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復(fù)仇的密探

2018-09-20 03:03紫嵐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貓兒營長刀子

1

爺爺撩起白板皮褂子的下擺,從腰間摘下刀子,放在炕桌子上。刀子藏在皮鞘子里,皮鞘子上了桐油,現(xiàn)在有點汗津津的,散發(fā)著爺爺身上的溫度。

爺爺斜著身子坐在炕沿上,注視著刀子。刀子的身旁就浮現(xiàn)出一把烏黑的盒子槍。爺爺有些悵然。他滿以為王營長今天會把槍給他的,但是沒給。王營長說,本來今天要給你授槍的,因為我們相信今天的考核你肯定沒問題,沒想到最后一發(fā)子彈中了八環(huán),差一發(fā)也不行;關(guān)鍵是你的心力不夠,你老想著報仇,急著要殺仇人,一急,槍就不聽使喚了……爺爺看出來了,王營長最終沒把槍給他,不光是王營長說的那樣,還有王營長對他到底是心存戒備的,怕他拿了槍一去不回。因為王營長不給他槍,卻給他安排了一個非同小可的偵察任務(wù),要他深入到土匪的老窩里去,摸摸那里到底有什么動靜。王營長說,情況緊急,你明天一早就出發(fā),記住,一定要摸到土匪的老窩,把那里的情況帶回來;記住,到了土匪的老窩千萬不能輕舉妄動,我要你安安全全地回來。

奶奶端著一碗熱水,輕盈盈地走過來,然后把碗放在炕桌子上。奶奶說,洋芋快熟了,先喝點水。爺爺抬頭看著奶奶說,我吃過了。爺爺說這話時,他注視刀子時的那種凝重表情散開來,消失了,眼睛里透露出一絲驕傲和滿足,還有一份只有奶奶感覺到的暖意。奶奶問,又在武工隊吃的?爺爺說,嗯,王營長又給你和漢強(qiáng)(就是我父親,這會兒正在炕的另一頭酣睡)帶了一份。爺爺說著,起身過去,把剛掛在墻壁木橛子上的牛毛褡褳取下來,往外掏東西,掏出了一個深綠色有弧度的鐵盒子。奶奶知道,多半又是香噴噴的白米飯。自從爺爺認(rèn)識了解放軍武工隊的人,只要去了武工隊,回來時總會給她娘倆帶些吃的來,不是白面饅頭,就是大白米飯。當(dāng)她第一次吃著白米飯時,對這個事實總感到有些恍惚,好像不是真的。因為這之前她們從來沒見過白米飯,想都沒想過。奶奶說,武工隊的人真好。爺爺說,嗯,他們都好。奶奶從爺爺手里接過鐵盒子,白米飯的香味便很快進(jìn)了她的鼻子。她把鐵盒子抱在胸前,走到炕的另一頭,柔聲叫喚父親,漢強(qiáng),漢強(qiáng)!

奶奶和父親坐在炕的另一頭,一筷子一筷子地細(xì)細(xì)品嘗著白米飯。白米飯盛在黑碗里,顯得特別白,就像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雪。爺爺坐在對面,把刀子的皮鞘子打開,抽出了半截刺眼而冰冷的銀光。刀子在爺爺?shù)氖掷锓D(zhuǎn)來翻轉(zhuǎn)去,半截銀光就在刀子上跳躍,忽閃。刀子身長七寸,做得很精致,單刃劍形,刀把子是烏黑油亮的牛角和金色黃銅的有機(jī)組合體;刀身兩面靠近刀把子的地方刻著“殺馬”兩個字,字體渾身是殺氣。爺爺右手握著刀把子,左手撫摸著刀子的身體,動作很認(rèn)真,很細(xì)膩,很投入。他的目光順著刀刃一次次飛速刺出去,一次次刺穿了仇人的喉嚨和胸膛。爺爺終于把刀子放在了炕桌子上,然后拿起刀鞘子,刀鞘子的一面還有一個五寸長的副鞘,爺爺打開副鞘,又抽出了半截刺眼而冰冷的銀光。兩把刀子長得基本相似,在同樣的位置刻著同樣的兩個字“殺馬”。不同的是小刀子雙刃,刀刃的末端到刀尖的收縮幅度較大,看起來是個等腰三角形,刀刃的末端兩邊又以尖角向里向后急劇收縮,收縮成了一寸多長的刀把子,刀把子的末端是一個鏤空的環(huán)。很明顯,這把刀子應(yīng)該叫飛鏢。爺爺?shù)倪@兩把刀子有兩個共同的名字,一個叫殺馬刀,一個叫兄弟刀。

2

爺爺出城的時候五更已過,天還是漆黑一片,寒風(fēng)颼颼地飛過,扇疼了爺爺?shù)哪?。走到一個叫扎門的地方時,爺爺聽到了清晨的第一聲鳥叫。這是野山雀的叫聲,叫聲一出嗓門,就被凍得失去了水分,微弱、干癟,后半截聲音直接被凍爛掉在了地上。

爺爺?shù)纳砩线€不算太冷,他在白板皮褂子上面扎了一條褐色腰帶,腿上穿的是奶奶給他縫的棉褲,雖然很舊了,打了好幾塊補(bǔ)丁,但畢竟是棉褲,扎著綁腿,風(fēng)進(jìn)不去。爺爺走的時候很想穿上王營長給他的那雙半新的翻毛高靿兒皮鞋,但王營長早就給他交代,不能穿這雙皮鞋去執(zhí)行任務(wù)。他自己也明白不能穿,土匪一見他腳上的皮鞋,就全露餡了。因此,他只好穿上他的圓口布鞋,鞋是單鞋,鞋口又低,露著黑布襪子。不過,爺爺?shù)哪_并不冷,不停的疾走使他的腳始終保持著一定的溫度。爺爺身上最冷的是兩只耳朵。出門的時候奶奶把她縫制的兔皮耳套親手戴給了爺爺,可爺爺一出門就把耳套摘下來裝進(jìn)了褡褳,戴上耳套會影響聽力。一路上全憑兩只耳朵和一雙眼睛,所以,他不能把耳朵舒舒服服地藏起來,他只能把手袖在袖筒里焐熱,再用手去焐一下耳朵。

再往前走,就是牛心山,山腳下住著幾十戶人家。王營長早就對爺爺說過,那里是土匪的前哨,不少村民屬馬步芳的族系,好多人都是馬家軍的兵卒。馬家軍兵敗后一些殘兵敗將隱藏潛伏在這里,還煽動策反了這里的居民,別看他們種田放牧,其實,屁股后面都藏著刀子和槍,他們蠢蠢欲動,和牛心山以南的土匪遙相呼應(yīng),1949年解放軍的一支先遣部隊從甘肅西南經(jīng)循化過來,派出的一個偵察班走到這里后,全都被他們殺害了。爺爺記得,那次解放軍大部隊過來后從這里抓了好幾個人,帶到古城審問。從他們的地窖里搜出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尸體明明擺在他們眼前,可他們就是不承認(rèn)。爺爺居住的村子離這里不遠(yuǎn),他隔三岔五來這里補(bǔ)碗,他認(rèn)識這里的好多人,熟悉這個地方。經(jīng)王營長這么一說,爺爺再回頭一想,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不少疑點。他每次來這里,總會被一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繞來繞去地盤問,問他這幾天古城村子里來了什么人,問他哪天去過平安,在平安見到了什么樣的人,平安發(fā)生了什么事等等,他們有意無意地搜爺爺?shù)纳?,在他的褡褳里翻來翻去地想要發(fā)現(xiàn)點什么。他們多半穿得很光鮮,有人還穿著半新不舊的翻毛皮鞋,就是后來王營長送給爺爺?shù)哪欠N;還有人腰里扎著皮帶,和王營長他們扎得那種差不多。爺爺當(dāng)時總以為這些人會營生,所以才有這些東西用,直到后來知道了他們的身份,才明白那些東西是哪來的。武工隊到來之前,平安、西寧、湟中等地發(fā)生了好幾次匪亂,土匪們攻擊當(dāng)?shù)卣畽C(jī)關(guān),抓了好幾個小峽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把馬刀架在脖子上,像拉鋸那樣一刀一刀地活活把頭割下來,還當(dāng)眾把女工作人員的衣服剝光,輪奸她們,然后把馬刀插進(jìn)下身致死……土匪們撤走后,他幫幸存者收拾了尸體。爺爺了解到,土匪頭頭是馬家軍的軍官。

爺爺?shù)诙煊秩チ伺P纳窖a(bǔ)碗,他要弄清楚那里到底還有沒有土匪。果然,平時牽牛趕羊、扛鐵锨握榔頭的人那天全換了行頭,他們大模大樣荷槍實彈,有的扛著長槍,有的挎著短槍,有的提著馬刀,其中還有的穿上了軍服。爺爺看得很清楚,他們穿的軍服與十幾年前打死我大爺?shù)鸟R家軍穿的一模一樣。狗日的們個個神氣活現(xiàn),耀武揚(yáng)威的。他們聚在一個麥場上,大聲粗野地說著什么,一見爺爺出現(xiàn),就把嘴收斂起來了,他們問爺爺,漢娃子,日奶奶的做啥來了?又來補(bǔ)碗了?他們一直這么叫爺爺,總要把爺爺和他們區(qū)分開來。仇恨的怒火燒著爺爺?shù)男靥?,他恨不得抽出刀子把那些狗日的一個個捅死。不過,爺爺還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他知道不能那么魯莽,眼前的情景他連下手的機(jī)會都沒有。爺爺笑著說,是啊,光陰要緊,眼看又揭不開鍋了,到阿哥們的地方來尋點光陰。土匪們威風(fēng)凜凜地大聲說,漢娃子,你隨了我們,跟我們殺共產(chǎn)黨,把他們?nèi)珰⒐?,到時候有你吃香的喝辣的,給你娶上兩個媳婦,再搶一個共產(chǎn)婆當(dāng)小老婆,三個女人,把你舒坦死。他們望著爺爺,淫邪地狂笑起來。爺爺笑著說,好是好,可我干不了那些事,我沒那本事,那種事只有你們能干,我就給你們補(bǔ)補(bǔ)碗,討個飽肚子。土匪們鄙夷地說,看你這個樣,我們就知道你沒那本事,你們都是這個樣子,所以天下還是我們的,你們就等著給我們繼續(xù)當(dāng)長工受黑苦吧。爺爺說,是是,阿哥們都是厲害人,你們今天這是干啥呢?這等陣勢難道真的要去殺共產(chǎn)黨嗎?土匪們趾高氣揚(yáng)地說,早就殺開了,你不知道吧,你看著,共產(chǎn)黨馬上就完蛋了,漢娃子,你去平安、西寧看看去,看看我們的陣勢,你就明白天下是誰們的。爺爺說,平安、西寧已經(jīng)殺開了?土匪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嚇?biāo)滥銈冞@些屁了。爺爺說,那我還真不敢去。這時候,一個穿軍服的土匪朝爺爺走過來。爺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爺爺?shù)哪X海里立時浮現(xiàn)出十幾年前打死我大爺?shù)哪莻€馬家軍,他覺得和眼前這個一步步逼近的土匪一模一樣,也是穿著這樣的軍服,也是絡(luò)腮胡子,滿臉的殺氣,眼睛里全是狼一樣的狡猾和兇光。爺爺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右手悄悄地伸向腰里硬錚錚的刀子。不過,這個土匪沒再往前走,他停下來,兩眼賊溜溜地打量著爺爺,然后說,漢娃子,我看你是個有用的人,你明天就去平安,看看那里共產(chǎn)黨有啥動靜,看仔細(xì)些,然后回來告訴我們。爺爺說,我不敢去,我害怕。團(tuán)長對爺爺說,看你這點球膽子,你是漢娃子,共產(chǎn)黨不會殺你,如果碰到我們的人對你動手,你就說我韓團(tuán)長派你來探消息的。爺爺?shù)哪X子一轉(zhuǎn)說,我就怕共產(chǎn)黨會殺我,聽說那些人壞得很,所以,我的鋦子快用完了,可我不敢去平安、西寧進(jìn)銅片,好長時間沒去了,就怕共產(chǎn)黨給抓了。韓團(tuán)長的絡(luò)腮胡子里露出一臉奸笑,對爺爺說,看來你漢娃子也是恨共產(chǎn)黨的,這就對了,日奶奶的們想共產(chǎn)共妻,想把我們殺掉搶地盤,我們偏讓他們共不成,把他們趕出青海!漢娃子,你去,膽子放大,放機(jī)靈些,探到消息回來我有賞,保你半年不用出去補(bǔ)碗,我們的人去很危險,日奶奶的共產(chǎn)黨狡猾得很,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韓團(tuán)長對眾土匪說,有破碗爛盤的都回去拿出來,讓漢娃子多補(bǔ)幾個。

