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紅頭發(fā)女人
我成了一個狂熱的沐浴愛好者。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遭遇了一段荒唐可笑的初戀,如果有人承認那是戀愛的話,我簡直會感激涕零地想要跪在他的腳邊。這時我三十二歲,有一個相戀了八年的男友,他長我?guī)讱q,是一家名叫“愛犬之家”的小店的老板。他的身份其實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正式職工,那單位曾經(jīng)紅極一時,后來人多薪金薄,大部分人選擇留編離崗自謀前程,他就是這些人里的一個。我從一個并不值得稱道的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經(jīng)人介紹與他認識,不久,我進了一家大型國營公司分部工作,許多年里都是鎮(zhèn)上人們眼中捧著“金飯碗”的人。是他將那個崗位的編制弄給了我。當時他有一個在人事單位掌權(quán)的姨父。
放在五年前,養(yǎng)寵物在這小鎮(zhèn)上還是一樁稀罕事,但短短幾年過去,這類有閑時有閑心的人越來越多,在喂養(yǎng)的過程中難免會因為外出的原因或者遭遇生病事故等不可預(yù)見的情況而不得不與寵物暫且分離,我男友就從這里頭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停止了此前的藥品代理業(yè)務(wù),參加一個為期數(shù)天的培訓(xùn)班后,就將工作改換為寵物狗服務(wù)。與顧客所簽的合同書上除了說明每天將會進行清洗、美容、除蟲、喂養(yǎng)、運動之外,最末還有一條:“對您的寵物進行按摩,一周內(nèi)提供游泳三次,定時播放適宜的音樂,以使您的寵物身心愉悅?!倍?guī)缀鯊臎]見過他進行過此類的舉動,各種狗長時間被分別關(guān)在店里上下兩排的不銹鋼籠子,倒是音樂不時響起,都是我男友個人所喜歡的流行歌曲,我并不知道對于狗來說是否“適宜”。
客人們來了又走了,帶走他們的狗時基本沒有人就合同內(nèi)容的履行情況發(fā)生過質(zhì)詢,畢竟以一天十元來計算的酬金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昂貴。付出與所得是否對等,人們往往有著天然的比較能力,這種值得加賞的自知之明使世間少了許多無謂的論爭。我男友拿著數(shù)倍于此前工作的收入,還有我工作之余的義務(wù)幫襯,這樣的生活對于厭倦了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的他而言已深感滿足。
當然,這并不表示小店從來都是風平浪靜,比如眼下,因為一條狗的猝死而賠付了許多的錢款,那條狗的死亡距離它的入店不過短短的四個小時,而它剛一咽氣,他的主人便帶來幾個朋友進行指認與索賠。我男友覺得這近于脅迫,他們索要的賠償金高得離譜,而他繼而又感覺這是一個圈套,對那條狗的死因生出了更多的疑慮,那一小群人便動手對小店進行了打砸,并且威脅周邊的人不可以報警。果然無人報警。我男友在他們砸壞一個紅色塑料坐凳、開始錘打他的工作臺時立馬喊出了“我賠,我賠啰……”按照我們之前聽聞所得來的經(jīng)驗,如果報警的話,以警方到來的速度,估計店里的一切都將被損毀殆盡,特別是籠子里的那些別人的狗,萬一傷了哪里,更是吃罪不起。而對于一般的民事糾紛,警方多會以協(xié)調(diào)處理,至于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并不會比現(xiàn)時賠付了結(jié)這樁事端更加樂觀。
小店外圍了一圈人,多是穿皮草的女人。她們濃妝,大紅嘴唇,指縫里頭夾著一根煙。煙紫的狐貍毛大氅披過臀部,或者黑色的羊皮拼接灰色的狐貍毛緊身套裝,領(lǐng)口袖口與褲口鑲了厚厚的一層毛,因為是短褲,大腿上的黑色絲襪透出了肌肉的線條——無一例外地露著腿。健碩的,鼓脹的,仿佛有許多的力量與話語儲蓄在那里。她們經(jīng)營著各自的足浴按摩店,那些小店就在“愛犬之家”的旁邊。這是一道連綿幾百米的店鋪街,鋪面不過十來平米一間,大的鋪面由兩間或者三間四間組成,比如“愛犬之家”和對面的那幾個小酒店,而按摩店一般只占一個鋪面,里邊設(shè)兩三個粉紅色的單人床,內(nèi)墻也以粉紅色來裝飾,頂上再吊一盞紅色的燈,夜晚路過時,那些店面好像一只只極度缺乏睡眠的眼睛,腥紅色使人介乎驚醒與倦怠之間,欲言又止一般意味重重。她們中有人做出了憂慮的神色,更多的是好奇觀望,沒什么好奇怪,這對于日復(fù)一日永不變更的生活來說自然是一件稀缺的樂事,然而有人卻在竊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而發(fā)笑,彼此認識不過三五天,這個女人已幾次光臨“愛犬之家”,她借用過熱水和洗滌劑,卻從未說過謝謝。
我看著那個染了滿頭紅發(fā)的笑著的女人,幾個鐘頭前,我經(jīng)過她的店鋪時,她一個人靠墻坐在空空的鋪面里,半仰著頭,仿佛在認真地看著那副粘貼在對面墻上的中醫(yī)穴位圖。那幅圖是一個男子的身體,一半是解剖的,皮肉筋骨分明,一條條直的斜的黑色線條后面標注著穴位的名字。那些漢字看上去十分古老,被她那樣的盯著,竟有一種時光錯亂的感覺。她的嘴角微微地翹起,似笑非笑,而她的眼里有著一種深長的東西,仿佛令她的目光越過了那些古老的文字與鮮艷的骨肉,直至延伸到墻的另一方,那個唯有她所知曉的所在。那樣看著,她的神情很有一種莊嚴的味道,讓觀望者的心也有沉淀的感覺。而當她不合時宜的笑臉出現(xiàn)時,與此前我對她的印象有了太大的分別。我問道:“你在笑什么?”她的笑聲并未因此止住。她看了我一眼,更加大聲地笑了起來。
討厭的笑聲
我討厭那個笑聲。
在許多年前我從公用電話亭里打出的一個電話里就聽到過那種笑聲。我匆匆地走過好幾個路口,排除著路遇的一個又一個電話亭,似乎這也不合心意,那也不夠理想。我期待著一個能夠把我藏匿起來的電話亭,即使我明明知道,在這個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電話亭無一例外都是同一種造型,由一個金屬柱座支撐起來,左右對稱地安裝著兩部壁掛式電話,頂上各有一個極其狹小的塑料拱篷。而我如此挑剔。不如說是謹慎。我像個賊一樣,不愿讓人知曉我將打出一個電話,而那個電話我認為不得不打。
“嘟,嘟,嘟……”在被接聽之前的那幾秒鐘,我捏著電話的手在微微地發(fā)抖,但我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一點都沒有放棄的意思,一次不通,還將再撥一次,我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拔埂!蹦沁吺莻€女人的聲音,不論是誰,我明白一定是我的這位朋友的親友。一些雜碎的聲響里,她顯得格外的平靜。
“您是小植的家人吧?”我問道。
“是的?!彼f。
“請問您是她的?”我試探著再次問道,心想非要問個明白才好往下說。
“我是她姐姐。”她像面對一個戶籍警的詢問一樣刻板,嗓音里沒有一絲起伏。
“我是小植的一個朋友,我聽說她走了,心里非常悲痛……”我刻意用了“走”這個諱語,在這個小鎮(zhèn)上,“走”就是指代死亡的意思。而說到“悲痛”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喉嚨已經(jīng)像被堵住了似的,嗓音是哽咽的,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流淚。
“是的?!彼f。
聽到這里,我慶幸電話那頭是一個如此冷靜的人,這個時候如果對方傳遞出任何一點感同身受或者安慰同情的索求表示都會讓我忘了自己想要說什么呢。于是我便鎮(zhèn)定了下來,大方地說出了致電的目的。
“我聽說小植走得很突然。她年紀還那么輕,脾氣又好,工作什么的都好……我希望能夠查一查,是什么原因讓她走到了那一步。你們知道她談了一個男朋友嗎?他跟她的去世是不是有關(guān)系?”
