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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蟲

2018-09-25 02:28羌人六
南方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麻將館青梅小文

羌人六

在銀灰色手電筒一絲不茍的注視里,頭發(fā)亂糟糟,仿佛沒剪好便走出理發(fā)店回到家里來的父親,此刻,一截樹樁似的蹲在地上,鼻青臉腫的他滿是憋屈與憤怒。略微有些坍陷的眼睛,如同我在鎮(zhèn)上朱云亮家的魚塘看到過的老蛤蟆的肚皮那樣,脹鼓鼓的,似粘在皮膚上的兩粒燒焦了的杏仁,始終沒有離開被他拿右手握拳控制住的木柄。左手三根手指輕輕兒摁住的是一把銹跡斑斑的,再隔一會兒,就要抹上別人淋漓的鮮血,就要替他宰掉心頭之恨的菜刀。

秋風(fēng)在皮膚上歌唱,矮矮的屋檐上泛著星光。

黑漆漆、靜悄悄的院子里,空氣清新得讓你恨不得把它一片一片切下來,當肉吃。我屏住呼吸,站在父親身邊,一動不動,替他打著手電筒,看他把自己身上的耐性和氣力,傾注在這把舊得差不多可以捐給博物館的菜刀上。

此時此刻,我能清晰感到,時間,就在我的身體周圍慢慢流逝,像家門前清澈見底的河水。

在澆過水的灰色磨刀石上,把油污和銹跡當衣服一樣穿在身上的菜刀,享受著難得的禮遇。通過父親的幫助,它如魚得水,哼哼唧唧,考試得了一百分似的,快樂而又滿足地呻吟著,生怕別人不知道它是一把正在脫胎換骨的菜刀。

菜刀,自然是家里的。準確點說,是母親的菜刀。平時,家里幾乎是母親在使它,好像她,生來就是它的媽媽。

轉(zhuǎn)眼,銹跡斑斑的菜刀便在父親的手上煥然一新,就像是一把嶄新的菜刀。

菜刀已經(jīng)磨好了。父親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依然蹲在地上,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用力地蹭來蹭去。父親已經(jīng)足足磨了半個小時菜刀了。我不知道,父親還要磨多長時間菜刀,才能把內(nèi)心的猶豫一層一層磨掉,去青梅街收拾他的仇人們!我想,把菜刀這樣磨下去可真他娘的要命啊,漫長的夜晚,也快被他磨瘦啦!

有些困,我恨不得找?guī)赘髯訐卧谘燮ぷ拥紫?。如果不是?dān)心隨便亂動會影響父親磨菜刀,我早就撒手而去,他娘的不管了。此時此刻,我最神往的地方,是我的床;我最想抵達的地方,是我的床。因為父親要磨菜刀,要去殺他的仇人們,我不得不勒緊自己的困意,就當是助人為樂吧!

斷裂帶的黑夜越繃越緊,茂密的星群在村子的上空閃閃發(fā)亮。樹林子里的貓頭鷹傳來幾聲怪叫。女媧河穿過黑暗時的聲音,輕盈而又神秘。手電筒噴出的亮兒,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么精神抖擻了,它在松弛,有如父親的憤怒與憋屈,雖然,父親仍在一絲不茍地為自己打磨兇器。我暗暗揣測,對家里的畜生東西也客客氣氣的父親,該不是怕了吧?斷裂帶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像是一座龐大的廢墟,置身其中,你會感到冷寂、孤獨,在你的生命周圍旋轉(zhuǎn),搖曳,歌唱。而此時的父親,似乎也成了一小塊看得見的黑夜,在手電筒的照射之中,那么冷寂、孤獨。父親在深夜里磨菜刀的行為,讓這個普普通通的夜晚,顯得格外不同,意味深長,有種莫名其妙的儀式感,在廣袤的空氣中蔓延。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在我的皮膚下面翻滾、呼嘯。

再好好瞅瞅你的父親,記住他的樣子,記住他的黑眼圈,記住他亂得像是雞窩的頭發(fā),甚至,記住他佝僂的脊背,又短又粗的羅圈腿。我告訴自己。我覺得自己明天可能就真的看不到父親了,因為父親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他要把青梅街那幾個欺負他的龜兒子們都殺了。殺人償命,殺人可是犯法的??!父親應(yīng)該懂得這個道理。