天還沒亮,黑得不見底,放哨的肯定認(rèn)不出他是誰。他又不知道土匪們的暗號接頭語,土匪一聽到動靜,或者問來人是誰,或者就會直接動手,要是他說他是補(bǔ)碗的漢娃子,他們不一定相信,土匪對他放槍也是極有可能的。所以,爺爺就故意將走路的動靜放大,又是跺腳,又是咳嗽,證明他來得光明正大,也為了避免和土匪突然遭遇而遭不測。爺爺本來要唱一段秦腔,可最后還是唱起了“花兒”,一唱“花兒”,土匪們就知道來的是本地人,說不定還能聽出是他補(bǔ)碗的漢娃子。爺爺唱的是《眼淚的花兒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走遠(yuǎn)咧

越走呀越遠(yuǎn)了

心里像刀子者攪亂了

哎,哎喲喲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走遠(yuǎn)咧

越走呀越遠(yuǎn)了

褡褳里的鍋盔者輕哈了

哎,哎喲喲

心里的惆悵者重哈了

哎喲,哎喲,哎咳喲……

爺爺一唱起來,就完全走出了剛才唱“花兒”的初衷和目的,他唱得很投入很動情,把那種離別的心痛和不舍,以及對前路的迷茫和失意唱得非常到位。寒風(fēng)颼颼地吹過,爺爺?shù)母杪暲涞弥贝驊?zhàn),渲染出了那份傷痛和悲苦的深度。

爺爺邊走邊唱,唱到第二首時,他感覺到土匪的崗哨該出現(xiàn)了。爺爺這么想的時候,突然從他的右前方傳來了一聲:“做啥的?”不過,爺爺聽出來了,問話的警惕性和防范性并不是很強(qiáng),土匪很可能從爺爺?shù)母杪暲镆呀?jīng)聽出了來人是誰。爺爺回答,補(bǔ)碗的。

馬海嗎?

漢娃子。

日奶奶的,我聽著就是你,這么早干啥去呢?

土匪的話音剛落,人就到爺爺?shù)难矍傲?,手里握著長槍,背上背著馬刀,擋在爺爺?shù)膶γ?。爺爺說,阿哥的好耳力啊。土匪說,你沒看我們是做啥的。又問爺爺,這么早的,來做啥?爺爺說,好我的阿哥哩,前幾天韓團(tuán)長叫我去平安打探共產(chǎn)黨的動靜,我在平安轉(zhuǎn)了幾天,除了幾個民兵,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動靜,回來給韓團(tuán)長說,韓團(tuán)長不但不給我說好的賞錢,還罵我沒好好打探,沒球本事,叫我滾——這你是知道的。可你們也清楚,我也是恨共產(chǎn)黨的,后來我就天天去平安,想給韓團(tuán)長打探些有用的情報,可是,還是沒什么動靜,就那幾個民兵在轉(zhuǎn)悠,不好的是,民兵卻把我給盯上了,他們賊溜溜地看我,問我這個那個的,搜我的褡褳,不讓我在那里擺攤子,還把我一個好好的弓子鉆砸壞了,那些壞蛋壞了我的營生,肯定還懷疑我是你們的人。我一個窮補(bǔ)碗的,家里婆娘娃娃要吃飯呀,一旦被他們識破我是你們的探子,那不就完了。我得先避避風(fēng)頭,不能自投羅網(wǎng),一來消除他們對我的懷疑,二來我可以多補(bǔ)幾個碗——家里快要斷煙火了。

土匪問,那你這是去哪里?

爺爺說,化隆,好長時間沒去化隆了,想必有活兒等著我呢,路遠(yuǎn),就早早動身了。

土匪說,漢娃子,你好苦性。

爺爺說,沒辦法,都是共產(chǎn)黨和窮光陰害的。

土匪說,趕緊走吧,天亮前就翻過青沙山了。

3

爺爺?shù)娇徱呀?jīng)是午后了。他一路上通過觀察和探聽,知道土匪的營地可能在一個叫阿什努的地方,而巴燕的一個鐵匠對他證實了這一點。爺爺看見那個鐵匠時,他正坐在黑乎乎的鐵匠鋪門口,大約五六十歲,面相和善憨厚,關(guān)鍵是他在抽一支羊腳巴煙瓶,沒戴帽子。爺爺就知道可以向這個人問點情況。爺爺先向鐵匠討水喝,讓鐵匠知道他是個補(bǔ)碗匠。鐵匠對爺爺一個上午走這么長的路驚嘆不已,夸爺爺?shù)哪_力好,是個厲害人。言來語去,兩人投機(jī)得很。鐵匠說,娃娃,不能再亂竄了,不能再往前走了,你就在這里支起攤子,活兒肯定有,晚上就睡在我鋪子里,明天再回去。爺爺問,為什么不能亂竄,不能往前走了?鐵匠說,你不知道,這里是土匪的天下,他們藏在阿什努,人多著呢,你一個生人,不怕被那些壞蛋抓了去挨打嗎?狗日的們壞透了,叫我給他們做這做那,可從來不給錢,不做就打我,我的鐵都給他們打刀子打馬掌打完了,你看,就剩這點爛鐵了,沒法活了……爺爺和鐵匠分享了自己的青稞面焜鍋后,還是往前走了。鐵匠在后面說,娃娃,你咋這么犟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可要小心??!爺爺回頭笑著說,天黑回來,就睡你這里。

爺爺在阿什努選了一塊人多的地片,開始招攬生意。他把褡褳里的家當(dāng)一件一件掏出來,擺在一片褐子布上。有一個皮繩鉆,有剪刀、大小銅片、釘子、錘子、鑷子、鋼鉆、鋼銼,還有一只打了蝴蝶鋦片的白瓷小碗。當(dāng)取出那些美麗的鋦片時,爺爺?shù)难矍耙粫r間綻放開了梅花、牡丹、柳葉等花草,落下了燕子、鴿子、蝴蝶、蜜蜂等鳥雀昆蟲,還有祥云朵朵,星星、彎月爭相輝映。它們放著金子的光芒,熠熠生輝,使他腳下這塊灰沓沓、亂糟糟的土地生動起來。

爺爺盤腿坐在腳下的褐子布上,調(diào)好皮繩鉆,把一塊巴掌大的白瓷片放在一塊方木上,金剛鉆頭瞄準(zhǔn)白瓷片上的一個地方,皮繩鉆就在爺爺?shù)氖掷飭鑳簡鑳旱貋砘匦D(zhuǎn)起來,輕盈靈動,緩急適中,張弛有度。鉆頭與瓷片的觸點沒有絲毫錯位,旋轉(zhuǎn)是它的步伐,不管是向前轉(zhuǎn)一圈,還是向后轉(zhuǎn)一圈,它都在前進(jìn),一步一步往瓷片的內(nèi)里深入。

