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珙如愚,酬志了三尺龍泉萬卷書;鶯鶯有福,穩(wěn)請了五花官誥七香車。身榮難忘借僧居,愁來猶記題詩處。從應(yīng)舉,夢魂兒不離了蒲東路。 ”云冀一襲紅袍蟒帶戲服,獨個兒在房里半唱著自度的《西廂記》曲。
用舊的收音機(jī)錄滿了一磁帶不成調(diào)式的戲曲,兜轉(zhuǎn)回去,又錄他新的嗓音。他不會倦,所以,沙啞的嗓音偶爾也被他唱出一句字正腔圓。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fēng)聽馬嘶。我為什么懶上車兒內(nèi),來時甚急,去后何遲?”云冀驀然高亢起來,渾然不覺他的串詞。
“這面兒里有人嗎?”門房外,有粗厚的聲音傳進(jìn)來。云冀隨即噤了聲。好久聽到外邊金屬碰撞晃蕩的聲音,那是門落上了鎖,日子已經(jīng)晚了。云冀就在這鐵皮屋里獨自待著,又搖著擺著唱支不著調(diào)的曲子。
聽見“哧”的一笑,云冀身形滯住了。他看見黑暗處有一團(tuán)暗色閃了出來,撥了一下電閘,然后整個鐵皮廠房亮堂了起來。十來排齊整的紅皮座椅,高數(shù)尺的木頭戲臺,頂上裸著的幾匝線圈勾起幾盞吊燈。二十年前演過樣板戲的舊設(shè)施了。郊西的人都聽說過它,綠皮戲場,在莫斯科表演過的藝術(shù)家梁錦盈,最早就是從這兒出名的。
那紅皮座椅后邊探出半個腦袋,接著是身子,和一件紅色風(fēng)衣,這一切結(jié)合在一起,原來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眉角盈盈全是笑意。她貝齒輕合,清亮的嗓音從唇里流出:
“心不存學(xué)海文林,夢不離柳影花蔭,則去那竊玉偷香上用心。”聽得云冀一怔,這是絕佳的花腔嗓子,可不是下一個錦盈?
“真真相公癡樣,”那小姑娘又笑起來,“不志學(xué)海文林,羞不羞?專思竊玉偷香,臊不臊?”
“你是來干什么的?門都落鎖了,還不回去?”云冀呵斥。
“偏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么?你在這兒唱戲,就不許我來聽?wèi)蚶??沒準(zhǔn)兒我還能和你對上兩句呢?”小姑娘坐下,蹺起腿,有些與年齡不符的魅惑。
“你叫什么名字?”
“我么?紅衣。紅袖添香的紅,綠衣捧硯的衣?!蹦羌t衣少女格格輕笑,明顯隨口謅來一個名字。見她慵著起身,壓下聲音:“替我化化妝吧,我也唱幾句戲?!?/p>
云冀怔,不由身下臺來打開妝盒,嫻熟地用女人般細(xì)膩的手指拂上紅衣的眼睫,細(xì)長勾起一彎眼影。他覺出紅衣的臉顫了顫,于是,手又撫了上去,一層層撲上了粉,又抹上胭脂。云冀想,于是后退一步,他看見這可人兒倦著睜開眼,遠(yuǎn)山黛眉展開,在脂粉畫軸上,舒開一卷濃淡山水。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云冀想起晏小山寫“遠(yuǎn)山眉黛長,細(xì)柳腰肢裊”,果然不假。待到她水袖輕攏,羅裙曼垂,他想他看到了六朝金粉,三楚精神。
而上一個花搖云鬢的姑娘婀娜臺上時,已是七年。那叫作錦盈的姑娘,彼時只有十八九歲。云冀那時也是二十出頭的小伙,正是雄姿英發(fā)年紀(jì)。云冀是伴著錦盈,到綠皮戲場來,面試《西廂記》的角兒。
“張云冀,你戲底子不錯,可聲音不行,太啞太厚,唱不了旦末凈雜?!蹦菣M架著一副圓眼鏡的導(dǎo)演說,不等云冀分說,又唱了一個名:“下一個,梁錦盈!”