道理就像空氣,往往是看不見的,可它的的確確存在著,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斷裂帶,在每個生命的呼吸之中。磨菜刀表面是在為殺人做準備,實際上,他也是在自尋短路!人生苦短,嗜賭如命的父親,八成是不想活了。父親雖然不爭氣,畢竟是獨一無二的,父親又不是土豆,往地里埋上一個,到時還能收獲一堆。

弟弟和母親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早就進屋以淚洗面去了。

秋風(fēng)瑟瑟的院子里,只剩下我,陪著父親,在如此漫長的夜晚荒廢著。

父親今天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比較晚了。

不過,這種情形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父親哪天回來得早了,我們才會大驚小怪,為他擔(dān)心,擔(dān)心他手氣不好,擔(dān)心他是不是打麻將把錢輸光了。自從大娘李青紅教會父親麻將以后,他就中了邪似的,瘋狂地迷戀上了這項被他稱之為有益身心健康的高級智力活動。

父親經(jīng)常去青梅街的麻將館里打麻將,深更半夜才回家。家里總是三缺一。

今天,你們誰也不許攔我!誰要攔我,我就揍誰。這是父親走進家門時的第一句話,說完,他徑直去了灶屋,將家里的菜刀夾在腋窩下面,走出堂屋,再次鉆進了茫茫黑夜。

剛吃完飯,我和弟弟坐在堂屋的破沙發(fā)上看課外書,弟弟看的是《一千零一夜》,我看的是美國作家杰克,倫敦寫的《為趕路的人干杯》?;蛟S是因為我和弟弟反射弧太長,我們沒來得及搞懂父親的話,他就匆匆離開了,仿佛這兒不是他的家,外面的黑夜,才是他的家似的。母親撕心裂肺的聲音穿越空氣,鉆進了我們的耳朵。母親是個大嗓門,如果聲音也是有瓦數(shù)的,我估計,這聲音絕對不會低于一百瓦,她吆喝的是:殺人可是犯法的啊!殺人可是犯法的?。⑷丝墒欠阜ǖ陌?!

殺人可是犯法的啊,像是扎在耳膜上的一根魚刺,刺得我的耳膜生疼。

父親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似的出了門。母親吆喝完,家里又安靜下來,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切似乎不過是這種安靜本身偶然凸顯出來的一小段碎浪。我和弟弟匆匆對視了幾秒鐘,紛紛再次埋頭,準備讓打了嗝的思路回到正軌,我們繼續(xù)看書,畢竟,書中的世界,比起斷裂帶,比起一團亂線似的生活,更為精彩、生動,富有光澤。

安靜了差不多一分鐘時間,安靜就圓寂了,母親的聲音再次在我們的耳朵里亮出了它巨大的翅膀:你們是傻子嗎?你們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拿著菜刀要去殺人啊!你們快去把他給追回來呀!

母親說的是你們。毫無疑問,這個你們,就是我和弟弟。母親的話就像有指頭似的。但是,接到命令的第一時間,弟弟卻扭過頭對我說:哥,你是傻子嗎?你不知道你的爸爸拿著菜刀要去殺人?。∧憧烊グ阉o追回來呀!

我聽得清清楚楚,弟弟說的是你的爸爸,而不是我們的爸爸。我沒理由不惡狠狠地瞪他兩眼,雖然我知道,弟弟怕過《倩女幽魂》里的那些骷髏,怕過毛毛蟲,怕過外婆家的狼狗,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怕過我。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這都什么時候了,弟弟跟我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沒良心,這,純粹是沒心沒肺啊!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嗎?!我冷冷地拷問兩粒眼珠子都快落到《一千零一夜》里面去了的弟弟,然后,我告訴他,要去一起去,他要去,我才去,他不去,我也不去。說得我都覺得自己就好像弟弟的跟屁蟲似的。

老子說不去,就是不去!弟弟明明白白地表示。說實話,我很佩服弟弟,他的勇氣或者說脾氣,是我身上沒有的,我沒有弟弟那么任性,是因為,弟弟今天的勇氣或者說脾氣完完全全是父親和母親一手嬌慣出來的,他們是他的保護傘,卻不是我的保護傘?;实蹛坶L子,百姓愛幺兒。自然,弟弟就成了家里的掌上明珠,成了家里的小太陽,而我,不得不在這句話的陰影下草一樣卑微地生活。所以,有時候我真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在母親肚子里把隊排到第一。