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爺爺相信他的金剛鉆,同樣相信他自己。我太爺生前給我爺爺教了三樣?xùn)|西:補(bǔ)碗的手藝、洪拳和漢字。補(bǔ)碗是我們李家祖?zhèn)鞯氖炙?,爺爺十五歲就出師了,成了一個獨立的年輕補(bǔ)碗匠,他就開始背著補(bǔ)碗的工具和材料,由近及遠(yuǎn),走向了江湖。自從馬家軍打死我大爺后,我太爺就開始給我爺爺教洪拳,一直教到爺爺二十一歲和我奶奶定了親,整整教了十年,然后叫爺爺自己去練,自己琢磨。爺爺練洪拳的時候始終把打死我大爺?shù)鸟R家軍當(dāng)作假想敵,可以說,他踢出去的每一腳,打出去的每一拳都是有的放矢。爺爺練拳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有朝一日給我大爺報仇雪恨。太爺給爺爺教拳的時候卻從來沒說過要他去報仇,他給爺爺講的是家族歷史,他說,清朝乾隆年間修筑了這座軍事防務(wù)城池,太爺?shù)奶珷數(shù)奶珷數(shù)奶珷攺年兾骼霞艺鞯竭@里成了一名守城軍士。老人家當(dāng)時是守城軍隊的武教頭,教的就是洪拳。太爺說,洪拳是我們李家代代相傳的武功,不能丟,太爺還再三告誡爺爺,學(xué)習(xí)洪拳的目的僅此而已,附帶的價值也無非是強(qiáng)身健體、修身養(yǎng)性和防身,而不是為了去冒險,樹敵。爺爺有些恨太爺,恨他失去了血性,把殺子之仇給忘了,教他武功卻從來不說要他給哥哥報仇。爺爺十九歲那年鄭重發(fā)誓他要去給自己的哥哥報仇。那天是田社,家家戶戶都在上墳祭祖,空氣里彌漫著悠悠哀思。爺爺跪在我太奶奶和大爺?shù)膲炃?,他手里燒著紙錢,眼里默默地流著淚。眼淚停下后,他就對著我太奶奶和大爺?shù)膲烆^說,媽,哥,我要給你們報仇,我一定要殺了那個馬家軍!爺爺說這話聽起來很平和,聽不出殺氣,可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就像一根根鋒利堅硬的鐵橛子打進(jìn)地里。我太爺站在一邊,被爺爺?shù)脑掦@呆了,他沒想到,這個仇恨原來一直在爺爺?shù)男靥爬锘钪紵?,并不像他所判斷和希望的那樣熄滅了,他先前?dān)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fā)生了!爺爺跪著轉(zhuǎn)向太爺說,爹爹,我要到馬家軍里去當(dāng)兵,你讓我去吧!太爺看著跪在地上向他請求的爺爺,他的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他的兒子到底是一個血性男兒,悲的是他擔(dān)心恐怕再會失去一個兒子——我爺爺,他唯一的一個親人。太爺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不能再失去這個兒子,說什么也不能。太爺就那么怔怔地、無比憐愛地看著我爺爺,他的枯凹的眼角浸出了淚水。他慢慢俯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我爺爺肩頭,一只手撫摸著爺爺?shù)念^發(fā)說,娃娃,我不能讓你去,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爺兒倆了,我要給你娶媳婦成親,你要給我生孫子,你要給我養(yǎng)老送終啊!爺爺說,爹爹,我殺了那個狗日的馬家軍,給哥哥和媽媽報了仇,我就回來。太爺說,娃娃,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能殺得了他嗎?就是殺了他,你還能回來嗎?爺爺說,我一定會殺了他,我會回來的。萬一回不來呢?爺爺說,爹爹,您教了我這么多年的武功,這幾年我一個人去了那么多地方,走了那么多路,經(jīng)了那么多事,你還不相信我嗎?太爺說,娃娃,你知道馬步芳是什么東西嗎?他連畜生都不如,他把自己的親妹子都奸了,除了生他的和他生的,自己家族里的女人他都沒放過,這種牲口不如的東西什么事干不出來!他殺了多少人,怎么殺人的,你難道沒見過沒聽說過嗎?你想混到他的軍隊里殺他的人,單槍匹馬的,你想想你有多少勝算?爺爺不說話了。太爺說,你有這個血性,有這份心性,就夠了,我就知足了,我們就好好推日子吧,我給你娶媳婦成親,讓爹抱個孫子。爺爺問太爺,難道,我們的兩條人命就這么算了嗎?

太爺說,算了,這個仇我們不報了,但有人會替我們報的,他們沒有好下場,不信你看著。

爺爺淚眼蒙眬地注視著大爺和太奶奶的墳頭,突然把自己的拳頭狠勁砸在了地上。

爺爺很快被兩個持槍的土匪抓起來了。兩個土匪身著軍服,腳上穿的是翻毛皮鞋,可戴的帽子是便帽,油膩骯臟得叫爺爺一陣惡心。

一看他們的行頭,爺爺就知道他們是馬家軍的殘兵游勇。爺爺說,長官,你看,有這么多鄉(xiāng)親等著我補(bǔ)碗呢,好端端的,為什么要抓我?一個土匪說,再不走我就宰了你。另一個土匪就在爺爺?shù)拇笸壬厦吞吡艘荒_。爺爺背著褡褳走在前面,身后兩支槍頂著他。大約走了兩里路,爺爺看見了一座寺院的房頂,然后是門外長長兩列荷槍的兵。爺爺就被趕進(jìn)了這個隊列中間,一直往前走。爺爺前后左右過了一下,大概有一百人,他們一律穿著軍服,帽子和鞋卻參差不齊;有的扎著腰帶,有的沒扎腰帶;個個兇神惡煞,賊眉鼠眼,臉藏在胡子后面,就像埋伏在亂草叢里的狼。

到了寺院門口,兩個土匪叫爺爺把褡褳卸下來放下,然后搜爺爺?shù)纳恚退殉隽说蹲?。日奶奶的,還拿著刀子!一個土匪從爺爺?shù)难镎碌蹲?,舉起槍托朝爺爺?shù)男靥琶驮?,砸得爺爺?shù)雇肆藘刹?,捂上了胸口。寺院里沒有一絲香煙味,卻充斥著一種陰森和恐怖。一個匪兵跑進(jìn)一間屋子,然后出來帶爺爺進(jìn)去。馬旅長,就是他。匪兵報告說。馬旅長坐在一張鋪了獸皮的太師椅里,一身的行伍行頭,頭戴大蓋帽,身披狐皮領(lǐng)呢子軍大衣,腰里挎著短槍,腳上穿著黑皮靴。他喝著蓋碗茶,烤著燒木炭的火盆,很愜意很威風(fēng)。假如馬旅長不把臉藏在胡子里,假如他的眉眼里沒有那種奸詐和兇殘,爺爺覺得這張臉還是比較順眼的。他到底有四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爺爺怎么也看不出來。馬旅長盯著爺爺說,老老實實說,你是做什么的?爺爺說,長官,我是個補(bǔ)碗匠,來寶地尋點光陰。

補(bǔ)碗的帶刀子干什么?

長官,這年頭,出門在外沒有個壯膽的東西不成啊,什么都不怕,就怕共產(chǎn)黨,聽說又來了解放軍,他們那些人,最放不過的就是我們這些走鄉(xiāng)串戶的,就想把我們干掉,我不偷不搶,只為個養(yǎng)家糊口,他們?yōu)槭裁催@么干,因此上,我不帶刀子由不得我啊。

馬旅長注視著爺爺,突然哈哈狂笑起來,尕娃,這么說,你也是恨共產(chǎn)黨?

長官,難道要我對他們感恩戴德嗎?

可我怎么聽說共產(chǎn)黨對你們這些人好得很?。?/p>

好個球,都是假的。幾天前我去平安擺攤子,被解放軍趕來趕去的,我不走,他們就打我,不是我求爺告奶,差點把我的攤子給砸了。

平安有多少共產(chǎn)黨?

我看見的就守門站崗的那些,就三四十個吧??晌医鼛滋炜匆娏藥讉€生人,有一個還把我盯上了,我給甩了;很多人說也看見了不明不白的人在莊子和山里轉(zhuǎn)悠。馬旅長,今天我在半路上就碰到了兩個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估計是探子。因此上,就來這里找點光陰,我知道這里安靜,幾年前我來過。

日奶奶的共產(chǎn)黨,來一個宰一個!

長官,你這才多少人,他們要是真來了,你能打過他們嗎?

怕他個球,老子有槍有炮,一千多號兄弟全是正規(guī)軍出身,步騎兩支,看看到底誰厲害。當(dāng)年殺他共產(chǎn)黨紅軍,我一個人就殺了不上一千也有九百,一個個全是■包。日奶奶的們又送死來了,讓他們來吧,老子叫他們有來無回。

長官,這我就放心了。

尕娃,還沒問你是從哪達(dá)來的?是哪個莊子的?

我是平安古城的。

馬旅長似乎愣了那么一下,他盯著爺爺問,真是古城的?

我為啥說假話呢。

古城有什么?

古城有城啊,城里城外住著人。

還有什么?

再沒什么,和其他莊子一樣。

你不說實話。

爺爺想了一下說,噢,有炮,有矛子有刀子。

哈哈哈……就那幾門土炮,也算個炮嗎?

爺爺笑著說,那是,和馬旅長的武器比起來,那就是個炮仗。

聽說古城的人都是硬茬,我就不相信有多硬,你看著,用不了多久,古城就成我們的了,不用我動手,五道嶺和牛心山的兄弟部隊一會兒就可以拿下。尕娃,趁早隨了我們,到時候給你個一官半職,給你娶上十個媳婦,把你舒坦死。

馬旅長大笑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笑。爺爺也跟著笑,笑得很開心,又很矜持的樣子。

說起古城,其實,我在十年前當(dāng)營長的時候就對那里動手了。

我怎么沒聽說過呀?

實際上那天,我只是公干從化隆開車回西寧,到了古城那段下坡路轉(zhuǎn)彎的地方,一個脬蛋娃居然拿箭射我,差點把我的汽車射翻了,我下車抓住日奶奶的,一頓打了個半死不活,要是那尕娃還在,也有你這么大了。

爺爺?shù)哪X袋轟隆一下,眼前黑一陣紅一陣。居然是他!狗日的畜生居然還活著!

馬旅長說的拿箭射他的尕娃就是我大爺。弓箭是我太爺做的,是青少年款型,黃刺木的弓,黃刺木的箭桿,實心圓鋌的雙翼鏃,牛筋的弦,有一定的殺傷力。爺爺和大爺拿著弓箭常常演習(xí)箭法,射死過鴿子、麻雀、斑鳩等打牙祭解饞。箭射馬旅長事件發(fā)生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正是莊稼成熟,飛禽走獸們膘肥體壯的時候,野雞、鵪鶉和斑鳩一類的鳥兒在田間地頭飛躥。我大爺從堂屋墻上的木橛子上取下弓箭,叫我爺爺一同去射野雞。兄弟兩個出了城門,穿過平化官路,對面是一片很大的楊樹林,樹葉有的已經(jīng)變成金黃色了,黃綠相間,間或有黃葉悠悠飄零,呈現(xiàn)的是一幅秋色美圖。周邊是田地,長著正待收割的青稞、麥子和洋芋。野雞和鵪鶉不落樹,落在田地草叢里又難以發(fā)現(xiàn)它們,就是發(fā)現(xiàn)了,射準(zhǔn)的概率也很小。我大爺站在路邊,眼觀四圍,心里盤算該如何射到一只野雞。就在這時候,一只斑鳩飛進(jìn)了我爺爺?shù)囊暰€。哥,一只斑鳩。斑鳩從城東飛過來,飛進(jìn)了前面的林子。我大爺一抬頭就看見了。大爺那年十一歲,卻知道舍近求遠(yuǎn)往往不劃算,他說,好,就射這只斑鳩。

