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閣

真正認識郭青，是在他的個人首展——“郭……青”之后。用省略號把姓名隔開，實際上也有一種要突圍而出的隱喻。對，還要強調出無限的可能性，或者不可被定性。

在此之前，這位資深“藝二代”其實有很多跨界標簽——廣州水墨村美術館館長，青年藝術家、策展人、編劇，當然，被打上最顯性的標簽是“郭莽園家的公子” “郭少”。

關于郭莽園，嶺南文藝界都要尊他一聲“老爺子”，他是嶺南畫壇實力派領軍人物、西泠印社社員、少有的將南北宗熔于一爐的當代文人畫大家。父輩打下的基業(yè)，世人會覺得這就是一棵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可是大多數(shù)人還忘記了另外一句 “大樹底下寸草不生”。隨著郭莽園這些年聲名日隆，這意味著對郭青的壓力也是成正比攀升。是壓力也是動力，自此鍛造了不一樣的郭青。

“大樹”雙向論

去采訪郭青的那一天，很幸運遇見了臺灣空運來的高山云霧茶，郭青便以地道潮汕的泡茶方式來伺茶待客。作為嶺南區(qū)域里文脈昌盛的潮汕地區(qū)，幾乎每位潮汕人對日常的茶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感情。郭青的故鄉(xiāng)就來自潮州，對茶有著很嚴苛的一種執(zhí)迷。從這種執(zhí)迷里，再想到他在一方端硯上養(yǎng)一團綠茸茸的青苔，真的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

于是首先很“殘忍”地向他提了那個關于“大樹”的雙向論問題，因為這是按圖索驥郭青精神世界的入口。對此的思考，直接決定了他對自身藝術走向的選擇。

郭青的第一句已經(jīng)讓人吃驚，“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想了很多年，一直在想”。

他認為，作為一個資深“藝二代”與“富二代”直接的差異是，“富二代”能夠繼承到家業(yè)的財產(chǎn)，“藝二代”則未必能夠繼承到父輩獨立的靈魂和才情。

父母給的天賦，而且是耳濡目染的教育，這就是“藝二代”所能夠繼承的最直接的財富?！八嚩弊畲蟮膬?yōu)勢在于人際關系、人脈、從小能夠看到很多大家和大師，見過很多他們的作品。

而當他對其中板塊感興趣時，父親都要給他創(chuàng)造最好的學習條件。父親總是給他定一個全球層面的標桿。當年他對設計有興趣，父親一下子給他買了幾十萬的世界名家設計書籍，對他的要求是，希望有天他的書也在其中。他對策展感興趣，父親就為他推薦廣東美術館前館長羅一平來指導他。

但同時對個人非常難堪的事實是，世人都會慣性思維認為他的風格接近父親，因為在這樣的條件下不可能不會。而現(xiàn)今很多的“藝二代”都在家族資源下重復這樣的道路。龐大的人脈資源，可以有很多能夠指導的先生進行指導，比如父親的好友林鏞伯伯，而且每個人都會給出中肯的意見……郭青毅然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因為一直以來，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父親已經(jīng)畫得那么好了，我的路應該怎么走？”這也是他當年寧愿在廣州美術學院讀工藝系也不愿意去國畫系的原因。第一，如果重復他，沒意義。他非常不愿意去重復一個人的生命；第二，在同一領域要比他做得好，太難了。十幾歲時，他就曾跟父親聊過，歷史上父子齊名的藝術家沒幾個，當兒子和父親從事同一職業(yè)時，將會發(fā)現(xiàn)后輩的一些優(yōu)點會被削弱到極致，這也是他極為害怕、一直以來都在回避的一個問題。為此他認為自己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才有可能得到百分之十的回報。

在郭青看來，作為大樹底下的小草，父輩給予的就是一粒種子，自己要做的選擇就是隨風而去，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落地生根。就算和父輩屬于同一品種，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huán)境，汲取不同的營養(yǎng)成分，一定也會有不同的樣子。

像他的父親，早年因為一些歷史原因，無法進入到學院去進行系統(tǒng)學習，只能是采取“老師帶徒弟”的傳統(tǒng)教學，受業(yè)于陳半醒、趙一魯、梁留生諸耆宿學習中西繪畫技法。而郭青比父親幸運得多，進入了廣州美術學院，可以進行系統(tǒng)學習，然后去嘗試各種可能性。

在他主修的工藝之外，國畫、油畫、版畫、雕塑以及素描，他都分別做了深度的嘗試。求學生涯對他的影響很大，工藝系出身的人試圖將任何一處細節(jié)都做得精致，算是一個比較自虐的過程。