聽弟弟這么一說,我確實沒轍了,他不去,我還是得去,母親的話在我面前就是圣旨啊,去就去,我怕啥,人又不是需要四條腿才能走路,我想。于是,我故意重重地把杰克·倫敦的《為趕路的人干杯》扔在沙發(fā)上,準備出發(fā)。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磥?,在沒有兄弟的道路上,我只能自己為自己干杯。

然而,就在這個毫不起眼的關(guān)頭,剛剛出門的父親,又突然地,鬼似的,回來了。他一手提著家里那把刀刃看上去坑坑洼洼,像是掉了幾顆牙的菜刀,站在堂屋灰暗的白熾燈下,滿臉殺氣。實話實說,他帶給我的這種意外絲毫不亞于一個陌生人腋窩下夾著菜刀突然闖進我家里來了。

去,給我端盆水到磨刀石來,老子要磨刀。父親陰沉著臉,冷冰冰地跟我說道。把手電筒也給我拿來,緊接著,他補充了一句。

原來,父親半途而返,是因為殺人的菜刀不夠快。父親的話也是圣旨。我正要遵照父親的要求辦事。母親卻一把將我攔住了。

殺人可是犯法的啊,母親一邊說,一邊傷傷心心地號啕起來,她攤開雙臂,攔住了我,好像要殺人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我,好像此時此刻我是我的父親似的。想起來確實有點繞彎子,不過,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確實沒有什么多余的選擇,只好停下腳步,察言觀色,見機行事。

沒辦法,我咽不下這口氣,士可殺不可辱,老子今天不殺了這些龜兒子,就不是人!父親說完這些,眼圈就慢慢地紅了,他看了看我們每一個人,然后有些感傷地安排起“將來”的事,他說,以后,我不在了,你們要相濡以沫,好好地活著。他告訴我和弟弟,父債子還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在青梅街上的幾個熟人那里欠了一屁股債,我和弟弟以后要是飛黃騰達了,務(wù)必幫他連本帶利還上。

最后,父親客客氣氣地跟我們說了一句:謝謝。說完,他轉(zhuǎn)過身,莊重?zé)o比地朝著神龕深深鞠了一躬。神龕上面,“祖德流芳”四個被香火熏得黑乎乎的大字依稀可見。我想,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父親雖然迷戀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骨子里還是個好人。比起腳下踩著的這顆古老的星球,我在這個世界待的時間不算長,甚至可以說,比小兔子的尾巴還要短,但我似乎已經(jīng)捕捉到了一個很是難得捕捉到的經(jīng)驗,那就是,好人會讓我感到難受,感到痛苦。而其中最主要的根源就是,好人讓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即便一只手電筒也能發(fā)出來的那種亮兒。

不客氣。這三個字,在我嘴里,就像剛剛被扔到岸上來的魚兒,要不是被我用舌頭死死壓著,恐怕早就脫口而出。我無法把它們嚼碎,也無法把它們咽進我的肚子里,我只能默默忍受著禮貌在我精神上造成的壓抑。

父親一席話,讓母親和弟弟哭得死去活來。

殺人可是犯法的啊!

堂屋里,母親一根筋似的,一遍遍說著同樣的話,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父親,希望他顧全大局,不要因為一時的沖動,造成無法彌補的惡果。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幾個強壯的警察為父親戴上一副涼冰冰的手銬,把他推上警車,一溜煙消失在飄灑著小雨的公路盡頭。

殺人可是犯法的??!