斑鳩落在一棵楊樹上,靜靜地向一個地方張望。大爺一步一步地靠近它,選擇一個最近的距離和最適合的位置準(zhǔn)備放箭??墒?,大爺還沒到斑鳩該飛走的距離,斑鳩卻飛離了樹枝。嘿,這斑鳩怎么這么奸呢!大爺沒想到,爺爺也沒想到。通常情況下,對于一只斑鳩,再靠近十步也不會飛走。這只斑鳩在樹林里打了一個踅,落在了另一棵樹上。大爺就向落斑鳩的這棵樹轉(zhuǎn)移。這棵樹靠近馬路邊,也就是說斑鳩已經(jīng)飛到了樹林邊,它有可能由此飛出樹林。兄弟兩個就跟著飛行的箭往前跑,他們得把箭桿收回來。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聲很大的、長長的奇怪聲音。嘿嘿,原來是一輛汽車停在了路上。一股塵煙還在汽車的屁股后面往上升騰,擴(kuò)散。斑鳩沒射著,卻能看看汽車了。

從汽車駕駛室下來兩個人,大爺和爺爺認(rèn)識他們都是當(dāng)兵的,以前他們見過當(dāng)兵的,太爺告訴他們,那是馬家軍。兩個當(dāng)兵的踩上汽車兩邊的前輪子往擋風(fēng)玻璃上查看什么。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了十幾米之外的我大爺和爺爺,他就從車輪子上跳下來,一見我大爺手里的弓,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再次踩上車輪子,從汽車頭蓋子和擋風(fēng)玻璃之間的地方拿出了大爺那支帶斑鳩尾翼的箭桿。他從汽車輪子上跳下來,朝我大爺喊,尕娃,過來把你的箭拿走。大爺就走過去取他的箭。大爺?shù)募龡U沒拿到手,自己的頭發(fā)卻被這個當(dāng)兵的一下子攥住了,日奶奶的,想造反嗎?大爺只覺得耳畔一聲巨響就倒地了。爺爺看得很清楚,大爺被這個當(dāng)兵的一個耳光打翻了,接著就抬腳狠狠地踢大爺?shù)亩亲印⑿馗湍?。爺爺叫了一聲哥哥,就向前沖過去。不料,另一個當(dāng)兵的走過來截住爺爺,飛起一腳踢在爺爺?shù)挠冶凵?,踢倒在路邊的坡地上,滾到了樹林。身后傳來大爺?shù)膽K叫。爺爺從樹林爬上路邊,看見兩個當(dāng)兵的正往汽車?yán)镢@,然后汽車一響就開走了。不料,從車屁股什么地方掉下一根東西,當(dāng)啷一聲落在地上,爺爺順手撿起來,原來是一根一指厚、三指寬,差不多一支箭桿那么長的半截鋼板。大爺躺在路上,安靜得很,血從嘴里流出來,從鼻子里流出來,還在繼續(xù)流。爺爺連叫哥哥,搖動大爺?shù)纳碜?,叫大爺站起來。可是大爺閉著眼睛,一點聲息都沒有,他站不起來了。爺爺哇一聲哭了,抓住大爺?shù)谋郯蛳敕鏊饋怼?/p>

這時候,大爺?shù)难劬Ρ犻_了,他看著爺爺,嘴角動了動,好像要說話,可是他什么也不說,靜靜地躺在爺爺?shù)膽牙?,就那么看著爺爺,定定地看著,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哥哥!哥哥……爺爺不明白,大爺?shù)难劬Ρ牭媚敲创螅伤趺淳蜎]有一點聲氣??!

爺爺下意識地把手往腰里伸,可是腰里什么也沒有,刀子被這些狗日的搜走了。一個匪兵一見爺爺把手伸向腰里,就一步跨過來用長槍頂在爺爺?shù)男馗希瑓柭暫鸪?,老實點兒。這一聲倒把怒火攻心的爺爺吼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身處什么樣的境地,他明白自己是來干什么的。爺爺對拿槍頂他的匪兵笑了笑,對馬旅長說,馬旅長,我們就盼著你快點打到古城,打到平安,古城和平安成了你的地盤,我尋點光陰就不用跑這么遠(yuǎn)的路了。馬旅長說,尕娃,你放心,快了;我看你是你們這些人里的人梢子上的人,我馬旅長看上你了,你就隨了我們,共產(chǎn)黨解放軍遲早會被我們趕出青海,到了那時,你還補(bǔ)什么破碗,你要啥有啥。

嗯,好是好,但是你對付解放軍做好準(zhǔn)備了嗎?我擔(dān)心一旦失敗了怎么辦?

尕娃,這你就不懂了,他們?nèi)硕嗔?,我們就不打,藏起來,他們?nèi)松倭?,或者撤退了,我們就趁機(jī)收拾他們,把地盤搶回來。再說,馬主席會從國外給我們軍費(fèi)支援的,到那時候,我們的人馬就壯大了,還怕什么個日奶奶的。

馬旅長,你真是英明啊,你說,我能給你干點啥?

馬旅長哈哈一陣狂笑,從太師椅里站起來說,尕娃,你真像我們的人,你就該是我們的人,好,你現(xiàn)在就回去,到平安給我探探,到底來了解放軍沒有,要是來了,來了多少,他們帶了什么武器,他們有什么動向,都給我探探,然后立馬來給我匯報,我姓馬的不會虧待你。

馬旅長這么看得起我,我還有什么可說的,馬旅長,天不早了,那我這就回去。

好,我相信你,但我丑話說在前頭,要是你耍了我,我不宰了你全家我就不姓馬!

說了半天,馬旅長到底還是不相信我。馬旅長,我為啥老遠(yuǎn)跑你這里尋光陰?就因為有共產(chǎn)黨解放軍的地方活不了啊,他們不讓我擺攤子,還抓起來拷問,我都揭不開鍋了,難道我不知好歹嗎?

好,放尕娃走,把刀子還給他。

4

暮靄里飄散著縷縷柴煙的味道。白貓兒在他的鐵匠鋪門口一直坐到了第二天清晨,這是爺爺21歲那年的感覺。

爺爺清晨出門的時候,雞叫聲已經(jīng)很亂,家畜也開始騷動起來,馬嘶驢叫,牛哞豬哼,有些鬧哄哄的。但是天還沒亮,仍是黑得深不見底,星星們一個比一個興奮,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最后的狂歡。白貓兒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門檻上,鐵匠鋪里的爐火已經(jīng)熄了,只有一束昏黃的燈光投影著白貓兒的身影。爺爺看著白貓兒,一時有些恍惚,他怎么還坐著?他為什么一直坐在那里?他不冷嗎?

爺爺走了大概五十多步時,聽到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鐵匠鋪的燈滅了,有個人影向他走過來,原來是白貓兒,他喊了一聲爺爺?shù)拿?,叫爺爺?shù)鹊人敔斖O聛?,?cè)身看著白貓兒。黑咕隆咚的,害怕哩,搭個伴。白貓兒的聲音不像個男人的嗓音,但也不是女人的嗓音,聽起來很怪異,尤其是在黑暗里,有些瘆人。爺爺問白貓兒去哪里?白貓兒說去平安。爺爺不再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白貓兒在爺爺?shù)膫?cè)后隔一兩步距離跟著爺爺,他一直保持著這個距離,好像總也超越不了那一步,又好像不敢和爺爺肩并肩地走。日媽媽的這天氣,凍死了。白貓兒罵天氣之前先吸溜了一下鼻子。爺爺還是不搭話。他不知道和白貓兒該說什么,他不知道和白貓兒說話有什么意思。再說,爺爺?shù)男睦镅b著那么多大事,哪有心思和這么個人說話呢。爺爺知道,白貓兒膽子小,不過是和他搭個伴走路。

但爺爺不知道的是,白貓兒昨天去了爺爺家。

白貓兒進(jìn)來的時候,我奶奶正端著簸箕簸麥子。麥子不多,大概只有一斗,是爺爺走鄉(xiāng)串戶補(bǔ)碗換來的,是用來過年的。年快到了,該把麥子簸篩干凈磨成面,可以蒸幾個白面饃饃,可以吃幾頓拉面。奶奶看一眼白貓兒,繼續(xù)簸麥子,她知道白貓兒來干什么,這不第一次了。簸糧食通常情況下都是坐在地上的,把兩條小腿向后一屈,一條壓在臀部底下,一條斜伸在臀部的一側(cè),雙手端著簸箕往前簸。不知道為什么,奶奶幾乎從來都是站著簸糧食。奶奶簸糧食的動作很干練,很利索。她雖然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可她的高挑秀挺的身材和婀娜柔軟的身姿還是沒有被完全束縛和掩蓋。棉褲是黑色的粗布,棉衣是石青色的粗布,雖然很舊了,可洗得很干凈;頭上戴的是一塊洗得近乎發(fā)白的藍(lán)色布帕。這些顏色都不怎么好看,卻把奶奶白艷光潔、明眸流盼、秀麗精致的臉龐反襯得更有風(fēng)致。當(dāng)然,和白貓兒比起來,奶奶的白臉蛋就有點相形見絀了。作為一個男人,不知道老天爺為什么給他長了這么一張臉,他真白,太白了,白得細(xì)膩,白得光滑可鑒。要說他是張鐵匠兩口子的混合物,簡直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也許,張鐵匠兩口子在創(chuàng)造這個生命的過程中,不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掉以輕心沒負(fù)責(zé)任,就是過于嚴(yán)謹(jǐn)認(rèn)真要求苛刻付出了不該付出的。白貓兒不但白,長得似乎還有點溫婉氣,加上沒一根胡子,輪廓有點狐相,兩只眼睛又像極了一雙貓眼,因此,人們叫他白貓兒,概括性和描寫手法還是挺到位的。在黑乎乎的鐵匠鋪里,白貓兒白得更突出,掄起大錘來也往往顯得有些別扭,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一村的人都說,白貓兒就不該是打鐵的料。那他該是干什么的料,誰也說不上個合適的。但要給白貓兒的長相下個定論,還真沒法說是好還是壞,他的白臉上有男人的相,更有女人的相,不知道該用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評判他,還是該用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評判他。想來想去,恐怕只有一個詞權(quán)且能擔(dān)此重任,這個詞就是陰陽怪氣。

白貓兒輕手輕腳走到奶奶的側(cè)后,他看看堆在地上的麥子說,就這點麥子,能吃幾頓。奶奶什么也不說,也不回頭。白貓兒又說,我家一年到頭頓頓吃白面,倉里的麥子也吃不完,李懷恒(就是我爺爺)天天跑外面,才給你拿回來這么點麥子,不夠好好過個年,要是你成了我的人,哪有還愁沒白面吃的,只有享不完的福。奶奶把簸好的麥子倒進(jìn)篩子開始篩。簸和篩是完全不同的兩道工序,簸是把糧食里面的輕量級雜質(zhì)往外面排送,篩是把糧食里面的重量級雜質(zhì)過濾在篩子里面。簸箕和篩子的造型不一樣,用法也就完全不同。篩子在奶奶的雙手間開始旋轉(zhuǎn)起來,急緩有度,平穩(wěn)安然,篩子里的麥子隨著篩子的轉(zhuǎn)向在打旋,就像一股水的漩渦一樣,旋著旋著,麥子就變少了,剩下的是石粒、土粒和粗草棍。篩子的旋轉(zhuǎn)帶動了奶奶的腰身,奶奶的整個身子從下向上螺旋式扭動,旋轉(zhuǎn),扭動,猶如一條蛇立起來舞動,又像一條全力游向水面的長魚,盡顯出她的柔軟婀娜和無意的蠱惑。白貓兒看著,眼前就暈眩起來,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奶奶旋轉(zhuǎn)得越來越快,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旋著,扭著,旋著,最后,奶奶身上的衣服徑自一片片飛落下來,終于只剩下一個赤條條白亮亮的凈身子,胸前的兩只乳房就像一對撲棱著翅膀躍躍欲飛的白鴿子,一頭烏發(fā)飄動起來,如一面風(fēng)中的黑旗子。奶奶繼續(xù)旋轉(zhuǎn),扭動……她為誰旋轉(zhuǎn),為誰扭動?