“她自己不當心。”她極其平淡地說了這句話。
“不可能是自己不當心啊……”我急迫了起來。
“沒有的事?!彼行┍г顾频卣f道。之前在她間或發(fā)出的“嗯”的聲縫間,我感覺她還是很認真地在聽,也曾被我的神秘感打動了,不過,只是一會兒而已。在她強大的意志力面前,其他的力量顯然都太過薄弱。
突然我就無話可說了。面對一個死去的人的至親,我的悲傷猜疑不甘甚至于隱約的憤怒在這一刻都變得羽毛一樣輕飄飄的。同一條血脈的人都毫不在意,我一個外人又在意個什么勁呢?恰好這個時候,一個哈哈哈的笑聲傳了過來,隔著那些吱吱喳喳的人或者物的響動,以低微而又極其強悍的方式電流一般地傳導(dǎo)過來,直接從我的耳孔刺向了我的腦神經(jīng)。是為我那位亡人故友的喪事所奔忙的人,還是她的某位親人?我無法知曉。竟然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出現(xiàn)在我的肩膀上,讓我緊縮的身軀都為之一振。我說了一聲“哦”,又說了兩句“節(jié)哀”之類的客氣話,我們就在同一時間掛了電話。
返回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勾起了脖子,回看了一眼剛才的電話亭,我想我怎么選了這樣的一個位置?正好在一家小劇場的門口邊。那小劇場關(guān)閉了多年,最近才重新開放,聽說放一些畫面模糊肢體招搖的錄像帶,為了招攬顧客,把劇場里頭正播放的嗯嗯與嘿嘿之類軟膩得沖化不開的人聲同步到了場外來。為了讓小植的姐姐聽清楚我的說話,我的音量比尋常提高了一個倍。而通話期間,至少有四五個人路過我的身邊。
小植死了,投湖自殺的。死之前的兩個月間,她給我來過幾個電話。
越 界
那個女人還在笑。她張嘴笑了幾聲,又把嘴給閉了起來,就像是咬住了笑聲的尾巴一樣,她的嘴角始終保持著一點兒緊張的弧度,我想她這么做并非是出于顧忌。她的歡愉無人可以妨礙。有一種炯炯發(fā)光的東西蓄在她的眼睛深處,這在別人那里從未見到。我的那聲問詢碰到她發(fā)著光的眼睛時似乎成了一個孩子的淘氣。
“德龍沒在店里?”我從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龍頭下聽到有人將門給敲響了,她在門外嚷嚷,我不搭理,她便繼續(xù)敲著叫喚著:“出來嘍,快些出來嘍……”仿佛她有緊急的事情。我胡亂擦干了身體,穿了一層內(nèi)衣,光著一雙腳就打開了門。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女人?!澳阆丛枵婢谩!彼凉终f,又要我快點穿好衣服和鞋襪。她粗聲大氣地說了許多話,好像與我關(guān)系非常親厚似的。當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工作臺前,這個女人問我,我的男友沒有在店鋪里是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蔽艺f。
“哦,我到你們店里來洗個頭發(fā)。”她無所謂地說。不等我作出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徑直往工作室后面的洗手間走去了。
嘩嘩的水聲里,她問我洗發(fā)液在哪里,我不禁走近了她,把放在頭頂位置一個小小的吊櫥里的那瓶洗發(fā)水遞給了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聽話,就在開門的一瞬間,我的燥郁已經(jīng)攀升到了頂點。洗手間里霧氣騰騰,她肥大的臀部正對著門口,我把頭轉(zhuǎn)到了工作臺,突然內(nèi)心空空一片,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松軟了下來,仿佛置身于一片白霧之中。
“水很好,”她斜著眼睛看著我說話,嘴角起了微笑,在向我走來的時候,她正用掛在洗手間里的那條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發(fā),“電吹風在哪里?”她問道,一邊打量著這個亂糟糟的工作間。
“不知道……”我不想再說了。任何的話都是累贅。
“啊,在這里!”她猛地蹲下身子,一把將工作臺底下的那個電吹風給拾了起來,摁下按鈕,嗚嗚地響。從案板上掀下來的許多東西都壞了,這個倒沒有壞。她把從那里邊出來的熱風沖著自己空著的那只手的手心,不久又停掉了,拿著它走到工作臺對面的一個白色的金屬貨品架前站住。架子二排擺放著一些狗鏈,塑料包裝膜上都積了灰,最末端掛了一面小小的鏡子,我男友喜歡在那里修剪鼻毛。她就站在我男友平常站著的那個位置上吹著她的頭發(fā)——酒紅色的厚重的頭發(fā)。
“看我多快,你那幾根頭發(fā)幾根柴棍似的手腳竟那樣舍得洗……寒從腳起,出來還不穿襪子,總是生病吧?”她扭頭看著我,吹頭發(fā)的事卻也沒有耽擱。
我往店外走去。實在不能再忍受呆在這里的一分一秒了。我沿著那條貼著小格子瓷磚的路往前走,來到一個“丁”字形的路口,這路口的一側(cè)豎了一塊巨大的條狀巖石,像一塊有些歪斜的碑,上面刻了幾個紅漆的字“岳州窯商業(yè)街”。漆色黯淡,很久沒有人來打理這塊碑了。一路上的小格子瓷磚浮起或者碎裂了不少,如果回頭去看,遠遠的前邊,這條所謂的商業(yè)街的入口處,連接在兩邊商鋪頂上的拱廊式的遮陽篷早已爛穿……這是一條冷僻的街,沒有淡季與旺季的區(qū)別,永遠顧客廖廖。與入口處那條熙熙攘攘寸土寸金的北正街截然相反,這里租金相較而言十分低廉,所以還是吸引了一些商販入駐,或者他們的欲望很少,有個位置能夠糊口便能滿足,或者他們的行當恰恰正是需要這么七抹八拐低眉避目的地方。
我想越過面前的那條四車道的路,這條路沿江而筑,是交通,也是堤防。車流來往,壓路車、大卡車、鐵籠子裝生豬的和注水箱子送魚的車,電動車與摩托車,以及車燈殼子外面扎了破舊的紅綢子篷頂安了大嗽叭不停不歇地放著“東方紅太陽升”,把偉人畫像粘滿了整個車廂的那臺四輪摩托車,那臺車的車主好幾年前接受過本地電視臺的采訪,說要行遍全國,而他的足跡至今還只是在本地幾條大馬路上轉(zhuǎn)圈圈。我看著這些車子,想起了鄭施爾。他的臉比他的名字快一步出現(xiàn)。那張模模糊糊的臉,無論見過多少次依舊模模糊糊的臉。
最初一天
我不知道別人怎么去形容自己的那一天,我的那一天看上去如此平凡。我端著一盤子的食物走過一張張的圓形餐桌,希望尋找到一個座位,每一張桌子邊都坐了就餐的人,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視而不見后,有道目光看向了我,我站住了,朝他微笑,他緊跟著便微笑了起來。我很少見到一個成年的男人那樣微笑,他咧開的嘴唇露出了牙齒,牙齒很白,整個面孔都因為那個微笑而顯得精神奕奕。那是一個比友善更為熱情的目光。我依然佇在那兒,用征詢的眼神來看著他,他朝我點頭,一邊把拿著筷子的那只手擱到了桌面上,他說:“坐在這里啊。”
“坐在這里啊?!蹦莻€嗓音多么柔和而又自然。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起,會對自己說:我是多么喜歡他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啊。我向他走過去,問道:“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可以啊?!彼f。他稍稍側(cè)過臉,雙眼看向他左手邊的那個方向,往那邊輕輕地傾了一下頭。他在示意我可以坐在那里。于是我笑了起來,說:“嗯。”端著那碟食物,我從他的背后走過去,就在緊臨著他的那個位置上落座了。他又一次略微低過他的頭來,似乎是為了確認我真的坐在了他的身邊。而我想起還應(yīng)該去舀一碗湯,又飛快地起了身,再一次從他的身后走過去,帶著一只小瓷碗裝的紅豆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的來與去,他都用目光跟隨,也許那只是他的一種習(xí)慣。
“這里人好多啊?!边€是“你吃的很少啊?!??開場白是我說的還是由他說起的?我記得的是我在跟他說:“昨天第一天來這食堂吃飯,我是跟著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一起的,她姓曾,一個很棒的女士。我跟著她一起進門來刷了卡,看到她和我身后的那個人把每一道菜都夾了一些放進盤子里,再看看打飯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排著隊走過去,好像都是把每一道菜夾了一些放進盤子里,我以為必須這么做,也就這么做了。結(jié)果,我的盤子里堆滿了吃的,而我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想到浪費很可恥,不能那么做,我就拼命地吃下去,撐到胃都快爆掉了……”我邊說邊抬起頭來打量著四周,再一次確認我的那位領(lǐng)導(dǎo)沒有出現(xiàn)。
“所以你今天就吃的很少,對吧?”他微笑著說。我告訴他我很少出門,這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大型的會議,告訴他我被分到了一個陌生的組別里,昨天跟那個組別的人會面時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認為我并不熟悉那個被錯誤劃分的行業(yè),而且我也不愿意像那些女孩一樣為了出頭露面賺取一點關(guān)注度而爭著搶著去說一些泛泛的空洞的廢話。我覺得昨天下午的那場討論會非常可笑,往往在這個人發(fā)言還沒有完畢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jīng)在說話了,甚至他們會打斷另一個人正在說的話,實在是魯莽而又蠻橫。我還告訴他我正在為一份報告而煩惱,因為來之前我沒有接到任何的通知說要準備一份這樣的報告,被告知時我心存僥幸,但是昨晚很晚我已經(jīng)入睡了,這個組別的組長還跑來敲了我房間的門提醒我在兩天之內(nèi)必須提交那個報告,我真是非常非常焦慮,這被強迫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啊。
他慢慢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食物,并不看我一眼,然而他卻時不時地微笑。他的笑容很短暫,好像面部的肌肉剛剛調(diào)動起來便馬上平復(fù)了。但是我覺得在他那么短促地一笑時就已足夠燦爛。
“是第一次出門嗎?”他說。聽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又說:“你可以發(fā)言,也可以寫報告,你很會講話啊。”他說話總是不緊不慢,平靜得好像在自言自語。我含著滿嘴的蔬菜想要做個分辯,說明自己的確不善于演說這類事情,甚至在這個時候開始傻笑,直到感覺有尚未咀嚼的東西從嘴里落了下來,我真希望那只是個錯覺。這時我注意到他沒有佩戴胸牌,參加這個會議的人似乎只有他沒有佩戴胸牌。
“你在哪個組?”我問道。他回答了我,同樣是一個我陌生的行業(yè)類別。但我點了點頭,好像我很了解似的。又問:“你叫什么名字?”他從衣兜里拿出了胸牌,把它放在我眼前的桌面上。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那張標準照片上,他的臉龐輪廓分明,眉毛很長很濃密,真是一張周正的臉,我看了好幾秒鐘,這樣我便不好意思在此繼續(xù)耗費時間因而無法仔細關(guān)注到別的部分了。我抬起了頭,看著他,回憶著他姓名里的兩個字——“施爾”。我想這個名字真是很特別。他把那塊胸牌放回了自己的衣兜。
“你叫武攖寧?”他看了一眼我的胸牌。
“是的,我外公給我取的,意思是寧靜,不受外界干擾,無論如何也不能打破的寧靜,我想我能夠做到,”我停止了咀嚼,看著前方,語速也慢了下來,“我天生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也不喜歡湊熱鬧。”接著我又用調(diào)皮的眼光審視著他,“是不是覺得我的名字很老氣???很多人看到都這么說,感覺像是見到了一個出土文物似的?!?/p>
“很好的名字?!彼拖骂^,夾起一小團飯放進了嘴里。
“啊,施爾前輩,我忘了你姓什么了……”我低低地叫了一聲。帶著一些歉意和害羞還有不可抑制的想要探尋的意愿,我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撩起了自己的額發(fā),面向著他。他愣了一下,又一次把胸牌拿了出來,放在桌面,他把它輕輕地推到了離我很近的地方。我用指尖逐一點過印在上邊的三個燙金的字,小聲地念道:“鄭——施——爾”,在每一個字上我都拉長了發(fā)音,然后我再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好了,我記住了,鄭施爾……”我的歡喜一定從我的眸子里跳了出來,他低頭,收回了自己的胸牌。
“我喜歡畫畫,畫些工筆畫那樣的東西,哈,也許稱不上工筆吧?,F(xiàn)在很少畫了,沒有學(xué)習(xí)過。打心底還是很喜歡?!?/p>
“做喜歡的事好啊,去當個畫家?!?/p>
我還想跟他說話,他已立起身,有些匆促地說:“我要走了……我的司機在等我。”他從我的背后走過去,就這樣離開了餐廳。
我獨自一人繼續(xù)吃著盤子里的食物。突然有些奇怪,這張餐桌真清靜。周邊座無虛席。與鄭施爾用餐時也有人路過,他點頭,彼此簡單地應(yīng)答一兩句就離開,再沒有別的人在他身邊坐下來。
鳥 洲
“武攖寧!”我聽到了一聲呼喊。好久沒有人這樣叫我的全名了。黎麗還是一張橢圓臉,不過比起我們最后一次遇見時,她又胖了不少,眼角眉間的皺紋因為她的笑而十分明顯?!鞍。氵€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一點沒變!我一看到就認出來了,好多同學(xué)都認不出了,不說真認不出,一個個地發(fā)了胖,好幾個都禿了頭,老倌子婆婆子一樣……”她一邊靠近,一邊自顧自地說著。還是在接到小植死訊后的幾天,我遇到的她。她咋咋呼呼的樣子跟現(xiàn)在一模一樣,只是那時她的熱情里多了一絲沉重。
“商小植死了!淹死的。在青湖里。我去了追悼會,我男朋友跟她男朋友有來往,我跟著我男朋友去的?!?/p>
“我也聽說了……她這樣死了,她男朋友什么反應(yīng)?”
