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云昆
對于西湖的記憶,殘存的,僅滯留于書卷畫意中。
我讀過數(shù)十篇關于西湖的詩詞、散文、信札,對清代奇女云仙的《致狀元顧晴芬書》的印象頗為深刻。云仙在西子湖畔“引鶴于孤山斷橋之畔,頻眺晚晴;泛舟于柳浪花巷之中,徜徉美景” ,平添了自己對西子湖無比的向往。多少回夢游西湖,就如隔著玻璃跟自己的戀人接吻一樣,有其形而不得其味。一次偶然的際遇讓我邂逅了眷戀許久的西子湖,了了多年藏在心底的夙愿。
時值三伏天,驕陽似火,酷熱難耐,但未能消除往來如織游人的熱情。仁者愛山,智者樂水,范景文 “盡逐春風看歌舞,幾人著眼看青山”道出西湖游人眾生相,而我則徜徉在蘊含無窮的美景中望峰息心。盡管在每個景點似蜻蜓點水,有“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之嫌,但在我將西子湖溫柔地攬在懷中親吻時,依稀看清她的嬌容,是如此的朦朧,又是如此的真切,難怪明代正德年間一位史無考證的日本使臣游西湖時有“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感懷。
明末清初文學大家祁豸佳有“看西湖,絕不能為西湖之畫;看西湖,絕不能為西湖之詩”之說,但凡在西湖留過足跡的人,都會對山環(huán)水抱的西湖銘記于心,我也不例外。湖水如畫,風情萬種,晨曦初露之初,橋影照水,鳥語陣陣,弱柳扶風;月沉西山之際,輕風拂面,柳絲舒卷飄忽,怎不令人陶醉?
西湖成名之早,遺跡之密,景點之美,名位之重,山水亭舍與歷史牽連的典故之多,古往今來,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乃至和尚道士,都對厚重的西湖趨之若鶩。西湖猶如高級飯店中免費提供的饕餮大餐一樣,人人都要分上一杯的羹汁,“不到西湖心不甘”,余秋雨先生暢游西湖感嘆不已,“一切宗教都要到西湖集聚,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這里的熱鬧,再苦寂的也要分享一角秀色”。
西湖之美,美在四季,跟人的喜怒哀樂表情一樣,春夏秋冬四季表情美輪美奐。誠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一千個人眼中也有一千個西湖。在才女云仙眼中,西湖“春來名花解語,好鳥弄晴;夏時清風徐來,荷香清暑;秋月明輝,蟾華皎潔;冬日可愛,嶺秀孤松”,她一覽無余地把西湖四季的表情寫意活靈活現(xiàn)地塞進世人眼球;袁宏道眼中陽春三月的西湖讓人想入非非,“山色如娥,花光似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蘇東坡對夏天雨后的西湖情有獨鐘,“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而張岱則更為癡迷雪后、月夜和雨后的西湖,在其眼中,西湖春夏太過于熱鬧,鮮花爛漫則過于喧鬧,清明時節(jié)萍聚的人又太多,游西湖無過于東漢末年董遇“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的讀書境界,遂發(fā)自肺腑地感嘆,“雪巗古梅,何遜煙堤高柳;月夜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涳濛,何遜晴光瀲滟”。西湖美景如斯,而我則更為癡迷西湖的山容水意、花態(tài)柳情,純系下里巴人見地。
世間措大,何易言西湖?禪語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世間萬物,渺小或者宏大,無論從宏觀還是從微觀看,它都是一個世界,只不過是看物者所處的視角和人心境的大小不同而已,蘇東坡從不同的角度看廬山,就有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傳世經(jīng)典,道隱禪師則認為西湖可大可小,“佛言世間凡事大小,皆由心造。若見為大,則芥子須彌矣;若見為小,則黃龍蝘蜓矣……六橋三竺,縹緲湖山,其大若此;若置身于南北高峰,由高視下,西湖止一杯水,歌舫漁舟正如飛鳧浮芥,為物甚微”。自己品鑒道隱禪師禪意西湖時思緒飄飛,仿佛穿越時空節(jié)令,隨同張岱一道雪后暢游湖心亭,去感受西湖“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高妙意境。
“環(huán)水抱山山抱水,因人傳地地傳人”,這是我讀過的對西湖最為傳神的濃縮精語。林語堂大師認為,西湖是人工創(chuàng)造下美得無以復加的藝術品,古人以神來之筆去纖巧取剛毅,去華取樸返于真。他駐足頻眺西湖時感嘆,“西湖是人工點綴后的自然,而不是人工破壞后的自然;是人類真正的智巧所創(chuàng)造出的,并非過度的精巧;一片仙島,上面的垂柳映入一平如鏡的水中,似乎是西湖自有,是自然從湖水中生出來的?!眱H憑自己走馬觀花似的膚淺認知無法洞悉西湖的深邃厚重,無疑于管中窺豹。