白貓兒咽下一口口水,就忽一下?lián)溥^去,抱住了奶奶,把手伸向了奶奶的兩腿間……

白貓兒問爺爺,你到平安干啥去?爺爺說,買些釘子。白貓兒以為爺爺也會向他問同樣的問題,但爺爺什么也沒問,只顧往前走路。白貓兒又問爺爺,昨天你回來那么晚,是不是到化隆擺攤子去了?爺爺走了三四步,才回答了一個嗯字。白貓兒接著問,那一定掙了不少吧?爺爺好半天才回答,沒掙多少。白貓兒從這幾句簡單的對話中獲得了兩個信息,一個是爺爺真的去了化隆,這和他揣測、探聽到的一致,另一個是爺爺不知道他白貓兒去了爺爺?shù)募遥簿褪钦f,我奶奶沒告訴我爺爺。這兩個信息都非常重要。

白貓兒還想問爺爺一些問題,但他還算知趣,再也沒張口,就那么悄悄地跟在爺爺?shù)钠ü珊竺?。白貓兒嫉恨我爺爺?shù)木壒适俏覡敔斎⒘宋夷棠蹋冀K認(rèn)為我奶奶應(yīng)該是他的女人,如果沒有我爺爺,娶走我奶奶的人非他莫屬,再說,我爺爺也配不上做我奶奶的男人。當(dāng)初,張鐵匠請了媒人,帶上禮包到劉木匠家去提親,遭到了劉木匠全家的回絕。張鐵匠不甘心,白貓兒更不甘心,又請上保長做媒人再次去提親,結(jié)果和頭一次一樣。之后,劉木匠的女兒劉雪梅找到我爺爺,叫我爺爺趕緊來向她提親,你不來提親,我就嫁給白貓兒。她給我爺爺下了最后通牒。后來,劉雪梅就成了我奶奶。白貓兒死也想不明白,我爺爺憑什么會贏得劉雪梅的芳心,憑什么劉家人就看準(zhǔn)了我爺爺。爺爺不過是個補(bǔ)碗匠,家境也沒他好。白貓兒常常說,鐵匠木匠是大匠,碗匠氈匠侍候婆娘。這句話他對當(dāng)時的劉雪梅親口說過好多次。他認(rèn)為我爺爺根本算不上什么匠人,補(bǔ)碗的手藝就不是什么手藝。他還對劉雪梅說,李懷恒背個褡褳早出晚歸,走鄉(xiāng)串戶,就像個叫花子,誰把他當(dāng)匠人看待呢,你看我,坐在鋪子里只等送貨上門來求我,沒有他,人們照樣能把飯吃到嘴里,如果沒有鐵匠木匠,那人就成野人了。言外之意,只有鐵匠和木匠是門當(dāng)戶對的。但事實是,劉木匠偏偏喜歡和我爺爺家來往。劉雪梅小的時候,劉木匠就把她送到我爺爺家,交給我太爺,和我爺爺一起念書識字,一起游戲玩耍,一直到劉雪梅長大,兩家的交情一如既往的好。這時候,劉雪梅開始與我爺爺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是那種若即若離的距離。劉雪梅一見我爺爺就臉紅,但爺爺發(fā)現(xiàn),她總會找到些借口和事由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爺爺還發(fā)現(xiàn),白貓兒瞅機(jī)會在劉雪梅身后追歡求愛時,劉雪梅像躲一個怪物一樣躲著他。

劉雪梅成了我奶奶,白貓兒也娶了媳婦,可是不到一年就死了。白貓兒很快又娶了第二房,但沒過半年又沒了,這一回不是死了,而是突然失蹤了,晚上和白貓兒睡在一個炕上,早晨醒來卻不見了,從此杳無音信。這兩房媳婦就像兩場夢,再次引發(fā)了白貓兒對我奶奶的欲望和狂想,他覺得,他命里的媳婦不是別人,而是劉雪梅,其他的都是過客,往后也不會有其他的了。不然,兩房媳婦為何好端端轉(zhuǎn)瞬即逝?更重要的是,馬家軍東山再起了!白貓兒知道,我大爺是被馬家軍活活打死的,我爺爺銜仇懷恨一直找機(jī)會報仇,可他找不到這個機(jī)會。馬家軍被解放軍打敗后,報仇的機(jī)會就徹底沒了。仇人沒了,還報什么仇呢?沒想到馬家軍又起來了。那么,我爺爺就不會放過。白貓兒明白我爺爺?shù)倪@個仇恨有多深,明白我爺爺是個什么樣的人。不出白貓兒所料,我爺爺果然開始行動了。

白貓兒很清楚,我爺爺?shù)倪@個仇不是好報的,馬家軍經(jīng)常到他的鐵匠鋪來打刀子打馬掌,他了解那些人有多賊有多壞。只要我爺爺不放棄報仇,敢和馬家軍斗,那他肯定會玩完。

白貓兒的手抓住我奶奶的褲腰帶活扣時,我奶奶的雙手還端著篩子,篩子停止了旋轉(zhuǎn),奶奶不慌不忙地說,你不怕我告訴李懷恒?

白貓兒的手就放棄了進(jìn)一步行動,只在那里游移,撤退不甘心,又不敢深入。他怕我爺爺,要是我奶奶真的告訴了我爺爺,那他就慘了,我爺爺肯定夠他受的。白貓兒的手在奶奶的小肚子和雙腿間狠狠捏了一把,終于戀戀不舍地撤離了。

那我就等著,你遲早是我的人,不信你走著看。白貓兒的臭嘴搭在我奶奶的耳根說。

白貓兒跟在我爺爺身后,一步的距離漸漸保持不住了,稍不留神就會落下大半截,他走得相當(dāng)吃力。你怎么走得這么快,走這么快做啥呢?他朝我爺爺?shù)谋秤昂?,一邊加快腳步想追上我爺爺。爺爺什么也不說,也不減速等他。白貓兒小跑幾步跟上來了。走了幾步,白貓兒喘息著說,這才安穩(wěn)了幾天,狗日的馬家軍又來了。聽起來好像是自言自語,不是被解放軍打敗了嗎,怎么突然又冒出來變成土匪了,解放軍怎么沒把他們收拾干凈,這些壞蛋,他們殺人放火,喪盡天良,把壞事做絕了,殺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就像踩死一只螞蟻……白貓兒說到這里,從側(cè)面偷偷看我爺爺?shù)哪樕?,等我爺爺會說什么。

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也更冷了,一股一股的白氣從我爺爺?shù)淖炖锖舫鰜恚\罩了他的大半個臉。

白貓兒接著說,要是你哥哥不被他們打死……對,你哥哥和我同歲,他是四月生的,我是五月生的,一個活蹦亂跳的娃娃,說打死就打死了,一個娃娃家,把他馬家軍怎么了,他又能做個啥,就下黑手活活打死。原以為解放軍替你把這個仇給報了,沒想到還有那么多馬家軍活著,現(xiàn)在他們又起來了,我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我給他們打刀子打馬掌的時候多,你要我?guī)褪裁疵δ憔驼f……我爺爺這次回頭看了一眼白貓兒,但仍然不吐一個字,吐出來的白氣卻更濃厚,噴得更遠(yuǎn)。

到平安時,太陽已經(jīng)當(dāng)頭照了。四九的天氣把太陽凍成了一個冰球,除了亮光,它幾乎完全變質(zhì)了。炊煙從一個個煙筒里升起來,在村子的上空匯聚成一層淡藍(lán)色的煙霧,繚繞在那些瑟瑟發(fā)抖的楊樹梢頭。幾只烏鴉哇哇叫著,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又從那棵樹再飛起來,一邊飛一邊叫,好像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棲落地而發(fā)急。

5

王營長和他的部隊住在平安的雷電廟里。雷電廟在雷電山上,是附近東村、中村、西村和南村的村廟,供奉著道家的神仙、佛家的菩薩和歷史人物關(guān)公。大小殿宇青磚灰瓦,飛檐獸脊,雕梁畫棟,很有些古色古香。雷電廟的山門是典型的道觀山門建筑,全木結(jié)構(gòu),復(fù)雜多變的榫卯設(shè)計奇妙、古拙,又不失精美,層層托起兩層飛檐翹角。但是景氣不好,梁柱桁椽、斗拱望板上的彩繪已黯然失色,斑駁脫落;山門開三,中門的門檐上掛著“雷電廟”三個燙金隸書門匾。

白貓兒躲在五十米外的一個殘垣墻角,這三個字也能看得很清楚。爺爺和山門外持槍站崗的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解放軍就小跑進(jìn)了廟內(nèi),爺爺?shù)仍陂T外。跑進(jìn)去的解放軍很快跑出來,把爺爺帶進(jìn)去了。

白貓兒揉了兩下眼睛,一直望著我爺爺大步走進(jìn)廟內(nèi)的背影,他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很興奮。這個發(fā)現(xiàn)在他的意料之中已經(jīng)存在了好幾天,是他對我爺爺近期的行蹤通過跟蹤、觀察判斷出來的。他覺得我爺爺肯定在做一件事,是一秘密的大事,而這件事多半就是他姓張的一直希望我爺爺做的。果然,眼前的情景證實了一切。白貓兒激動興奮得心里在打鼓,呼吸急促如一條在暑天炎日下喘息的狗,他蹲在墻角里,非常愜意地享受著身體內(nèi)部的這種快感,一邊等待我爺爺從廟里出來。