“也算得五湖四川看遍,不道是六朝三楚情牽。只在那戲臺兒上,方見得湛湛青天。且不論西子太真模樣,又不說宮臺朱院風(fēng)情。卻曉得今個兒看,梁生錦盈來也?!卞\盈未待從幕后擺出,先唱上了。導(dǎo)演一怔,一枚玉人兒從臺后轉(zhuǎn)上臺前,一步一挪,蛾眉輕挑,勾出風(fēng)情無限。那下巴微頷,錦盈后退一步,櫻唇半啟,欲笑還顰。眼鏡導(dǎo)演看著入癡,不自覺地站起身來。
錦盈就那樣被綠皮戲場錄上了,導(dǎo)演念云冀有戲子身段,也收了他作化妝師學(xué)徒。云冀?jīng)]有天生好嗓子,卻有一雙巧手,修長手指拉得動胡琴,抹得了脂粉。有他妝成的旦角兒,都要增艷幾分,再有錦盈那不知倦的嗓門身段兒,一時綠皮戲場火紅半邊天,上下都盼著錦盈演一出《西廂》。戲場再加五十席也不夠,錦盈只消柳眉一展,土豪巨富就肯擲千金,搶一席前排席位。
云冀覺著,當(dāng)下的紅衣就比當(dāng)年錦盈一般無異,只清亮的聲音低回了下來,更添了些哀傷之意,紅衣低垂眼瞼,只輕輕舞唱:“想著你廢寢忘餐,香消玉減,花開花謝,猶自覺爭些;便枕冷衾寒,鳳只鸞孤,月圓云遮,尋思來有甚傷嗟?!?/p>
云冀坐在臺下,只見紅衣一折連一折跳,演到“待月西廂”,卻多的是一種哀調(diào)。一出《西廂記》,倒似《桃花扇》一般凄傷。云冀只是看,直到紅衣斂了袖,欠了身,換下了戲服,也仍愣愣出神。
“哈,呆子。”紅衣一指點在了云冀鼻尖兒,她又恢復(fù)了女孩神韻。眉眼彎彎,又湊到云冀跟前:“張生,我美么?”
云冀笑,聽見門口金屬嘩啦的聲音,門開了鎖,衛(wèi)門的老頭來了,一夜過了。紅衣只向云冀媚笑一眼,挎上包,也不道別,娉娉婷婷地從門口走出去。
那是什么時候呢?大約是云冀二十四歲時候了。錦盈一直在綠皮戲場里舞著,舞出了名頭,被送上北京去唱《桃花扇》。云冀送行,他沒離開過郊西,這是離外鄉(xiāng)最近的一次。
“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云冀說。
“好啦,早些回去。這里人多,徒讓他人看笑話?!卞\盈按住云冀,并沒對戲,只是勸他回去。
錦盈一去確實沒有“一春魚雁無消息”,她走后半月,郊西大小報刊上就登滿了“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梁錦盈”的字樣。云冀一張都沒看,他想,一個好端端的演員,怎么變成表演藝術(shù)家了呢?接著,他收到了錦盈的信。
“戲臺呀,只會越來越大,你上去,就下不來了?!蹦鞘切抛钅┮痪洌\盈說北京是個好地方,她會一直在那里,不回來了?!耙粍e兩寬,各生歡喜?!彼f。
云冀仍在綠皮戲場化妝間里,也仍舊化得出傾國的美人。他曉得化妝師是成不了藝術(shù)家的,就去不了北京。因著他開始在夜里躲著,穿上戲服咿咿呀呀,盼著能練出一口花腔婉轉(zhuǎn)。
錦盈去后,綠皮戲場破敗了許多。從她在時的三日一出,到一周一出,兩周一出,現(xiàn)在等上兩個月也不定演得上一出。眼鏡導(dǎo)演已經(jīng)許久沒來了,只有守門的老頭還天天如期而至,開門鎖門。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毖坨R導(dǎo)演這樣安慰云冀,也算他安慰自己演員一個個離開的事實。云冀喝一杯酒,像是接受了這句話。
他開始疑那是夢了,紅衣自那夜后,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不見來聽?wèi)?。到第七天時,則又如夢一般,一指點醒了在臺下瞌睡的云冀。
今兒怎么不排戲?她問,瞥見臺上有一本《桃花扇》,便拿來唱:
“生來粉黛圍,跳入鶯花隊,一串歌喉,是俺金錢地。莫將紅豆輕拋棄,學(xué)就曉風(fēng)殘月墜?!背奖M心,竟搶過紅牙板也拍起來。
“原來,這香君也是妓女么?”唱罷,只十四五歲的紅衣有些失神,低聲道。
