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凌晨兩點(diǎn)吃火鍋時,老陳說,他打算春節(jié)后結(jié)婚,問我是否愿意做他的伴郎。我沒說話,坐在旁邊的猴子說,他也可以做伴郎?!澳闾萘?,而且你年紀(jì)太小?!崩详愓f。我說我可沒什么正式的衣服?!安挥茫话愕奈鞣托??!边@事就這么定了。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當(dāng)伴郎的樣子,在婚禮上替老陳敬酒,擋酒,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我認(rèn)識老陳不到一年,他26,我22。他沒上過大學(xué),高中畢業(yè)就去了南方,在那里學(xué)會了調(diào)酒和沉默,1997年香港回歸,重慶直轄,他空手回到這里,從頭開始。我們第一次碰面,是來這家迪廳面試,他有技術(shù),我有文憑,都被錄取了。出來后,我們一起拐進(jìn)附近的面館。老陳說,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為什么不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上班。我說大專而已,學(xué)校也不好,找不到什么像樣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吃了一碗炸醬面,臨走時說,“我教你調(diào)酒”。
入職后,我們兩人駐守在迪廳的一個小吧臺,靠近KTV包房??腿撕苌僮@里,嫌冷清,因此我們這個不到100平米的清吧,成了包房小姐們休息的地方。偶爾遇到挑剔的客人,進(jìn)包房前,會來這里巡視一圈。這個時候,就會有一位媽媽桑過來,讓小姐們坐成一排。剛?cè)胄械呐⒆靡?guī)矩,雙腿并攏,不敢看人。其他女孩叼一支煙.斜著眼。來挑人的都是老板們的小弟,或者當(dāng)天請客的金主。我和老陳趴在吧臺,猜測今天誰會被挑走。“最邊上那個,別看她癟,嫩得很?!崩详愓f。南方幾年沒白混,對這些客人他有經(jīng)驗(yàn)。
幾個月后,猴子加入了我們。他本名叫什么,現(xiàn)在我記不清了。從其他吧臺調(diào)過來的,因?yàn)樗刹涣酥鼗?,瘦得一身皮囊,連個鮮啤桶都搬不動。猴子那時剛剛高中畢業(yè),父母是重慶鋼鐵廠的下崗工人,能到這里上班,全因他長得好看。剛到這個吧臺時,他偶爾會突然消失半個小時。起初我和老陳以為他手淫去了,直到有一天我走進(jìn)庫房,看見猴子蹲在地上,面前的紅酒箱上散落著一些白粉。他越來越瘦,精致的五官逐漸成了一個掛著肉的骷髏。
每周有兩三天,我們下班后會去吃一頓火鍋。葷菜三塊,素菜一塊,飯不要錢。老陳不愛喝酒,喜歡吃鴨腸,一個人吃兩盤。猴子到這時候就清醒了,就著咸菜吃米飯。我光喝酒,喝多了,租一盤VCD,回家躺沙發(fā)上看著電影睡覺。老陳說我應(yīng)該找個女朋友,可我總想著,這兒終究不是長久之地。
老陳和他的女朋友小敏,就在這家迪廳相識。從入職培訓(xùn)那天起,兩人就對上了眼,老陳后來主動請求調(diào)到這個吧臺,也許就是因?yàn)檫@里離KTV很近,小敏在那里做服務(wù)員。有時候KTV包房的吧臺忙不過來,小敏直接把酒水單交給我們,然后趴在吧臺上,盯著老陳說,我想喝果汁。我按照單子一樣一樣準(zhǔn)備酒水時,老陳就從水果筐里挑出最好的幾樣,榨一杯,遞給她。水果是吧臺最無法核算的物質(zhì),多用一點(diǎn),沒人看得出來。
小敏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但性格好,大咧咧的,雖然偶爾有點(diǎn)小心思,但總的來說,是個愛上男人就不放手的女孩。吃火鍋,我們勸老陳喝酒,她就罵:“別勸了,他是我的人?!崩详愋π?,一杯酒喝干。再多喝一點(diǎn),她就變得溫柔,我們稱贊她身材好,她便說:“我是他的人?!彼卮?,整個迪廳找不出第二個,穿高跟鞋走路時,得使勁往后仰著,才不至于重心前移撲倒。老陳喜歡大胸,他跟我說過。