大約半小時后,爺爺從雷電廟出來了,身邊還有一個解放軍,兩人還說著什么。這個解放軍看起來是個當(dāng)官的。他們走出山門,在門外停下來,面對面站著又說話,最后,解放軍伸出手和爺爺握了手,我爺爺這才轉(zhuǎn)身走開了。爺爺和王營長分手后走得飛快。白貓兒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盯著爺爺?shù)南乱徊饺ハ???墒菭敔敳还諒澆荒ń?,沒打算去其他地方,徑直從原路往回走,一轉(zhuǎn)眼就從白貓兒的眼前消失了。

爺爺不快走不行,他還要在天黑前再回到雷電廟。因為王營長聽了爺爺?shù)膮R報后,給爺爺宣布了一項戰(zhàn)事決定:今晚連夜向卡力崗進(jìn)發(fā),進(jìn)入巴藏溝上郭兒村,從阿伊賽邁神山東側(cè)的山道向南抵近卡力崗,形成堵、截、圍、打攻勢,配合南面第一軍于明天早晨攻打匪軍。王營長說,匪軍的頭目叫馬成賢,解放軍對他多次爭取,但他反心不死,要頑抗到底,我們只好對他采取軍事行動。王營長還對爺爺?shù)膫刹旃ぷ鹘o予了肯定和表揚(yáng),認(rèn)為爺爺?shù)那閳蠛湍厦娌筷牭那閳笙嘁恢?,可貴的是,爺爺深入到了匪軍內(nèi)部,得到的情報更具體,對作戰(zhàn)更有指引價值,對戰(zhàn)術(shù)有決定性作用。爺爺隨即向王營長提出他要參加這次戰(zhàn)役,他認(rèn)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但是,王營長不同意爺爺參加這次戰(zhàn)役,他對爺爺說,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你沒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沒有參戰(zhàn)經(jīng)驗,因此,你不能參加,我們要為你的安全負(fù)責(zé),也為這次戰(zhàn)役負(fù)責(zé)。這是爺爺沒想到的,他非常失望,他覺得,王營長這是瞧不起他,嫌他沒能耐,更讓爺爺氣憤的是,王營長竟然對爺爺?shù)臍⑿种鹨稽c也不理解,一點也沒放在心上,根本不在乎,淡漠得讓爺爺感到寒心。當(dāng)初五營長可不是這么說的,當(dāng)他聽到我大爺如何死去的時候,對我爺爺報以極大的同情,以同仇敵愾的軍民情誼對我爺爺說,好兄弟,解放軍部隊會給你這么一個機(jī)會的,讓你親手報仇雪恨……況且,王營長是主動找上爺爺?shù)?。那是半個月前,爺爺知道了來剿匪的解放軍在平安安營扎寨,他就打聽到了部隊的營房——就是雷電廟——在附近擺起了補(bǔ)碗的攤子,觀察解放軍。王營長注意到爺爺后,也在觀察爺爺,后來,他就來找爺爺聊天,他們談得很投機(jī)。王營長了解到爺爺除了補(bǔ)碗的手藝,還會識字寫字,會武功能玩刀子時,就喜歡上了爺爺,而我大爺?shù)乃?,又很快促成了王營長和爺爺?shù)耐竞献麝P(guān)系。王營長說,你就給我們做偵察員吧,根據(jù)你的工作表現(xiàn),組織會考慮將你吸收為一名真正的解放軍戰(zhàn)士……爺爺雖然讀了不少書,但對偵察員這三個字還是有些陌生,不甚明白。爺爺問王營長,偵察員是什么意思,要讓他干什么?王營長說,偵察員就是……怎么說呢,就是探子,以前伍行中就叫探子。爺爺恍然大悟,什么都明白了。王營長說,你這個探子可不一般的探子,但也不是特別的探子,很特別的探子叫特務(wù),你這個探子應(yīng)該叫密探。

爺爺對王營長說,你是嫌我本事不夠,怕拖累你們!不等王營長答話,爺爺閃電般從胯下向外投射了什么,倏忽間,從廟宇廊檐掉下一件東西,原來是一只麻雀,被爺爺?shù)娘w鏢穿透了。王營長怔在那里目瞪口呆,走出去揀起飛鏢和死麻雀說,好鏢,好鏢啊,真是好身手!沒想到爺爺撲通一下跪在王營長前面說,王營長,請你成全我,讓我跟部隊去,讓我親手殺了狗日的馬賊,我不會拖累你們的!爺爺從腰間抽出刀子,雙手遞給王營長說,王營長,請看看這把刀子,它已經(jīng)等了十幾年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果失了這次機(jī)會,你讓我遺恨終生嗎?馬賊既然還活著,說明就該是我這把刀子的肉……王營長拿著大小兩把刀子在端詳,刀子上的“殺馬”兩個刻字躍然醒目。沒錯,爺爺?shù)牡蹲邮怯衼須v的。前面說過,馬家軍打死我大爺開汽車離開時,從汽車上落下了半截鋼板,我爺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許對一塊鐵的好奇和珍惜,因為鐵在那時候非常稀有,路上撿到一塊磨損走樣的馬掌,就像撿到了寶貝一樣拿回家保存起來,也可能是出于別的什么目的——他居然在萬分悲憤和大爺生命垂危的關(guān)頭把那半截鋼板撿起來帶回了家。爺爺十四歲那年,他拿上那半截鋼板來到張鐵匠的鐵匠鋪,要張鐵匠用這塊鋼板給他打刀子。這是張鐵匠沒有料到的,他很驚愕,問爺爺打刀子做什么?一邊從爺爺?shù)氖掷锝舆^鋼板。爺爺說,殺馬家軍,給我哥哥和我媽媽報仇!張鐵匠和他的兒子白貓兒面面相覷,瞠目結(jié)舌。誰都知道,馬家軍打死了我大爺,我太奶奶悲憤傷心過度,沒幾天也跟著離世了。我爺爺才十四歲,竟然就有這種舉動。張鐵匠說,娃娃,你有種,不愧是李教頭的后人,刀子我給你打了,保證讓你滿意,這是塊好鋼,就配給你打刀子。張鐵匠對爺爺會有這么一塊好鋼表示了疑問,爺爺就把這塊鋼板的來歷給張鐵匠說了一遍,爺爺最后說,我要把這塊鋼板還給狗日的馬家軍,讓他們吃了它!刀子的樣式、兄弟組合及“殺馬”刻字,都是我爺爺自己設(shè)計的,爺爺叫怎么打,張鐵匠就怎么打。爺爺拿著出爐的刀子,找到村里的皮匠爺爺,花了七天時間做成了精致的刀鞘。從此,他刀不離身,習(xí)刺殺,練飛鏢,等待和尋找報仇雪恨的時機(jī)。

王營長雙手扶爺爺起來,可爺爺不起來,王營長語重心長地說,同志,你不能意氣用事,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的情況我已經(jīng)向組織匯報了,組織上非常重視你,非常關(guān)注你,也非常關(guān)心你,因此,組織對你另有安排,決定派你去軍部集訓(xùn),集訓(xùn)結(jié)束后將分派到重要崗位正式服役,你是我們選拔和培養(yǎng)的重點對象,也可以這么說,你將很快從一名普通老百姓轉(zhuǎn)變?yōu)橐幻夥跑娷姽?。你的行程已?jīng)安排好了,你現(xiàn)在回家去安頓一下,天黑前回來,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去軍部。這樣的機(jī)會不是誰都有的,你很幸運(yùn),希望你珍惜這個機(jī)會,不辜負(fù)部隊和組織對你的信任和期望。至于殺兄之仇,我們會替你報的,你放心,馬賊殺了那么多人,迫害老百姓罪大惡極,他難逃人民解放軍誅滅……

爺爺如果再固執(zhí)的話,就說不過去了。

6

要是爺爺按王營長的安排天黑前再回到營隊,天亮去軍部集訓(xùn),那么我現(xiàn)在的身份肯定不是農(nóng)民工,我不可能為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在城市里低三下四,不可能為城市的建設(shè)努力工作還遭城里人的白眼,不可能總有一種恐懼感了。

王營長集合部隊整裝開拔時,天已全黑,但是還不見爺爺回來,他在官兵列隊前踱步兩個來回,然后點一個士兵的名字說,你留下來,等李懷恒回來,明天一早送他去軍部集訓(xùn)。隨后禁不住罵出一句粗話:“龜兒子李懷恒,我操!”

爺爺這時候,已經(jīng)翻過了東溝炭山,沿著阿伊賽邁神山西側(cè)的山道孤獨前進(jìn)。爺爺?shù)穆肪€是:繞過牛心山,進(jìn)角加村翻越子背嶺——進(jìn)炭山順著馱炭騾馬踏出的山道通過阿伊賽邁神山向東南走——抵達(dá)卡力崗。他必須在解放軍剿匪戰(zhàn)斗打響之前到達(dá)卡力崗,設(shè)法刺殺馬成賢。爺爺知道解放軍走路很厲害,但他更相信自己的腳力。他的肚子里裝著奶奶做給他的熱乎乎的三大碗拉面,褡褳里裝著一個青稞面焜鍋和兩個煮雞蛋,這些東西足以支撐他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到達(dá)目的地。

爺爺吃過奶奶給他做的三大碗拉面后,與奶奶告別的場面一路上不時在他的眼前閃現(xiàn)。他神情莊重中透露著激動和亢奮,將盤纏、火鐮、火絨、火繩、火石和一雙布鞋往褡褳里一件一件地裝進(jìn)去,然后一邊往腰里系刀子,一邊對我奶奶說,如果我回不來,就找個男人嫁了,但一定要找個會過日子能疼娃的。他不看奶奶的臉,好像是自言自語。奶奶抱著我父親,眼淚唰一下落下來,她啜泣著說,兄弟的仇要報,土匪該殺,你去我不攔你……我也攔不住你,但你一定要回來,你不回來我就嫁給白貓兒……爺爺愣了那么一下。他把刀子系好,從奶奶懷里接過我父親,湊上嘴巴親我父親的臉蛋,但父親扎得扭頭躲開了。爺爺抓起父親的小手,把掌心放在自己的臉上來回?fù)崦?。被撫摸的感覺真好,就像撫摸到了心上。爺爺出門時對奶奶交代了最后一件事,把我的家什放好,不要丟了。爺爺說的是補(bǔ)碗的工具。奶奶流著淚,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奶奶抱著我父親將爺爺送出了院門,其時正是午后,城里盛滿了陽光,黃土夯筑的城墻高聳厚實,反射著一種帶麥香的暖色。很多人走出家門,多半就是為這滿城的陽光來的。老人們?nèi)齻€一群、兩個一伙地聚在北邊的衙門前,坐在螞蟻石的臺階上,在陽光里舒展自己,有的抽著旱煙閑諞,有的打牛九牌,他們把城池及里面的陽光當(dāng)成了一個游戲場。爺爺把目光放在他右側(cè)后的馬院,開始逆時針輕輕地?fù)崦?,他撫摸過了馬院,撫摸過了箭場,撫摸過了衙門,撫摸過了城門,最后到了他的左側(cè)后,左側(cè)后是城隍廟,廟門敞開著,城隍爺?shù)墓┑铋T也敞開著,城隍爺端坐在殿堂,威風(fēng)凜凜,眼如金鈴,目光如炬,他盯著爺爺,盯得那么緊,好像要說什么。這一切爺爺太熟悉了,但一切都那么有意思,一切都讓他那么依戀。爺爺對身后的奶奶說,回去吧,我走了。