“他啊,一直在靈堂里,打了好幾個電話非讓我男朋友去送禮金,還要他邀另外幾個朋友去坐夜,接連打了三個通宵的麻將,我男朋友說實在是太累人了,最后那個晚上就在夜里十二點前回來了……”
“她男朋友沒說小植為什么要尋死嗎?”
“她是去尋死嗎?”
“不知道,猜的,好好地談戀愛,為什么突然會死?總是他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吧?!?/p>
“誰知道呢!她家里都說不報警,法醫(yī)鑒定要解剖的,不想把她給剖了。她家里都沒說男的一句啰嗦話。都要結(jié)婚了,男的一直對她家很好,誰會想到出這樣的事……”
那個時候的黎麗一心計較于小植男朋友在喪事期間那些強人所難的想法,還是一個神經(jīng)很大條的姑娘。那個時候,她大概不能像今天這樣注意我,發(fā)現(xiàn)連我自己都未能覺察到的那些異樣的表情吧。她看著我驚詫地說:“你是沒有睡醒嗎?怎么眼睛這樣沒光的樣子?!边@可是濱江路啊。密集的車流帶過一股股的風塵,沒有紅綠燈,車速可不慢。從前我偶爾會見到穿越這條道的人,冬天或者夏天里,穿著白色汗衫的老頭兒,趿著家里大人的高跟皮涼鞋的身材瘦長的小姑娘,睜著一雙驚悚的眼睛把自己套進皺皺巴巴的棉睡衣的女人,用一枚銀白色的金屬簪子挽住花白發(fā)髻的矮個子老婦人,他們手里拎著一袋垃圾,有時是一把蒲扇,有時是空著一雙手,木然地行走著,來與去都似夢游一般。他們中的某個被車給撞死了。
而今注意到我的人如果不是黎麗,大概也會看到一個夢游的年輕女子,皮膚白到連唇色都有些蒼白,齊肩的直發(fā),清瘦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吹跑,又因為那份白和瘦襯的個子極小臉皮稚氣,像個剛升高中的小女孩。有沒有搞錯?不時會遇到這樣的一句驚嘆。像我這樣的人,臉和身材是能騙人的。所以,當那天我站在鄭施爾的身邊說出自己的年齡,他低下頭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回到前方,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時,我不禁久久地仰望著他。
那是我們第一次外出。風很大,我用手捋著覆在眼睛前面的那些亂發(fā),看著幾步外的細浪。我們站在青石板搭起的棧橋上,那是一個小小的渡口,在衡陽南部的一個荒島上。那座島嶼因為棲息著許多的雀鳥而被喚作“島洲”,每天只有一個班次的快艇,我們午餐后被送上島來,按照約定的近晚餐的時間在那兒等回程的船。那天我們并沒有看到多少的鳥,島上藤蘿疊嶂,葉色太深,映在瓦青的天里混淆成一片。只有幾株黃色的山茶花被偶然發(fā)現(xiàn)。我看著水拍著腳下的石頭,一邊搓著手背。微微發(fā)紅的一片,我想是不是皮膚過敏。我說:“我過敏了?!?/p>
他看著我向他伸出的雙手,這兩只手的手背紅彤彤的?!笆悄銓鉁睾苊舾校彼f,“把手放到口袋里?!蔽抑雷约旱囊路]有口袋,還是下意識地將雙手往腰際探了探。盯著他的衣襟,我問:“你可以捂著我的手嗎?”
“可以啊?!彼f。他的手指很長,輕易就將我的雙手給完全地封鎖住了。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出了那句有關(guān)年齡的話,不知道為何要這樣說,卻并不為他的沉默而感覺尷尬。我想:他是多么冷靜的一個人啊。就是在那一瞬間愛上他的吧?我總是在不停地說話,在見他的第一面時,我也說了許多的話,直到這一瞬間,我覺得不可思議,分明我是一個非常害羞的人啊?!澳愕奶褪悄菢右恢被杳?,再也不會醒來了嗎?”我興致勃勃地問道。
“哦,大概吧……”他有些為難地說。被旁人提及一件不愿觸碰的事情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神色又一次從他的臉上表現(xiàn)了出來。這是第幾次這樣問他了呢?記得第一次這樣問起,是那次會議的最后一天的午餐之后,我與我的那位女領(lǐng)導(dǎo)一起就餐,出門時我的女領(lǐng)導(dǎo)被她的一位老相識叫住,她讓我先走一步。就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從我的身后出現(xiàn),與我并肩走著,跟我說起了他的妻子。
他妻子已經(jīng)昏迷七年了。先天性的腦血管瘤突然破裂,毫無征兆。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他像尋常一樣出門,在樓道下遇見了晨練歸來滿頭大汗的她,她對他說:“祝休息日工作的人愉快啊?!比缓缶团苌蠘侨?,說是要繼續(xù)制作紀念冊。那些冊子她連續(xù)幾晚做到很晚,是她規(guī)定自己必須當天完工在周一時帶去園里,那是送給學(xué)生們的禮物。她昏倒了,就在她進房間不久,直到近午間時,他打她的手機,想告訴她,他又不能回家吃飯了,而她遲遲未接。沉睡之前,她是一位高級幼師,擅長唱歌和跳舞,雖然她沒有生過孩子,但是任何一位家長都會贊嘆,她對孩子們的耐心和溫存比起親生的父母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蔽抑浪卸鄲鬯?,也絲毫不在意她不能生育。自從知道彼此的血型不匹配,他們就不再有這樣的想法了。“很開朗的,運動天才,滑冰,羽毛球,高爾夫……樣樣都是能手。長的很美。第一次我見到她時,是在省廳舉辦的文藝晚會上,她跳舞,像只蝴蝶,在那一溜的舞者里,只有她的舞步最輕盈,肢體最柔軟,連同她的表情——她是真正的舞者。如果不是她那么愛孩子,執(zhí)意要當幼師的話,她會成為一位著名的舞蹈家?!彼f。
關(guān)于永遠
從鳥洲到我的小鎮(zhèn),的士車程需要三個小時。我被車上的暖氣包裹著,一路看著車窗外的漸暗的天空,直看到路燈亮起,天地一片滄桑的昏黃。我拿出手機,敲下一行字:“今天我看到了山茶花,很喜歡,但是我沒有去摘它,我知道我不能帶走它?!?/p>
“你把它帶在心上?!边@是他的回復(fù)。仿佛見到了他打字時的神情,他用慣有的嚴謹?shù)膽B(tài)度按下手機的鍵盤,每一下都很緩慢的,仿佛他在做著思考。
“永遠……”隔了幾分鐘,這樣的兩個字出現(xiàn)了。我的心怦然一響。永遠,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
我開始跟司機說話,我們已經(jīng)默然不語地在路上同行了兩個小時四十分鐘了。他說這樣的遠途業(yè)務(wù)他接的不多,出車要講誠信,他從不繞遠路誆乘客,又告訴我十二點前可以到達。他問道:“送你上車的是你的哥哥吧?”
“不是,”我說,“我的男朋友。”
“哦,看著比你大很多,你還在讀書吧?這么小,找男朋友家里知道嗎?”
司機是個熱心人啊。我緊抓著手機,從收到鄭施爾的回復(fù)后起,就一直抓在手心里,樂呵呵地笑說:“我三十歲了?!蔽矣致牭搅四锹晳岩墒降捏@嘆。但我想的是鄭施爾與我相差十三歲,十三歲,真是一個非常好的距離。從前,比我大五歲的男人我便已覺得很老,而當我遇到他時,他的年齡便再恰當不過。
“看你上車好久都不說話,以為你有不舒心的事呢?!彼緳C說道。
“沒有,很開心?!?/p>
“開心就好?!?/p>
凌晨的街道十分靜寂,我與司機道別后,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諝馇遒J浅醵?。在最快樂的時候沉默,在最熱鬧的時候逃離的人是很奇怪的吧。我想鄭施爾一定無法知曉會議最后那天的晚餐之前,我站在酒店的電梯前,他從遠遠的廊道的那頭向我走來時,向我燦爛地微笑,快到我的面前時,一邊用手沖我點了幾點,一邊叫我的名字:“攖寧!”他那么開心地想要與我說話,而我只木訥地看著他,然后低下了頭。他對于我此時突然的冷淡一定會感到意外吧。那天他和我一起等著電梯,而我也在等著我的女領(lǐng)導(dǎo),我將隨那位女士在晚餐后回到我們的小鎮(zhèn)去。
“今天就回去了吧?”
“是的。”
“到家要兩個鐘頭吧?”