“我不愛《桃花扇》,”云冀起身,像是自語,“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何況戲子演作婊子。”
紅衣斜他一眼,并沒答話,只是央他為自己描一妝香君。云冀猶豫片刻,終是沒拒絕她,他又打開小妝盒,拿出紅油彩,涂在她鼻窩兒上,深淺描眉,一彎垂柳。再淡抹一弧兒胭脂粉黛,散開一頭青絲,那妝就算化完了。云冀悄悄從后邊走開,請紅衣睜開眼。只是長長的睫上落了點粉,她一動,皺眉,輕輕拂下脂粉,這才把眼睛整個亮出來。她眼中沾了點粉,生了淚珠兒,像是金陵的水,眼里是秦淮一片明月。
“點點碧血灑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壯。空留桃花香?!币娫萍桨V相,紅衣一笑,吟出桃花扇上的句子。
“香君有你半分好看,也不枉了她傾倒一片秦淮?!痹萍叫Υ穑澳闳羰乔鄻歉杓?,只怕是任誰也做不得君子了?!?/p>
紅衣有些怒色,眉頭蹙了起來,站起身:“青樓歌姬又如何,是天生低你一等么?風(fēng)塵客就配不上你這般君子了么?”
“小生侯方域,書劍飄零,歸家無日。”云冀不答她,只隨意在眉間一抹胭脂,戴上巾帽,“來,紅衣,與我唱一曲?!?/p>
二人像是有約黃昏后,每逢七天,紅衣就著一襲紅色風(fēng)衣,夜里神秘地從戲臺后邊出現(xiàn)。與云冀相諧一曲。說來也怪,云冀本是煙熏嗓子,這多年做作戲腔也難改他嗓音。然而這段日子與紅衣搭戲,竟將嗓子琢得圓潤,就如昆曲里的小生,高低婉轉(zhuǎn),春花秋月,落日大旗,都在一副嗓子里了。
“不像不成戲,真像不成藝,悟得情和理,是戲又是藝。”云冀也把曲兒唱給眼鏡導(dǎo)演聽,導(dǎo)演只這么回答他?!澳闵ぷ右呀?jīng)不錯了,只是少點韻。演戲要聲兒好,也得有情。錦盈她,就是多了一味風(fēng)情?!?/p>
綠皮戲場忽然被郊西的人們想起來,是在政府號召文化建設(shè)的時候了。有人想到郊西以前有個綠皮戲場,于是被提上了發(fā)展項目,就有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可綠皮戲場已經(jīng)是人去戲空,演員數(shù)兒都撐不起一臺戲。這時導(dǎo)演一拍桌,唱一臺成名曲《桃花扇》,讓化妝師張云冀去演侯方域,一神秘少女來唱香君。余下演員訝異,原來這老頭偷偷還培養(yǎng)了兩個新戲子呢?
自然,香君就是被云冀一口捧上去的紅衣。紅衣聽這消息后只是緘默,許久才答應(yīng),只是要把日期定在周日,她有工作。90年代,十四五歲也學(xué)會了掙錢。
綠皮戲場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么熱鬧了,往日的土豪巨富又伴著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坐上了觀眾席,聞訊而來的群眾占據(jù)了剩下的席位。云冀許久沒抹過這般重的胭粉了,這算是他舞臺首秀嗎?也算是,他和她的第一次同臺。云冀已近而立了,難得心動一回,竟為了一個比自己小一半歲數(shù)的女孩。
紅衣姍姍來遲。乘著眼鏡導(dǎo)演上臺講話的工夫,云冀的修長的手指又一寸寸撫過她幼嫩的肌膚,為她化妝已經(jīng)成了一種莊重的儀式。他把紅脂抹在自己唇上,然后向她的侵犯去。紅衣還未出口尖叫就被他厚實的唇封住,手也被他箍住,他將唇脂一點點印在她唇上,才慢慢脫身。
“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它不斷?!痹萍叫?。正是導(dǎo)演催紅衣候場,她匆匆去了。
臺下,水袖輕揚(yáng),青袍漸舞,只聽得那柔情萬種飄來,“香夢回,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記?!?/p>