我站得都快要睡著之際,父親終于慢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他用手小心翼翼地在菜刀的刀刃上抹了一下,然后,把它夾在了腋窩下面。

你回屋睡覺去吧,我走了。父親不冷不熱地說。

爸,你就別去了,天這么晚了。我?guī)缀醵疾恢雷约涸谡f些什么,腦子里一團亂麻。

去,是肯定要去的,我就是有點放心不下這個家。小武,你是長子,長兄為父,以后要多擔(dān)待你弟弟小文,不要打架,你們要團結(jié),外面要是有人欺負他,你不能袖手旁觀。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就好。我走了。父親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本想用手電筒去照正漸行漸遠的父親,可是,我最終沒有這樣做。

長兄為父。望著斷裂帶的茫茫黑夜,我掂量著這句話的含義,有些飄飄然,恨不得立刻進屋告訴我弟弟小文,以后,我就是你爸爸啦!可我又覺得這似乎并不是件光榮的事情。所以,我滅了手電筒,轉(zhuǎn)身,對著昏暗的堂屋大聲喊道:

狗日的小文,你爸爸真的殺人去啦!

我確信父親這次肯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去不返了。

我的喊聲讓堂屋早已暗下去的哭聲陡然間亮了起來?;蛘哒f,更亮了。那會兒是母親和弟弟一起哭,這會兒,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哭。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我心煩意亂,樹樁似的立在院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是腳板抹油,去追父親?還是袖手旁觀,回屋關(guān)燈睡覺?我沒有主意。兩條退路對我來說,都挺為難的。這種為難讓我對折騰來折騰去的父親,產(chǎn)生了一絲恨意。我甚至覺得這個家里要是沒有他,日子可能安穩(wěn)、愉快得多。

小武,你愣在這兒干什么?趕緊去把你爸爸拉回來!

母親一陣風(fēng)似的從堂屋里沖了出來。她拽上我,好像拽著她的膽子似的。

我們沿著坑坑洼洼的公路,離弦之箭一般,朝燈火如豆的青梅街飛奔而去。

腋窩下夾著菜刀,到鎮(zhèn)上復(fù)仇的父親,比我和母親想象中走得慢。

沒跑上多遠,我和母親便聽到身后傳來幾聲咳嗽,那感覺,那情形,就像是身后的茫茫黑夜,突然裂開了幾道縫。聽到咳嗽聲,我和母親就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深更半夜的,我們可不愿意別人產(chǎn)生錯誤的幻覺,把我們當賊。這咳嗽聲分明帶著故意,像是提醒。我又側(cè)著耳朵聽了聽,這咳嗽聲是父親發(fā)出來的,我們剛才跑得太快,竟然跑到父親前面未了。不過,也許是出于矜持,父親并沒有跟我們打招呼,而是以咳嗽這種含蓄的方式,告訴我們正在追趕的人就在我們身后。

媽,好像是小文的爸爸。我說著我弟弟的名字。

我也覺得像。母親回答,然后,她又用平日里很難有的商量語氣跟我說道,要不,我們等等?電筒呢?

我擰亮了電筒,對著身后一照,父親熟悉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之中。足有百八十米遠開外,小文的爸爸慢吞吞朝我們走來,他移動的速度很慢,感覺就像一只螞蟻穿著人類的鞋子在走路似的。

我和母親一動不動,直到父親走到我們面前。

你們跑那么快干嗎呢,去見毛主席?父親似乎有些生氣。

孩子他爸,我們回去吧!母親哽咽著,一下子抱住父親,好像稍不注意,他又會走遠了似的。

快滾回去,別來打攪我!父親使勁兒掙脫了母親。母親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灰撲撲的公路上。母親的哭聲再次亮了起來,不過,她哭得沒有在家里那么放肆了,畢竟,這兒不是家里,是公共場合。

李皂白,你就別他媽的打腫臉充胖子,在這兒跟我們裝了!你要是敢去殺人,怎么會跑到我們后面去?母親的話像是抹了毒藥的冷箭,在空氣中散開。

其實,我也很奇怪,父親不是走在我們前面嗎,他怎么會走到我們后面了呢?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想起一個叫余華的作家,想起我在他的一本名叫《許三觀賣血記》的書里面看到過的一句話,這句話是小說主人公許三觀對許玉蘭說的: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眉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我輕輕嘟嚷了一句。

兔崽子,什么屌毛、眉毛的?少他媽廢話!父親沖我吼道,然后,他漫不經(jīng)心又不難顯出某種得意地解釋了一句:剛才,我去菜園子施了點肥!

聽他這么一說,母親居然咯咯笑出聲來,她說:過場多!