“是的?!?/p>
電梯門打開,我的領(lǐng)導(dǎo)好像掐著點一樣過來了,我們一道走進了轎廂里。我知道在我身邊的他低下頭來看過我?guī)状?,而我裝作毫不知曉。酒店的臺階上,他說了聲:“再見?!甭曇糨p得仿佛微風吹過耳邊。我呆了一下,他已大步向前走去了。
他的背很直,腿很長。深藍的羽絨服和藏青的西褲好配。我看著他的背影,就像那幾天里每每偶遇時一樣,那個背影簡直快要讓我著迷。他的腳步那樣輕捷,速度快得驚人,對面走來時,分明看著還很遠,不幾秒就到了眼前。有一次從會場出來,門口見到有人與他攀談,我徑直走進了七樓的電梯,平穩(wěn)下降到四樓時,電梯門打開,他出現(xiàn)了,當他站到我的面前時,我感到非常驚奇。而他更多的是從我身后超過我,那么輕松地超過去,甚至都沒有發(fā)出一丁點的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響。我曾試著小跑著,卻也無法追上。
當他以飛一樣的速度離開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鼻子酸楚。我的女領(lǐng)導(dǎo)轉(zhuǎn)身來叫了我一聲,驚訝地問我這是要哭了嗎?我說不出理由,她憐憫地嘆息了一聲:“你還真跟個孩子一樣!”她對我是非常失望的。連同那份該死的報告,她以為我能勝任,而我辜負了她。
“你結(jié)婚了嗎?”黎麗問道。她的第一個孩子即將升初中,第二個孩子也已五歲半,罰了不少款,戶口解決了。錢是賺不完的,還是人要緊。她這么說著。
我說還沒有。她問道,還是那一個?我說是的。你談了蠻久了!她感慨地說。怎么不急呢?不急。我們好像即將就此失去話題。突然我問道:“那個……商小植剛死的那時候,她男朋友報信給你那時候的那個男朋友的時候,你知道他是怎么說的嗎?”我似乎是語無倫次,她有點吃驚,同時掩飾不住自己的不悅,匆匆地說:“那個時候?!”見我還在候著,就說:“那么久了,你怎么還記著她?”女人們拼了命地遺忘曾經(jīng)的戀人,就像是在抹殺自己的失敗紀錄,她希望她的失敗也被別人徹底遺忘,而這點愿望在往后的歲月里總在不經(jīng)意間被摧毀,好像背在布袋里的一條毒蛇冷不丁就溜了出來咬她一口。她生氣是很正常的,而我太想問了。
“談久了不好?!崩棼愓f。我笑了一下。我和我男友的交往起先他家里不同意,我的家庭條件與他家所預(yù)期的相差太遠,后三年里他們卻反過來問了幾次何時結(jié)婚,而我和他在領(lǐng)證的這個問題上一直都很散淡,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越過了那個非要用形式去固定彼此關(guān)系的階段,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們之間的分離。在經(jīng)營寵物店之前的幾年里,他都在外地,我們已習(xí)慣于冷淡后分開,又在分開一段之后重新復(fù)合,幾乎沒有爭執(zhí)過,我們?nèi)绱似届o。當然我也流過產(chǎn),只是一次之后我就注意保護自己。那次流產(chǎn)很順利,使用藥物,一個稍長的例假般的體驗,分不出哪個血塊就是未成形的嬰兒,哪怕彼此一點兒都沒有產(chǎn)生過“孩子”這件事情的需求,吃藥的前一秒我也有過猶豫,吃藥之后的幾個小時里我也會懊悔。當血塊全部排出之后,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
堅如磐石的生活
我和我男友心知肚明,終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結(jié)婚。這就是生活。堅如磐石的生活。信仰一般的生活。這樣的觀念不曾有過絲毫的游移,即使在鄭施爾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心之后?!敖裉炀土粝聛?,不回去了吧?!钡谝淮瘟羲?,是我說的。
我們站在影院的門廳,已經(jīng)是深夜,突然下起雨來。他許久沒有答應(yīng),久到我以為他在拒絕我。我念叨了一句:“那個人就那么死去了……”這句話在電影放映結(jié)束時我就說過了,我很詫異影片里的一個重要角色竟然在第一部時就掛掉。那是一個系列電影。
他向我伸出手時并不看著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時也沒有看著我,他用食指的指甲輕輕地一一挑過我的指甲,那種感覺并不是很舒服,然而我一聲不吭地任他挑著,他拉起我的手舉到眼前,就像舉著一本打開的書似的,說:“你的手很小啊。”他說得很認真,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說:“是的。”雨越下越大,許多觀眾從臺階上跑下去,站到了路牙邊,就在那大雨里向過往的的士揮手。
我們并排躺在旅店的床上。床單潔白,我們仿佛躺在雪地里。我好想跟他說起小植。
小植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她家就在我家的附近,但我從沒去過她家。她長的很好看,鵝蛋臉,雙眼皮,頭發(fā)很黑,像個白雪公主。但是讀書時沒有誰說她長的好看,她學(xué)習(xí)成績不出挑,又不活躍,畢業(yè)之后,許多同學(xué)都忘了她。就像她從來都沒在那個班里一樣。那時我和另一個女生交好,晚上常常去那個女生家,有兩次她也去了,也是安安靜靜的,好像一句話都不敢說似的,就低著頭坐著。
有一次我和那位女生在閑聊時談起班里長的好看的同學(xué),我說其實小植長的很不錯的,那位女生瞪了一下眼睛,她沒有從別的人那里聽過這樣的話。她的反應(yīng)讓我懊惱,每當我們說出一句與大多數(shù)人相左的話時,我們便會被視為另類。我一生都在惶恐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對小植的那一點點印象正是隨著這樁閑事而無形中得到了加深。后來她讀醫(yī)專,畢了業(yè)在鎮(zhèn)上的一個三甲醫(yī)院當護士,與一個在事業(yè)單位上班的男人談戀愛。那個男人的單位出了名的好,直到現(xiàn)在還是很好。他愛吸煙,她怎么勸他都不聽。她為他懷過兩次孩子。
后來的這些事都是她在電話里跟我說的。第一次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時我感到非常意外,完全想不到她會來電,當然也不會追問她從哪里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我們已經(jīng)至少十年沒有對方的任何音訊了。她前后與我通話四次,她的第五次來電我沒有接。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殺。她的家人好像一點都不悲傷,死了一個親人,跟死掉一條狗沒什么兩樣。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她的那個原本沒有工作單位的姐姐小執(zhí)冒名頂替了她的那個編制,一直在那家醫(yī)院里工作。沒有當護士,因為她沒有這方面的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就一直在干后勤。她的死就這樣被瞞了下來,瞞得這么巧妙。在我們那個鎮(zhèn)上,一個有正式編制的工作崗位多么難得啊。絕對是她們家與單位串通好的結(jié)果。竟然這么多年過去了還只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每當我想起這些,就會覺得她是那個家的多余人。她死了,正好成全了她姐姐,她死與不死對那個家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她丟下的飯碗有人替她端了——不是惋惜,而是憤怒,我應(yīng)該是這樣的語氣。
我看著天花板,低聲地說:“我有個同學(xué),叫小植。死了很多年了。”鄭施爾閉著眼睛,好像沒有聽到一般?!岸疾挥浀盟?,同學(xué),她的家人,沒有人記得她……”這不是剛才的我所想到那番話,也不是那般的語氣,我已經(jīng)說完了,就是這樣。
“你還記得她。”他說。他側(cè)過身來,開始撫摸我。我的右臂,我的腰與胸側(cè),從胸側(cè)到腋窩。他的手支著我的腋窩,并不為了將我?guī)мD(zhuǎn),同樣向他側(cè)過身去。我閉上了眼睛,他的手指所觸碰過的我的皮膚都在那瞬間感應(yīng)到了細微的藍色的電流,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來,微微的酥麻與刺癢。我們將要做愛嗎?我這樣想著。他的手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身體。
“你……”我等待已久,剛說了一個字,他就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在示意我不要出聲。闔著雙眼,他平躺著,我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夜透過了窗紗,它淹沒了壁燈,從墻壁上爬過來,它爬上了我的臉,我的胸口,我的雙腿,把我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覆蓋住了。他是多么安靜的一個人啊,整整一個夜晚,他都沒有翻過一次身,沒有夢囈,也沒有磨牙。我懷疑他是不是睡著過。我一秒鐘都沒有睡著。
從此我開始了無眠。我在許多的夜晚里獨自放映著我與他的電影,每一次見面之前,我都會輕松地說:“希望能見到你啊?!泵恳淮畏謩e時,我也會輕松地轉(zhuǎn)身就走,什么都不說。我們極少見面。當我發(fā)現(xiàn)阻礙我們見面的并不是地理的距離,我開始找尋相見的理由,我把那些理由醞釀了千百遍,其實我越來越清晰地知曉,毫無理由。無時無刻,逛的街市,走的商店,翻動的書頁,播放的電視劇,抓住的茶杯,坐著或者躺著,他如影隨形,這等同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他都不曾離過左右。然而時間往后走,我縮在等待的殼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法在想念他的時候發(fā)去一條“想你”的消息,一次次把手機拿出來,看著那個名字許久,又把手機放下。他需要我是安靜的。我開始懷疑,他已拋下了我吧,又覺得好笑,這是自以為是。我從不曾與他同行過。
那個遙望的人啊。在他對我說“再見”之前的那個下午,我從會場上知曉了他。他并不是普通的與會者,他在他所說那個組別里身份特殊份量極重,整個業(yè)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他遇到了一個孤陋寡聞的我。知曉這一點時,我恍然記起我們的初遇,他放下尚未吃完的午餐匆匆離去,說他的司機在等他。我想怎么會有私人司機來這里,大會允許如此做嗎?那可是規(guī)格很高、規(guī)矩也極多的一次峰會,沒有什么人可以自由行動。這念頭一閃而過。只是一閃而過。
然而這并不是重要的事。一點也不重要。讓我暗自驚訝的無法忘懷的是他朝我招手與微笑的那個樣子。幾天里,每一次遇見,不論身處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他都會主動朝我揚起手來,從來都不敷衍,誠心誠意地,看著我,只看著我,微笑。我的工作讓我之前與許多同類型的人打過交道,我已習(xí)慣于他們?nèi)撕鬅崆槿饲袄涞麄冃闹杏兴蓱?,擔心授人以柄,只要有一個外人在場便是舉止岸然,他們會懷著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或者也不會有多少惡意,就那樣以極其熟練的手法進行角色調(diào)換。而他不是。他從各個地方遇見我,他的反應(yīng)引來身邊人的目光,而我只顧著高興地回應(yīng)他,并未追究那些目的里所包含的成分。