盡管曾經(jīng)一直回避國畫，但是國畫給他的營養(yǎng)最深，審美，甚至技術。就像他3歲開始握筆的童子功——握筆的科學方法可以少走幾十年的彎路。就算一些名家作品，郭青也能夠看出握筆的不得要領，這意味著要付出更多代價。

而父親在詩、書、畫、印文人四大素養(yǎng)里造詣，也直接給予了郭青深遠的影響，以致郭青在各種突圍之后，最后還是在人生首秀的個人展上回歸到了水墨。

似水墨，非水墨

“我從來沒想過會以水墨為主開始做我的第一場個展，不管作品的好壞，都是對我自己的一次梳理?！边@樣說的時候，郭青的表情很復雜。

為什么會選擇水墨？策展人一開始跟郭青談這個展覽的時候，他只是覺得做個展覽小玩一下，后來才發(fā)現(xiàn)，當年一直拒絕回到水墨體系里，如今在首展中用水墨來表現(xiàn)，對個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原來郭青覺得畫水墨本來就畫著玩的，偶爾休閑娛樂的時候畫一下，表達一下自己曾經(jīng)拿過毛筆，沒有太大的壓力，學過《芥子園畫譜》，基本功很扎實。

這些年無論在其他藝術領域里探尋，但是用中國傳統(tǒng)方式去訓練筆頭功夫仍然是日常。一種是對線條的淬煉，就是在練最枯燥的“橫”“豎”，要練出無限的興趣。這次展覽里的《漢上焉》就是用一條線，但是展示的就是他日常訓練的基本功，因為中國畫中的橫、豎之間非常能展現(xiàn)線條的力量感。

第二種是堅持畫小畫，他給自己的要求是：不重復任何一張畫，希望每一張畫都有一個新的起點，并且通過這種方式來鍛煉手的控制力。他覺得在空閑時間畫點畫既是做一個記錄，也是練一下筆頭，深知在中國畫系統(tǒng)內，關于筆頭的訓練非常重要。

這最終成為個展的核心理念。

郭青日常畫的那些小畫讓策展人張演欽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策展人看來，郭青自己策劃的很多展覽都是和傳統(tǒng)藝術有關，再加上特別的家庭環(huán)境，又把畫小畫當成一種休閑娛樂，在線條表達里也有一種難能可貴的“松”的狀態(tài)。這次展覽中有幾張小畫都是在那種狀態(tài)出來的。

策展人張演欽的文學功底深厚，一開始就想把他的名字直接成為展覽名，郭青對這個構想持反對意見，他覺得用自己的名字做展覽名，壓力很大。后來策展人把“郭”“青”打破，“郭”有“外圍”的意思，“青”有“東方”的意思，組合在一起，也是可以延伸許多思考的?！笆澜纭迸c“東方”，“中心”與“外延”，這些話題，具有文化地理學、比較文化學等方面的意義。

姓名的運用正是為了說明血緣上是父子相親，但藝術上可以六親不認。當他了解策展人為什么要這樣設計后，他開始接受策展人這一觀點，并且一步步卸下壓力。

這次展覽里最大壓力來自于父親。郭青直接給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圈實施了屏蔽。他一直在回避父親對他的影響，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基本都在回避。父親的體系非常強大，以父子間的深刻了解，他如果從初稿就開始給父親看，就會不斷給郭青輸入他的要求?！熬退氵@些要求覺得非常好，但是這些要求，不是我的，我知道他想看到筆墨淋漓的狀態(tài)，但目前我做不到，我做不了那樣的東西，我覺得懂和會是兩個概念，我很怕老爺子給我強加他的觀點。我希望這個展覽更能純粹地表達我自己能夠表達的東西?！?/p>

他要不受任何干擾地去完成他的創(chuàng)作。但同時，他也很清晰地看到父親臉上的壓力和焦慮。畢竟首次個人展特別凸顯的就是個人實力，對兩代藝術家而言更是俱榮俱損的關聯(lián)。

開幕那一天，大家看到確實是水墨，但綜合方式、綜合材質、強烈的觀念，但終歸于水墨與線條。

郭青看到父親陡然放松的面部線條，他知道，他終于走出了不一樣的路。

傳承與道統(tǒng)，更需要國際語言

曾經(jīng)和郭青聊過傳統(tǒng)與當下的問題時，和郭青有過一個共識：再去討論割裂地看待傳統(tǒng)與當下，都是偽命題。

作為家學深厚，從小浸淫于國學傳統(tǒng)，求學時又受西學系統(tǒng)教育，能夠兼具當代觀念意識的藝術家，其實也是這個時代的鳳毛麟角。

郭青首展的那一天，很多參與開幕式的觀者，親眼目睹了傳統(tǒng)與當下相撞出來的視覺火花。

展場外的庭院里，郭青把中式園林布置成了個玩偶游樂園。他說他想把無年齡分野的觀者都吸引過來。

進入展廳入口，那30米長的白布代表郭青強烈的觀念：“這是我三歲時，拿起毛筆畫下的第一筆。因此，我也將之作為我第一場個展的開端。”