父親施肥的菜園子肯定是我們自家的菜園子,就在公路下面。平時,他擔(dān)著廁所里的糞水去灌溉我從未感到惡心過,現(xiàn)在他這么一說,我的胃里不由得一陣翻江倒海,晚上吃的那些蔬菜可都是我們自家菜園子里的啊。

這不是過場多,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了,就這樣,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群王八蛋。

父親說完,朝我們揮了揮手,把我和母親晾在路邊,繼續(xù)朝鎮(zhèn)上走去。

小武,快讓你爸回來,他今天要是真的殺了人,以后,你們就沒有爸爸了!剛剛還咯咯笑的母親,心情迅速朝著悲劇的方向掉了個頭,她絕望的哭腔,在空氣中飛翔。

我不。我堅決地說。母親又不是沒有手,為什么非得要我出手呢?

為什么不?母親似乎不解,好像我不應(yīng)該拒絕她似的。

我怕。

他是你爸,又不是鬼,怕什么?

對于母親的質(zhì)疑,我只想解釋,有時候,恐懼是無法解釋的。想到父親馬上就要拿菜刀砍人,我的心狂跳起來,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黑漆漆的斷裂帶分分鐘返回白天,返回光的柵欄。至少,還會有人幫我們勸勸父親:

殺人可是犯法的??!

看樣子,父親是不肯給自己,也不肯為我們,留下一點退路了!他的理智,他的責(zé)任心,已經(jīng)被他的仇恨侵蝕了。拿起菜刀去殺人當然需要勇氣,可是,放下菜刀,顧全大局,甚至忍辱負重,更需要智慧。到現(xiàn)在我仍然懷疑父親是否有勇氣殺人,可是,眼下,我和母親也只好隨他去了。

一種更大的空虛,讓我暫時地放棄了恐懼,也放棄了對李皂白命運的顧慮。隨他李皂白怎么折騰去吧,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夠早點畫上句號,早點結(jié)束。

我和母親影子一樣,跟在父親后面。也許他知道我們跟在后面,但他始終沒有回頭再跟我們說話。

也許是我出門穿得太少,一件前年買的運動外套,里面套著一件鵝黃色T恤;也許是天真的冷了。一路上,我不斷打著噴嚏。

已是深夜,公路兩邊的草叢和莊稼地里卻熱鬧著呢,蟲兒聲沸騰一片,此起彼伏。它們,跟陪著父親的我們一樣,在這個冷颼颼的深夜,根本停不下來。

一些螢火蟲在半空中飛舞,亮閃閃的,如此驚艷,如此迷人,像是黑夜里的精靈,又像是大地吐出的夢囈。

在腳步的開墾之下,青梅街越來越近,對著臉頰和胸口吹來的秋風(fēng),也越來越大。外公曾經(jīng)告訴過我,風(fēng)的誕生,是因為地球媽媽一直在轉(zhuǎn),風(fēng)越大,就說明地球媽媽轉(zhuǎn)得越快。

地球媽媽轉(zhuǎn)得真快呀!我想。

我和母親尾隨著父親來到了青梅街上。

青梅街可真熱鬧!我和母親不由得東張西望,腿像是被抽去了燈芯,再也走不動了。我們被這種熱鬧驚呆了。也許是平日很少晚上到街上來,我以為青梅街只有逢集的時候才會有所謂的熱鬧景象,此時就在眼皮子底下,更沒想到的是,這深夜里的青梅街竟然比逢集的時候還要熱鬧!放眼望去,滿街的燈火燦爛輝煌,猶如一只由光組成的巨龍,橫臥在深夜的皮膚下面,麻將聲此起彼伏,像一條清脆的河流,沿著兩排低矮、破舊的青瓦房,一直流進我的耳朵。青梅街不再是往日的青梅街了,它變成了另一條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青梅街上開著的幾乎都是傳統(tǒng)的店鋪,賣豆腐的,賣衣服的,賣豬肉的,賣零食的,賣核桃花生的,賣雞蛋的。現(xiàn)在,二十世紀尚未結(jié)束,青梅街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街頭到街尾,幾乎全是麻將館。就像賭博讓父親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樣,如今的青梅街,已經(jīng)變成了麻將街。

看來,像父親那樣誤入歧途的人還真是不少嘛!