我們誰也沒想在這兒干多久,那也不現(xiàn)實(shí),重慶的迪廳一年只紅一個。新的出來,舊的死掉。所有人都圖個新鮮,但吧臺這群人沒怎么變,換來換去都是熟面孔。老陳年紀(jì)大,比我們想得遠(yuǎn)。他從南方回來,不是想站著過一輩子的。他還帶回來一門手藝,修手機(jī)。那年我剛買個諾基亞5110,老陳沒事就在吧臺擺弄。偶爾他會帶著工具來上班,一支電焊筆,躲在庫房焊電路板。我看不懂。老陳說,他以后就靠這個活著。如果結(jié)婚了,他就辭職開個手機(jī)維修店。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這個婚結(jié)不結(jié)得成。
我成為準(zhǔn)伴郎的第二天,小敏開始對我另眼相待。再到吧臺來,她就會帶個女孩過來,介紹說,這是我們新來的服務(wù)員。我不作聲,小敏指著我說,這是我們這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我笑笑,野雞大學(xué)。偶爾我們也一起出去吃火鍋,女孩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后小敏煩了,問我是不是看不起服務(wù)員。我盯一眼老陳,說,不是看不起,是怕。
在這家迪廳,我最怕的就是KTV包房區(qū)。那兒就兩種人,女孩,以及想玩女孩的人。誰會真到這兒來唱歌呢?幾個月前,有個女服務(wù)員推開包房的門,迎面撞見一個小姐正騎在客人的大腿根上。那人是個足球運(yùn)動員,一怒之下對服務(wù)員拳打腳踢,保安趕過來,把那女孩救出包房,可是那又能怎么樣?第二天她照常上班。在客人眼里,女服務(wù)員和小姐,應(yīng)該沒多少區(qū)別。多了一套制服而已。
老陳不喜歡小敏在包房區(qū)上班。“那是個坑?!彼f。小敏說,你找個不是坑的地方讓我待著。老陳又陷入沉默,最后進(jìn)出一句:結(jié)了婚再說。
那年秋天,小敏升職,成了KTV包房區(qū)的領(lǐng)班。這下她真穿高跟鞋上班了。以前傍晚7點(diǎn)打卡,現(xiàn)在她6點(diǎn)到位。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利落干凈。制服也換了一套,職業(yè)套裙,胸部繃得更緊。上班時間,她幾乎再也沒來過我們這里,一是沒空,二是被人看見也不好。偶爾,媽媽桑太忙,小敏會替她帶客人過來。她站在一旁,客人繞著小姐們巡一圈,挑走一兩個。我和老陳趴在吧臺,什么話也不說。臨走時,小敏會飛過來一個眼神,有種安慰的意味,老陳直勾勾盯著她的背影,好像怕她一不小心撲倒了。
11月18號我生日,我們約好下班后吃火鍋。老陳提前跟小敏和猴子打了招呼。凌晨l點(diǎn),我們收拾好吧臺,準(zhǔn)備出發(fā),小敏說她那邊還有幾個客人,讓我們先走,她隨后帶幾個女孩過來。
常去的那家露天火鍋店,就在解放碑,午夜尤其火爆,從迪廳走路去十分鐘。我們叫了兩箱啤酒,喝完一箱,小敏還沒來。我說,算了,今天那幾個客人肯定玩得很晚,我們再喝幾瓶散了。已經(jīng)凌晨3點(diǎn),老陳住得遠(yuǎn),平常搭夜班公交車回家。當(dāng)上領(lǐng)班后,小敏總加班,在附近租了一處小屋,老陳偶爾去她那里住?,F(xiàn)在,他不確定是直接回家,還是回到小敏的地方。我們再喝了幾瓶,結(jié)完賬,老陳說,你們先走,我去接她。他臉通紅,一身酒氣。我說,猴子你先走,我陪老陳走回去。猴子急了,也要跟著我們。我說我才是伴郎。