而展廳中間有一個超大的玻璃魚缸，有兩尾帶著王者氣象的大金魚游來游去。魚缸中間是一座硯山，上面有一團養(yǎng)到綠茸茸的青苔。頓時想起今年流行的網(wǎng)紅詩句：“苔花如米小，也似牡丹開”，再想到郭青這些年來保持的一種倔強，文弱的外表下的強大心靈能量，還真挺貼切。

然后回到最基礎的架上繪畫，熟悉繪畫史的都可以看到畫面之后，藏在無數(shù)東西方大師和各種主義或流派的影子，這是他多年不斷摹寫和內化的結果，只是他沒有停留在摹寫，而是在試圖內化成自己獨立的藝術語言，以及突破各種介質的表達方式。架上繪畫、裝置、影像、行為藝術……一切，都很當代，很觀念。

但這一切，仍然是那么傳統(tǒng)。策展人是以一篇漢賦的駢文來進行引入，每一幅作品的命名如《漢上焉》《陵乎游》《近眺隆》，意韻都直追高古。最關鍵的核心，仍然在于水墨，仍然看到書法所用中鋒的法度，仍然可以讀取來自碑帖拓片里的金石氣象。

郭青解讀的傳統(tǒng)，是“傳承”與“道統(tǒng)”。

“當代藝術家很多都遠離傳統(tǒng)一味地往西方的形式上靠，其實傳統(tǒng)的東西、優(yōu)秀的東西都需要我們繼承。我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是從傳統(tǒng)出發(fā)，但是面對變化莫測的時代語境，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有自己的思考。我覺得每個藝術家、每件藝術品都要有自己的來源。我希望通過毛筆、生宣的表現(xiàn)，將傳統(tǒng)的印記融入其中?！?/p>

對于道統(tǒng)的傳承，郭青是有一種使命感的，“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拿起畫筆時需要考慮應當如何轉化傳統(tǒng)的筆墨語言?；趥鹘y(tǒng)，從傳統(tǒng)中生發(fā)，但是卻用我們這一代人的形式來表現(xiàn)。傳統(tǒng)不是一成不變，傳統(tǒng)在變化，在不斷地發(fā)展，每一代人都有對待傳統(tǒng)不同的表達方式”。

因為這樣的改變，他認為今時今日的傳統(tǒng)更要具備國際化語言，何況這是一個關于學習的最好的時代。他特別喜歡自己的《陵乎游》這張作品，郭青說，我是在畫一群人，這張作品的靈感來源于英國索爾茲伯里古城附近的“巨石陣”，在這張作品中我表現(xiàn)的是一群人從遠古向今天走來。而這一靈感則是他在學習雕塑中汲取的營養(yǎng)。

郭青認為當下的中國也是準備向全球做文化輸出的時刻，可以看到資訊爆炸，以及流派的爭論，東西方的界限也越來越薄弱。誰的知識系統(tǒng)層面構建完整而高級，誰就能夠成為最大的影響力。而這一切，在自身修為不夠時，則完全不能夠理解。就像在欣賞王肇民的《百合》時，他真真實實腹誹了很久，覺得讀取不出其中的好，只有當他的人生經(jīng)歷到了某一個程度時，他才真正產(chǎn)生了尤見故人的美學感悟。

他還提起舉家去上海博物館看一幅珍貴的手卷，那是博物館不曾市面的珍藏，只是為了給予藝術家提高學術水平的一種優(yōu)待。手卷上鈐滿了帝王和收藏名家們的印章。他當時沉湎其中不可自拔，旁邊小女兒的句話卻讓他有如醍醐灌頂?shù)陌艉取Ｅ畠赫f：“按爺爺?shù)恼f法，這些印章都蓋得不對??！”他突然發(fā)現(xiàn)作為成年人最無法避免的就是讓世俗逐漸蒙蔽了本心，造成了手卷里的貪念與占有欲破壞了藝術品之美視而不見。

“其實這一切經(jīng)歷都可以成為養(yǎng)分，這樣的話，每一天都能夠過得很驚艷。”郭青說起驚艷來，一張臉都在閃閃發(fā)光。