其實不用追究,社會的規(guī)則與潛規(guī)則都擺在了明處。那就是讓我念念不忘的原因啊。不因他的身份,不因那些顯赫的背景,不因其它。我很怕他會如此考量,我一遍一遍地對著化在空氣里的每一個他說:“不是你想的這樣,與那些無關(guān)?!倍乙苍诮吡Ψ此嘉沂欠裼羞^誤導(dǎo)他的言語與做法。每當這個時候,那些逝去的時刻好像一枚枚的針尖,透過日子的口袋里狠狠地往外戳。我像一個極度饑餓的覓食者,從這些清寒的光點里搜索甄別著他愛我的證據(jù),他是愛我的吧?一想到他曾經(jīng)愛過,我就被刺得碎碎的尖尖的疼。我淚流滿面,往往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半個夜晚都坐在靠近陽臺的一張沙發(fā)上,沙發(fā)旁邊有個臺燈,我看著燈罩邊沿,那些細細的絲絨穗子,將一張張抽紙按在眼眶底下。臨近清晨時,沙發(fā)上的紙團堆成一個小小的山丘,而我的男友還在床上睡得很牢。
除了打算做愛,我男友從不親吻我。他好像不懂得什么是接吻。潦草。心浮氣躁。他愿直奔主題,又怕不夠圓滿。他的圓滿。他拽著我的一條腿,將我從床的一角拖到床的中間。他拉扯我的衣服,只拉扯下半部分。像折疊一個紙人一樣搗弄著我。有時會多出一些步驟,放慢了速度,他問我癢不癢,我說嗯。嗯并不比一聲不吭精彩多少。他有些失望。我看過他瀏覽的不雅網(wǎng)站,那里關(guān)于做愛的方式程序與感官反應(yīng)好像藥品的說明書。他像服藥一樣地遵照過,不幾次就厭倦了。我像個紙人,也像個布偶,只是會喘氣而已。直截了當才是合理。
當我與鄭施爾第一次留宿之后的那個早晨,他站在路邊,把手操在口袋里,有一輛的士徑直停在他的面前。他從不叫車。好像他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請自來,用不著他多花一點心思與氣力。當我鉆進的士的一瞬,我好像抵達了人生的盡頭。那不是生命的盡頭,是一個樂章的休止符,一個黑底白字的禁行指示牌。不,是一個渡口,除了白茫茫無從下腳的一片,什么也不會再有的人生的盡頭。
沐浴者
在成為一個狂熱的沐浴者之前我先是一個嗜睡者。我男友突然搖動我,或者煩躁不安地大叫一聲:“你還在睡?。俊蔽业纳眢w總是不名原因地疼痛,不止是夜晚,整個白天隨時都會感到呼吸潮濕,不敢稍重地呼氣,那樣很容易變成嘆息,而我不分場合地就開始了流淚,抽著鼻子,喉管好像卡了一團什么東西,直到眼球布滿血紅,眼皮和嘴唇都高高地腫起才罷休。從前我能隨著晨光的到來而自動止住悲戚,這種控制力漸漸被磨蝕掉了。
“你又怎么了?”我男友問我。他不常這樣問。習(xí)以為常的定力使他飛快就順應(yīng)了身邊的一切變化。見怪不怪。我說我可能得了抑郁癥。那就去看醫(yī)生吧。他說。我們所居住的鎮(zhèn)上沒有給人看抑郁癥的醫(yī)生?;I備了一些日子,說過什么時候去省城啊,也就是說說。相比哭泣,我男友更樂見我的昏睡。一個哭泣的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對于旁人來說還有些添堵。而睡就不同了,它是無礙的。我總是從頭一天的晚餐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上午十一點鐘,又在中餐之后睡下,直到下午的四點半。起初我會做夢,洞窟,車站,樓道,黃土坡地,長滿荊棘的荒丘……我不斷地走著,煞有介事地尋找著什么地方。后來就沒有夢了,只是渾濁的一團。既不浮也不沉,我停止在一個水平線上。聽不到多少聲響。我男友說我從前很驚警,他稍微一個翻身我都能立刻醒來,現(xiàn)在即使是他叫我,叫的音量不夠高,叫的次數(shù)不夠久,我也一動不動。他開始懷疑我是假裝,因為與他生氣而裝作睡覺。后來他必須大力拍打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或者翻開被子搖晃我的肩膀我才會睜開眼睛。
我從沒有生過他的氣。無法任性和別扭,從始至今,他是那個給了我飯碗的人啊。我只是悄然入睡。睡眠帶走了我的一切力量,像套娃封在我身體里的我的靈魂停止閃動。如果我有靈魂的話,曾經(jīng)一定是發(fā)光的,就像罩了一層紅色的電網(wǎng)一樣,與別的每一個活著的人一般無二。就這樣睡下去吧,我這么想著。我的男友把喚醒我吃飯當成了一件例行的公事。他幾次在我睡的時候與我做愛,箍住我抖動,用雙手掐著抓著我的臀部那個接近尾椎的位置,就像要撕裂一塊棉膠似的,而我暈暈沉沉。當我好不容易恢復(fù)一些清醒的意識之后,我上衛(wèi)生間,在這個部位或者那個部分會有一些疼痛。鈍鈍的痛感像卷了刃的刀。我以為我將睡著死去。
一周前我在睡眠里被心悸的感覺驚醒了。心臟突跳著,一下一下擂著我的胸腔。我聽到樓上在放著俗氣的流行歌曲,一聲追著一聲唱著。我摸到了手機,打開,還有電,有未接電話的短信提示,但如我所料想的一樣,鄭施爾的名字不在那一溜的提示名單中。我回撥了其中的一個號碼,那是我的女領(lǐng)導(dǎo)打來的。手機傳來彩鈴聲,古典鋼琴曲,那是誰的手指在琴鍵上炫技,聽得凌亂,尖厲,像刀尖猛烈地刮削著動物腿骨上的白筋紅肉。對方?jīng)]有接聽,古典鋼琴曲與流行歌曲混在一起,兩者都在極盡噪鬧,目的卻是相互排擠。我皺起眉來,似貓爪劃撥著我的臟腑,我真想扔掉手機。這一瞬間,手機通話了。她問我怎么整整五天沒有理由缺崗,準備什么時候去上班,如果下午再不來公司里就永遠都不用來了。她掛掉了電話。
雙臂一陣尖利而又綿密的麻木感傳來,雞皮疙瘩一瞬間從手背往肩膀上鼠躥過去,心拱了起來,拐成了一支手杖,直頂著喉嚨。夜蔓延了過來,就像與鄭施爾同床的那幾個晚上。他把我的衣襟打開,將臉貼在我的裸露的左乳上,就像在用心地傾聽我的心跳。我伸出一個手指,用指尖輕輕地觸著他鬢角,輕輕地觸著他的臉。這個疲憊的人啊。他連呼吸都沒有波瀾。他不需要我做出什么反應(yīng)來,他的世界是靜止的,像一泓墨色的淵。我把手放了下來,看著天花板,假如天花板是一面鏡子,照出的是兩個多么僵硬的人,仿佛就要死去,仿佛死去已久,仿佛是一個關(guān)于孤獨的契約的定格。
手機寂靜無聲。我還把它按在耳邊。陰暗,苦悶,無可救藥……種種莫可名狀的情緒撲了過來,我吸著鼻子,嘆氣。奇怪,沒有流淚,連淚水也被抽走了?不知多久后,我掀開了被子,腳步虛空地往衛(wèi)生間走,鬼使神差地扳開了燃氣熱水器的閥門,一股水流傾泄而下。熱氣騰騰。我把手伸到了水下,接著是整個頭頂,水沁入了我的衣服,延著我皮膚的紋理走著,曲折或者徑直地走著。我抬起頭,張開嘴,水沖到了我的口腔里,沖到了我的鼻孔里,我被嗆得吭吭地咳,鼻子的酸痛觸動了顱底的一根引線,連帶眼眶胸腔嘩啦一下全都揭開了,烏蒙蒙的氣體好像從胸口眼睛耳孔和嘴里隨著滿盈的水往外潽。打了肥皂,手指滑過皮膚,所積的污垢還有皮膚底下那些不可眼見的極其細密而又滯重的東西從毛孔里鉆了出來,又被水流給沖刷到了腳下。我從頭發(fā)絲搓到了每一個腳趾頭,關(guān)上龍頭,我感到自己像一株倒伏的植物重新挺起了莖桿。然而當我套上衣服,走出浴室,一切被沖走的濁氣塵垢與無以為述的所有壓在我身上的東西又卷土重來。
我被壓得快要邁不開腳步了。而我不得不去上班。五個工作日,去單位的路,我都帶著時刻想要折返的心。下班便是淋浴,我抵制不住這沖動,每天都會提前下班。沖洗的時間越來越長,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手掌從指尖開始收縮,蒼白,褶皺,溝溝壑壑,一層粉皮一層粉皮地脫。我男友說太費水了太費水了,但他放棄了勸阻我。坐在辦公室,面對著電腦,我敲不出一個字來。我的領(lǐng)導(dǎo)無數(shù)次催促我快拿出報告。我對她的焦急煩惱無動于衷。她找我談話,我懶于應(yīng)答。最后她說,你去看看醫(yī)生。
渡 口
我并沒有去醫(yī)院,而是徑直往“愛犬之家”走,那里的衛(wèi)生間雖小,卻是與我相距最近的一個可以洗浴的地方了。就這樣我遇到了鬧事,遇到了來洗自己紅色頭發(fā)的女人,遇到了小植曾經(jīng)的同學(xué)。站在車流洶涌的濱江路邊,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盡頭。白茫茫一片,就是我的全部所見。我邁下了人行道。一步,兩步?!班?!”一個很大的聲音從我的背后響起,猝不及防,把我嚇了一跳,驚愕地轉(zhuǎn)過頭去,是那個紅頭發(fā)女人。她把一個紅色塑料袋伸到我的眼前,里頭似乎是珊瑚絨毯子或者舊衣服之類的紡織物,“幫我分一點!”她笑著嚷道,她的手里還擰了另外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也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要扔垃圾嗎?”我想問她,但我沒有問,這路邊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就有垃圾箱,她大可將這兩個袋子丟到那里?!白撸綄γ嫒?。”她說,“看著車再走?!蔽腋哌^馬路,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到水文站的附近,在一個很大的鐵質(zhì)垃圾箱前停了下來。原來她想把東西丟到這里。因為它夠大夠結(jié)實,所以她才非走出這么遠的一段路?直到她把那鐵箱的活動蓋板拉起來,將兩個塑料袋塞了進去,我才看到“愛心捐贈箱”這幾個字,原來那不是垃圾箱。這個小鎮(zhèn)上有了愛心箱,都不知什么時候有的。每天從這條路來去,我就像一粒無知無覺的塵土從身邊的風景里滑過。
“你看到那個渡口了嗎?”她指著沿路麻石欄桿的一個缺口處問我。我看到的是一個往下傾的斜坡。
“你跟我來?!彼f著便往那斜坡走去。
她走路的姿勢極其平穩(wěn),連肩膀都不晃動一下。沒有任何一個跡象說明她有絲毫的瘋瘋顛顛,她的眼神與我交匯,就像她發(fā)笑的那個時候看向我時一樣,篤定,明亮。她不帶多余表情的臉顯得十分肅穆。去哪里不是一樣?我沒有好奇心,只是沒有必要拒絕她。拒絕也是需要心力的。
這是一個被廢棄的渡口,十多年前,一座大橋橫跨兩岸后,這個渡口就再沒有船只停泊過。斜坡的水泥地面已經(jīng)破損不堪,每一步路都顯得有些泥濘。我還在睡著的上午下過一場雨,冬日里陰天的地面可沒那么容易干。地面黑黝黝的,好像是因為經(jīng)年的塵霜無人攪擾,在這里寂寂遺落腐朽。從這條斜坡走到一個高高的墻墈的前面就到了頭,實則是堤基,我們已走到了濱江路的腳底,拐過這里,再往前,是一條鋪著碎石塊與沙礫的小路。江水就在這條小路的那一邊。
我們見到一艘非常破舊的小船擱在路邊,船頭上有盞老式的帶玻璃罩的馬燈。那燈早已屬于淘汰的舊物,除了現(xiàn)在偏遠的農(nóng)村里還有遺存,在鎮(zhèn)上的那條日雜商品老街上,還有一兩個店鋪會有經(jīng)營。鎮(zhèn)上的人有大年三十“送亮”的習(xí)俗,就是在那天晚上給死去的人的墳頭放一盞持續(xù)亮到天明的燈。馬燈到了現(xiàn)在,最多也就這個用途。那個燈盞銹蝕得太厲害了,估計稍微有個磕碰就得散架。船舷靠近沙石小路的這邊有個缺角的石凳,凳底有些黑垢與青苔,但面上十分干凈,就像常有人在此落坐一般。除此之外,什么古怪的東西都沒有。這也稱不上古怪,不過是一些廢棄物罷了。
“這個渡口不一般,”紅頭發(fā)女人說,“很不一般。再過兩天,如果太陽剛剛落水的時候,有晚霧升起,就會看到非常特別的景象。無法解釋。只有看到的人才明白,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p>
“是什么景象?”