我們沿著凌晨的街燈往回走,一路上,老陳很沉默。到了迪廳入口,他猶豫著按不按電梯,我說算了,今天去我家住。他停了一會兒,還是按了。我們走進(jìn)KTV包房區(qū)的走廊,聽見某個包房傳來了歌聲。我們在吧臺停下來,那兒只剩下一個吧員值班。還有個女服務(wù)員也候在門外。房間里小敏在笑。
此刻(十八年后)回想起來,那是我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生日。服務(wù)員問,要不要進(jìn)去跟小敏說一聲?老陳不說話,我們誰也不敢動,呆坐在吧臺前,望著長長的走廊。幾個小時前,這里還很熱鬧,匆忙跑動的服務(wù)員、喝醉的客人、小姐們在各個房間進(jìn)進(jìn)出出。但現(xiàn)在這兒冷清得像個豪華的鬼屋。我也不知干什么好,研究墻紙上的花紋,吧臺酒柜上的洋酒瓶,同時支著耳朵,仔細(xì)辨別著小敏的說話聲。
我們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許半個小時,一個小時,老陳臉上的酒紅已經(jīng)散去,鐵青泛白。房間里突然呼喚服務(wù)員。她進(jìn)去后,很快,小敏走了出來?!盀槭裁床贿M(jìn)來叫我?!彼f。老陳說,不想打擾你。小敏臉通紅,也是一身酒氣。
她擱下紅酒杯,看著老陳:“你什么意思?”
老陳不說話。我說沒事,他就是來接你下班的。小敏說,我沒讓他來接。這時,服務(wù)員從包房里出來,說客人終于結(jié)賬了。我們沉默地等著。幾分鐘后,三個男人和兩個小姐晃悠著出了房間。小敏僵硬地打了聲招呼,看著他們進(jìn)了電梯,嘆了口氣,對我說,生日快樂,你們先走吧。
圣誕節(jié)那天,老陳發(fā)現(xiàn)我交了個女朋友。我叫她蚊子,因?yàn)樗抑v過一個蚊子的故事。那是夏天發(fā)生的事,自那以后,她再也沒去吧臺找過我。但每次我輪休,她下班后會去家樂福買一大袋東西提到我家。我們有時會去外面吃頓小炒,多數(shù)時候就在家吃零食,邊吃邊看電影。碰到周末,她就在我家等著,我忘了什么時候給了她鑰匙。我獨(dú)自住一套兩居室,多一個人也無所謂。最熱的那段時間,我們光著身子在屋里走來走去,很少說話。也沒什么可說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她,她就是奇怪而已,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奇怪就夠了。
我原本沒打算宣布此事。圣誕夜結(jié)束后,我和老陳猴子吃了頓火鍋,沒喝夠,他們要去我家接著喝。我掏出鑰匙打開門,蚊子就坐在沙發(fā)上,穿著我的毛衣。她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然后去廚房的冰箱拿酒。老陳說,這不是那個常來吧臺的嗎?我說,是她。
此后我家就成了大本營。如果下班早,我們會直接在附近吃頓火鍋,然后到我家喝酒,打牌。我們玩拱豬,需要四個人。老陳、猴子和我,有時候是蚊子,有時是小敏。小敏不常來,來了也顯得別扭。自從我生日那天之后,只要有她在,我就很緊張。我是為老陳緊張,不知這伴郎還當(dāng)不當(dāng)?shù)贸?。我也沒去買西服。
猴子對這些事都一無所知。他越來越瘦,發(fā)完薪水沒幾天,他就找我借錢。我借了兩次。老陳說,你這是害他。我便再也沒給過他錢。他變得鬼鬼祟祟的,有時上著班,會突然消失很久。春節(jié)前,迪廳出了一個命案,有人在男廁所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警察調(diào)查后說,沒什么事,吸毒吸死的。此后無論猴子去哪里,我和老陳輪番跟著。有天晚上猴子跟我說,不能回家住了,想去我那里住幾天。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他住客房,從不開燈。有時我下午起床,推門去叫他,他蜷縮著躺在床上,像個嬰兒。大多時候,我常常忘了他的存在。他也不在乎。我和蚊子在臥室睡覺,他就在廁所的馬桶上吸。他從沒交過女朋友,對他來說,女人顯然沒有毒品有吸引力。我只求他不要死在我家。