當(dāng)然了,爺爺在黑沉沉的夜里急行在復(fù)仇的路上,想得更多的是我大爺被馬家軍打死的場景和我太奶奶因此傷心氣絕的一幕幕慘相,還有,他一次次想象和預(yù)感著把刀子刺進(jìn)馬成賢胸膛的那種快意。

讓爺爺清醒過來的是一聲狼嚎,他一下子剎住腳步,抬頭看看天,三星已經(jīng)走到了將近五更時。

狼的嚎叫聲聽起來不遠(yuǎn),一聲接著一聲,而且有此起彼伏的陣勢。爺爺仔細(xì)聽了一會兒,狼的位置在東南,最少也有三只。這不是在村莊街道上,三只狼可不是三只狗,雖然爺爺路遇野狼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可那不是五更天,也不是這樣的深山幽谷,狼的數(shù)量也只是孤狼一只。爺爺從褡褳里取出火鐮、火石、火絨和火繩,單腿跪在地上,左手握火石,把火絨放在火石上,右手握火鐮,開始打火。他知道,狼是怕火的,趁早在手里點燃一把火,讓狼望而卻步,恐怕是最安全的措施。火鐮與火石相撞摩擦的聲音很干脆,在四濺飛散的火星后面留下長長幽幽的空谷回音?;鸾q很快被點燃了,爺爺把火繩頭湊到火苗上,引燃了近三指粗、近兩米長的一根火繩。火繩燃燒的火焰只有半個手掌那么大,不過,狼的嚎叫戛然而止。爺爺舉著火繩繼續(xù)前進(jìn)。沒走幾步,狼的嚎叫接著又來了。爺爺加快了腳步,因為火繩是有限的,要是在到達(dá)目的地之前火繩燒完了,那他的安全就會失去一份保障,兇險時時有可能降臨到他的身上。爺爺把火繩當(dāng)棍子舞動起來,火焰在逆風(fēng)中忽熄忽燃,不斷地在他的周身留下橫掃、直擊、斜刺等動作形成的打叉、圓圈、各種彎曲的弧線等不規(guī)則而復(fù)雜的稍縱即逝的圖案,想以此給狼造成一種人多勢眾的錯覺,迫使狼不敢靠近。然而,爺爺?shù)倪@種舉措對狼的威懾力好像并不大,它們似乎識破了爺爺?shù)募總z,不但沒有退卻,反而有步步逼近的態(tài)勢。沒錯,從它們的嚎叫聲就能判斷出來,它們確實從東南方過來,小心而大膽地向爺爺靠近,跟在爺爺?shù)淖髠?cè)身后。

靠近的狼不再那么激烈頻繁地嚎叫了,它們的精力和心思更多用在觀察爺爺和如何對付爺爺?shù)牟呗陨?。爺爺感覺到了,狼群想在盡可能近的距離之內(nèi)對爺爺?shù)膶嵙M(jìn)行詳細(xì)評估,然后想辦法,選一個最好的時機(jī)下手。爺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當(dāng)然,爺爺?shù)哪_步再快也快不過狼的爪子。爺爺不是因為害怕,他忽然快起來的腳步,是想給狼造成一種錯覺,誤導(dǎo)它們對爺爺?shù)脑u估,以為爺爺不過是個膽小鬼,沒啥了不起。它們的膽子自然就大起來,呼呼地向爺爺逼近,以至爺爺聽到了它們躍近的聲音和哈哧哈哧的鼻息聲。爺爺一回頭,就看見了幾點綠光在那里不住地跳躍閃爍,還隱隱看見了兩三個身影在他的身后打踅,迂回,前進(jìn)。爺爺還是把腳步放緩下來。任何一方的誤判都會導(dǎo)致局面復(fù)雜化和危險化。狼觀察人的一舉一動,實際上是在觀察人的膽量、定力和城府。他不能給狼嚇破了膽的假象,這是狼最想看到的,是它們最希望發(fā)生的事情,人的膽子一旦沒了,那他還能做什么呢?爺爺把火繩在空中繼續(xù)舞動,使火焰燃燒得更旺更亮,使之產(chǎn)生一種奇幻莫測、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效果,想以此迷惑狼,使它們不敢貿(mào)然進(jìn)犯。爺爺?shù)霓k法還真的奏效了,狼們明顯在泄氣,張牙舞爪的攻擊態(tài)勢收斂了不少。當(dāng)然,它們不可能放棄,它們緊跟著爺爺,想著辦法,伺機(jī)而動。

爺爺手里的火繩剩得不多了,他估算了一下,大概最多能走三四里路。他看看天,三星已經(jīng)很高了,應(yīng)該是將近黎明時辰。爺爺再看看周圍的山勢走向,山的輪廓已經(jīng)由高聳峻峭變得低矮舒緩了,說明他即將走出崇山峻嶺,快要進(jìn)入低勢河谷地帶了,說明他離人居的地方不遠(yuǎn)了。但他不知道到底走到了哪里,更不清楚離目的地還有多遠(yuǎn)。天的黑色似乎更濃更深了,他根本無從作出判斷。爺爺?shù)男睦锊挥傻糜行┗袒蠼辜逼饋?。就在這時,狼群忽然轉(zhuǎn)變了策略,從跟蹤一下變成了圍堵,將爺爺圍在了中間。爺爺數(shù)數(shù)閃著綠光的狼眼,知道圍他的狼有三只。爺爺從狼的策略轉(zhuǎn)變上判斷,它們可能已經(jīng)發(fā)覺到了某種對它們不利的形勢,比如天快亮了,或者離村莊很近了,或者還有其他爺爺想不到的情況。在這種形勢下,如果它們再不轉(zhuǎn)變策略盡快下手的話,一頓美餐大有可能眼巴巴地失去。爺爺看看自己的處境,就把刀子抽出來緊緊握在了右手。三只狼正在收縮包圍圈,雖然動作很小心,很謹(jǐn)慎,但是也很堅定。包圍圈在移動,在繼續(xù)縮小。爺爺聽到了狼的急迫而緊張的聲息,看見了它們越來越清晰的身影。爺爺明白,只待他手里的火繩一熄滅,三只狼就會一下子向他撲過來。

如果不是突然閃射一道紅光和隨之而來的一聲炮響,爺爺與狼的一場殘酷搏斗廝殺肯定在所難免,誰勝誰輸也是個未知數(shù)。閃電一樣的紅光和如雷一樣的炮聲是狼最怕的,況且光源和聲源并不遙遠(yuǎn)。三只狼嚇得一下子縮緊身子后退,并往一處聚攏,它們夾著尾巴在那里打踅,很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但它們再不舍也得跑,因為緊接著炮又響了。

炮彈是群射,一發(fā)而不可收,一瞬間就形成了炮聲隆隆、火光沖天的陣勢。爺爺恍然明白,解放軍的剿匪戰(zhàn)斗打響了。火力都往東南一個地點集中,隨后就聽到了密集的槍聲。

很顯然,爺爺來晚了!

待爺爺攀上一個山頭往東南望去時,密集激烈的槍炮聲已趨于零落平緩,戰(zhàn)斗快要結(jié)束了。爺爺?shù)筋^來變成了一個觀戰(zhàn)者。他懊喪得有心從山頭一躍跳下去。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離戰(zhàn)場還遠(yuǎn)得很,大概有十里路。想想他一夜的行程,不是他走得慢,而是狗日的狼群害了他,他作為它們的獵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不知不覺間就被它們圍堵、逼迫得偏離了方向,走向了西南,最終導(dǎo)致錯過了目的地。這些畜生,難道和狗日的馬家軍是相通的嗎?是來給馬家軍幫忙的嗎?爺爺無比懊恨,無比頹喪地在山頂坐下來,一下子感到了沉重的疲累和蝕肌浸骨的寒冷。他隱隱看見部隊撤離戰(zhàn)場的身影,從隊伍人數(shù)及其行動的秩序和動作上看,那是解放軍,毫無疑問,解放軍是這次戰(zhàn)役的勝利者。不過,爺爺還是來到了卡力崗,他要知道仇敵馬賊的下場。當(dāng)他到達(dá)卡力崗時,大部隊已經(jīng)撤離了,只留下一支小分隊在收拾戰(zhàn)場。爺爺?shù)弥?,?zhàn)斗雖然殲滅了大部分土匪,可是馬成賢帶著一小股匪兵脫逃了。跑了?!狗日的馬賊,居然跑了!爺爺禁不住笑了。

那么,馬賊會跑到哪里去呢?

7

爺爺聽到白貓兒在門外叫喚他時,大約在三更,爺爺躺在炕上,還沒有入睡。奶奶和我父親早睡著了。李懷恒,白貓兒叫道,停了那么一下,又叫道,李懷恒。白貓兒的聲音像是一個夢,幽幽的,有一種虛飄感,又像是從一個不可知的、遙遠(yuǎn)而幽深的地方發(fā)出的,又像是從地底下發(fā)出的,距離感很強(qiáng),有一種變異的陌生感,很神秘,很鬼怪,還有些陰森森的。李懷恒,他繼續(xù)叫。爺爺想,也只有白貓兒才會叫出這樣的聲音。不管白貓兒叫出的是什么樣的聲音,對爺爺來說都是非常意外、非常奇怪的。深更半夜的,他來做什么?爺爺沒有給白貓兒應(yīng)聲,只是悄悄地穿好衣服,輕輕地走出屋子,不慌不忙地穿過院子,來到了大門口。爺爺卸了門擔(dān),開了門。

啥事?爺爺問。

白貓兒往后退了兩步,但好像腳下的地不平,或者有什么磕絆,他總也站不穩(wěn),還在用腳后跟向后摸索著,好像在找一塊平穩(wěn)的地方。他的兩手袖在袖筒里放在肚子上,蹴著身子說,我,我來給你說,牛心山的山洞里藏著從化隆跑過來的馬家軍……

你怎么知道?

我給牛心山的人打了幾把刀子,天擦黑的時候兩個人來取刀子,是他們說的。

他們怎么會告訴你?