“想看到的,最想看到的。有些人心里惦著一些事,說胡思亂想也好,說執(zhí)迷不悟也好,就是心心念念放不下。這些人里頭如果運氣特別好的話,就能在那里看到自己日想夜想著的那些東西?!?/p>
“你看到過?”
“沒有。我也一直想看到呢。十七年前有過一次,是聽看到的人說的。好了,走吧。我要走了。”
從渡口回來之后,我在陽臺邊的沙發(fā)上坐了好一會兒,回想著那個紅頭發(fā)女人說的話。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馬蔚?!?/p>
“后天你會來吧?”
“當然,一秒都不差。倒是你,洗個澡都那么拖拉,到時可不要錯過了?!?/p>
我把手機的鬧鐘定好了,過了一會兒又重新設(shè)置了一下,從五點到五點二十分之間每間隔五分鐘響鈴一次。我去了浴室。這次更久,出來時我的手腳有些發(fā)抖。
約定的日子
我從無邊無涯的睡眠里醒來,混沌深處有個鑿子在撬著我身體的某一處。我男友沒有來叫我。昨天晚餐時也沒有叫我。我是從頭一天的晚間八點鐘睡到第二天的午間十二點的。起床,我有些踉踉蹌蹌。未老先衰,我這么想著。即使餓得厲害,還是去了浴室。無法抵制沐浴的想法。我是在用沐浴去抗拒睡眠吧,卻像鎮(zhèn)上很多戒煙的男人一樣,為了戒煙,去嚼食檳榔,結(jié)果煙沒有戒成,對另一樣?xùn)|西又上了癮。
“小武,小武……”馬蔚在叫門。邊叫邊拍,拍得鐵門啪啪響。隔著一個客廳和一個廊道,真想象不到她是用到了什么樣的音量和力道才把聲音傳到緊閉的浴室里來的。
她是給我送鬧鐘來的。一只粉紅色的小鬧鐘,很簡單的式樣,似乎沒有花她多少錢?!拔遗履氵t到,定好了,到時會響。今天五點會響一回,到時你按頂上這個鼓起來的地方,對,就是這里,按了它就會停掉鬧鈴,但是它又會自動跳起來,明天又會照常響?!?/p>
“謝謝你啊。我定了手機鬧鐘?!蔽腋屑さ卣f。我的手還在微微地抖。
“那個靠不住,還是老辦法管用?!彼f,“你這個時候沒到店里去,吃飯了嗎?德龍那里已經(jīng)吃了飯了,來了個小妹,給你們店里幫工的。昨天起就是她在做飯,很麻利,二十多歲的人能那么肯做的少?!?/p>
她把我?guī)У搅怂牡昀?,下了碗面條,壓了兩個荷包蛋在碗口,說吃,吃,看你瘦的。
吃完我準備離開,她留住我,說是吃了茶再走。她在隔板后面作為廚房的那小片區(qū)域里煎姜鹽茶。那是一種在湘北地區(qū)才流行的茶。把生姜搗成末,隨開水將炒熟的黃豆黑豆等豆類與芝麻、鹽、茶葉一起沖泡,喝時豆子芝麻都要跟著下肚,所以謂之“吃茶”。我坐在沙發(fā)上,把腿腳放在了通了電的烤火灶子上。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手機此時嘀嗒一響,是微信,鄭施爾發(fā)來的。
我的心好像被一把揪起,他給我發(fā)來了信息!已經(jīng)很久失去聯(lián)系了,四個月,還是半年?我以為他已做出了決定,永遠都不再與我發(fā)生任何的交集。往上翻,是十月七日的留言。離我們上次通聯(lián)的時間原來過去還不到三個月?!斑@段時間可好?”是他在問我。我的手指劃著屏幕,只劃了一下,就到了通話頁的最頂端。相識兩年,聯(lián)系記錄兩頁都不到。我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卻不知道如何回復(fù)。時至今日,他的消息仍舊像從前一樣肆意地撥動我的心弦。他并不知道,他的來信,他對我的留言是否作出回復(fù),就是這樣簡單地動動手指頭的小事就決定了我全部的悲傷與喜悅,以及數(shù)十上百個天氣的陰與晴。
告訴他我迷上了洗澡?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里再沒有別的要事了。我的心像冰涼的絲緞滑過?!罢l的信息啊?”馬蔚問道。她遞了杯冒著白氣的茶過來,遞給我的時候把杯柄轉(zhuǎn)向我。
“一個朋友?!蔽艺f。我的嗓子像被誰掐住了似的,發(fā)出的聲音有些啞。已經(jīng)如此定義了我與他的關(guān)系,我卻感到十分的不舍,無可奈何,仿佛看著烈火將眼前的一切燒成灰燼。在我跌入的睡眠里不再有另一個人出現(xiàn),那個有時穿著白色衣袍的,有時戴著平頂帽子的,有時還是赤著雙腳的人。我心知是他,也心知我的失卻。人間事都經(jīng)不得多想,夢也似這般。索性連夢也省了。
從“愛犬之家”前經(jīng)過,靠近衛(wèi)生間的門的頂框邊,一個年輕女子正伸著一只胳臂,像只壁虎似的幾乎面貼著墻壁,她應(yīng)該是想要將掛在上頭的那面時鐘取下來。她腳下墊了一個矮凳,上身有些搖搖晃晃,另一只手里攥了塊抹布。那個鐘是該擦擦了,很厚的灰塵,在這個小店里,每一處都囤滿了灰塵。水池有黃黑的垢漬,不銹鋼的清洗臺上布滿了水印和狗毛。我有多久沒有幫我男友為這小店做過清潔工作了呢,都記不清楚了。我們居住的那套房子也早已被各種未整理的東西和無用的雜物侵占,幾乎沒有了落座的地方。所有與我有關(guān)的一切都太亂了。此刻我男友走到這女子的身后,他的手臂下意識地伸了出來,是擔心她會摔倒吧。我往前走著,恍恍惚惚,像翻卷在風里的一塊碎紙片。
“這段時間可好?”一句話,在我的腦海里回旋又回旋。我想,鄭施爾,你呢,你還是那么忙吧,你不會讓自己像我這樣地昏睡,也不會像我這樣迷戀洗澡,你也不會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你不知道想念是什么。其實你是這么冷酷的一個人,然而我還是愛你,用這顆遇見你之前從未愛過的完整的心。
那每次一眼見到我時的他的燦爛的笑臉。當我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車程來到他的面前,他對服務(wù)生說:“熱的姜汁?!彼涯潜夅壍慕H手遞給我:“攖寧,喝這個,你有些暈車的樣子?!彼恍r的眼里的柔情?!霸僖?,攖寧?!彼P(guān)上了車門,那聲再見里的悵然讓我憐憫。他初見到我時,我孩童一樣的滿懷著的無知的勇氣。他所喜歡的我就是這個部分嗎?第一次,我沒有回復(fù)他。
必然的相見
“他看著我吃避孕藥,吃了之后他就跟我上床,他不想跟我結(jié)婚,就是想上床,天天上床,跟個淫棍一樣……”
“你不愿意就拒絕啊?!?/p>
“他打我電話,要我去他那里,要我買避孕藥?!?/p>
“所以你就去了,你還自己買藥帶了去——你怎么會這樣?我不能理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沒結(jié)婚就同那個人上床的??赡阋呀?jīng)到了這一步了?!?/p>
“我流過兩個了,都是我媽媽帶我去刮掉的,如果我再刮,只怕就沒有小孩子可生了。但我吃避孕藥不行啊,嘔吐好厲害,我的臉長了很多斑,頭也好痛。他不肯戴套。我一天一天地睡不著覺,這兩天我連飯都吃不下了……”
“你跟家里人說吧?!?/p>
“他們知道,他們只是罵我。你說,我要怎么辦呀?”
“我不好怎么說了。你也跟我打過好多電話了,說來說去就是這些。要我就了結(jié),痛快了結(jié)。唉,看你這樣活著真沒意思!要不你就拖下去吧,總有一天他會跟你結(jié)婚的,不是有人那么做也達到了目的嘛。”
“?!薄班值蔚蔚巍濒[鐘,手機,同一時間響起,它們轟炸了我的大腦,像打了強心針一般,我從沙發(fā)上陡然立起。頭發(fā)還沒有干,就在剛才,洗完澡的我連吹風機都拿不起,像一攤爛泥留滯在沙發(fā)里,耳邊又一次出現(xiàn)了與小植最后一次的通話。去渡口,去渡口。我對自己說。
我向那里出發(fā)。沿路的楓樹一片片掉葉子。歲月枯萎。
一輪紅色的夕陽就在路口。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夕陽,明亮,溫潤,再沒有一絲多余的光芒,多么純凈的紅色,大的令人吃驚。我每朝它走一步,它就下移一些,降落的速度以秒計算都覺倉促。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還在斜坡上,它已經(jīng)沉下了一半。我跑了起來,心想快些啊快些,暗暗埋怨自己的腿和腳不聽使喚,大口大口喘氣。一只腳踏到了水,終于,我抵達了渡口。
夕陽就在我抵達的那一瞬間完全隱沒,在它消失的地方,江水與天空同一顏色,是白色的霧氣在升起。從遙遠的長長的江的那一線漫過來,西邊的那座大橋不見了,泊在江上巨大的挖沙船不見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處又一處迅速沒過的物體,江水涌向沙岸,“嘩嗬——嘩嗬”輕輕地響。
就這些嗎?再沒有另外的存在,除了我與這白霧彌漫的渡口。這樣想的時候,我才發(fā)覺雙腿酸澀極了,是方才竭力奔跑的后果,全身軟綿綿的,回去的路想來好遠好遠啊。我怏怏地走到了那只破爛的小船邊,在石凳上坐了下來,背靠著船舷,垂著雙手和腦袋。
“嗨,你坐在這里了,”一抬頭,一個女人沖我微笑著說話,看樣子她是從岸邊的那條小路上過來的,“冬天坐石頭凳子不好啊,容易著涼。你是個好靜的性子吧?一看就斯斯文文的。我愛運動,從小滑冰啊唱歌啊跳舞啊什么都想去學(xué)?!彼D(zhuǎn)過半個身子,雙手在腰際合掌,然后往上伸,緊緊并攏著的指尖直抵到脖頸的位置。她的姿勢很優(yōu)美,柔韌得好像沒有骨頭。
“好久沒練了,做做這個真舒服啊。整個人都感覺很放松?!彼Σ[瞇地看著我,“哦,這里還有一個燈?!彼焓帜笞∧潜K馬燈的提梁,把它給拎了起來,又輕輕地放下,那燈竟然沒哐當一下碎掉,還被她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我看著她做這些,只覺得她很天真。
我沒有回應(yīng)她。這并不表示我討厭她,或者我在心生妒嫉,她有及腰的烏黑卷發(fā),宛如一道一道水的波瀾,應(yīng)該是天生的卷曲才會有那么自然的弧度,大約因為跑動的關(guān)系,水藍色手帕系的一個結(jié)松松地落到了及肩處,耳邊幾縷碎發(fā)被風輕輕地揚著,臉很清秀,身穿著的運動服也遮掩不住纖長的好身材,嗓音又是這么好聽,的確是個美人,而我只是太累了,思維像是結(jié)了塊。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方才那興沖沖的笑容消失了,認真地問道:“你能聽一下我跟你說的話嗎?”她把身子低下來了一些,注視著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角那些淺淺的皺紋,給人感覺那么年輕的她年紀或許已經(jīng)超過四十歲了。“你有麻煩,既然我來了,這樣看著你,我也很難過。你要去工作,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每天跟能夠帶來幸福感的東西打交道。要一睜開眼睛,就有新的計劃等你去完成,結(jié)束每一個任務(wù),都會讓你感覺不錯,并且期待下一個任務(wù)的到來。人也一樣,你要選擇身邊的人。生活就像你眼前的這條大江,要有陪你一起游且在你往下沉?xí)r愿意托起你的人在你的身邊,而不是自己動彈不了還要困住你的手腳或者把你往下拉的那些人,生命不能被那樣的人消耗掉?!?/p>
我怔了一下,這個女人突然之間向我說教,真有些不習(xí)慣。雖然此前我也遇到過直率脾氣愛管閑事的大叔大嬸,但他們不過就是那種最平凡的熱心腸罷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似乎對我的一切了然于心,我已頹廢到這樣的地步,連一個陌生人都能將我看穿嗎?