春節(jié)后,老陳的婚禮還沒動靜,可是這迪廳卻要黃了。兩路口新開了一家迪廳,選在一棟高樓的頂端,上下三層,最高一層全玻璃景觀,俯瞰長江和嘉陵江。我身邊的同事明著暗著都去投了簡歷。老陳問我投了沒,我說,我還是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你呢,手機(jī)維修店怎么樣了?他沒說話,隔了一會兒又說,小敏投了。
猴子偷偷告訴我,老陳有了新女友。有天夜里他看見老陳下班后和一個女孩一起走向公交車站,那人長頭發(fā),不是小敏。我坐在吧臺,想了半天,決定不去理會。反正我也很久沒和小敏說過話了。我們在包房區(qū)的走廊上碰到過,互相打個招呼,她問,老陳呢?我說,在吧臺呢。她眼神疲憊,卻又藏著點(diǎn)什么。
五月,我和老陳都提出了辭職。猴子一臉尷尬,不知道尷尬什么。我沒什么積蓄,打算去人才市場碰碰運(yùn)氣。蚊子對我的決定不感興趣,我越來越喜歡她這一點(diǎn)。有天夜里,也許是我們在那家迪廳工作的倒數(shù)第幾天,老陳突然對我說,小敏即將去那家新迪廳上班,他們分手了。我問他小敏的反應(yīng),“她什么也沒說”。
我們決定去吃頓好的,叫上所有人。老陳提前在江北區(qū)定了一家火鍋店,他說那家的鴨腸特別好,他請客。消息傳出去,其他幾個吧臺的人都說要去。那天晚上生意很差,12點(diǎn)就下班了,只有KTV包房區(qū)還余下幾個房間。我們十幾個人,打了三輛出租車,直奔火鍋店。
天氣很好,夏天還沒來,空氣中涼颼颼的。我們分成兩桌,叫了四箱啤酒,坐在火鍋店門口的街邊。老陳給自己點(diǎn)了兩大盤鴨腸,掏出那只電焊筆,說,以后我就干這個了。我們每人倒了一杯酒,第一口喝干。正在倒第二杯時,我看見街道盡頭來了一輛長安面包車。它很普通,但在這午夜空寂的街頭,它開得未免也太快了。
當(dāng)面包車突然在街對面停下時,我們?nèi)悸牭搅思贝俚膭x車聲。車門拉開,幾個男人跳下車,迅速朝我們沖過來,每個人手里都拿著砍刀。老陳坐我對面,最先有反應(yīng),站起來就抄了板凳。猴子坐他旁邊,一臉茫然。有人開始大叫,也有人往街上跑。我不知所措,從沒遇到過這種場合。
僅僅持續(xù)了十秒鐘,也許不到,那幫人開始往回跑,一陣風(fēng)似的竄回面包車。車門拉開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小敏坐在車?yán)?,她木然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車門拉上開走了。
老陳仍然站著,板凳丟在地上,臉色蒼白。我緊張地打量著他全身,他的右大腿開始慢慢往外滲血,我不確定那是不是血,褲子的顏色太深了。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有人趕緊去攔出租車,我們抬著他就往車上跑。我坐到前排,往后看,老陳斜躺在車后座上,眼神空洞,什么也沒說。出租車開到最近的醫(yī)院急診,只用了五分鐘。下車后,老陳居然能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去,身后留下一溜血。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問我,猴子呢?
我看了看周圍,所有人都到了,猴子不在。
我沖出醫(yī)院,一邊跑,一邊回憶剛才那十秒鐘,但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樹影投在街道上,像一只只怪物,也許是猴子的形狀,我踩著它們拼命往前跑,但我的腿越來越無力,感覺永遠(yuǎn)也跑不到那個鴨腸火鍋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