到現(xiàn)在為止,父親始終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什么要來青梅街殺人,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肯定和打麻將脫不了干系。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我和母親一直跟著父親的屁股走到了中街。在一家名叫“清一色”的麻將館門口,父親終于停下了腳步,他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挽了挽袖子,然后,將夾在腋窩下的菜刀提在手上,一只腳踩在麻將館的木質(zhì)門檻上,土匪似的吆喝起來:一群狗日的,你們都給我出來吧!

很快,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出來:白哥,你這是在罵我嗎?你這是干什么啊?有話好好說嘛,拿菜刀,來給我們這些打麻將的切菜煮夜宵哇?

麻將館里頓時傳來一陣哄笑。

我和母親遠遠地觀察著“清一色”里里外外的動靜。通過聲音,我判斷出這個說話的女人就是電管站的孫玉芳,她女兒是我同學(xué)。孫玉芳經(jīng)常為了她女兒的事跑到學(xué)校里來,不是去辦公室,而是經(jīng)常到我們教室里來。她一來,我們班的大多數(shù)男生都會不由自主地埋進課本,臉紅得就像關(guān)公,就像喝醉了酒的酒鬼。因為,孫玉芳胸前那對波浪,對我們這些小男生來說,完全是個巨大的考驗。

孫玉芳,滾一邊去,這兒沒你事,別在這兒瞎攪和!父親厲聲說道。

兇什么呢?你以為自己拿著菜刀就有人怕你?蝙蝠上插兩根翅膀裝什么鳥呢?打牌沒錢人家豹子哥二話沒說借給你,問你要錢卻跟要命似的,你說說,人家能不急?這事兒本來和我沒有關(guān)系,但我孫玉芳畢竟是這個街上的人,說幾句公道話總該可以吧?不是我多管閑事,借錢還債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人家信用社打的廣告也在反復(fù)強調(diào)嘛: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鄉(xiāng)親父老,大哥大姐,你們大家都來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啊,你們都來說說!

孫玉芳沖著父親噼里啪啦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父親像霜打的茄子,頓時蔫了。

就在這個當口,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從麻將館里沖了出來,二話不說,對著父親便是一記飛毛腿,措手不及的父親頓時從“清一色”門口飛到了青梅街的馬路中央,躺在地上,哎喲哎喲呻吟著。父親手中的菜刀也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扯出一聲尖叫。

這個男人就是孫玉芳口中的豹子哥了。緊接著,他的屁股后面又出來了三個男人,體格都比瘦小的父親大出很多。他們罵罵咧咧,抓小雞似的將父親從地上提起來,一人拽住父親的一只肩膀,一陣拳打腳踢。

借著麻將館的燈光,我看見滿臉是血的父親,似乎已經(jīng)昏過去了。

殺人可是犯法的??!母親見父親挨揍,終于反應(yīng)過來,哭號著朝人群跑去。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我徹底地懵了,整個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就像被功夫片里的那些武林高手點了穴似的,根本走不動了。我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比天上的星星還閃!爸爸,我在心里一遍遍喊著,滿是無助和心酸。

跑上前去的母親并沒有動手去勸阻那些正在揍父親的家伙,而是“撲通”一聲跪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求你們別打我男人了!求你們別打我男人了!求你們別打我男人了!我給你們還錢!我給你們磕頭!我給你們道歉!求你們別打我男人了!母親驚恐萬狀、撕心裂肺地喊叫著,圍觀的人圍著她,就像圍著一只野生大熊貓,無動于衷。

母親的軟弱并沒有換來那些人的憐憫,他們反而變本加厲了。而父親,已經(jīng)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不時發(fā)出一兩聲痛苦的慘叫,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他的咒罵:我×你們的媽!

這句話在那些拳打腳踢聲中,就像一粒小小的沙子。

我一點都不懷疑,他們這樣打下去,我父親肯定會沒命的。 ——殺人可是犯法的?。?/p>

我想,此時此刻,要是我的手上有把槍,我一定一槍一槍認真地斃了這些欺負我父親的王八蛋。 想完這些,我的腦袋終于開竅,就像突然活過來一樣,此時,最重要的就是讓那些人住手,不能再打了,再打,小文的爸爸就沒啦!于是,我提心吊膽地向人群沖了過去,就像母親那樣,我“撲通”一聲跪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輕輕喊了一句:

叔叔們,你們別打啦!再打,小文就沒有爸爸啦!