“你現(xiàn)在就站起來?!彼蝗坏偷偷亟辛艘宦?。
“唔……”我被驚到,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她。心想馬上就站起來嗎?
“你這個樣子不行!聽我的,馬上起身,別再沒精打采了?;钪羌嗝疵篮玫氖?,不要辜負了能跳能跑的日子,別再干無聊的事,別再這樣抱著腦袋讓時間白白地流走了。要像奔跑一樣地去生活啊。”她滿懷擔憂的神情,眉頭都皺了起來。她的懇切充滿著善意,不禁被感動了。我真的站了起來。
“這樣多好,不要忘掉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她滿意地微笑起來,又恢復(fù)了那種輕松愉快的語氣,“我啊,還得去個地方,所以,再見了!”
她朝我點了點頭,就往那條小路跑去,一路跑著,一眨眼就折過了那道路墈。真是個充滿活力的人。而我依然站在那兒,不知站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誰知道呢,我沒有看時間,出門時把手機忘在家里了。大霧深沉。
突然地一低頭,橫倒著的舊馬燈闖進眼里,剛剛那個穿運動服的漂亮女人不是把它立起來了嗎?我有些迷惑了。是做夢了吧,坐著竟也能睡著,入睡真是越來越容易了。臂膀與后背的皮膚開始瘙癢,回去,洗澡去。我慢吞吞地移動腳步,往沙石小路那兒走,走了一小段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去,就像我有心再看一下對岸。這些不過都是我下意識的舉動。
那是誰!
在沙石小路的最末端,江水的邊緣,小植站在那兒!她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縫了一排黑色紐扣的細格子衣服,白色的布質(zhì)球鞋很干凈。她朝我微笑,抿著嘴笑著,是她,還是讀書時候的那個樣子。熱淚潸然而下,小植,你知道我后來遇見過你的那個男朋友嗎?那個眉骨粗大、嘴唇淺薄的男人,他的長相真丑陋,拿著一支筆在桌上指指戳戳,高高在上的神氣,他正接待著的是兩個前去做法規(guī)咨詢的普通市民。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帶了一個背著黃色小書包的小男生進了他的辦公室,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斥責他的妻子,因為她想跟他談一點孩子學(xué)校里的事。他的眼神堅硬,他不愛她。我好想過去問問他,是不是有過一個女朋友,她叫小植,因為被輕視被玩弄,她投湖自殺了。這個人配不上你,他不愛任何人。你知道我有多么自責嗎?我常常想起你打來的電話,如果那天,我跟你說,沒什么大不了,這個世界上不止他一個男人,離開他就好了,你沒干什么丟臉的事,談過戀愛又怎樣,流過孩子又怎樣?絲毫不會妨礙以后遇到另一個人,那個珍惜你疼愛你的男人。這么說的話,你還會不會獨自一人走到湖里去?還沒有戀愛過的年少輕狂的我所說的“了結(jié)”,就是添在你背上把你壓垮的最后一根稻草吧。純潔美麗的你,孤立無援的你!這么多年來我憤慨不已,在心里咒罵著你的家人,你的男朋友,好想跟人談一談你,卻不敢跟任何人說起。我逃避了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所以你恨我吧?你一定滿懷恨意。
但是我見到小植向我揮手。她咧開嘴笑起來,高高地揮著手,仿佛在說:“再見了,再見了……”她的眼神如此簡單如此寧靜,好像叢林里跑來的一只小鹿,無憂亦無慮,不因這剎那偶遇而停留,只為奔往屬于她的那無可尋覓的綠野深處,永不回頭。她的身后有一艘行進中的貨船,當我看到貨船的時候,她的身影淡去,霧氣已經(jīng)消散,黃綠色江水的那一邊是烏黑的楊樹林。小植消失了。我突然止住了眼淚,慢慢地舉起了自己的右臂,接著揮手,高高地揮手。
我往回走,馬蔚就在小路拐彎的地方,紅發(fā)如火。
“你看到了吧?”她問道。我說是的。她十分激動地拉起我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說:“我就知道?!?/p>
“你呢,也看到了吧?”
“沒有,我沒看到,”她說,“我媽看到過,她看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弟弟。我弟弟那時才十八歲,跟鄰居家的一個女孩談戀愛,雙方大人之前因為建房糾紛和其它一些事已經(jīng)矛盾很深了,自然都不同意。最后他們兩個一起投河死了,撈起來時全身腫得不成人形,兩只手握在一起,分都分不開,就一起下葬的。我見到你,你就是那種被拖住了再也提不起腿腳的樣子,就是我媽那時候的樣子,那天她是準備去投江的,回來后她跟我說她看到了我弟弟。她活到八十三歲死的,從江邊回來之后那么多年一直活得利利索索的。她只跟我說過這事。所以不是你,換作別人,我也是不會說的。你運氣真的很好。我弟弟準備私奔的事是我發(fā)現(xiàn)后告訴我媽的,兩頭的親戚這才知道去車站攔住了他們,我媽媽那時有心結(jié),深怪自己害了我弟弟,呵,要說到他去尋死,我也是對不住他的……”
“你弟弟不會怪你?!蔽亦嵵氐卣f,這不是句隨口安慰的話,我覺得我有足夠的了解,幾乎要將自己的隱秘向她全盤托出。
“沒事,我知道呢,”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只怕我是不會看到的,我不像你們,沒到那個時候。但我還是想看看,明年還來?!彼恼Z氣非常爽朗。如她所言,她僅僅只是想看到那番景象,那番她母親所見的,我所見的。遇不到,也不介懷。
意想不到的事
回到我男友的房子里,還未來得及脫掉衣服,我的手機響了,黎麗打來的,她說有家書畫院需要一個文案策劃,代班五天,問我想不想去,那書畫院的院長是她老公一位朋友的伯父,正籌備搞一個大型的書畫展覽,原來的那個策劃突然因故無法參與了,時間緊,她老公現(xiàn)在四處找人未果,因為跟那個朋友業(yè)務(wù)上將有重大合作,他們特別想幫上朋友這個忙。黎麗希望我答應(yīng)下來,她知道我有這個能力?!澳阏埬晷菁倬托?,只是幾天?!彼龖┣笾?/p>
我去單位請了假。也許是拜托者的執(zhí)著我不好回絕,也許是自己的潛意識里本就有著的書畫情結(jié),就這樣去了書畫院。久聞其名的院長是個平易的人,和藹的聲調(diào)使人十分安心,除了那些書法家畫家,還有參與展覽的單位代表以及相關(guān)的工作人員,事務(wù)性的碰面與公務(wù)之外偶有的交流都未讓人感到不適。紙、墨與筆,畫冊與卷軸……曾經(jīng)非常喜歡的東西重現(xiàn)眼前,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接手的任務(wù)很重,倦怠與焦灼時不時地襲來,每當這時我就提醒自己,在這里不會太久的,堅持一下,堅持一下。
領(lǐng)受的事必須負起責任,這是從前我一貫的工作態(tài)度,即使這種態(tài)度我已經(jīng)丟失了一段時間。最重要的是每當我陷入迷茫狀態(tài)或者打起退堂鼓時,那個穿著運動服的女人的話就從我耳邊響起。我覺得不同尋常,即使那只是個夢而已。她跟小植前后出現(xiàn),我為小植而來,她是為我而來。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起來,時間好像被分割成精細的一個個小塊,被一條看不見的紅線串連拼接成滿滿當當?shù)木o密的一天。得到的贊許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安慰與鼓勵,這個地方很對,回去的夜路上我想著。
整個白天沒有機會與我男友碰面,很晚他才從店里回來,那時我已經(jīng)躺下休息了。只有一次,他突然伸手摩挲我的胳臂,他的想法我很明了,毫不猶豫地,我將臂膀從這撫觸中抽離了出來,明天還要早起,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這就是我一心所想的。他有些驚訝,我如此作為很反常,但很快他就開始撥弄他的手機。我的睡眠還沒有得到恢復(fù),總在半睡半醒之間,幾個晚上他背向我,手機的光照著他的臉,臥室一片幽藍。
第四天的清晨,我往嘴里塞了半個熱乎乎的包子,快步走著。我聽到了一個久未響起卻永不遺忘的鈴音,那是鄭施爾的專屬鈴聲。他的來電總像一個意外,從前我聽到時總會一陣恍惚,以為是自己又一次出現(xiàn)的錯覺,只要按下接聽鍵,我的心就跳得很快,歡喜太過龐大時,就會以一種生畏的方式呈現(xiàn),所以我說“喂”時,我的聲音會微微顫抖,就像我的身體一樣。
“你沒有看到我的信息吧?”
“看到了?!?/p>
“哦……都好嗎?”
“好,有什么事嗎?”