翻閱西湖逾越千年的歷史畫卷,令人稱道的是親民善政、群黎戴德的白、蘇二賢。白居易治西湖的做法頗為怪異,“政憑訴簡,貧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種樹幾株,富民有贖罪者,令于西湖開葑田數(shù)畝”;蘇軾心系民間疾苦, “浚西湖,聚葑泥,筑長堤,自南之北,橫截湖中,夾植桃柳,中為六橋”,他的做法讓清朝詩人查容嘆為觀止,“蘇公當日筑堤,不為游觀為民耳”。如果說蘇軾是一個畫家,他以德政這支筆繪制杭州這條龍,那深邃與厚重的西湖就是他的神來之筆所點的最為精致的眼睛。想當年,在治理水患后,瘟疫又席卷杭州,成百上千的民眾在瘟疫中喪生,蘇軾把珍藏心底、視若珍寶的“圣散子”秘方獻出濟世救人,“不問老少良賤,各服一大盞”。當他看到老弱病殘及窮人生病無錢就醫(yī),遂創(chuàng)建中國古代歷史上最早的公立醫(yī)院“安樂坊”,“以私帑金五十兩助官緡,于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樂,以僧主之,三年醫(yī)愈千人,與紫衣”,后被宋徽宗在全國普及,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在其歷史著作中專門提及安樂坊,“貧困、老邁和殘疾者均可在那里免費得到醫(yī)療”。在杭州,蘇軾用大竹管制成輸水管道從六個水庫引淡水供杭城居民飲用,因竹管易腐,不耐用,遂改用膠泥燒成陶瓦管子替代竹管,上下用石板保護,經(jīng)久實用,讓杭州居民用上了甘醴般的西湖水,從而使他成為中國歷史上發(fā)明自來水系統(tǒng)的第一人。
翻遍西湖歷史,我覺著,杭州也好,西湖也罷,應欠孫東瀛一聲道歉。孫東瀛系明萬歷年間的司禮監(jiān)內(nèi)史太監(jiān)孫隆,他樂善好施、謙抑謹恭,斥巨資復建西湖十景,并營建了昭慶寺、靈隱寺、湖心亭、十錦堂等西湖景觀,功勛卓著,袁枚給其“白、蘇二公為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也”的最高評價。杭州士民雖在孤山建了孫公祠,后人雖也把他列為“西湖六賢”之一,但清廷入住中原后,杭州市民愣是把孫公祠變成了佛庵,把孫隆塑像置于佛龕之后,再也不能一見湖光山色了,連張岱都為其鳴不平,“孫太監(jiān)以數(shù)十萬金錢塑西湖,其功不在蘇學士之下,乃使其遺像不得一見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見之大為鯁悶”。
西湖典故之多,舉不勝舉,但令我銘記于心的,不是“西湖三杰”的岳飛、于謙和張煌言,也不是鑒湖女俠秋瑾,而是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手持韋陀木杵痛擊惡魔番僧楊髡的真諦和尚。南宋滅亡后,時任元朝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的番僧楊髡(又名楊璉真伽)權勢熏天,在西湖邊把101座皇陵掘得個底朝天,為了讓華夏民族萬劫不復,萬惡不赦的楊髡將宋理宗頭顱鑲銀涂漆制成酒器,同時把皇陵所掘的骨殖雜以牛馬枯骨,在臨安故宮中筑白塔鎮(zhèn)壓,名曰“鎮(zhèn)本”。更令人發(fā)指的是,此惡魔嗜掘墓淫尸,其住西湖德藏寺時獲悉來提舉夫人及左丞陸化之女死前貌美如花,死后水銀注體以保尸身常年不壞,遂獸心大發(fā),命發(fā)墳冢,德藏寺剛直憨厚的燒火僧真諦和尚抽韋陀木杵擊打楊髡,“從人救護無不被傷,但見真諦于眾中跳躍,每逾尋丈,若隼撇虎騰,飛捷非人力可倒,一時燈炬皆滅,耕鋤畚鍤都被毀壞”,把惡魔腦蓋骨都給打裂了,真諦和尚的神勇讓楊髡以為是護法天神韋陀顯靈,再也不敢掘墓,帶領手下狼狽逃竄。一個砍柴、挑水、做飯的和尚血性護法,遍翻史籍也絕無僅有,這是托起整個中華民族舉身世界之林的民族之魂,也是民族的脊梁。
西湖美景,仙人足跡。臨湖而建的亭、臺、樓、榭精美玲瓏、錯落有致,是歷史隨意的灑落;依山而立的碑、寺、塔、墓枕水而眠,是生命的永駐和歷史的殘留,更是千年往事的圖畫。每個景點都有著極其深厚的歷史積淀和文化蘊藉,湖底沉淀著千年的歷史,湖中流淌著動情的故事。萬松嶺上,“何當凌云霄,直上數(shù)千尺”的古松,濤聲陣陣;西子湖中,“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荷花,十里飄香;“書香蘊天地,院落藏古今”的萬松書院里,忽明忽暗燈光鉆出紙窗,影綽朦朧,而瑯瑯書聲則不厭其煩地向世人講述著投若膠漆、契若芳蘭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凄美的愛情故事。春來花叢漫步的閑情,秋夜湖畔賞月的溫情,點點滴滴化作刻骨的相思,一點相思,萬種柔情,從記憶的深處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九曲十八盤的長橋上,山伯與英臺你送過來,我送過去,十八相送的依依不舍之情奏響了《化蝶》的千古絕唱。真意言詞盡,昔日的經(jīng)典曾照耀過世人心靈的天空,隨著時光的流逝,梁祝凄美的愛情故事已編入傍晚的彩霞行列,永遠留在了人們記憶的底片上。
一次平淡的相遇, 如秋雁掠空而過,歪歪扭扭地記錄了自己品鑒西湖時短暫的心靈路程,雖沒有雁過留聲的痕跡,但卻讓我埋下心底對西子湖無比向往的激情,不奢望也不苛求擁有西湖的整個世界,但求有一秒鐘凝視后的感動來讀懂它的前世今生。
張岱夢尋西湖若魘若囈,在他看來,“西湖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品鑒西湖,我眼中的西湖是一杯水,是杭城的一滴眼淚,清凈不染,能剛能柔;西湖是一座山,偉岸堅毅,可大可小,“杯水浮芥杭城淚,芥子須彌我獨知”!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徐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