估計在場的人只有孫玉芳聽到了這句話,她陰陽怪氣地說:小文,你快起來吧,這是大人之間的矛盾,你別多管閑事!

我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解釋:孫阿姨,我不是小文,我是小文他親哥!

你們住手,不要再打了!

就在我萬念俱灰,深感孤立無援之際,一個略顯稚嫩的女孩兒的聲音忽然飄進了眾人的耳朵,在青梅街久久回蕩。我以為這聲音是從天上來的呢,就看了看天上,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清一色”麻將館屋檐下的那些椽木,一排排,一摞摞,整整齊齊,像人的肋骨。

女孩兒的聲音一下子鎮(zhèn)住了在場的所有人。以豹子哥為首的人停止了毆打父親,鬧哄哄的青梅街,雞飛狗跳的青梅街,在小女孩這句話的腳后跟上,瞬間安靜下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看到小女孩的那一刻,我差點嚇得魂都沒了!她個子不高, 目測只有我的肩膀高,五六歲的樣子,不過,詭異的是,就像傳說中的雪人,她渾身上下竟然都是白色的,包括頭發(fā)也是,如同一個小小的有生命的發(fā)光體,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不是同學(xué)們口中的,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冰雪姑娘”嗎?小孩子的世界總是不乏想象力。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冰雪姑娘,不過,看到她的模樣,我就一點也不好奇她為什么不到學(xué)校讀書了。毫無疑問,自以為是的孩子們總會想方設(shè)法將她區(qū)分開來,甚至拿她將怪物對待。

我沒想到的是,冰雪姑娘竟然是豹子哥的女兒。

蕓蕓,你怎么跑出來了?豹子哥摩挲著似乎已經(jīng)有些疲倦的粗糙手掌。

打人,不好。冰雪姑娘眼角鉆出幾顆透明的眼淚,撲向她父親的懷中。

是他們要欺負爸爸呢!豹子哥耐心地解釋。

可是,我親眼所見,是你們在打這位叔叔的。冰雪姑娘哭著說。

他借了我們許多錢,想耍賴。豹子哥一邊將冰雪姑娘從地上緩緩抱起,一邊惡狠狠地看了看我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

爸爸,你不許再欺負人家了。

嗯,爸爸不欺負了。豹子溫柔地回答。

母親試圖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扶起來,但沒有成功,她傷傷心心地哭泣著,好像久別重逢。這時候,父親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豹子,在孩子們面前說話要講良心,我李皂白是那種人嗎?你的錢,我明天就是貸款也會還上!但是,今天,你必須為你的惡意道歉,否則的話,我發(fā)誓,你遲早都會付出代價!

皮是不是還沒給你松夠?豹子似乎想放下冰雪姑娘,再給我父親點顏色瞧瞧。

爸爸,好爸爸!我頭痛,我們回屋吧!女兒想睡覺了!冰雪姑娘哭著說,這聲音雪亮,足以讓所有的憤懣黯然失色。

我暗暗感激著冰雪姑娘,不由得再次偷偷瞟了她一眼,不碰巧的是,她好像也正看著膝蓋上火辣辣燒著的我。她的嘴角浮動著一絲鮮為人知的微笑,我發(fā)現(xiàn)了。

好好好,乖女兒,我們這就回??!豹子一邊安撫著懷里的女兒,一邊騰出一只手,在空氣中輕輕一揮,說,散了散了,都他娘的散了吧!說完,豹子便抱著冰雪姑娘朝“清一色”的門口走去。

豹子,我×你媽!我×你們的媽!我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通吼。

豹子當然聽見了,回過頭,說:李皂白,我媽就埋在半山腰的那棵松樹下面,你想×就×,想怎么×,就怎么×。不過,你要記住,我豹子,也×你的媽!