“有件事……”
“等等啊,我要上車了?!?/p>
我匆匆地收線,緊跑幾步,追上了通往書畫院方向的6路公交車。我把一疊文稿從包里拿出來,再一次進行校對,確保不會出現(xiàn)任何一點紕漏。直到晚間,我才回想起他的來電,曾經(jīng)以為不可錯過的事物就在不經(jīng)意間被錯過,而我并無多少憂懼。勞累像攥緊的拳頭,擠壓濾除了我頭腦里多余的想法,一丁點兒都不剩。我想,如果他認為必須就還會再打來的。
黎麗打來電話,說感謝我的幫忙,然而說感謝的人應(yīng)該是我。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以后可以在書畫院學(xué)習(xí)繪畫。慶功會上有個感言的環(huán)節(jié),之前我沒有計劃,卻像受到了某種召喚似的站了起來,走到了主持臺的話筒前說了這樣的幾句話:“這幾天對我來說真是非常非常難忘。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什么,我一定想說畫畫,但我說不出口,因為我從來沒有進行這方面的學(xué)習(xí)。至今為止我的人生好像一條被規(guī)尺劃出的線條,它與我的興趣我的熱愛毫無關(guān)聯(lián),就連這次成為書畫展覽的策劃工作者都像發(fā)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坐在這里,我想的是明天我就不能再來這里了,我很想握一下畫室里的筆,可直到即將離開時候,我都沒有機會去碰它一下。人的一生如果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是最大的幸福,這樣的幸福對我來說是一個夢想,它永遠存在,卻遙不可及。不過,我來過這里,就這樣已經(jīng)非常難得……”
我回到餐桌邊,其他人的發(fā)言我一句都沒法聽入耳了,一陣強烈的煩憂從心底冒出來:我將又回到我那昏昏沉沉的沖沖洗洗的日子里去嗎?頭突然開始疼痛,我擔心我會哭出來,“霍”地一下起了身,拿著會前領(lǐng)到的那個牛皮紙信封裝的工資,我打算離開。書畫院的一個工作人員走到我的身邊,他對我說,院長想跟你談一談,你跟我來吧。
一個電話
我回到了自己工作的那個公司,雖然整個白天我都不得不置身于令我極其厭倦的環(huán)境里,但是一想到晚間的七點到九點我可以呆在書畫院里,我就能勉強地支撐著過完這一天。我真的很愛畫畫。連續(xù)幾晚被提醒著該回家了時,才意識到三個小時多么短暫,簡直就是一晃而過。那個時點公交車已停止營運,我步行回去,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一趟趟地走過來既不艱難又不麻煩,因為我滿腦子都是方才修習(xí)的內(nèi)容,老師指出的要點和我練筆中出現(xiàn)的問題被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
我男友看著他的那只手機,不時泛起微笑,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我問的是你的衣服在哪里,我正在清洗自己換下的衣服,想幫他也洗一洗,于是便見到了他那番癡迷的模樣。是手機游戲吧,什么時候他熱衷于這個了。但我并沒有打探的欲望。他走到陽臺去打電話,我鋪開了宣紙,我們都無意介入到對方的世界里。他說:“一股墨臭味?!彼辉偾謹_我。
睡眠還是斷斷續(xù)續(xù),但起床不再是件困難的事,那些從肌肉與骨骼里透出的不明原因的疼痛好像淡化了一些,困倦感也如此。給小店幫工的女孩子膚色有點黑,眸子也很黑,長相不差。就像紅頭發(fā)女人馬蔚說的,少見的能吃苦。勤勞又不多話,溫馴的孩子總是招人喜歡的。我對她印象不錯,只是也沒有什么交流,我不是一個很有溝通欲的人,她也不是。這些都是支端末節(jié)。
接到鄭施爾打來的電話時,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他時隔半月后的再次來電。
“你在哪里?”
“我剛從書畫院回來?!?/p>
“書畫院?”
“是的,我在這里學(xué)習(xí)繪畫,之前給他們的畫展當過策劃,現(xiàn)在成了院里的一個學(xué)生,院長今天跟我說了一些話,想想真是太激動了。他今天看到了我畫的一個工筆人物的小畫……說起來話就長了,啊,總之非常開心——你呢,都好吧?”
“我妻子去世了……”
這就是那天他來電想告訴我的事嗎?我的心一沉,剛才那歡呼雀躍的情緒一下便煙消云散了,我為他感到難過,不單是同情。雖然她已經(jīng)昏迷了七年,“只要見到她人還在那里,心里再不舒服,還是有個著落的?!甭犓@樣說過。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樣的變故還是不能坦然接受吧。
“她走得很平靜,監(jiān)護器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直線才讓醫(yī)護警覺,搶救沒有起效。就在幾分鐘之前他們還做過檢查,顯示一切平穩(wěn)。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可以走得這么平靜。不要難過,我沒事?!?/p>
“嗯?!?/p>
“我有過預(yù)感。那天中午我看到她走到我的面前,手里舉著我以前用過的一只手機,說這個她要拿走了。我一下就驚醒過來,是做夢,她怎么可能離開醫(yī)院回到家里來呢?可我拉開柜子發(fā)現(xiàn)那只手機不見了。她出事的那天,我打電話給她那邊沒有接聽,我就只發(fā)了一條信息,如果當時我察覺到不妥馬上趕回家的話,她不會嚴重到這個程度。有許多跟她同樣病癥的人經(jīng)過手術(shù)康復(fù)了。我直到晚上才回家,她倒在地上,從早晨到傍晚!把那只手機收起來,我的心是虛的,我對不起她。我找遍了房間,每個邊角,都沒有再見到?!?/p>
“你能把她的照片發(fā)給我看看嗎?”
像奔跑一樣去生活吧
我從“愛犬之家”的門口經(jīng)過,我男友和那個年輕的幫工女孩正坐在工作臺前,夜很安靜,小店潔凈,籠子里的狗也不吵,我男友的手機橫擱在臺面上,聽聲響,他和她一起收看著的是里邊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視頻,他們發(fā)出了一陣會心的笑聲。我沒有走進小店?;氐轿夷杏训姆孔永?,洗了一個澡,我躺在床上,心頭一種莫可名狀的感情還在翻涌。
我向鄭施爾提出了一個唐突的要求,他沒有拒絕。他發(fā)來的照片讓我握著手機的手微微一顫,我停步,又慢慢地走著。走出很遠,我回復(fù)了一句話:“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今天的電話里聽出你很快樂,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時候。繼續(xù)自己喜歡的事,好好地生活。”他在與我道別吧。我想說關(guān)于院長的事,他看過我的那張小畫,說我很有天資,可惜晚了些,但一直畫下去,也是不錯的。還想說那只手機不要再找,你找不到的。然而不說也罷。我的心低沉了下去。心臟會痛,我早就知道,像從前的一次又一次,我惶恐不安,就像我始終都在等待著他的道別。我想到昨晚回來時,紅頭發(fā)馬蔚對我說:“德龍會跟那小敏好上,他們倆看上去太好了?!蔽艺f我也這么想。
這一天的五點半與前一天一樣,我從那條長著兩排高大的楓樹的路下走過,一陣風來,許多的楓葉往下落。我站在路邊,看著前頭有一片葉子從枝頭飄下。它撞到了過去的一輛小車,落到了街心。摩托車過去,一顆心被提了起來,見車輪沒有碾到它,不禁舒了口氣。一輛兩輛小車過去,慶幸它處在車輪之間,然而車速所卷起的氣流讓它移動了位置。我跑向了街心,在車笛聲里將它拾了起來,捏住那葉柄回到了人行道。垃圾桶?口袋里?我想這片葉子應(yīng)該放到哪里去呢?院長助理打來了電話,他問我,院里有個人離職了,你考慮一下,要不要來院里工作。他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單位非常好,但這是院長特地交代的,所以我就發(fā)通告給你了。我說知道了,謝謝你。
我?guī)е瞧瑮魅~往前走,當江岸出現(xiàn),我知道我要去往何處。沿著長長的麻石欄桿走著,再從一條泥濘的斜坡往下,我又站到了那條沙石小路上,江水近在咫尺。遠處隱約有行船。我蹲下來,把手里的那片葉子輕輕地放到了水里,岸沿的浪頭一下就把它給推了回來。我向水里走出一大步,用盡全力將這片濕淋淋的葉子拋向了更遠的地方,浪頭再也夠不著它了,隨江水東流,我想它終將遠去。
突然很想告訴鄭施爾,剛才我做了一件事。他會不會問為什么單單是這片葉子,你經(jīng)過的地方還有那么多的落葉?我不能把所有的落葉拾起來一一放進這條江里,但是這片可以。她不是我的,不屬于我,可我看見她怎樣脫離她的枝頭,怎樣在空中翻轉(zhuǎn)了一次,她斜著飄過的痕跡,她撞在車頂?shù)臉幼印@便是理由。她就這樣與我有了牽連,與其它的任何一片落葉不同。我要這樣跟他說。記得家里的長輩曾經(jīng)說過,鎮(zhèn)上的人要把新生兒的胞衣裝進一個陶罐,連同陶罐丟進這滔滔的江水里。
手機鈴聲響起,鄭施爾的來電,多巧。其實我們從來都很巧。他問:“你在哪里?”渡口,我說,我在渡口。他在來的路上,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他問我是否可以見面。我說好的,我有很多的話想對你說??粗鴹魅~漂去的方向,我想象著在我剛出生的那一天,我的家人從這個渡口乘船,他們在開闊的中流奮力地把裝著我的胞衣的陶罐拋向江心時的情景。那是一種多么美好的祝愿,希望那個孩子的人生如這寬廣的江流從容暢達。
我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認識他的妻子。她有烏黑的長發(fā),是卷曲著的,像波浪一樣。就在她去世的那天,那個下午的五點半鐘,我在這渡口見到了她,她對我說過一番話,我終身都不會忘記。然后我要說的是小植,也是在那個五點半鐘,夕陽落水、白霧彌漫的時分,她微笑著向我揮手。你明白你的那只手機為何會消失了吧?所以你來了。我會這么跟他說。
活著是一件多么珍貴的事,不要辜負了能跳能跑的日子。蝴蝶正飛過花間,青草所經(jīng)過的冰雪的芳香,呼吸很順暢,像奔跑一樣去生活吧。那些磕磕碰碰的日子,被拖住捆住壓住的日子,晦暗無光的日子,你以為你已到了白茫茫一片無從下腳的境地,所以你會孤單會消沉?xí)j唐,你以為你到了人生的盡頭。但是請不要停止,咬著牙就是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不知道明天將給你帶來什么樣的轉(zhuǎn)機,只因這一刻你還在走的那一步路。回頭不要緊,轉(zhuǎn)一次身,赤誠地看著那些過去,好的或者壞的,流淚,或者大笑,然后,高高地揮手。每當回頭的時候,不要忘了揮手,接著,再轉(zhuǎn)一次身。就是這樣,這是必須要經(jīng)歷的事,沒有什么要緊。我們的靈魂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授予了向前的命令,就像那永不止息的日夜奔騰的江流,這就是我們的權(quán)力?;钪?,去做喜歡的事,與喜歡的人牽手,生命是一條江河,讓這些神賦的美好托起余下的一生。只管活著,好好地活著。
施爾,我就在渡口等你,這白色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