觀眾漸漸入了戲,偌大場地竟雅俗同噤了聲。那不是紅衣,就是李香君。小小身段,舞著身子也有秦淮禍水的味道。與云冀搭戲,縱是云冀一字千轉(zhuǎn),也自然黯淡了下去。初次上臺的紅衣從聲到魂兒,小小的身子都勾住了男人的眼睛。
“紅漪——”底下有土豪輕呼。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小生念白旦角唱腔,唱到最后一句詞,謝幕。領(lǐng)導(dǎo)帶頭,掀起一波一波的掌聲。紅衣盈盈鞠下身,挽上云冀的臂。不知怎地,云冀覺著紅衣挽得緊,她身上有密密汗珠。眼鏡導(dǎo)演罕見地?fù)Q上了正裝,上了臺。
“感謝大家精彩的表演,下面請各位演員休息一下上臺亮相?!?/p>
云冀只覺紅衣的手開始用力抓他的臂彎,刺得生疼。他又挽她緊了些,他覺得他像哥哥一樣??墒?,僅止于哥哥嗎?云冀?jīng)]再想下去,挽著她走下了后臺。
紅衣胡亂洗掉胭脂白粉,換上風(fēng)衣,挎上包,急匆匆就往后門走,卻掙扎打不開,被鎖了。云冀換上便衣進(jìn)來,接她去上臺謝幕,正對上她絕望的眼神。紅衣未等他訝異,撞開他,從后臺上去。只聽山呼海嘯的掌聲,讓紅衣定在了臺中央。
“請香君的演員,紅衣,作代表發(fā)個言?!毖坨R導(dǎo)演笑容可掬,略欠身把話筒遞了過去。紅衣怔,并沒接過話筒,只是一步跳下了臺階,向門口奔去。導(dǎo)演表情一僵,只見觀眾席上一位當(dāng)?shù)鼐薷唬搽S著追了去。
“紅漪!出來賣的紅漪!”這一回大家都聽清了,更多的目光注目過去,紅衣被那巨富追到在門口。
“我說這么熟悉呢,紅漪,你找得我好苦?!蹦蔷薷华熜χ?,近乎嘶吼,“諸位看好了,臺上這位冰清玉潔的香君,就是咱郊西的小賣貨紅漪。十幾歲呢,就給人來玩。看這身段,都是從床上練出來的。聽這嗓子,怕是一聲聲給男人叫出來的?!?/p>
紅衣,或說紅漪,一轉(zhuǎn)身,身子發(fā)紅。被富豪揪住,拉拉扯扯,相互咒罵些什么,眼鏡導(dǎo)演被這忽然的變故嚇到呆滯。領(lǐng)導(dǎo)面色逐漸陰沉而至鐵青,猛力一呼:“像什么話?好端端的戲院,藏污納垢???”
觀眾蒙了神,只一回頭工夫,紅漪與那巨富就消失在了戲院門口,隱約聽見女人的尖叫。
戲的場次漸漸多了起來,也偶爾有外地游客來看,或是外地劇組來表演。眼鏡導(dǎo)演五十多歲,又精神煥發(fā),帶上新的一批演員,排一出出新劇。云冀成了新的臺柱子,眉目間也有了情和神,唱腔圓潤,唱得出張生柔情似水,也唱得出方域點點心碎。
“下周有去北京的展演,你去嗎?”眼鏡導(dǎo)演架上二郎腿,問云冀。
“你知道我從來不離開郊西?!彼稹?/p>
“還是那件事???那些鶯顛燕狂,關(guān)甚興亡??咨腥蔚脑挕<t漪這姑娘,我找了郊西二十多家店,都沒再見過她。”
“不聊這個,綠皮戲場要搬了吧?”
“是啊,現(xiàn)在比七年前還熱鬧了,挺舍不得的。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p>
“你好好排練一下去北京的表演吧。先走了。”眼鏡導(dǎo)演別過云冀,恍恍惚惚聽見門外有女聲在唱戲,聲音有些耳熟:“眼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眼鏡導(dǎo)演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作者簡介:李胤潛,2001年6月出生于湖南株洲,高二學(xué)生。其部分小說、散文作品,2017年獲得第五屆全國語文素養(yǎng)大賽高中組一等獎,2018年獲得第二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比賽一等獎,導(dǎo)演的話劇《新青年》獲得湖南省中學(xué)生舞臺劇比賽一等獎。
其作品集《零點一刻》即將出版。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