祖母剛過世不久,這樣骯臟的口頭交易真是令人難以接受。

父親被人揍得寸步難行,母親只好讓他爬到她的背上,背他回去。母親變成了父親的腳。在回家的路上,父親終于向我們交代了實情,他說他打牌確實跟豹子借了一千塊錢,不過千不該萬不該,豹子不該在討債的時候說“我×你李皂白的媽”,正是因為這短短的一句話,父親跟豹子他們起了爭執(zhí),后來就莫名其妙地被一伙人揍了。

父親滿腹冤屈,咽不下這口氣,才有了提刀殺人的念頭。

如果不是父親主動坦白,我和母親都不會想到這一層的,不會想到今晚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因為一句話,而這一句“我x你李皂白的媽”,恰好又是整個事件的導(dǎo)火索。

罵誰都可以,就是不能罵媽……一路上,父親都在這樣自言自語,就好像事情真的發(fā)生過一樣。

我和母親都沒心思安慰他。

后來,他就趴在母親身上睡著了,睡著了的父親,就像一個小男孩兒一樣。

夜已經(jīng)深了,公路附近的草叢里,樹梢之間,飛舞的螢火蟲依然有著美麗的光芒。冰雪姑娘嘴角那一絲神秘的微笑反復(fù)在我的腦海涌現(xiàn),好幾次我都差點因此摔倒,我覺得她和這些夜空中的螢火蟲一樣美麗。至少,今晚我應(yīng)該感謝她,感謝她在關(guān)鍵時刻為這些成年人化解了沖突,熄滅了他們各自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哪怕,僅僅是暫時的。

秋去冬來。臨近歲末,斷裂帶的年味越來越濃??墒?,我父親今年不能留在家里過年了,他有了新的去處,或者說歸宿。

父親和豹子之間的沖突并沒有結(jié)束,而是升級了。

除夕的前一天下午,父親在我們家的院子里被幾個穿制服的警察叔叔抓走了。那天,當看到一輛警車呼嘯而來,父親就主動地站在門口,老老實實地等待著這些人來接他去他該去的地方。

已經(jīng)將錢還給豹子的父親最終沒有咽下那口氣,被仇恨控制的他在除夕的前一天上午闖進“清一色”麻將館,順利無比地將豹子送進了閻王殿。

李皂白,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嗎?一個年輕的警察叔叔問父親。

知道,我殺人了。父親老老實實回答。

那就跟我們走吧。年輕的警察叔叔亮出了一副銀灰色手銬。

我一直在家里等你們。父親嘴角擠出一個憨厚的笑。

烏鴉在天上飛來飛去。母親和我弟弟小文已經(jīng)在院子里哭得死去活來。

哭個卵,別哭了!在我們面前,父親才恢復(fù)了他國王般的氣質(zhì)。

快要跨進警車那一刻,父親回過頭來,看樣子心里也不是特別好受,看樣子他也要哭起來了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擲地有聲地告訴我和弟弟,小武,小文,以后要聽你媽的話。記住了,以后不要跟人學(xué)打麻將,也不要輕易跟人借錢,知道了嗎?

知道了!弟弟哭著回答。

我父親李皂白用舌頭舔了舔有些裂開的嘴唇,接著跟我們說道,更重要的是,罵人不能罵媽,知道了嗎?

知道了!弟弟依然哭著回答。

那就好。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上了警車,走了。

罵人不能罵媽。父親就是這么教育我們的,這句話看起來像是整個事件的出發(fā)點,涉及兩個家庭,而不幸中蘊含的教誨,卻值得所有人細細咀嚼。

父親被抓以后,我們整個家就像是遭遇了一場地震,完全陷落了。親人們對我們避而遠之。母親整日忙著哭泣,我和弟弟也整日提心吊膽,總感覺警察早晚都會來把我們抓走似的。

每天晚上,我都會看見一只螢火蟲,在玻璃窗外盤旋。并且,跟我睡一個臥室的弟弟小文說他也看見了。

我弟弟就是個傻瓜,就像他說我是神經(jīng)病一樣。他或許壓根就沒有親眼見過冰雪姑娘。所以,我也沒辦法跟他解釋清楚,我們遇到的那只螢火蟲,其實就是那個冰雪姑娘。我是親眼看見的,那個冰雪姑娘真的變成了一只螢火蟲,隔著冷冰冰的玻璃,每次都會沖我擠出一絲鮮為人知的微笑。然后,低空中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消失在斷裂帶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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