他們兩個說的,我聽到了。

你沒聽錯?

沒聽錯,千真萬確。

狗日的!爺爺轉(zhuǎn)身要進(jìn)門。

白貓兒趕緊說,你別急,我給你說,你不要走大路,從牛心山的南面上去,他們會發(fā)現(xiàn)你,你從黑灣進(jìn)去,翻過弦大梁,從北面悄悄摸上去,那里沒人,他們肯定不知道。

好,多謝你。

爺爺返回屋里,屏著聲靜著氣,找出了刀子,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一邊往腰里系刀子,一邊出了院門。爺爺沒想到,白貓兒還真的說話算數(shù),真的幫了他一把。而且,白貓兒還想得挺周到,連路線都給他想好了。爺爺明白,這條路線確實是唯一一條最安全、最容易到達(dá)的路線。進(jìn)了黑灣,就一直是蜿蜒起伏的山徑。雖然黑灣這個山谷里住有兩戶人家,但都是從古城搬到這里放牧種田的,是一個村的人,爺爺了解他們,這里不會有什么不測。這條路爺爺很熟,他去夏宗寺一帶補(bǔ)碗,走的就是這條路。翻過黑灣弦大梁,又是一道南北向的山梁,山梁的正南方就是聳立的牛心山,山梁的右下腳有一道向西山徑,就是通往夏宗寺的。

牛心山是一座奇特的山,山是石山,石色褐紅,石質(zhì)堅硬,沉甸甸如鐵塊,石上又有土層植被,灌木雜草很繁茂。牛心山與南面的青沙山是近鄰,與西南雄偉壯闊的阿米吉日神山遙遙相望;翻過青沙山,便是化隆地界,一山之隔,南北兩地的地貌、地形、氣候、土壤以及民風(fēng)和生活習(xí)俗便大有不同。所以,牛心山是地域和地理上的分水嶺,以此為界,南北水流背道而馳,異途同歸。牛心山有北地丘陵土塬的形體,又有南地大山峻峰的體格,既顯得突兀峻拔、巍峨雄壯,又不失雍容厚實,與周圍的群山形成明顯區(qū)別。相傳牛心山底下有一個海眼,當(dāng)年大禹在阿米吉日山一帶治水,面對洪洪浩大的水源,大禹發(fā)現(xiàn)牛心山的石質(zhì)堅硬沉重非同一般,于是移山搬石,將水源永世壓在了牛心山底下;在青海,一東一西有兩個海眼,西面的海眼在青海湖海心山底下,東面的海眼就在牛心山底下。更為奇特的是,半山腰有大小不一的洞穴星羅棋布,奇形怪狀。洞深有平行的,有橫向的,有朝天的,有入地的,其中有一個洞,入口較大,先是平行,然后縱行入地,深不見底,扔下一塊石頭,聽不到落地的聲音,據(jù)說和百里之外的小峽風(fēng)婆洞是相通的。

爺爺因打柴、放羊和采藥經(jīng)常登上過牛心山,沒少鉆進(jìn)那些個洞穴,所以對每個洞都很熟悉,哪個洞能藏人,哪個洞既能藏人又能住人,他都清楚得很。眼前的牛心山黑壓壓如一道巨大的屏障,只隱隱見其輪廓。黑夜寂靜得如一塊黑鐵,但爺爺覺得不對勁,雖然看不見什么,聽不見什么,可他感覺到了。爺爺抽刀子的動作非常敏捷,一眨眼的工夫,刀子已經(jīng)握在了右手。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他把刀子刺向了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一個黑影,黑影一聲慘叫便倒在了灌木叢里。爺爺連續(xù)飛速地前刺,右劃,左割,兩三個黑影又倒地了。黑影不斷地冒出來,爺爺?shù)暮竽X勺受到了猛烈的襲擊,他暈頭轉(zhuǎn)向,但沒忘把刀子朝后刺向攔腰抱住他的那個人。這個人哇哇叫著,隨即其他人一擁而上,像一群猛獸,又像一條條裝滿家糞的口袋直直倒過來,沉甸甸地把爺爺壓在了最底下。之后爺爺就被繩捆索綁,繩子縛在爺爺?shù)纳砩?,一邊一個人抓繩頭,腳踩在爺爺?shù)纳砩希牙K子往死里扯,繩子變成了刀刃,往肉里割。

打暈的爺爺清醒過來,聽到了說他的話:日奶奶的共產(chǎn)黨的探子,拉回去活活剝皮子。又說,一片一片削了喂狗。還說,把手上腳上的指頭一根一根剁下來。還說,把眼睛挖掉,再往耳朵里釘釘子。還說,往尻子里釘木橛子……

王營長把四個連的隊伍安排在城外待命,自己率領(lǐng)一個偵察排進(jìn)了城。他先找到了村長,叫村長帶路,直到把我爺爺家包圍起來。一個班的人翻墻進(jìn)入爺爺家,一腳踢開了屋門。奶奶嚇糊涂了,她還以為是在做夢。解放軍沒找到爺爺。王營長對我奶奶說,我們是解放軍,我們不傷害老百姓。李懷恒在哪里?

解放軍?奶奶問。

對。

李懷恒?

對。

奶奶看看炕,再摸摸被窩,才發(fā)現(xiàn)爺爺居然不在。

李懷恒,奶奶似乎自言自語,天黑一起睡下的呀!

你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們不來,我還不知道他不在家里的,你們是解放軍,是好人,我不騙你。

好吧,我們?nèi)フ宜?/p>

王營長恨死了我爺爺。龜兒子李懷恒,居然給土匪賣命,把老子耍了!老子要親手?jǐn)懒四悖?/p>

王營長命令部隊全速前進(jìn),攻打牛心山。一個連的步兵從黑灣進(jìn)入,封堵北面的逃跑路線,炮兵及其余步兵走大路,一到射程之內(nèi)就從南面——也就是正面發(fā)起炮擊,同時,步兵快速深入敵區(qū),活捉土匪頭目和李懷恒,不能放走一個土匪。

8

爺爺被土匪們脫光了上衣,綁在院子里的一根木樁子上。

院子里燃著一堆火,火光里的土匪們蠢蠢欲動,面目就像鬼魅。爺爺以為他會在這里看到狗日的馬成賢,可是馬成賢一直沒出現(xiàn),在場的土匪爺爺多半認(rèn)識。土匪們商議,先是所有人輪流打一遍爺爺,然后再決定剝皮,還是剁指頭,還是削肉……他們打爺爺?shù)拇蚍ǜ鞑幌嗤?,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槍托,有的用皮鞭,有的用馬刀的平面,有的用鐵锨拍,有的用榔頭砸,還有的撿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站在一個適當(dāng)?shù)奈恢冒褷敔敭?dāng)靶子用石塊投射……爺爺就像一具死尸,怎么打他也不出聲,這讓土匪們很失望,很惱恨。

日奶奶的!一個土匪把馬刀搭在爺爺?shù)牟弊由险f,你這個賊骨,想不到是共產(chǎn)黨的人,說,為什么要給他們辦事?爺爺仔細(xì)一看,原來是牛心山的匪首韓團(tuán)長。爺爺說,你們這些豺狼,蟲豸,你們永遠(yuǎn)成不了人,給你們說你們能聽懂嗎?殺了我趕緊逃命去吧,不然就來不及了。爺爺眼望前方,等著韓團(tuán)長割他的脖子??墒琼n團(tuán)長沒割,轉(zhuǎn)身對眾土匪說,兄弟們,把這賊骨活活折磨死,你們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怎么毒,怎么整,誰的手段不毒我宰了誰。眾土匪一擁而上,亢奮得就像餓瘋的狼群。他們早就準(zhǔn)備好了,有的握著尖刀,有的拿著幾根釘子和鐵錘,有的拿一枝刺丫叢生黑刺,有的握著斧頭,有的握著半截木橛子……拿黑刺的土匪先沖上去,用黑刺往爺爺?shù)纳砩厦痛粒亮藥紫掠謷嗥饋泶?;握木橛子的土匪在爺爺身后找不到一個下手的地方,便說,韓團(tuán)長,木樁子把日奶奶的尻子擋住了,沒辦法插呀,把他放下來,放在地上你看我怎么整他。韓團(tuán)長說,好,先打斷一條腿再放下來。

一個土匪便操起一根手臂粗的黑刺棍,剛掄起來,一聲巨響在院子外爆炸了,把莊廊土墻炸開了一個大豁口。

炮……第二顆炮彈炸斷了韓團(tuán)長的話,炮彈落在院子當(dāng)中,幾個土匪被炸飛了。

韓團(tuán)長抱頭喊,跑,拿槍跑!他開始跑的時候也沒放過爺爺,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把馬刀朝爺爺劈面砍下去。

王營長發(fā)現(xiàn)血肉模糊的爺爺時,爺爺?shù)氖掷锱踔约旱囊粓F(tuán)花花綠綠的腸子,正往肚子里塞。因為兩支大臂還牢牢地捆在木樁子上,要把腸子塞進(jìn)肚子里還挺費(fèi)勁。要不是爺爺反應(yīng)快,他這會兒手里捧的可不是腸子,可能是腦漿。他把頭往側(cè)后一躲,馬刀下來就砍斷了他肚皮上的麻繩,開了膛。爺爺塞腸子的樣子倒很自如,好像那不是從自己肚子里流出來的腸子,倒像是往嘴里塞吃的那么享受?!巴鯛I長,我沒聽你的話,我對不起你,”爺爺說,“王營長,先來幫幫忙?!?/p>

爺爺?shù)哪c子很快塞回了肚子,但他最終還是死了。

作者簡介:紫嵐,本名祁之來,70年代生人,青海省海東市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其小說、散文見諸《青海湖》等報刊。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

猜你喜歡
貓兒營長刀子
貓兒歷險記
深夜,給我遞刀子的人
刀子
暮光如刀子
感覺像刀子
故事會(2018年8期)2018-04-26
結(jié) 婚
飛狐貓貓兒住我家
“暗算”也是一種智慧
烈馬
承德县| 轮台县| 湖南省| 道孚县| 汕头市| 东阳市| 恭城| 治县。| 边坝县| 报价| 敖汉旗| 闽清县| 固始县| 延津县| 高要市| 贵州省| 东乌| 渭源县| 中西区| 永济市| 榕江县| 株洲县| 四平市| 罗城| 浏阳市| 阿鲁科尔沁旗| 东丰县| 琼海市| 扬中市| 甘孜县| 黔西| 依兰县| 剑阁县| 长阳| 太湖县| 淅川县| 蓬溪县| 施秉县| 罗江县| 汝阳县| 阳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