不可破的家庭之中。她也并不指望給這個家庭造成裂痕,只是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像探險者接近一個深邃的溶洞。

趕在莊倩倩去洗碗前,她找了個借口,說忘記一件急事,現(xiàn)在要回去了。她猜想自己此時一定很狼狽,莊倩倩擔(dān)憂地望著她,她說,“讓周誠送你吧?!?/p>

她慌忙說不用,不用那么麻煩,她坐地鐵回去也很方便。

“送到地鐵站,走過去還是有一點路的。”說著,莊倩倩走進臥室。他們小聲交談著什么,窸窸窣窣,像一個提著晚禮服的女人匆忙下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從門里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他說,“那走吧?!?/p>

等電梯的時候,他們沒有說話,四下里只剩時鐘走動的聲音。她朝電梯門上方懸掛的時鐘望去,六點過半,天上霓虹未能抵御黑夜的感染,交戰(zhàn)過后,世界變成黑壓壓的一片。

她想,科倫坡現(xiàn)在或許正在下雨,暴雨把他們經(jīng)過的路敲得咚咚作響,而當(dāng)?shù)厝嘶蛟S把雨當(dāng)作洗禮,是每天罪孽被重置的鐘點。她記得他們?nèi)ゼ永盏哪翘?,她一個人走到加勒菲斯綠地廣場,一整塊漸變色的海面落入她的視線。岸邊立有警示牌,上面用三種語言寫了些字,她只看得懂英語:“小心!在海里洗澡是很危險的!”

她暗中期待海面上升,讓所謂的“危險”帶給她新的困境,可海面平穩(wěn)如冰。

“科倫坡的雨,現(xiàn)在還沒停?!彼f。

“是啊,好像沒有盡頭?!彼茏匀坏卣f出口,也許在她抬頭看鐘時,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以后還會去嗎?”

“不會,當(dāng)然不會,那是個去一次就足夠的地方。”他替她按住電梯,讓她先進去。

“可我覺得很那地方很有趣啊,你們走得早,連集市都沒看到,還有……”

他突然打斷了她,他說,“你不必說服我,我對這些辯題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一下子臉紅了,電梯關(guān)上門,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鏡子的反射。他后退一步,走到她不得不正面朝向他的位置,他放低了音量,似是有氣無力地問她,“我的認可對你來說那么重要嗎?”

她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湊上前吻了她,像笨拙地順著海灘爬上岸的海龜終究被一個漲潮趕上了,它的四肢離開沙土,開始漂浮,海水將濕潤重新注入它的殼里,微微發(fā)燙,那是大海的體溫。

電梯到達一層的提示音響了,他的身體略略抬起,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冷漠而滿是嘲弄的臉。

她思量著怎么和他走完這段路,從這扇寬敞的電梯門到地鐵站。她應(yīng)該佯裝一切不曾發(fā)生,還是去詢問那個吻的意義,它是否導(dǎo)致一些看不見的東西發(fā)生了化學(xué)上的變化?因為心中懷有一片動蕩的海,她往前走,較之平時步履更開闊。

然而,就在回頭看他時,她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跟上來。電梯門徐徐合攏,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個黯淡無光的身影。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抬頭看見今晚有半圓形的月亮,如同一個小孩子還未長好的指甲蓋。風(fēng)穿著日常隱身衣到處奔跑,卻在頹唐的樹葉之間、在她的頭發(fā)里落下足跡。一具具街燈將馬路拉得很長,燈光輻射的范圍內(nèi),一些細小的灰塵正在下落。和科倫坡不同,這是局部地區(qū)下了一場微型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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